第14章 矛盾律(12)
他刮脸的时候,看到她在敞开的浴室门前穿着衣服。她花了很久才束上皮带,系好吊袜带,穿上一件不好看、但很昂贵的斜纹呢套装。那件小丑一样的睡衣,是她看精明的时尚杂志广告后买来的,她知道,这就像制服一样,有些时候会用得着,并且她会忠实地在某种场合穿上它,然后扔掉。
他们的这种关系也是如此,没有激情和欲望,没有欢愉,甚至没有一点羞耻。对他们两人来说,性事既不是享乐也不是罪恶,没有任何意味。他们知道男人和女人应该是在一起睡的,因此他们便照办而已。
“吉姆,要不然今晚你带我去那家亚美尼亚餐馆吧?”她问道,“我喜欢吃烤串。”
“我不行,”他带着一脸肥皂沫,恼火地答道,“我今天还要忙很久。”
“你干吗不取消它呢?”“什么?”“管它是什么。”
“很重要,亲爱的,是我们的董事会议。”
“噢,别老闷在该死的铁路里。真枯燥。我讨厌生意人,他们太乏味了。”
他没吱声。
她狡黠地瞅了瞅他,懒洋洋的声调里有了一分活泼,“卓克·本森说你本来就不用在铁路上费什么劲,因为是你妹妹在管事。”
“哦,他这么说,是吗?”“我觉得你妹妹糟糕透了,我觉得令人恶心——一个女人做起事来像脏猴子一样,而且到处摆出一副大老板的样子,太没女人味了。她以为她是谁呀?”
塔格特跨出浴室的门,倚着门框打量起贝蒂·波普。他的脸上暗含了一丝嘲讽和自信的笑容,心想,他们之间是有共同想法的。
“亲爱的,也许你有兴趣知道,”他说道,“我今天下午要让她摔个大跟头。”
“不会吧?”她兴趣上来了,“真的?”“所以这个董事会议很重要。”“你真的要把她踢出去?”
“不是,那样没必要,也不明智,我就是要让她难堪,这是我一直等着的机会。”
“你抓住她什么了?丑闻?”“不不,你不会明白的。她这次是做得太过分了,会被一巴掌给打趴下的。她没和任何人商量,就耍了个无法被人原谅的花样。这是对我们邻国墨西哥的极其不尊重。董事会听到这个,就会针对业务部通过一两条新章程,再管她就会容易一点。”
“你是聪明的,吉姆。”她说道。
“我还是穿衣服吧,”他听起来很高兴,返回到洗手池旁边,又快活地说了句,“也许我今晚会带你出去,买些烧烤。”
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接线员告诉他,是从墨西哥打来的长途。电话中传来歇斯底里的声音,是他在墨西哥政界安排的耳目。
“我无能为力,吉姆!”那个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我无能为力呀!……我们事先没有得到警报,我向上帝发誓,没人起过疑心,没人发觉。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你不能怪我,吉姆,实在太突然了!法令是今天上午颁布的,就在五分钟之前,他们就这样对我们搞突然袭击,没有任何通知!墨西哥政府已经把圣塞巴斯帝安矿和圣塞巴斯帝安铁路收归国有了。”
“……因此,我可以请董事会的诸位放心,没有惊慌的必要。今天上午发生的事非常令人遗憾,但我有充分的信心——是基于我对华盛顿内部处理对外政策的了解的基础上——我们的政府会与墨西哥政府协商出一个公平的处理方案,我们将得到对我们财产的全部、公正的补偿。”
詹姆斯·塔格特站在长长的会议桌前,对董事会成员们讲话。他的声音明白无误,没有起伏,令人感到安全。
“然而,我要高兴地报告大家,我已经预料到了这种转变的可能,并采取了一切可能的预防措施来保护塔格特泛陆运输的利益。几个月前,我指示业务部门把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日程削减到一天一班车次,并且把我们最好的动力机车、原料,连同每一件可以运走的设备,从那里撤了出来。墨西哥政府只能得到几节木制车厢和一台落伍过时的机车。我的决定挽救了公司的几百万美金——我会把确切的数字统计好以后发给你们。但我的确认为,股东们有理由希望那些在此项投资中未尽职守的人承担他们失职的后果。因此我建议,要求我们的经济顾问,当初提议修建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克莱伦斯·艾丁顿先生,以及我们驻墨西哥城的代表,茱斯·莫特先生,辞去他们的职务。”
大家围坐在会议桌旁听着,他们没有去想该做些什么,而是在盘算如何向他们所代表的股东们交代,塔格特的讲话简直是雪中送炭。
回办公室时,沃伦·伯伊勒正在等他。当周围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塔格特的神态变了,他无力地倚着桌子,面孔下垂、苍白。
“嗯?”他问道。
伯伊勒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查过了,吉姆,显然没问题:德安孔尼亚在那些矿产当中自己损失了一千五百万。不,这不是编造出来的,他没有玩什么手腕,他把自己的钱投了进去,现在,他的这笔钱损失了。”
“那么,他想怎么办?”
“这个——我不知道,没人知道。”“他不会甘心就让自己这么被抢了,对吧?他那么精明,不会吃这种亏的,他肯定还藏着什么。”“我当然希望如此。”
“把世界上最老奸巨猾的骗子挑出来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会对那些肮脏政客们的一纸法令束手无策吗?他手里肯定攥着他们的什么东西,最后他会说了算的,我们一定要盯紧了,跟住他。”
“那要看你的了,吉姆,你是他的朋友。”“朋友个鬼,我恨他那副德性。”他按下叫秘书的按钮,秘书张皇地走进来,看上去不太高兴。他很年轻,但他的苍白和上流社会的举止使他看上去要老很多。“你帮我约好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没有?”“没有,先生。”“可是,见鬼了,我告诉过你去打电话给——”“我没办法,先生,我试过了。”“那,就接着试。”“我是说,我没办法约下来,塔格特先生。”“为什么没办法?”
“他拒绝了。”“你是说他拒绝见我?”“是的,先生,我就是这意思。”“他不肯见我?”“对,先生,他不肯。”“你是亲自和他说的吗?”
“不是,先生,我和他的秘书通的话。”
“他对你说什么了?他究竟说什么?”那个年轻人犹豫着,看起来更不高兴了。“他说了什么?”
“他说,德安孔尼亚先生说你令他厌烦,塔格特先生。”
他们通过的提议被称之为“反狗咬狗条例”。投票时,国家铁路联盟的成员们坐在深秋夜色渐浓的大厅内,谁也不看谁。
国家铁路联盟是自称为保护铁路工业的利益而成立的一个组织,这种保护是通过其共同的目的来发展合作的途径,通过它的成员保证他们的个体利益服从整体工业的利益。整体利益则由成员的多数票决定,每个成员都要服从多数人做出的决定。
“相同行业或相同领域的成员应该团结在一起,”联盟的组织者们曾经说过,“我们都有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利益,和同样的敌人。我们在相互对抗中耗费了自己的能量,而不是在世界面前表现出一致。如果劲往一处使,我们可以在一起共生共荣。”“这个联盟是组织起来对付谁呢?”一个怀疑者曾问过。回答是:“为什么这样问?它不是’对付‘任何人的,可是你如果愿意那样理解,它是对付运输的货主、供应生产商,或者任何想占我们便宜的人,任何一个联盟的成立又是为了对抗谁呢?”“这正是我想知道的。”那个怀疑的人说。
反狗咬狗条例在年度会议上被呈交给国家铁路联盟的全体成员投票表决,这是它的第一次公开亮相。但所有成员都曾经听说过这个条例,私下里,它已经被讨论了很久,在最近几个月讨论得更加集中。坐在会议大厅内的人都是各个铁路公司的总裁,他们不喜欢反狗咬狗条例,希望永远不要提到它。不过,一旦提到了,他们就投了赞成票。
在投票前的讲话中,没有点到任何一家铁路公司的名字,发言涉及的都是公共事业。发言称,一旦公共事业面临运输短缺的威胁,铁路公司就会在“残忍的狗咬狗政策”下,使用恶性竞争来挤垮对方。在中止了铁路服务的困难地区存在的同时,也存在着在较大地区出现两家以上的铁路公司,争夺仅够维持一家的运输资源的情况。发言中说,在铁路资源匮乏的地区,新生的铁路公司有很大的机会,尽管这样的地方目前的确没有什么经济刺激,但是根据发言,作为一个有公众精神的铁路,应该承担起为挣扎的居民提供运输的责任,因为铁路的首要目的是公共服务,而不是利润。
随后,发言讲道,大型的、已具规模的铁路系统是公共事业的根本,一个系统的垮台将是全国性的灾难。如果这样一个系统在公共事业的精神下为国际友谊做出了贡献,却承受着巨大的亏损,它有资格接受大家的支持,以帮它挺过打击。
没有提到任何一家公司的名字。但是,当会议主席举起了他的手,郑重地发出投票的信号时,大家全都看着凤凰·杜兰戈的总裁,丹·康维。
只有五个反对者投票否决,然而,在主席宣布这个措施获得通过时,却没有欢呼,没有赞许的声音,没有动作,只有沉重的寂静。直到最后一分钟,每个人都在盼望着能有谁挽救发生的一切。
反狗咬狗条例被形容为一种“自愿的自我约束”措施,意在“更好地执行”国家立法机构早已通过的法律。条例提出,国家铁路联盟的成员禁止从事属于“破坏性竞争”的活动;只允许一家铁路公司在被宣布为限制的地区经营;在此类地区,已在那里经营时间最久的公司将得到特权,可以采用不公平竞争侵犯该领域的新来者,后者将在接到命令后九个月内取消经营资格;国家铁路联盟的执行董事会有权自行决定何处为限制地区。
会议休会时,人们都急着离开,没有私下的交流,没有朋友间的闲聊和交际,大厅少见地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空空如也,没人搭理或是看一眼丹·康维。
在门厅里,詹姆斯·塔格特碰到了沃伦·伯伊勒。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好,但塔格特看到了大理石墙壁映衬下的那个庞大的身影,连脸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伯伊勒。他们走向对方,伯伊勒脸上带着比平时更少的欣慰,说道:“我干完了,现在看你的了,吉姆。”“你不必来这里的,为什么要来?”塔格特闷闷不乐地说。“哦,就是觉得有意思。”伯伊勒答道。
丹·康维坐在空空的座位中间,一直到打扫卫生的女清洁工来清理大厅。她招呼他时,他顺从地站了起来,拖着脚步走到门口。在走道上经过她时,他从兜里摸出五块钱,默默而和缓地递了过去,并没有去看对方的脸。他似乎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像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需要慷慨地付了小费才能离开的地方。
达格妮正坐在办公桌前,忽然,她的屋门猛地开了,詹姆斯·塔格特冲了进来。他还是头一回用这种方式进来,一脸兴奋。
自从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被国有化以后,她还没见过他。他既没有找她谈论此事,她也没有对此再说些什么。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她是对的,因此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评论,那种一半出于礼貌、一半出于怜悯的感觉,使她没有去对他说应该从此事得到些什么结论。无论如何,他只能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她听说了他在董事会议上的讲话,只是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感到很好笑。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如果她的成绩能被肯定,那么从现在开始,即使不为别的,就是为他自己他也会放手让她去干了。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才能为铁路做点什么?”她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的语调高昂,站在她的办公桌前,兴奋得浑身紧张。
“所以你觉得我毁了公司,对不对?”他喊道,“只有你才是我们唯一的救星?觉得我没办法弥补在墨西哥的损失了?”
她缓缓地问道:“你想干什么?”“我想告诉你些消息。还记得几个月前我说过的那个铁路联盟的反狗咬狗提议么?你不喜欢这个主张,你一点也不喜欢。”“我记得,怎么了?”
“它已经被通过了。”“什么被通过了?”
“反狗咬狗条例。就是几分钟前在会上通过的。从现在起,九个月后,科罗拉多就不再有凤凰·杜兰戈铁路公司啦!”
她惊得跳了起来,把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撞翻到了地上。“你这个老恶棍!”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
她清楚,自己正在他的面前无力地发抖,这是他最欣赏的一幕,她对此却并不在乎。然后她看到了他在笑——忽然间,令人丧失理智的愤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变得毫无感觉。她用一种冷酷、客观的好奇审视着那个笑容。
他们站在那里对峙。他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他不再惧怕她。他洋洋得意。这件事对他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击垮一个竞争对手,这次,他不是战胜了丹·康维,而是战胜了她。她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或者是通过什么方式,但她很肯定地感到他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一个念头忽然闪了出来,就在这里,在她的面前,在詹姆斯·塔格特和那个使他笑起来的东西里面,藏着一个她从未起过疑心的秘密,明白和清楚这一点对她是至关重要的。但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急急地跑到衣橱前,一把抓过自己的大衣。“你去哪儿?”塔格特的声调低了下来,听上去很失望,并有些不安。她没有回答,冲出了办公室。
“丹,你必须和他们斗下去,我会帮你,会尽一切力量来帮你。”丹·康维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