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耸耸肩(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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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矛盾律(21)

他的笑容里藏着危险的锋芒,“不,我亲爱的,你才是我要对抗的人。”

她茫然地望着他,“你想要说什么?”

“我是在说,那个圣塞巴斯帝安工人的协定花费了八百万美元,”他用缓慢加重的语气,厉声回答道,“花在纸板房上的钱本来是可以用来购买钢架结构的,花在其他地方的钱也同样如此,这些钱给了那些靠这种手段发财的人,这些人的财发不了多久。钱会进入流通的渠道,但不是流向最具生产效率的地方,而是流向最腐败的地方。根据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准,贡献最少的人才是赢家。那些钱会在类似圣塞巴斯帝安矿这样的项目中蒸发殆尽。”

她鼓足了勇气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是的。”

“这就是你觉得有趣的?”“是的。”

“我想起你的名字,”她说道,此时她那颗心的另外一半正在向她喊着:谴责是毫无用处的,“每一个德安孔尼亚留下的财富都会比他继承的更大,这是你们家族的传统。”

“哦,不错,我的祖先具备了非凡的能力,在正确的时候做出正确的事——而且做出正确的投资。当然,’投资‘是一个相对的说法,那要看你希望达到什么目的。比方说圣塞巴斯帝安矿,它花费了我一千五百万美元,但这一千五百万消除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将会得到的四千万,像詹姆斯·塔格特和沃伦·伯伊勒这样的股东的三千五百万收入,以及数以亿计的间接后果。这个投资的回报还是不赖的,对不对,达格妮?”

她正襟危坐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哦,完全知道。我能不能替你说一说,而且把你想要用来谴责我的那些后果也讲出来?首先,我不认为塔格特公司会弥补回来它在那个荒唐的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的亏损。你觉得可以,但是不会。其次,圣塞巴斯帝安的铁路帮助你哥哥詹姆斯去毁掉凤凰·杜兰戈,那大概是唯一生存下来的好的铁路公司了。”

“你意识到这一切了?”“还有更多的呢。”

“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只是,记忆中的那张面孔,带着乌黑、激动的眼睛,似乎正在瞪着她——“你认识艾利斯·威特吗?”

“当然。”“你知不知道这会给他带来什么?”“知道,他是下一个要被清扫出局的。”“你……觉得那……有趣?”“比毁掉那些墨西哥制订计划者有趣得多。”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多年来,她一直认为他堕落了,她对此恐惧,前思后想,曾经努力去忘掉并不再去想起,但她从来没想到这堕落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没有看他,没有意识到她正在把他过去说的话大声地说了出来,“……谁会获得更大的荣誉,是你——内特·塔格特,还是我——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可是,你难道没意识到我用我先辈的名字命名了那些矿吗?我想把它当做一份礼物,他会喜欢的。”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了她的视力,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亵渎祖先,更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会作何感想,现在,她知道了。

他起了身,恭敬地站在一旁,朝她低下头微笑着,那是冰冷的笑容,机械而诡秘。

她浑身哆嗦,但这已不再要紧。她不在乎他看到什么,猜到什么,或者嘲笑什么。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知道你对你的生活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的语调平淡,没有丝毫的怒气。

“我已经告诉你原因了,”他庄重地答道,“可你不愿意相信。”“我总是把你看成过去那样,没办法忘记。而你竟会变成你现在这副样子——这简直有悖世上的常理。”“是吗?那你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就合乎常理了?”“你不是那种会在任何现实面前低头的人。”“不错。”

“那——为什么?”他一耸肩膀,“谁是约翰·高尔特?”“噢,少搬弄这些俗套!”

他扫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但他的眼睛却是非常的安静和诚实,甚至在刹那之间恢复了异常的知觉。

“为什么?”她重复着。

他的回答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家酒店里回答的那样,“还没到你知道的时候。”

他没有随她走到门口,她的手放到门把上,转了转——然后停住了。他站在房间的另外一头,凝望着她,那目光把她的整个人都笼罩住了,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目光让她动弹不得。

“我依然想和你一起睡,”他说话了,“可是,我已经不是那个充满幸福的人了。”

“还不够幸福?”她困惑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大笑起来,“让你要回答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这合适吗?”他等着她说话,但她继续沉默着,“你也想,对不对?”

就在她想说“不”的时候,猛然意识到了她的真实想法比这还要糟糕。“是的,”她冷冷地应道,“但这和我想不想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满怀欣赏地笑着,承认她说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勇气。

可是,当她打开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收起笑容说道:“你很有勇气,达格妮,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个够的。”

“什么?勇气?”但,他没有回答。

非商业化

里尔登用脑门顶住镜子,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这是唯一可以解决的办法了,他对自己说。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镜子凉凉的触感上,令他难以理解的是,明明理智一直都清醒而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却要强迫自己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他搞不懂,既然没有什么可以难住自己,为什么现在居然没有一点力气,把浆洗过的白衬衣上面那几颗黑色珍珠纽扣系好。

这是他的结婚纪念日,早在三个月前,他已经知道了庆祝聚会将像莉莉安所希望的那样,在今晚举行。他答应了她,觉得反正还早得很,他可以从排得满满的日程里脱身,像参加其他活动一样,到时候去参加就是了。他在接下来每天十八小时工作的三个月里,乐得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直到早就过了吃晚饭时间的半小时以前,秘书走进他的办公室,态度坚决地提醒了他,“你的聚会,里尔登先生。”他顿时跳了起来,大叫了一声,“我的天啊!”他急急赶到家里,冲上楼去,拽下他的衣服,开始更衣着装,只是想着赶快而忘记了做这一切的目的。然而,当他猛然彻底地意识到自己要去做什么时,他停住了。

“除了生意,你什么都不关心。”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像诅咒的判决一样,让他听了一辈子。他一直觉得生意是被当成了某种神秘、可耻的忏悔祭仪,不能让它影响那些无辜的外人;觉得人们认为它是一种丑恶的必须,做归做,但不能说出来;觉得三句话不离生意是对高雅情感的冒犯;觉得正像机器清洁工回家前要洗净手上的油泥一样,人们在进入起居室前,也应该把脑子里的生意念头清扫干净。他从不这样教条,但觉得他的家人这么想是很自然的。他觉得本来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如同幼年时被灌输的感觉那样,不用去多问,也不用多想那究竟是什么——他像某些邪教的受难者一样,把自己献给了他信仰的事业,那既是他的挚爱,也让他成为了人群之中的流浪者,尽管他并不想得到人们的同情。

他接受了一种说法,就是他有责任给他的妻子某种与生意无关的生活方式,但他从来没能做到,甚至也没有愧疚感。他既不能强迫自己改变,也不会怪她对自己的谴责。

在八年的婚姻生活里,他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没有和莉莉安在一起了——不对,他想,是好几年了。他没兴趣去花时间分享她的那些乐趣,甚至连去了解的兴趣都没有。她有一个很大的朋友圈子,他听说这个圈子里的人代表了全国文化界的精华,不过,他连去了解和认可他们成就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去见他们了。他只知道自己经常看到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书报摊的杂志封面上。如果莉莉安厌恶自己的态度,他想,那她是对的,如果她对自己表现出讨厌的话,是他咎由自取,如果家里人称他无情,事实就是如此。

他从不让自己在任何事情上分心。工厂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出了什么差错,他只去找自己的错,他是对他自己要求做到完美。而此时,他不会对自己心软,他把这归咎于自己。不过,在工厂里,这会立刻促使他去改正差错,而此时,却没有任何作用……就几分钟,他站在镜子前,闭着眼睛想着。

他怎么也止不住自己脑海里涌现出来的那些话,那简直就像赤手空拳去把断开的消防栓重新插好一样。词语和画面混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几个小时,他想道,要花几个小时,瞧着那些客人们在严肃的时候无聊得睁不开眼,一旦不严肃,他们又呆呆地发愣,他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没话的时候绞尽脑汁地想些话出来和他们说——而他其实正需要时间去找人接替突然毫无理由就辞职了的轧钢厂主管——他不得不立即着手去找——这样的人实在太难找了——不是别的,正是在轧制中的塔格特钢轨使得轧钢厂的作业陷入了中断……他想起了家里人一见到他表现出的工作热情就会有的那种默然的责备、控诉般的神情,以及压抑许久的忍耐和蔑视——还有他自己徒劳的沉默,希望他们不要再觉得里尔登合金对他还像过去一般重要——如同一个酒鬼假装对酒精无动于衷,而看着他的人带着轻蔑的嘲笑,心里都很清楚他那可耻的弱点……“我听见你昨天夜里两点才回家,你到哪里去了?”他母亲在吃晚饭的时候问,而莉莉安替他答道,“怎么,当然是在厂里。”就像别的妻子会说“在街角的酒吧里”一样;或者,莉莉安脸上半带着精明的笑意问他:“你昨天在纽约干什么了?”“和那帮家伙在宴会上。”“生意的事?”“对。”“当然了”——而莉莉安掉过头去,不再说什么,却让他惭愧地意识到,他几乎宁愿她认为他是去了那种只有男性才去的下流场所……一艘装载着几千吨里尔登矿石的货轮在风暴中沉没在了密歇根湖里——那些船都年久失修了——如果他不亲自出面帮他们搞到替代船只的话,船主就会破产,而密歇根湖上已经没有其他的运输船队了……“是那个角落吗?”莉莉安指着摆在起居室的长靠背椅和咖啡桌说道,“怎么了,不是,亨利,那不是新的,不过,我应该感到荣幸的是,你只用了三个星期就注意到它了,这是我自己根据一座法国有名的宫殿里早餐室的样子设计的——但这种东西不可能让你感兴趣,亲爱的,股票市场里可没有对它们的报价,根本没有。”……他六个月前下的铜订单,还没有交货,保证的日期已经被推迟了三次——“我们无能为力,里尔登先生”——他不得不再去找另外一家公司,铜的供应越来越不稳定了……菲利普在向母亲的几个朋友讲着他参加的什么组织的时候,并没有笑,当他抬起头看着菲利普时,他松弛的脸上却透出一丝优越的笑意,说道,“不,你不会在乎这些的,这不是生意,亨利,根本就不是生意,它是严格的非商业性的努力。”……一家在底特律的承包商获得了重建一座大型工厂的工程,正在考虑用里尔登合金的结构骨架,他应该飞到底特律去和他面谈——他一星期前就应该过去了——他本来今晚也可以过去的……“你没在听,”早餐桌上,他母亲在讲着她昨晚做的梦时,他的脑子开了小差,想着目前的煤炭价格指数,“你从不注意听任何人的话,你只对自己感兴趣,对谁都不在乎,对这个上帝创造的地球上的任何人都不在乎。”……躺在他办公桌上打印好的是一份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飞机发动机的检测报告——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去读这份报告——它已经在他的办公桌上待了三天,他一直没时间去看——他为什么不能现在去看,并且——他使劲地摇摇头,睁开了眼睛,从镜子前面向后退去。他伸手去找衬衣的扣子,却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衣柜上的一摞信件。

那是筛选出来的紧急邮件,必须今晚看完,但他在办公室没时间去读,秘书在他出办公室的时候塞进了他的口袋里,换衣服的时候,他把它们扔在了那儿。

一块从报纸上剪下的小纸片飘到了地上,那是一条社论,被他的秘书用红笔气愤地划了道杠,社论的题目是《机会的平衡》。他必须要看看了:过去的三个月里充斥着有关这个题目的讨论,多得有种不祥的兆头。

他读了起来。说话声和干干的笑声从楼下传来,在提醒着他,客人们陆续都到了,晚会就要开始,而他下去时将要面对家人怨恨的、责备的目光。

社论说道,在生产下降、市场萎缩、谋生的机会渐渐消失的时候,一个人拥有几个企业,而其他人一无所有的状况是极其不公平的,少数人占有全部资源而不给其他人任何机会,是有破坏性的。竞争对社会极为重要,而社会的职责就是要确保每个竞争者都没有太多的竞争优势。社论预言,已经被提议的一个法案将得到通过,该法案禁止任何个人和企业的规模压倒他人和别的企业。

他安排在华盛顿的韦斯利·莫奇曾告诉里尔登不用担心,他说斗争是会非常激烈,但那项提议会遭到否决。里尔登对这种争斗一窍不通,任由莫奇和他的下属去处置,他几乎没时间去浏览从华盛顿发来的报告,以及签那些莫奇要求他为这场争斗付出的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