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落乌啼(4)
李叔同坐在黄包车上,思绪如海潮般翻涌。他想着,这个年轻而繁华的城市,该属于正值锦瑟年华的他,而他也该借着这座有着新鲜血液的不夜城,尽情舞一场完美无瑕的人生。
此番来上海,文熙早已为李叔同部署周全。桐达李家在此地的申生裕钱庄设有柜房,收入极为丰厚,日常用度可随时支取。纵然如此,于上海而言,红遍了天津城的桐达李家不过如沙滩上的贝壳,随处可见,而他三少爷当下更是不起眼的生客。况且上海租界内,寸土如金,李叔同与母亲商量过后,只得租下洋泾浜以南的法租界卜邻里的一栋二层小楼。
小楼的规模,自然无法与天津大宅院相比。旧宅院中那座“意园”,单是规模就抵得上整座楼房,更别妄想如今的住所会有流着潺潺溪水的假山,蜻蜓栖息荷尖的清塘,四季葱绿的石竹了。人都是期望向高处走的,走出了旧日那座“大观园”,眼下的境遇难免会令人感到沮丧。
然而,王凤玲却心满意足,毕竟这里没有二太太与文熙的颐指气使,不必看旁人的脸色行事,更不用听顺风刮来的闲言碎语。王妈自从来到上海后,便不再称呼王凤玲为“四太太”,而直接称呼她为“太太”。俞氏与往常一样沉默寡言,与王妈不分主仆,轻巧地挽起丝绸质地的外衣袖子,同王妈打扫起这个新家。老铜镜被擦拭干净,玫瑰胭脂也散着微微香味,那根老松枝又挂在了王凤玲的屋中。乍看之下,新房屋内与旧家并无多大差异,但王凤玲瞅了瞅蜷缩在西北墙角的矮小的床,便想起了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雕着龙凤呈祥的花梨木大床,心中微微发酸。
人生翻云覆雨,不知何时天晴何时雨。
最是梦中人,活得潇洒恣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生在那好似天上人间的大观园,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平生万种风情,千般姿态,或与水做的女儿家们吟诗赋词,或与名家公子诗酒唱和,真可谓是彻底体会了一场红尘繁华梦。
黄浦江畔,十里洋场,这座群星耀眼的城市可算得上李叔同的“大观园”。或许,他的命盘便是照着贾宝玉的轨迹转动的。即便到了大上海,日常生活亦是景致如许,丝毫不比天津城逊色,两层小楼重新粉刷,房门由厚重的黑胡桃木制成,庭院虽不大,也按照自己的喜好命仆人栽满了花草。下午时分,妻子总会为他泡制一壶普洱,再准备几碟小点心,其中有云片糕,有桂花糕,还有法式黄油曲奇。他总是啜一口清香的普洱茶,翻几页诗书,看一会儿静静游走的流云,而后顺势在排列整齐的小碟子中,用拇指与中指捏着一块精致糕点送进嘴里。
夕阳染红了天边的几朵云片,天色已经不早。在他起身之前,妻子已在书房中为他拉开灯,其中两人总是略打招呼,而后便沉默着做各自的事情。有时,李叔同认为,妻子就好似下午这些糕点,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花样,但于他的生活而言,这下午茶点又是必不可少的。如若少了,整个下午便索然无味。
妻子走出书房时,小心翼翼为他关上了门。昨天新认识了几个舞文弄墨的朋友,今天忽的来了兴致,便铺开纸,略加思索一番,便落笔成一首格调高雅的小诗。诗成之后,他生出了托人送给朋友的想法。一来是为了联络刚刚建立起来的感情,二来也好显示自己不俗的文字功底。
于是,他找来昔日早已做好的自制信笺,在这张中间画着两个连成环的圆圈的信笺上,用篆体小字,一笔一画地将那首小诗誊写下来。他的字体舒展劲健,笔意开张,多方折、侧锋、翻转,精美中不乏厚实,奢华中又不乏凝重。之后,他将信笺折叠整齐,装进手边的信封。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想让大上海有他李三爷一席之地。
一切都打点好之后,李叔同叫来仆人,告诉他地址,命他将这封独一无二的信送去。待仆人转身关门时,李叔同又觉不妥,想了想之后,又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署名“成蹊”的红色名片,让仆人也一并带上。
时光在此时是仁慈的,把他带到了这座像极了《红楼梦》中大观园的大上海,又许给了取之无尽的才情,再加上他那干净得如同雨后天空的面容,以及用之无度的资财,他终究会如蚌中珍珠,渐渐发出透着蓝意的光芒。
城南草堂
大南门附近,有一座草堂,是为城南草堂。草堂之北是青龙桥,岸边垂着杨柳,每逢孟春,翠绿如蓝,随风而舞。春草绵延而去,野花葳蕤摇曳。东面即是黄浦,江上帆樯来往,热闹非凡。房子旁侧有小浜缓缓淌过,浜上横跨一座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的那两棵合抱粗的大柳树,想必有些年头了。庭院中栽植的多是李叔同不曾见过的江南植物,四季常青,花开时,幽香满院,花落时,风雅不减。草堂置于闹市之中,却又如空谷幽兰般,独处于喧哗之外,自有一种“心远地自偏”的气韵。
李叔同第一次来此地时,便深深为之迷恋,仿佛啜饮了佳酿般,醺醺然中竟以为这座草堂是为他而生的。自然,震惊的并不仅仅是他,草堂的主人更是喜出望外。许幻园看着走进庭院的李叔同,戴着丝绒碗帽,帽子正中缀着一方白玉,身穿曲襟背心,花缎袍子。丝缎衬得肌肤堪比女子,眉目流盼间宛如月映深潭般熠熠生光。他的头抬得高高的,更有一种不染俗尘的遗世独立气质。许幻园不由得为之折服,心生相见恨晚之感。
他在华亭中站定,与许幻园寒暄。两人心照不宣,许幻园喜欢李叔同满腹的才情,更羡慕他于喧嚣世界中,那份气定神闲的姿态。李叔同则羡慕许幻园有一个红袖添香的妻子——宋贞,夫妻二人闲居在草堂的天籁阁中,如神仙眷侣般将生活过得如一首雅致的小诗。兴致来时,两人续写《红楼梦》,不知不觉中,竟铺衍出了八种结局,分别为《复梦》《补梦》《后梦》《绮梦》《重梦》《演梦》等。故而,这座草堂又有“八红楼”之称。而自己的妻子俞氏,只知做些缝缝补补的家常事,至于文人间的雅事,她不懂,也没有机会懂。
一切皆是天意,违背不得,执拗无用,唯有顺着既定的路途跋涉,方才看得到未来。李叔同走进这座城南草堂,亦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喝茶谈古今,煮酒论诗词,想必再也没有比这更惬意更风雅的事情了。
其实,在李叔同来上海前一年,城南文社便已在许幻园的城南草堂中成立。宝山名士袁希濂、江阴书家张小楼、江湾儒医蔡小香,无一不是喜好摆弄丹青之人,时常聚在一起泼墨文章。文社每月会课一次,切磋诗文辞章,且出资悬赏征文,以添雅趣。
那一日午后,李叔同正用茶点时,有意无意中翻了翻当日的报纸,右下角那则城南文社的悬赏征文点亮了他的眼睛。纵然这是个私人文社,亦是崭露头角的机会。于是他便遣人拿来笔墨,略加思索,便遵循征文要求做好了一首格式规范、文辞缛丽的诗歌。斟酌再三后,他又替换掉第二句中的一字,使整首诗读起来既有严谨之感,又不乏灵动之韵。
俞氏端来糕点时,见他白皙的面颊上又因喜悦添了一层红润,就像洁白之云染上了夕阳之光。她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于她而言,相较于丈夫的门第,丈夫的才情更让他倾心。这一次,她与往日一样,并没有过多过问李叔同因何而喜,而李叔同也并未向她吐露只言片语,只是以温暖的笑意回应她内心的追问。
寄出的征文,好似黑夜中的航船猛然寻到了对岸的灯塔,竟连续三次名列榜首。这让许幻园大为惊异,亲自致信邀他加入文社。
上海的冬天,不似北方之冬那般执拗的寒彻,但从黄浦江吹来的风中,还是有着侵入骨髓的力量。街上的路人,三三两两,裹着棉布衣瑟缩而行,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竟忍不住小跑起来,以便早点回家避避寒风,烤烤炉火。然而,李叔同坐在黄包车里,第一次觉得在大上海寻到了自己的存在。冬日的阳光本是微弱的,而他仿佛沐浴在热情、炽烈的骄阳中。
一切皆随他的心动而富有魅力。
当他走进城南草堂时,袁希濂、张小楼、蔡小香以及其他文朋诗友早已坐定。他与大家寒暄一番后,即走向为他预留的空位上。会课由儒生张蒲友主持出题,并阅卷评定等级。课题分为文题与诗赋小课,前者须当日完成,后者则三日交卷。李叔同将这次入社作诗,当作一场才情的华丽演出。这是命运对他的考验,若是胜了,他就是经纶满腹的翩翩佳公子;若是负了,他就只得做人们眼中避难的庶出之子。于是,他激情澎湃,迫不及待而又格外矜持地想要在聚光灯下,用丹青泼墨出赢得满堂彩的折子戏。
此次文题是“朱子之学出于延平,主静之旨与延平异又与濂溪异,试详其说”,这算得上大观园的戏台,他准备好一切只待粉墨登场。稍加思索之后,他执笔在砚台中蘸好墨,挥手书写,淋漓而尽,顷刻之时,文章便成。王孝廉与众人看过之后,无不为其丰富畅达的文思,极速快当的成文之速惊叹。
冬天,风一日比一日寒,清晨时甚至能看到橱窗中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李叔同的下午茶点也由庭院挪到了书房中。在这场文采之戏中,他全情投入,诗赋小课为《拟宋玉小言赋》。在李叔同的认识中,宋玉之美,美到让登徒子这般人嫉妒;宋玉之才,惹得君王欢喜不已。于是,李叔同在作这篇赋时,格式规范而严谨,辞采华美而缛丽,铺陈淋漓而充沛,无一字可删改,无一字可增添,是为极致。
三日后,王孝廉阅完所有文社成员的诗赋后,手执毫笔在李叔同之卷上写下“写作俱佳,名列第一”八字。
戏曲演毕,掌声如潮,赞赏如浪,他终究是胜了。在这个陌生的大上海,上层名流中都知晓李家三少爷,有着秀丽干净的容貌,有着吟诗作赋的才情,有着风流儒雅的风度。更重要的是,在消遣与享受中,他赢得了能与自己过招的知己。
多年以后,李叔同与他的弟子丰子恺提起在上海的时光,仍不无留恋地说:“我从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于他而言,幸福之定义,即是寻到了真正的自己,做内心想做的事。
天涯五友
卜邻里距离城南草堂并不远,不过几分钟的车程。许幻园夫妇因钦羡于李叔同的才情与气质,便向其发出携妻眷搬来草堂同住的邀请。李叔同向来听母亲的,归家之后便向王凤玲说了此事。王凤玲也觉得卜邻太过冷清,孤零零的,好似跌进了无人的山谷。于是,李叔同一家便从租来的宅子里迁出,住进了城南草堂这座大观园。
草堂客厅左临的书房,便是李叔同的居所。客厅正中挂着一块名为“醾纨阁”的匾额。许幻园见右侧的书房尚缺一匾,便效仿名流自题斋名堂号的做法,乘兴写了“李庐”二字以赠。自此李叔同便有了“醾纨阁”“李庐”之室名,以及“醾纨阁主”“李庐主人”等新的别号。
烛光摇曳,觥筹交错,吟诗唱和,这画一般的景致,诗一般的快意人生,当只存在于诗词的字里行间,殊不知李叔同竟真如贾宝玉一般,将最虚幻繁华的梦境,嫁接到了最真切的现实中。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
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
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
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李叔同情不自禁作了这首《清平乐·赠许幻园》。篱畔菊花,颇有陶潜乐居山林的兴致;岭头梅花,自有林和靖于月黄昏之时静嗅暗香的雅趣。
人间的缘分,也真是奇妙得很。谁人皆是天涯飘零客,在苍茫的旷野中如蒲公英一般,风起时,便游弋四方;风停时,便在落脚之地暂且休憩。此生相遇且相知,算得上天赐的恩惠。许幻园与李叔同本各有各的江湖,此时却同居一舍,朝夕相对,以诗为乐,以酒助兴。
每日看着两人在庭院中醺醺然醉倒在诗词中,许幻园的夫人宋贞便免不了在风雅的唱和中,温婉地添上一笔叮咛与嘱托。“研前写画身犹壮,莫为繁华失本真。”李叔同看到这句“莫为繁华失本真”时,先是一怔,眼下的繁华究竟是真是幻,是实是虚,又或者这本就是一个咿咿呀呀唱着的戏园子,辨不出真幻虚实。随即李叔同抿嘴一笑,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有几人幸运如自己,可以如俞伯牙遇到钟子期那般,得以与许幻园相识。故而,李叔同以诗作答:“而今得结烟霞侣,休管人生幻与真。”
曹公说得实在是好,“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人生如戏,真真假假,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世间究竟有无天之涯,海之角,谁都无法说得清,道得明。或许,天涯海角不过是一种形容,一种感触,身在此岸,彼岸便是天涯海角。如此说起来,每个人皆是人间的过客,不曾带来什么,也无法带走什么。行走在路上的人,难免会邂逅飘零的同类,以相互取暖,抵御雨雪风霜。
那一日午后,袁希濂、张小楼、蔡小香三人又提着酒肉而至,许幻园与李叔同脸带笑意忙从客厅迎出来。佳酿伴着诗香,唱和伴着谈笑,光阴就这样一寸寸溜走。天色就如砚台中的墨,由淡而浓。新月攀上树梢,清浅之塘横斜着梅花疏影,风过竹林飒飒而响,甚为惬意。
月色浓,醉意浓,也不知是谁提议说,五人何不结为“天涯五友”。此言一出,人人皆拍手赞同。日后回忆起来,李叔同总觉得那段日子好像是一朵开不败的紫罗兰,时时散发着浓烈而不甜腻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