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世情(1)
四周好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睁开眼,眼前一片白。
啊,他怎么又到了这里?
动了动身体,身体似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江南的三月,正是好时光,桑冉刚绣了一对并蒂莲,那是陈家的老夫人为孙女的婚礼订的,他看了眼那对莲,似乎想起什么,轻轻叹了口气,细长的眉微皱起来。
有人敲门进来,是桑家老大桑明。桑明长得五大三粗,与桑家老二桑冉的清秀文雅完全不一样,任谁见了都不相信他们是亲兄弟。
“大哥,”桑冉唤了一声,“有客人来吗?”
桑家在城里经营一家小小的绣品店,桑冉虽是男子,一双巧手却胜过女子,他只在绸子上绣花,绣出的绸子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让人感觉这段绸子天生就应该被绣上这样的花纹,所以桑家的绣品店在城中也算小有名气。
“不是来客人了,大哥只是来看看你。”桑明看了眼绣架上的并蒂莲,道,“这几天湿气重,你的腿可有什么不妥?”
桑冉自小有腿疾,若是阴雨天气几乎不能走路。
桑冉看了眼自己的腿,刚才坐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已酸痛不堪,却摇头道:“没事的,大哥,老毛病了。”
桑明看着秀气俊雅的弟弟,不由得叹了口气,本该出外到处闯荡的青年,因为腿不好,只能像个女人一样在家绣花,虽是养活了一家老小,但也太委屈自家兄弟了。
“那个,”他抓抓头,“你嫂子替你找人说了城东的一位姑娘,家世清白,父亲是教书的,听说那姑娘也心灵手巧,今天刚十六,你可要见见?”老婆一早就叫他来说,说是自己已经说不动这个小叔子,让做大哥的来说说看。桑明平时粗惯了,说这种事情还真有些别扭。
桑冉本来在看窗外的细雨,听到大哥这么一说,怔了怔,摇头道:“还是不用了,我腿不好,耽误了人家。”
桑明一听这话有些生气:“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二弟,再说你也不是不能走,只是下雨天的时候走路有些瘸,人家瞎子都能讨老婆,你一表人才,哪里耽误人家了?”
桑冉轻笑了下,不与桑明争辩,只是看着窗外。
窗外细雨蒙蒙,典型江南三月天气,对面的酥饼铺半关着门,怕潮气进了屋,潮坏了刚做好的酥饼。
一个红衣的小姑娘,撑了把油纸伞停在酥饼铺门口,对着门里嚷:“老板,我来买酥饼哟。”声音清脆如黄鹂。
“快快进来吧。”门马上全开,是老板开的门。
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走进去。
小姑娘是城中首富赵家小姐的丫头,赵家小姐最喜欢吃这家的酥饼,常常差丫头来买。
桑冉的眼睛盯着对面门的饼铺,眼神现出淡淡的愁。桑明全部看在眼中,做兄长的哪会不知道自家兄弟的心事,轻叹了口气道:“二弟啊,这种事情,我们穷人家是想不起的,我看还是考虑一下城东的那家姑娘吧。”
自己的心思被兄长看透,桑冉的脸红了红,收回视线,眼睛又看向绣架上的并蒂莲,沉吟了半晌道:“大哥,你还是让大嫂替我回了吧。”
大哥失望地出去了,门关上,屋里徒留一屋湿意惆怅。桑冉抬起头,正好看到赵家小姐的丫头提着一大盒的饼自饼辅出来,撑着油纸伞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又叹了口气,心口沉积的郁气让那股恶心感又冒上来,他捂住嘴轻轻地咳。咳了许久,松开手时,手心里已多了一团东西,像一团银色的丝,透亮,竟然是被他从胸腹中咳出来的。
他蹙眉看着,然后随手扔出窗外。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样的异状,算起来应该是一个月前吧。
琼花自小姐的房中出来,看到桑冉仍是呆呆地站着,放在几上的茶水根本没有动过,都说桑家绣品店的老二长得俊,可为什么傻乎乎的呢?
她捂嘴轻笑了下道:“小姐马上就出来,桑先生,你先坐着喝会儿茶。”
桑冉有些失神了,听到这小丫头说话才回过神,应了一声,却仍是站着。
今天一早,大哥跑来说赵家要请他去教小姐绣花,问他要不要答应下来,他当即就应了,到此时还仍觉得就像在梦中。
赵家小姐他只见过一次,还是一年前的庙会上,他带着自家侄儿买风车,人群骚动间看到一个女子穿着鹅黄色的绸衫子被几个丫头簇拥着从轿上下来,去前方不远的城隍庙烧香。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子,痴痴地跟了她许久,差点儿把自家侄儿给弄丢了,事后大哥还怪罪他,他却一直痴想着这位赵家小姐直到现在。
“桑先生,桑先生!”一只肉肉的手在他眼前挥啊挥,他吓了一跳,才听到有人叫他。
“是,姑娘叫我?”桑冉朝后退了一步。
琼花气鼓鼓地叉着腰,这人怎么呆到这种程度呢?到底能不能教好小姐?她指指那边门口的人道:“我家小姐来了,你发什么呆啊?”
桑冉这才看到门口站着个人,一身碎花衫子,整个人雍容华贵,看着桑冉正微微地笑。
“啊!”桑冉轻叫了声,自觉失礼,忙作揖行礼,唤了声,“小姐。”
赵秀儿方才还听琼花说那绣花师傅俊得紧,一见果不其然,小女儿的心一阵窃喜,吩咐琼花将半凉的茶水换了,琼花吐吐舌头出去。
屋里只剩下桑冉和赵小姐,孤男寡女,这本是于礼不合的,所以桑冉既高兴又紧张,向外张望着希望那小丫头快些回来。
“先生坐吧。”赵秀儿倒是大方,平时跟着父亲做生意没少见过大世面,她看桑冉局促地坐下,笑了笑道,“这段时间要麻烦先生了,也怪我平时只知道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女儿家的活却被落下了,所以还得请先生多费心。”
桑冉忙点头称是,出来时就听大嫂说,赵家小姐不擅女红,眼看已经到适婚年龄,所以赵家老爷才张罗了一些人来教赵小姐琴棋书画,教到凑活着过得去,也好许人家。
却是要许人家啊。桑冉有些失落,却还是将刺绣的一些基本要求一样样讲给赵小姐听,还将随身带着的一些图样也拿出来。
他讲到绣花时就如换了个人般,眉宇间满是神采飞扬,赵秀儿初时是听他讲刺绣,渐渐地被他的风姿迷惑,竟然红了脸。
不觉天渐黑,桑冉这才告辞,拒绝了赵家的留饭,借天色还有一线光明,往自家方向走。
今天风大,大街上摆摊的各自早散了,风卷着尘土,桑冉用袖子捂住口鼻往前,虽是二月的寒风刺骨,但想到赵小姐的温柔聪慧,心里竟是暖洋洋的。
瞧见前面的馄饨摊还没收,桑冉心想着自家嫂子一定认为他在赵家用过饭了,不一定替他留饭,不如就在外面吃碗馄饨算数,想着就往前去。
馄饨铺因为风大,只在摊边留了一张桌子,此时桌上还有一个人在吃着馄饨。老板见没生意,正准备收摊,看到桑冉跑进来,自家儿子的虎头鞋样曾托桑冉绣过,当时也没收钱,所以看到桑冉格外亲热,叫道:“桑二当家,吃馄饨啊?”
桑冉掏出几个铜板递给他,道:“麻烦老板给我上碗馄饨。”
老板哪里肯收钱,两人一来我往客气了半天,馄饨都熟了,桑冉才收回钱,端着馄饨在那张桌子旁坐下。
同桌那个人前面已堆了五个空碗,正在吃的那碗也快见底,桑冉坐上来时,那个人扬手让老板再上一碗。
自家兄长已经算食量大的了,此人却更惊人,桑冉不由得打量了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却是倒抽了口冷气。
是个极英俊的青年,这么俊美的人桑冉还从没见过,只是这张脸似乎哪里不太对劲,满脸有股邪气,只要看一眼,那股邪气就似要直扑过来,让你不敢再看第二眼。
所以他忙低下头,安心吃他的馄饨。
“哼,原来妖力被封了,怪不得让我找这么久。”桑冉正吃着,却听有人说道。
桑冉一怔,抬起头,正好对上青年的眼,他冷笑着看着桑冉。
桑冉心里一跳,忙放下碗筷,虽然害怕却还是有礼道:“这位兄台是跟我说话?”
墨幽拿起碗,一口将碗中的汤汤水水喝掉,抹了抹嘴,站起来,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把拎起桑冉的衣领:“跟我走。”
此人力大无穷,桑冉差点儿被他拎离了地面,而此举又来得突然,桑冉回过神正待求救还哪里发得出声音,只能被他拎着出了馄饨摊。
老板见桑冉被带走,本想上前阻止,被墨幽一瞪,顿时吓得软在地上。
魔鬼!老板心里不由得叫了一声。
桑冉被拖进一个巷子,这时天已黑,巷子里黑漆漆的,见不到一个人。
“你、你想做什么?”桑冉靠在冰冷的墙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眼前这个青年的眼睛在黑暗中竟是发着诡异的光。
墨幽不作声,揪住桑冉衣领的手松开。桑冉刚想动一下,一股力量朝他扑面而来,死死地将他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似古老的咒语一遍遍地吟诵着,让他胸口的某一处越来越热,怎么回事?他难受地想伸手撕开衣服,但手脚被那股力量固定,完全动不了。
“天蚕快把你的内丹吐出来,速速交出。”恍惚中,桑冉听到那青年的声音,带着诱惑的口吻,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胸口的热源竟似受了指引向他口腔处移去,但同时身体里又有另一股力量拉扯着那个热源不让它移动半分,两股力量抗衡着,胸口跟着越来越热,直至发烫。
“啊!”他终于承受不住,大叫一声,同时带出一股强大的气流,身上衣衫尽数被这股气流撕裂,连同将那青年推出几步。
困住他的力量顿失,他跌在地上,拼命地喘气。
“没想到封住你妖力的力量这么强大,看来只能用这一招了。”墨幽又往前几步,单手结印一团紫色的妖火在他指间燃起,“且将你燃成灰烬,内丹自会到我手中。”说着向桑冉头顶拍下去。
紫色妖火在桑冉全身燃起,黑暗中竟然无法照亮周围的事物,火光闪过处似夹杂着厉鬼的惨叫声,恐怖异常。那是魔界的妖火,遇妖而燃,定要将妖焚烧成灰不会熄灭。
墨幽站在一边看着妖火越烧越旺,只等桑冉被烧成灰烬,半晌,他忽然“咦”了一声,怎么回事?
正要看个究竟,巷外有人声传来。
“桑大当家,就是这里,我看到桑二被拖进去的。”是那馄饨店的老板,他叫来了桑家老大桑明。
麻烦!敢坏他好事,墨幽眼中金光一闪,正待出手杀人,忽然胸口一阵绞痛,他拉开衣襟,胸口那处空洞又大了几分,该死!是因为刚才动用了妖火吗?正想着,一口血从他口中喷出来,他捂住胸口,跌在地上。
人声越来越近。
他再看被妖火困住的桑冉,一咬牙手一翻撤去妖火,一转身闪进旁边的巷子里。
“咳!咳!”桑冉看着手中的那团银丝。
似乎就是从那夜被大哥救回开始的,大哥说他当时昏倒在巷子里,全身没有穿衣服,却被裹在一团丝中,大哥还留了一团给他看,那丝就如从他口中吐出来的一模一样。
他拼命回想那晚的事,但除了记得被拖进小巷,其他便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此后每晚他都做着同样的梦,自己被困在一个白色的空间中,全身动弹不得,那地方他似乎很熟悉又完全陌生,醒来就开始咳嗽,吐出一团团的丝。
他不敢把这事情告诉大哥和大嫂,怕他们担心害怕,更不敢找大夫,这个城里的人笃信鬼神,如果让人知道,定会将他当怪物看。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随手将那丝扔在地上,拿起手边新绣的绣样将它们挂在墙上。
“哇,好漂亮啊!”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他一惊,回头。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眼睛却大得出奇,正贴在门框上往店里瞧,嘴角有一条银丝,呃,好像是口水正慢慢地往下滴。
“这位姑娘,要买东西吗?”他笑着迎上去。
陈小妖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比花妖姐姐的衣服漂亮好几倍啊,她一时看得入迷,口水就习惯性地流下来。
“这位姑娘?”桑冉又喊了一声。
“咳咳!”陈小妖被口水呛了一下,回过神,“啊?什么?”她张大嘴巴。
“我问你要买什么?”这小姑娘真可爱,桑冉随手从货架上拿了一条绣了粉蝶的绸绢递给她,“来,擦一下。”
陈小妖见是位俊雅的男子递手绢给她,顿时愣了愣,看看桑冉又看看他手中的绸绢,脸红了红,忙用袖子擦了擦嘴,把绸绢推还给他:“这手绢这么漂亮,我买不起。”跟着风畔一段时间,她已经知道一些人间的人情世故,知道东西是要用钱买的,钱都在那该死的风畔手中,她只是只小妖,哪儿来的钱?
“送你的。”桑冉一笑,把绸绢塞给她。
陈小妖受宠若惊,张大嘴:“真的?”
“真的。”
“你不反悔?”她想到风畔,那人通常也是这么温柔地笑,做的事情却完全不是这样,所以她嘴上还在求证,手上已将那绸绢小心地叠好塞进怀中。“谢谢!”她说。
桑冉只觉得这小姑娘有趣,伸手想拍拍她的头,但看她年纪也有十四五岁,觉得不妥,便缩回手去。
“就你一个人吗?”他往她身后瞧了瞧,看她的样子是从外乡来的,该不会是走丢了?
“还有一个,他最近肉吃得太多,上个茅厕要很长的时间,我在等他。”
其实风畔是去捉一只蛇妖了,但陈小妖还是暗自推测,肉吃太多的某人,上茅厕一定非常困难,所以也不算骗人啦。
呃……这小姑娘说话可真直接。
“那你进来等吧。”他尽量忽略她的话,让她进店来。
陈小妖走进店里,东瞧瞧西看看,欢喜得不得了。原来店里还有这么多漂亮衣服啊,件件都比花妖姐姐的漂亮,花妖姐姐看到一定忌妒死。
她摸摸那件,又碰碰这件,虽然是只妖,却也算是个女孩子,也有爱美之心,她完全陶醉其中。
桑冉见她这么欢喜,也不打扰她,任她看,自己将余下的绣品放好、归类。
陈小妖正看得起劲,忽然觉得颈间一痛,她一下子蹦起来:“坏了,坏了。”说着就往店门外走。
“去哪里?”桑冉吓了一跳,看她已蹦出店外。
“他找我了,再不走就变烤猪了。”陈小妖边跑,边往一个方向去。
本来风畔是让她在城门那边等的,她贪玩竟然一边看一边走就来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