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归乡(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缓慢的归乡(1)

周新建 译

“后来,当我头朝前从那条小路跌跌撞撞走下来时,突然出现了一种形态……”

1 史前形态

索尔格比一些曾与他走得很近的人都活得长久,他心中不再有任何向往,不过却常常体验到一种无我的生存之趣,而且时不时还感受到一种对福祉的需求,这是一种已经动物化的需求,它压迫着一双眼睑。他一方面能够保持一种沉静的和谐——一种作为欢快的力量也感染他人的和谐,但另一方面也极易被那些威力强大的事实所伤。他熟谙这种失落,意欲肩负起责任,一心一意寻觅着种种形态,寻求区别它们,力求描述它们,其间他想越出作为他的职业活动场所(“在旷野”,“在某地带”)。这些活动常常折磨着他,但随后又给他带来欢愉,运气好时也给他以成就感。

在遥远的另一块大陆的高纬度地区,在一个主要由印第安人构成的聚居地边缘,坐落着一栋刷成浅灰色的三角山墙木头房子。几个月来,这栋房子既是索尔格和他的同事劳费尔的工作室,同时又是他们的住所。在这栋房子里忙完一天之后,索尔格给那些交替使用过的显微镜和望远镜套好护罩,穿过户外由落日余晖映照的一个通道似的空间,犹如穿过一条下班后必经的长廊,向“他自己的”河岸走去。那余晖映照的空间中飘浮着白絮状灌木杨种子。由于工作时常得变换目光,他的脸还歪歪斜斜的。

广阔的河面从河岸的黏土岸边铺展开来——其实他或许可以从河岸上跳下去。这条河漫延向整个地平线,消失在天际之上,不见一丝人类踪迹而闪烁着亮光。它自东向西奔涌过这片陆地,同时又不停地流经那些稀疏分布而实际上并没有人住的居民点,转而折向南或北。由于季节性干旱和冰川停止融化,在索尔格脚下,河水已退到一片宽阔的鹅卵石和砾石河床后面,退到一面湿乎乎的土坡后面,涌着又宽又缓的水波拍打着陆地。

这里的河面看上去犹如一片静止的水域还有一个原因:它是从四面八方延伸向地平线。然而作为这条河流蜿蜒曲折造成的一个现象,构成地平线的不是由东而西奔涌的河水,而是陆地,是那里弯弯曲曲的河岸。河岸上生长着灌木杨或低矮的原始针叶林。那些针叶林本身长得很稀疏,然而远远望过去却像紧密排列在一起的锯齿。

放眼天际,为这片虚假之湖标出边界的只是那些看上去平平坦坦的狭长地带。河流中的水自然是在奔涌着,但却让人察觉不出,除了波浪拍打泥滩时发出的类似浴缸中水波的哗啦声外,它无声无息,而且几乎没有一处不是平平稳稳,就如同一个充溢着整个低地的异体,被落日映照的天空染得泛着黄色,乍一看根本不会将其感受为湿润之物,其间散落着一些在昏暗的暮色中已经没有凸凹感的小岛和沙洲。只有在那些隐没在河床的细沙和砾石床底的坑沟、凹陷和洞穴上方的水面上,才会现出一个个旋涡,而其余的地方看上去犹如一个坚实的金黄色庞大物体。在那些呈漏斗形就地急速旋转的地方,河水呈现的不是黄色,而是那种相距较远的白昼的天蓝色,因为它们与平稳奔涌的河水不同,和天空构成的倾斜度更大。其他地方的水流几乎都在毫无声息地奔涌着,而那蓝色的内部却传出小溪似的潺潺声。

索尔格觉得,由于这几个月的观察,在(大致)了解了其形态及产生过程之后,他眼前的这片荒野已经全然成为他个人的空间。他为这种想法感到欢欣鼓舞。参与营造这些形态的各种力量历历显现在他的眼前。他并非只是竭尽全力通过想象才寻得了它们,而是在纯粹的感受过程中感知到它们,同时也凭借着对这条大河、河流的奔涌、河流的旋涡和流速的把握。通过其自身的法则,这些力量看上去已变成一种良性的内部力量,它们使他精神振奋,给他以慰藉,而它们在外部世界可能曾具有破坏性(这种破坏可能还将永远继续下去)。他坚信自己的科学,因为它能帮助他感受到自己某个时刻身在何地。你此时此刻正好站在一条平坦河岸的河堤之上,而在几公里以外,因为一个个小岛横在河间而几乎看不见的对面河岸实际上却有些陡峭,这种奇特的不对称可以归因于地球旋转的挤压力,而意识到这些并未令人心生恐惧,反倒更让人领悟到人类居住的这个星球已一目了然地文明化和家园化,这使得他的头脑具有了游戏的特性,使得他的身体敏捷灵巧。

同属此类的也还有这样的瞬时想象:在灌木杨种子漂过这一区域的同时,那些鹅卵石正隐匿在河床上漂滑而去,或翻转滚挪,甚或腾身跃出缓缓的弧线,裹在浓云似的泥浆之中,被欢舞的自然水流挟着继续前行。在静静的水面下,深处的这种逆向翻滚情形不是他推想出来的,而是能够凭借感官去经历:无论身在何地,索尔格总是想方设法搞明白这种奇特而细小的过程,它们有时能让他得到惬意的消遣,随后又令他十分激动,完全令他着迷。

几年来——自从几乎总是一个人生活以来,他极其需要准确感知自己每时每刻所在之处:判定各种距离;确定倾斜的角度;推定每时每刻自己脚踏之地的岩土材料和地层情况,至少要达到地下相当的深度;通过测量和划定界线首先为自己造出一个个空间,作为“纯粹的纸上形态”,借助这些形态,他甚至也拼合自己(至少是短时间的),让自己不受到伤害。

索尔格也利用大自然,然而并不是将其仅仅作为“自然”存在而加以利用,要满足他的需求要以另一些形态,比如说,辨明任意一个大城市里那些几乎察觉不出的低凹和隆起——即使它们覆盖着沥青,分清石子路面轻微的下陷或凸起,看清因几百年间的踩踏而破损的教堂地面和石台阶;或在一个起初还陌生的高层建筑里从顶楼垂直向下经过所有的楼层一直遐想到底层,以这种形态做一次白日梦中神游,例如去感受一下那里的花岗岩基座——方位和生命所必需的呼吸空间(与此关联的还有自信心)都一致得出另外的结果。

他具有一种能力(此种能力当然不是持续性的,而是间或性的和偶然的,正是他的职业活动才使得这种偶然成为可能,并使其具有略微的持续性),能在紧急情况下呼唤那些曾因自己的工作而熟悉的世界空间来帮忙——或者仅仅为了供自己和他人消遣而唤来它们。这些空间标着所有的界线,标有光照和风的情况,标有经纬度,标有各个天体的位置,它们被当作人人共享而又不属于任何人的永远和谐的图像,是属于那些能够想象出的事件的图像。

每进入一个新环境,它展现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可能是单调得一目了然,也可能因为有对比而如诗如画,总之是具体而清晰的。然而待天真地以为熟识了空间的瞬间一过,随之而来的却总是感官钝化的惊异,怎么又一次面对着无遮无掩而且还是熟识的背景。这种惊异好似无可避免,扰乱他的平衡,而且因即使这里也“不是合适之地”的过失感而更加强烈: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停留在户外,忍受着最初的空寂,通过观察、绘图和记录为自己赢回如此之快就又失去的一个个空间,这已成为索尔格的挚爱。长久以来,他在家里的任何地方都无法重新找回自我。也就是说,在那些地区将他贬黜为旅游者后无法关在屋子里重新找回自我,因而他将此时此地所在之处看成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如若自己不以某种工作上的努力投身于这个地方(常常心中窝着恼怒),那就不会再有其他道路逃往自己过去的那些空间——在最好的情况下,在充满快意的疲惫中,他所有的空间,他新近征服的某个空间和从前的那些空间,组合成一个包覆天地的穹顶。这穹顶不仅是一个自我圣地,而且也为其他人敞开着大门。

大自然每一次都是匆匆地显露一下真容,随即又隐身避去,索尔格对此感到非常恼火。但在最初的气愤之后,他又必须以最大的干劲儿投入到它中间去,他不愿意迷失。对周围的环境,他必须认真仔细地看待每一个形态,不管它有多么微小——石头上的一条裂纹,泥土中的某种颜色变换,被风吹到一株植物前的沙粒,只有一个小孩才可能如此认真。这样一来,他这个几乎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在其他任何地方负有责任的人才能保持克制,无论为什么人也罢——而他只是在愤愤地自我克制中才偶尔能做到这一点。

那么又是为了何人而保持这样的克制呢?索尔格清楚地意识到,他努力从事自己的科学活动的同时,他也是在从事一种宗教式的活动:首先是他的工作使他具有不断地保持着各种关系的能力,让他具有选择权,一种双重意义的选择权:他可以进行选择,也可以被选择。由谁来选择呢?管他由谁来选择。他想要的只是可以选择。

他理解大地形态并不带有狂热,不过十分急切,以致他渐渐将自己也连带感受为一种特别形态。这种对大地形态的理解确实拯救了他的灵魂,因为它将他与那以赤裸裸的变化无常而咄咄逼人的无形态的大千世界分隔开来了。

那么其他人呢?在自己从事的职业中,索尔格从未干过一件对他人明显有益的工作,甚至从未干过一件或许能为某个群体服务的工作:他既未参与过一次石油钻井,也未能预报过一次地震,即便是仅仅作为责任人检测某个建筑项目地下土层的坚固度的工作也没有干过。然而他对“自己的实际情况”却很有把握:如若自己不努力承受每个地区给人的惊异,如若不努力用可供利用的种种方法解读地形地貌,并将解读的结果按照某种严格的规程交给别人,那他就不可能再有交际了,与任何人都不可能打交道。

他相信自己的科学,但绝对不把它等同于一种世界宗教,而是一贯严谨地从事自己的职业(“工作精细”是索尔格之所以胜过混乱无序、常常率性而为的劳费尔的原因所在),同时也是在练习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在这种时候,既用于技术工作也用于日常生活的严谨就是一种对深思苦想的不懈尝试。当然,这种尝试也只是让他偶尔威严地在诸如浴室、厨房或工具间之类的地方笨拙地走来走去。索尔格的信仰不针对任何东西,它起的作用(如果他能获得这种信仰)只是让他能够分享“它的对象”(一块穿透的石头,不过也有桌子上的一只鞋、显微镜上的一根线),并且赋予他这个时常受到压抑,而此时确实能够感受到自己是研究者的人以幽默:置于一种静静的震颤中,他便直接更加亲近地观察着自己的世界。

处在这种无我的时空中时(在那些怀有希望的瞬间,他将自己看成是愚者),索尔格丝毫也不神圣。他只知道什么是美与好,虽然短暂,但通过形式可以不朽。

或许他期盼着一种有什么具体对象的信仰,然而他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为自己想象出一位神。可是身处困境时,他察觉到,自己(仅仅是出于被迫?)总喜欢即时想象出一位神,而且简直就像在祈求。(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有一颗虔诚的心,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做到过。不过随后他确信无疑,“众神”理解他。)

他羡慕那些从未中断过自己信仰的人吗?他羡慕已经得到拯救的芸芸信徒吗?至少他为他们的不温不火而感动;为他们能那么轻松地在严肃和欢快之间转来换去而感动;为他们坚定不移、积德行善、舒舒服服地回返外界而感动。他自己有时候一点都不舒服,而且他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他太频繁地用堆砌词句的欢呼迎接某些东西,可随即又以默默的不满摒弃了它们——他本该用一个有重大意义的幽默一劳永逸地回答它们。

然而那些信徒不可能成为他的交往对象。他能听懂他们的话,但却无法用他们的语言参与交谈,因为他没有那种语言能力。或者说,即便他破例十分虔诚地用一张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的嘴说话,那么,当他身在“他们那信仰的昏暗之夜”里时,当唇齿间语不成句时,他依旧处在不为他们所理解的状态之中。

而对索尔格来说,他的科学的习惯用语是可以不断地重新以一种快乐的晕眩出现的,他对此深信不疑。它们在理解地貌形态方面的礼仪,它们的各种描述和命名约定,它们对时间和空间的表述,都让他觉得心存疑问:一种在人类历史中形成的语言竟被用于思考地球各种无可比拟的其他运动及产物的历史,这种情形还一直产生着一种冲动式的肉体陶醉感。他常常觉得借助研究地点来思考时间简直就不可能。他猜想可能有一种完全不同的阐述地貌形态的时间过程模式,他觉得自己就像自古至今那些思想变革者一样狡黠而暗带微笑(在他们的所有照片中他都注意到这一点);他觉得他在把自己的眩晕强加给这个世界。

在下班后的轻松愉快中,索尔格有如此浮想联翩的能力。此时面对着眼前这片黄色的荒野,他能够切身感受到这样一个人的那份孤独,此人不相信各种形态的力量,或因一无所知也就谈不上信与不信,如在梦魇中孤零零地面对着这样一片大地:难道这就是面对魔鬼时的那种惊恐,就是面对无可更改的世界终结时的惊恐。一旦处在那种终结状态之中,一个人绝对不会因孤单——在他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存在——当场死去,因为那时既不存在地点也不存在处所——绝对不会被魔鬼掳走,因为就连这类名字也不复存在——只是面对惊恐处在永恒的消亡过程中,因为也不再有时间。这条河的平原和平原上方辽阔平展的天空骤然间成了一个张开的蚌壳的两个壳盖,伴随着一种急促而刺激的快感的战栗,带着可怕的诱惑力,壳盖间涌出自时间开始以来逝去的种种东西组成的涡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