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嘉尔曼(5)
说完她不见了,一忽儿回来,不知从哪儿弄了件条子花的斗篷,教我脱下制服,就套在衬衣上。经过这番化妆,苒加包扎额上伤口的手帕,我活象一个华朗省的乡下人,到塞维尔来卖九法甜露的。她带我到一条小街的尽里头,走进一所屋子,模样跟早先陶洛丹住的差不多。她和另外一个波希米女人替我洗了伤口,裹扎得比军医官还高明,又给我喝了不知什么东西;最后我被放在一条褥子上,睡着了。
我喝的大概是她们秘制的一种麻醉药,因为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但头痛欲裂,还有点发烧,半晌方始记起上一天那件可怕的事。嘉尔曼和她的女朋友替我换了绷带,一齐屈着腿坐在我褥子旁边,用她们的土话谈了几句,好像是讨论病情。然后两人告诉我,伤口不久就会痊愈,但得离开塞维尔,越早越好;倘若我被抓去了,就得当场枪毙。
“小家伙,你得找点儿事干啦,”嘉尔曼和我说;“如今米饭和鳕鱼,王上都不供给了,得自个儿谋生啦。你太笨了,做贼是不行的。但你身手矫捷,力气很大;倘若有胆量,可以上海边去走私。我不是说过让你吊死吗?那总比枪毙强。搅得好,日子可以过得跟王爷一样,只要不落在民兵和海防队手里。”
这鬼婆娘用这种怂恿的话指出了我的前途;犯了死罪,我的确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不用说,她没费多大事儿就把我说服了。我觉得这种冒险与反抗的生活,可以使我跟她的关系更加密切,她对我的爱情也可以从此专一。我常听人说,有些私贩子跨着骏马,手握短铳,背后坐着情妇,在安达鲁齐省内往来驰骋。我已经在脑子里看到,自己挟着美丽的波希米姑娘登山越岭的情景。她听着我的话笑弯了腰,说最有意思的就是搭营露宿的夜晚,每个罗姆拥着他的罗米,进入用三个箍一个幔支起来的小篷帐。
我说:“一朝到了山里,我就对你放心了!不会再有什么排长来跟我争了。”
“啊,你还吃醋呢!真是活该。你怎么这样傻呀?你没看出我爱你吗,我从来没向你要过钱。”
听她这么一说,我真想把她勒死,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嘉尔曼找了一套便服来,我穿了溜出塞维尔,没有被发觉。带着巴斯蒂阿的介绍信,我上吉莱市去找一个卖茴香的商人,那是私贩子聚会的地方。我和他们相见了,其中的首领绰号叫做唐加儿,让我进了帮子。我们动身去谷尚,跟早先与我约好的嘉尔曼会合。逢到大家出去干事的时节,嘉尔曼就替我们当探子;而她在这方面的本领的确谁也比不上。她从直布罗陀回来,和一个船长讲妥了装一批英屆货到某处海滩上交卸。我们都上埃斯德波那附近去等,货到之后,一部分藏在山中,一部分运往龙达。尔曼比我们先去,进城的时间又是她通知的。这第一次和以后几次的买卖都很顺利。我觉得走私的生活比当兵的生活有意思得多;我常常送点东西给嘉尔曼。钱也有了,情妇也有了。我心里没有什么悔恨,正象波希米俗语说的,一个人花天酒地的时候,生了疥疮也不会痒的。我们到处受到好款待,弟兄们对我很好,甚至还表示敬意。因为我杀过人,而伙伴之中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等亏心事的。但我更得意的是常常能看到嘉尔曼。她对我的感情也从来没有这么热烈;可是在同伴面前,她不承认是我的情妇,还要我赌神发咒不跟他们提到她的事。我见了这女人就毫无主意,不论她怎么使性,我都依她。并且,这是她第一遭在我面前表示懂得廉耻,象个正经女人;我太老实了,竟以为她把往日的脾气真的改过来了。
我们一帮总共是八个到十个人,只有在紧要关头才聚在一起,平日总是两个一组,三个一队,散开在城里或村里。表面上我们每人都有行业:有的是做锅子的,有的是贩马的;我是卖针线杂货的,但为了那件塞维尔的案子,难得在大地方露面。有一天,其实是夜里了,大家约好在凡日山下相会。唐加儿和我二人先到。他似乎很高兴,对我说:“咱们要有个新伙计加入了。嘉尔曼这一回大显身手,把关在泰里法陆军监狱的她的罗姆给释放了。”
所有的弟兄们都会讲波希米土话,那时我也懂得一些了;罗姆这个字使我听了浑身一震。
“怎么,她的丈夫!难道她嫁过人吗?”我问我们的首领。“是的,嫁的是独眼龙迦奇阿,跟她一样狡猾的波希米人。可怜的家伙判了苦役。嘉尔曼把陆军监狱的医生弄得神魂颠倒,居然把她的罗姆恢复自由。啊!这小娘儿真了不起。她花了两年功夫想救他出来,没有成功。最近医官换了人,她马上得手了。”
你不难想象我听了这消息以后的心情。不久我就见到独眼龙迦奇阿,那真是波希姆出的最坏的坏种:皮肤黑,良心更黑,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这样狠毒的流氓。嘉尔曼陪着他一块儿来,一边当着我叫他罗姆,一边趁他掉过头去的时候对我眨眼睛,扯鬼脸。我气坏了,一晚没和她说话。第二天早上,大家运着私货出发,不料半路上有十来个骑兵跟踪而来。那些只会吹牛,嘴里老是说不怕杀人放火的安达鲁齐人,马上哭丧着脸纷纷逃命,只有唐加儿,迦奇阿,嘉尔曼,和一个叫做雷蒙达杜的漂亮小伙子,没有着慌。其余的都丢下骡子,跳入追兵的马过不去的土沟里。我们没法保全牲口,只能抢着把货扛在肩上,翻着最险陡的山坡逃命。我们把货包先往底下丢,再蹲着身子滑下去。那时,敌人却躲在一边向我们开枪了;这是我第一遭听见枪弹飕飕的飞过,倒也不觉得什么。可是有个女人在眼前,不怕死也不算希奇。终于我们脱险了,除掉可怜的雷蒙达杜;他腰里中了一枪,我扔下包裹,想把他抱起来。
“傻瓜!”迦奇阿对我嚷着,“背个死尸干什么?把他结果了罢,别丢了咱们的线袜。”
“丢下他算了!”嘉尔曼也跟着嚷。
我累得要死,不得不躲在岩石底下把雷蒙达杜放下来歇一歇。迦奇阿却过来拿短铳朝着他的头连放十二枪,把他的脸打得稀烂,然后瞧着说:“哼,现在谁还有本领把他认出来吗?”
你瞧,先生,这便是我过的美妙的生活。晚上我们在一个小树林中歇下,筋疲力尽,没有东西吃,骡子都已丢完,当然是一无所有了。可是你猜猜那恶魔似的迦奇阿干些什么?他从袋里掏出一副纸牌,凑着他们生的一堆火,和唐加儿俩玩起牌来。我躺在地下,望着星,想着雷蒙达杜,觉得自己还是象他一样的好。嘉尔曼蹲在我旁边,不时打起一阵响板,哼哼唱唱。后来她挪过身子,象要凑着我耳朵说话似的,不由分说亲了我两三回。
“你是个魔鬼,”我和她说。
“是的,”她回答。
休息了几小时,她到谷尚去了;第二天早上,有个牧童给我们送了些面包来。我们在那儿待了一天,夜里偷偷的走近谷尚,等嘉尔曼的消息。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天亮的时候,路上有个骡夫赶着两匹骡,上面坐着一个衣著体面的女人,撑着阳伞,带着个小姑娘,好像是她的侍女。迦奇阿和我们说:
“圣·尼古拉给我们送两个女人两匹骡子来了。最好是不要女人,全是骡子;可是也罢,让我去拦下来!”
他拿了短铳,掩在杂树林中往小路走下去。我和唐加儿跟着他,只隔着几步。等到行人走近了,我们便一齐跳出去,嚷着要赶骡的停下来。我们当时的装束大可以把人吓一跳的,不料那女的倒反哈哈大笑。
“啊!这些傻瓜竟把我当作大家闺秀了!”
原来是嘉尔曼;她化妆得太好了,倘若讲了另一种方言,我简直认不出来。她跳下骡子,和唐加儿与迦奇阿咕哝了一会,然后跟我说:
“金丝雀,在你没上吊台以前,咱们还会见面的。我为埃及的事要上直布罗陀去了,不久就会带信给你们。”
她临走指点我们一个可以躲藏几天的地方。这姑娘真是我们的救星。不久她教人送来一笔钱,还带来一个比钱更有价值的消息,就是某一天有两个英国爵爷从格勒拿特到直布罗陀去,要经过某一条路。俗语说得好:只要有耳朵,包你有生路。两个英国人有的是金基尼。迦奇阿要把他们杀死。我跟唐加儿两人反对。结果只拿了他们的钱和表,和我们最缺少的衬衣。
先生,一个人的堕落是不知不觉的。你为一个美丽的姑娘着了迷,打了架,闯了祸,不得不逃到山里去,而连想都来不及想,已经从走私的变成土匪了。自从犯了那两个英国人的案子以后,我们觉得待在直布罗陀附近不大妥当,便躲入龙达山脉。——先生,你和我提的育才-玛丽亚,我便是在那儿认识的。他出门老带着他的情妇。那女孩子非常漂亮,人也安分,朴素,举动文雅,从来没一句下流话,而且忠心到极点!……他呀,他可把她折磨得厉害,平时对女人见一个追一个;还要虐待她,喜欢吃醋。有——回他把她扎了一刀。谁知她反倒更爱他。唉,女人就是这样脾气,尤其是安达鲁齐的女人。她对自己胳膊上的伤疤很得意,当作宝物一般的给大家看。除此以外,育才-玛丽亚还是一个最没义气的人,你决不能跟他打交道!我们一同做过一粧买卖,结果他偸天换日,把好处一个人独占,我们只落得许多麻烦和倒楣事儿。好了,我不再扯开去了。那时我们得不到嘉尔曼的消息,唐加儿便说:
“咱们之中应当有一个上直布罗陀走一遭;她一定筹划好什么买卖了。我很愿意去,可是直布罗陀认识我的人太多了。”
独眼龙说:“我也是的,大家都认得我;我跟龙虾开了那么多玩笑,再加我是独眼,不容易化妆。”
我就说:“那末应当是我去了。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能再见嘉尔曼,我心里就高兴。
他们和我说:“或是搭船去,或是走陆路经过圣·洛克去,都随你。到了直布罗陀,你在码头上打听一个卖巧克力的女人,叫做拉·洛洛那;找到她,就能知道那边的情形了。”
大家决定先同到谷尚山中,我把他们留在那边,自己再扮做卖水果的上直布罗陀。到了龙达,我们的一个同党给我一张护照;在谷尚,人家又给我一匹驴:我载上橘子和甜瓜,就上路了。到了直布罗陀,我发觉跟拉·洛洛那相熟的人很多,但她要不是死了,就是进了监牢;据我看,她的失踪便是我们跟嘉尔曼失去联络的原因。我把驴子寄在一个马房里,自己背着橘子上街,表面上是叫卖,其实是为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什么熟人。直布罗陀是世界各国的流氓汇集之处,而且简直是座巴倍尔塔,走十步路就能听到十种语言。我看到不少埃及人,但不敢相信他们;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明知道彼此都是一路货,可弄不清是否同一个帮子。白跑了两天,关于拉·洛洛那和嘉尔曼的消息一点没打听出来,我办了些货,预备回到两个伙伴那里去了;不料傍晚走在某一条街上,忽然听见窗口有个女人的声音喊着:“喂,卖橘子的!……”我抬起头来,看见嘉尔曼把肘子靠在一个阳台上,旁边有个穿红制服,戴金肩章,烫头发的军官,一副爵爷气派。她也穿得非常华丽:又是披肩,又是金梳子,浑身都是绸衣服;而且那婆娘始终是老脾气,吱吱格格的在那里大笑。英国人好不费事的说着西班牙文叫我上去,说太太要买橘子;嘉尔曼又用巴斯克语和我说:
“上来罢,别大惊小怪!”
的确,她花样太多了,什么都不足为奇。我这次遇到她,说不上心中是悲是喜。大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英国当差头,上扑着粉,把我带进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嘉尔曼立刻用巴斯克语吩咐我:
“你得装做一句西班牙文都不懂,跟我也是不认识的。”然后她转身对英国人:
“我不是早告诉你吗,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巴斯克人,你可以听听他们说的话多古怪。他模样长得多蠢,是不是?好像一只猫在食柜里偸东西,被人撞见了似的。”
“哼,你呢,”我用我的土话回答,“你神气完全是个小淫妇儿;我恨不得当着你这个姘夫教你脸上挂个彩才好呢。”“我的姘夫!你真聪明,居然猜到了!你还跟这傻瓜吃醋吗?自从刚第雷育街那一晚以后,你变得更蠢了。你这笨东西,难道没看出我正在做埃及买卖,而且做得挺好吗?这屋子是我的,龙虾的基尼不久也是我的;我要他东,他不敢说西;我要把他带到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去。”
“倘若你还用这种手段搅埃及买卖,我有办法教你不敢再来。”
“哎唷!你是我的罗姆吗,敢来命令我?独眼龙觉得我这样办很好,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做了我独一无二的小心肝,还不满足吗?”
英国人问:“他说些什么呀?”
嘉尔曼回答:“他说口渴得慌,很想喝一杯。”
她说罢,倒在双人沙发上对着这种翻译哈哈大笑。告诉你,先生,这婆娘一笑之下,谁都会昏了头的。大家都跟着她笑了。那个高大颟顸的荚国人也笑了,教人拿酒给我。
我正喝着酒,嘉尔曼说;
“他手上那个戒指,看见没有?你要的话,我将来给你。”我回答:“戒指!去你的罢!嘿,要我牺牲一只手指也愿意,倘若能把你的爵爷抓到山里去,一人一根玛基拉比一比。”
“玛基拉,什么叫做玛基拉?”英国人问。
“玛基拉就是橘子,”嘉尔曼老是笑个不停。“把橘子叫做玛基拉,不是好笑吗?他说想请你吃玛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那末明天再拿些玛基拉来。”
说话之间,仆人来请吃晚饭了。英国人站起来,给我一块钱,拿胳膊让嘉尔曼搀着,好像她自个儿不会走路似的。嘉尔曼还在那里笑着,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