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里美上京3)
“先生,下次能请您来我们学校的推理小说研究会演讲吗?”
里美随口一说,我却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全身都在抽搐。
“啊?不行,绝对不行!”我坚决地回绝了她。只是这一瞬间,心脏已怦怦跳个不停了。
“为什么呀?”里美不高兴地问。
“因为我根本就不会演讲啊!”
“嗯?为什么不会?”
“什么叫‘为什么不会’,因为没演讲过嘛。”我解释道。
大概里美以为,作家这类人都会演讲吧。其他要求的话,什么都可以答应,唯独演讲绝对不行。
“那往后就开始呗!什么事都得练习嘛!先生!”
“可实在不合适啊。塞里图斯这学校,清一色的女生吧?”
“当然!要不怎么叫女大嘛!”
“在一大堆女学生面前喋喋不休地聊上几个小时,我绝对办不到。”
“那么,光问答也行。”
“那也做不来。我说小美,你今天就为这事给我打电话?演讲委托?”
“嗯,对,就是。”
她很痛快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而我只能默默忍受心中的悲苦。尽管没什么特别期待,到头来还是这么回事。这就是所谓现实。恋爱感情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如此简单地就发生。里美这是代表大学里的伙伴们向我这熟人交涉来了。
离开看得见海港的丘公园时,太阳开始西沉了。我不禁陷入沉默,自顾自地一味向前走。又回到外国人墓地前,右拐,走下了来时的坡道。
“哎,先生。”里美又说。
“怎么了?”
“那位御手洗先生,真有这人?”
“唔,这也是大家要你来问的?”
“不算是,也有要问的,不过我也想知道。”
“真有啊,眼下不在,去国外了。”
“噢,果然确有其人!”
“有啊,是个脑袋不太正常的家伙。”
“是先生的朋友?”
“算是吧。”
不晓得对方是不是也这样以为。
“哦。”
“你参加推理小说研究会了?”
“嗯?算是吧。”
“都搞些什么活动?”
“没怎么搞活动,商量着先搞个同人志[28]。”
“漫画?”
“不是,我负责文字。不过偶尔也画画漫画。”
“这样啊。”
我们不住脚地往前走,穿过元町进了中华街。二十年前的同一家杂货店仍然开门纳客。我们也走进店内。
跟里美两人慢条斯理地在店里闲逛时,感觉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时隔二十年,我正在重复同一件事情。我惊恐地预感到,她拿起一只玩具,没理由地就要买下它的那一幕即将发生,于是赶紧走出了小店。
“小美,是不是又饿了?”我问。
“有点。”里美答。
在中华街上蹓跶的同时,我也在搜寻合适的饭店。二十年前与她共餐的那家简陋的小店在哪儿来着?我寻思着唯独要避开那儿。可那小店不知是关门了还是改装了,怎么也找不到它,甚至连位置都判断不出了。不过这对我来说不啻为一桩幸事。
我们走进近旁一家小店。店里壁材、桌椅全套崭新。虽说如此,也不敢保证这不是当年那家店重新装修了。因为我自己也没记住那小店的字号。
落座后,立刻就有女店员过来倒水,接着又将大幅菜单分别摊放在我们面前。因为口渴,我先要了啤酒和两个杯子,并告知女店员点餐得慢慢来。店员点头离开。
“小美,想吃什么?”我问。
“嗯,吃什么好呢,没特别……”里美浏览着菜单嘴里嘟嘟囔囔。
“那多选几样,两人分着吃?”我这样提议。
“嗯!好!”
“有什么不喜欢的?”
“没有。”
里美应声时啤酒上来了,我点了炒面、沙拉、几盘海鲜类菜品,给里美杯里斟满啤酒后,她一把夺过酒瓶,给我的杯子也倒上,动作格外娴熟。
“为重逢干杯!”里美说。
“唔,干杯!”然后碰杯喝了一口,我忽地想起一件事,“哎呀,对了,你不还是未成年?”
“是,不过没问题。”里美一饮而尽后嚷道,“请加酒!”
我慌忙给她加酒。
“啊,口渴啦!先生经常在这里吃饭吧?”
我问何以见得。
“刚才点菜相当熟门熟路嘛!”说着,她又一口气喝下大半杯。
看来她说这些并无深意,而刚才闻听此言的瞬间,我竟愣愣地连啤酒都忘了喝。
记忆飞向二十年前的远方。跟良子一起走进这条街上不知哪家饭店的那天,我什么吃的也没点上来。因为当时对中华料理,我只知道拉面、饺子、炒饭这几样。现在确实记住了不少菜名,也熟知在这种店里该如何点餐。不知不觉间,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如果这叫成长的话,那多少也算是成长了。
尖酸刻薄、对任何事物都保持挑战姿态、容易伤害他人却又完全软弱无力的那个年纪,所有的劣迹都源于自身的无知。良子离世时呱呱坠地的女孩这样教导我。
“啊,能见面真开心!”里美红着脸说,“很想见见啊!”
“见谁?我?”我问。
里美点点头。
“嗯,我也是。”我含混不清地说。
她想见的人是从事写作这一行业的我。
“咦?先生没太有精神,怎么回事呀?”
“你要是不为演讲委托而来,我会更高兴。”
我说着喝了口啤酒,心情沉重起来。如果不被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伙伴们怂恿,即便来了横滨,里美肯定也不会给我打电话。
“先生,就那么讨厌演讲?”
“嗯!”我言简意赅地答道。演讲与唱卡拉OK,说这两样是世间最让我讨厌的东西也不为过。
“先生,我在贝繁的高中基本上就是个劣等生!”
“唔,是吗?”我应答着,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考上广岛的大学以后,我拼了命地用功上进,整整一年,一点也没玩,把心思全都用在了学习上。”
“啊,是吗!”
“为让父母心服口服,我必须得考进广岛的大学,在大学里取得好成绩,二年级的时候再转学到东京或横滨的大学,下决心一定要这么做,也就有干劲儿拼命了!”
“嗬,厉害!你可真不得了!”我赞叹道,说完又沉默下来。
“先生,好怪啊!”里美冷不丁说道。
“我怪?哪儿怪?”
“哪儿都怪!啤酒喝光啦!”
“还是别再喝了吧,你是未成年人嘛。”我说。记忆里自己似乎还不曾获得过“好怪”这样的评价。
“先生太较真啦!”里美哈哈笑起来,接着又扬起下巴,一圈圈环视店内,“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做得到这些。可是一定要挑战!先生也挑战挑战该多好!”
说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对这诱人心神的目光,我没做任何反应,但身体却仿佛缩成一团,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活像一只胆小懦弱的绵羊。
“不过先生,今天真开心!”为缓和气氛,里美开口道,“太谢谢您啦!”
气氛一变,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哪里,我也很开心,也谢谢你。另外,对不住你,不能去演讲。请向朋友们致歉。”
“横滨真棒!我顶喜欢!”她没理会我的话,满脸绯红,喊叫似的说。随后她又突然压低了声音,用听来极其随便的口气继续说道:“先生,演讲什么的,其实我才不在乎呢!”
“是吗?”听她这么一说,我放宽了心。
“您想,像我这样的懒虫,为什么会那么拼命地学习呢?”
“什么为什么,不是想来东京或横滨吗?”
“不就因为想见先生嘛!明白了吧!”
“什么啊?”我惊道。
“啊——喝醉啦!”
里美说着,长长地吐了口气。看到她的这一举动,惊喜猛然涌上心头。因为太惊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于是我默默地一动不动。给狐仙迷住才会有这种心情吧,脑袋里竟冒出这等愚蠢的念头。
“怎么?先生,哪儿不对头?”里美问。
她那副若无其事到不自然的样子让我莫名地不安起来,里美莫非对年长的男人说惯了这类台词?
不过,我旋即又想,这些都无所谓了。就算真是那样,不也挺好?刚才她说的那些话就尽可能珍惜吧。或许由此可以对拖拖拉拉了许多年的事情做个了断。
回想起来,今天我跟里美走过的几乎就是二十年前与良子漫步的同一路线。毫无防备地,我把那时的路线复习了一遍,但它并没给我带来一丁点的痛苦或恐怖,这让我惊诧不已。二十年的岁月固然使我生出了免疫力,其实更有里美这姑娘的魅力在推波助澜。今天一整天,我被这女孩活力无限的气场包裹得严严实实,它如同吗啡一般,将我的苦痛消解得无影无踪。
不敢期待将来能与这年轻姑娘快快乐乐地长久交往下去,然而神却真真切切地给我送来了死去的良子的转世再生之身。什么也不想,什么非分的期待都没有,现在只愿深深地感恩致谢。
无声地细细咀嚼这喜悦良久,有种自己一定能够重新振作起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地向女店员抬起手。我向走近前来的店员又要了一瓶啤酒。
“啊,先生,我还未成年。”听见里美的声音。
“没问题,没问题,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嘛!”我说。生出一种把全部财产都押上也无妨的心情。“就算因为灌你酒,今晚被逮起来也愿意。”
听我这么一说,里美更是口吐奇言。
“没——关系,我都习惯了。绝对不会被逮捕的。”
“什么?习惯什么了?警察?”我心里惊了一下问。
“秘密。”里美红着脸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