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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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心比夜黑(4)

山头上正当风,所以没有积雪。青草已经钻出来了,零零落落地长着一些蓟草。山上覆着短小细密的海滨草地,好像有人在悬崖顶上铺了一块绿毡。绞刑架下,在受刑人两脚底下的那块贫瘠的土地上,长着一片特别厚密的青草。几个世纪以来,尸体上掉下来的肉屑就是这片青草特别肥美的原因。土地也吃人肉啊。

这幅悲惨的景象勾住了孩子的心。他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他觉得腿上好像有个小虫,低下头看看,原来是死者的一只脚趾刺着他的腿。紧接着,他又抬起头来望着这张俯首望着他的脸。尽管脸上没有眼睛,他还是在望着孩子。这是一种凝视,一种难以形容的凝视,又亮又黑暗,好像是从头盖骨里,从牙齿和空眼窝里射出来的。这个死人的整个头颅都在注视你,多么可怕啊。虽然没有眼球,我们还是觉得它在望着我们。可怕的恶鬼。

慢慢地,这个孩子也变成了可怕的东西。他一动也不动,觉得害怕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知觉,只知道浑身麻木,关节僵硬。冬天默默地把他出卖给黑暗,冬天原来也是个没有义气的家伙。孩子简直变成了一座雕像。石头的寒气透进了他的骨髓;黑暗也爬到他身上来了。雪里的睡魔像黑暗的潮水一样,漫上心头。孩子一动也不动,越来越像死尸。他就要睡着了。

睡魔手里有死亡的手指,孩子觉得这只手抓住了他。他快要倒在绞刑架底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站着。

结局就要到了,生与死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界线,这个生命马上就要回到人类的洪炉,每一分钟都可能滑进这个天造地设的深渊。这就是人生的规律。

再过一会儿,这个孩子就要和这个死人一样,这个幼小的生命就要和这个已经毁灭的生命一样,同归于尽了。

看样子这个妖怪好像也懂得是怎么回事了,他不愿意这样做。他突然动起来,简直可以说他在警告孩子。风又刮起来了。

没有比这个死人的动作更奇怪的了。

吊在链条末梢的尸体,被看不见的风推着,身子一歪,往左边升上去,退下来,接着往右升上去,又退下来,凄凉地缓缓升起,缓缓落下,好像一只钟锤,它疯狂地一摇一摆。你仿佛在黑暗里看见了永恒之钟的钟摆。

这样继续了一会儿。孩子一看见死者乱动,就醒了过来,他觉得身上一凉,明白自己害怕了。链条每摆动一次,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了令人毛发直竖。它休息一会儿,接着又咯吱咯吱响起来。声音跟蝉鸣差不多。

狂风的来临带来了阵头风。微风顿时变成了疾风。尸体摆动得更可怕了。它不是在摆动,而是在震荡。链条不是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是在狂叫了。

好像已经有人听到了链条的狂叫。如果说它是在呼唤什么的话,已经有人听从了,因为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了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是翅膀扇动的声音。

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件只有在坟地和荒野里才会发生的怪事:飞来了一大群乌鸦。

许多飞动的黑点刺进云层,穿过浓雾,黑压压的混在一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呱呱地叫着,朝小山上疾飞。简直像开来了一支军队似的。黑暗之鸟直扑绞刑架。

孩子吓得往后退。

凡是成群结队的动物都服从命令。所有的乌鸦都挤在绞刑架上。死尸上一只也没有。他们似乎在交谈。乌鸦的叫声听起来真可怕。狼嗥、鸟叫、狮吼,都是生命的证据;乌鸦叫却是承认腐败的表示。使人仿佛听到了坟墓打破寂静的声音。乌鸦的叫声有黑夜的味道。孩子觉得浑身冰冷。

这不是寒冷,是害怕。

乌鸦不叫了,有一只跳在死者骷髅上。这是一个信号。所有的乌鸦都纷纷扑在上面。先只看见一堆翅膀,接着翅膀都合拢起来。这个吊着的人被隐盖在一堆不停抖动的灯泡似的黑东西底下看不见了。就在这个时候,死者突然动了起来。

是它自己动的呢,还是风吹的?它吓人地跳了一下。风越刮越厉害,暴风来帮他解围了。僵尸浑身都在颤动。一阵一阵的狂风抓住它,它向四面八方跳动。太可怕了。它发疯了。它好像是一个吓人的木偶,绞索就是细线。黑暗派了一个演木偶戏的抓住这根细线,让这个木乃伊耍起把戏来了。它转过来,跳过去,好像要离开自己的位置似的。乌鸦害怕了,轰的一声飞了起来。一群不要脸的黑鸟,仿佛是从死者身上喷射出去的。过了一会儿,它们又飞回来。于是展开了一场搏斗。

死人好像有妖魔附身。风把它抛上去,打算把它带走;它呢,简直可以说在拼命挣扎,设法逃走;但是挣不开铁链子。乌鸦也随着它的动作团团转,退下来又扑上去,尽管害怕,可是不肯放松。这一方面拼命想逃跑,另一方面却紧紧地盯住一个拴在铁链上的人不肯撒手。死尸被一阵阵的北风推着,一会儿跳,一会儿撞,一会儿暴跳如雷,来来去去,跳上跳下,把一群乌鸦赶得四处乱飞。死尸好像是棍子,乌鸦好像是被棍子搅起来的尘土。这群凶猛的敌人不肯就此罢休,它们越斗越顽强。死者被乌鸦啄得发疯了,它在空中瞎打乱撞,简直像放在投石器上的石子。有的时候,乌鸦的爪子和翅膀都落在它身上,有的时候又放松了它;有的时候,这群乌合之众好像溃退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气势汹汹地飞回来。死后还要受这份儿罪,太可怕了。乌鸦简直发疯了。这种鸟大概是从地狱的通风窗里来的吧。爪子抓,嘴啄,呱呱乱叫,扯下来已经不成肉的肉条子,绞刑架嘎嘎的声音,骷髅的磨擦,铁链的响声,暴风雨的吼声、闹声,没有比这更悲惨的搏斗了。这是鬼魂跟魔鬼的战斗。是鬼的搏斗。

有时候,北风刮得更厉害了,吊在空中的尸体转个不停,它好像在对付四面八方的乌鸦,要去追它们、咬它们似的。风站在它这一边,可是链条却反对它,仿佛这两个黑暗之神也参加了战斗。飓风也参加了斗争。死人不断地转来转去,乌鸦也落在上面跟着它旋转。真是旋风里的一个漩涡。

下面传来了声闻远近的海的吼声。

孩子望着这个恶梦似的景象。四肢突然颤抖,浑身打了一个寒噤,趔趄了一下,心里猛的一惊,差点儿没有摔倒。他转过身来,双手抱着头,仿佛头能支持住自己的重量似的。风吹动他的头发,他吓得面无人色,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幽灵。接着他闭上眼睛,把黑夜的恐怖抛在身后,三脚两步跨下小山逃走了。

第七章 波特兰北端

在雪地里,原野上,空地上,孩子疯狂地乱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一跑,身上倒暖和了,他需要的正是这个。要是他不害怕,不跑,恐怕会活活冻死。

他跑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可是他不敢向后看。他觉得这群黑鸟会追他,觉得那个死人会挣开了链条,说不定也走他这条路,那座绞刑架当然会走下山坡来追这个死人。他怕他转过头去会看见这些东西。

他稍稍喘息了一下,又向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