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明代心学的主干及其精义
“心学”,无疑是明代心学的主干,心学远承孟子“仁义礼智根于心,天之尊爵,人之安宅”。尧舜是古代圣贤,人人皆与生俱有和尧舜同一性的四端之心、四端之性。因此,对儒家而言,圣人与我同类,是能自觉的有为者,只要志在成圣成贤,则人人皆可成圣人。综观中国整个儒家心学的传统,特别是明代心学的立基处,出发点和终极价值的目标,可以一言概括之,乃可尽心尽性地成圣成贤。我们可以说明代整个心学的核心在启发人人自我觉察觉知先验的道德本心(仁心),完成作圣之功,便是成就圣人品阶的圣人之学。黄宗羲(梨洲,1610~1695)曾扼要地说:
作圣之功,至先生(白沙)而始明,至文成(阳明)而大成。
陈白沙(献章,1428~1500)的弟子湛若水(甘泉,1466~1560)得其心学之真传,再与王阳明(守仁,1472~1524)一见定交,传白沙心学之精义予王阳明,阳明将心学发展到“致良知”这一高峰,遂使明代作圣之心的心学“大明”于世。当代专研陈白沙的学者江允明曾有明代心学发展脉络中居主干地位的这三人之承传关系的一系列精辟专文,集结成《王阳明与陈白沙》一书。本文旨在将白沙与若水,若水与阳明之间的心学传承之精髓,以阐明明代心学的主干以及精义。
明太祖顺随元代将朱学定为科举考试的规准,将与明代皇帝同宗的朱子学钦定为官学。他不但制定“钦定教科书”,且奖掖科举。科举取士为利禄之门径,天下莘莘学子莫不趋之若鹜,把奉为科考官学的朱学营造成官方意识形态的权威,考生为求科考中第,必得对朱学尊经泥古的应试,无形上,不自觉地养成诵其言而忘其味,心机与客观化的朱学知识内容不相契的不合理现象。白沙与阳明在成圣之途上皆经过这一时期僵化的学习模式,白沙自述年27岁时拜朱学学者吴与弼(康斋,1391~1469)为师,谓:“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我们从这段论述,可知程朱理学格物穷理的方式,系以知识的心灵摄取心外的书中之“理”,当属读书明理的概念思辨之知。白沙自省其自书本中所理解吸收到的概念之知,与自己内在本然之心意未必相契吻合,阳明在18岁遇朱子学者娄谅(一斋,1422~1491)被教以朱子格物穷理的成圣之圣学,至龙场之悟,也有20年时间经历过外吾心而求典籍书册中的概念知识。阳明有段与白沙心路历程类似的感受,所谓:“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心持惶恐。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书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自委圣贤有分。”孔子自述“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意谓圣人境界已是心之所发,契合理所当然,不事而自然,不勉而中的化境。但是阳明循朱子“循序致精”的读书方法,在汲取书中的概念知识上,虽已精熟到“渐渍洽浃”的地位,然而却内省觉知自己真切的心意与内外从书册上所获知的概念知识仍有无法密合,无间的鸿沟。《大学》教人物格则知至,知至则意诚,阳明躬行实践朱子读书明理的成圣功夫,终自觉得格得书中而诚不了自家意。质言之,格物穷理以致知与诚意、正心之间缺乏必然性的联系。
白沙面对道问学之路向由“此心与此理谓有凑泊忽合处”乃转折易途于反求诸己,向内心自省的体验自得之路。他自筑“春阳台”习静坐10年(1455~1465)之工夫,终于感悟道德本心之天然自在而不必舍内而移外的实践成圣之工夫。他说:
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
大体而言,程朱居敬穷理的作圣之功是采道德知识来证成道德信念,由外而安内,换言之,道问学的作圣工夫的本质在向外索求道德方面的概念化知识或闻见之知,反求诸己的求放心之作圣工夫是在静坐澄心中沉淀自己的驳杂念虑,屏除习心习性的干扰而呈现道德本心的庐山真面目。由外在知识来认知、贞定本体,或体验自我内心生活,返本自照具无限生命力的道德本心真我以利其大本是两条不同的作圣工夫。显然,明代心学是有宋代具影响力的程朱居敬穷理之学返本归真于先验道德本心本性的心学。
白沙既有外吾心以求书中概念之知的道问学经验,也有对一己内在仁心仁性之实存性有深造自得的体验之知。那么他如何论评向外格物穷理及向内感悟光照可成圣之潜在本性呢?换言之,圣人之学有识累之途,也有内视返听的明(本)心见(本)性之径。白沙与弟子论成圣之道时作了总结式的提点:
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传者……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常恶其太严也,使着于见闻者,不赌其真,而徒与我挠挠也。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群愈多而道愈空,徒以乱人也。
由抽象思辨所获的知识,概念解释的所以然之理可透过语言符号较充分地表述,但是对人内在实存的本心本性,难以用语言文字表述,只有生活世界中实存性的自己体验才得感悟之知。白沙静坐十年终内证本心的自得自悟之学,亦即作圣之功,影响了整个明代,他断言:“往古来今几圣贤,都从心上契心传。”他在其证道诗中常用庄子的“端倪”、象山的“端诸”和孟子的“善端”来肯认他对心体实存性的真切体验,他曾在给弟子林光(缉熙,1439~1519)的信中论“为学次第”,谓:“大意只令他静坐寻见端绪,却说上良知良能一节,使之自信,以去驳杂支离之病,如近日之论可也。”
阳明透过白沙弟子湛若水之心传口述,深受白沙心学作圣之功的影响,作诗云:“句句糠秕字字陈,君从何处觅知音?”又云:“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古纸费精神。”盖因世学者不以书明心,而以书丧心,矫言之。阳明心学最核心处在“致良知”,这是他立志圣学最精髓处,白沙的《学之指南》可谓是其“知音”。白沙心学指南说:“始其在于立诚,其功在于明善,致虚以求静一,致实(本心)以防功(人欲萌发之流)。”若我们细读阳明在龙场历百难之心静中静坐石棺,顿悟“心即理”之奥义,对照白沙的心学指南可说是前后呼应,心心相印,盖阳明37岁(1508)处在生死一念未解,乃自问圣人处此更有何道时,恍然大悟,自谓:
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与白沙“致虚以求静一”同一功夫)……
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莫非在潜意识中浮现白沙《学之指南》), ……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明本心之善性),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与白沙静坐春阳台,十年所悟“此心之体,隐然呈露,……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相呼应)。
白沙静坐“春阳台”的深邃之悟“作圣之功,其在兹乎”与阳明静坐石棺自得之悟“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若合附节,这当是明代心学前后一以贯之血脉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