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译文 启问道通书
[道通,姓周,名冲,号静庵,江苏宜兴人。曾从学于王阳明,后又从学湛若水,合会王、湛两家。历任知县。]
◎吴生、曾生二位后生到我这里来,详细谈了道通你恳切为道的志向,我甚感欣慰,也十分想念你。像你这样,真可算得上笃信好学的人了。只是现在我正为父亲守丧,不能与吴、曾两位细谈。但他们俩也是极有志向、肯下苦功的人。每次相见,都感到他们有所进步。对我来说,实在不能辜负他们的远道来访;对他们来说,也就不会辜负远道而来的意愿了。他们临走之前,我写了这封信以转达对你的问候。荒乱困顿中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就你在信上所问及的几个问题,稍作说明。匆匆奉答,极不详尽,两位后生想必也会亲口向你作仔细的转述。
◎来信说:“平常的日常功夫只是立志。近来,我对于先生的教诲时时刻刻都在观察、体悟,现在更加明白了。但是,我片刻工夫也离不开朋友的帮助。如果有朋友和我一起探讨研习,我的志向就能专注健全、广阔宏大,就能生机勃勃。如果三五天都没有朋友和我讨论,就会觉得我的志向软弱无力,遇事就会疲劳,偶尔还会健忘。现在,在没有朋友聚首讨论的日子里,我要么静坐,要么读书,或到外边游玩散步。举手投足之间,我都不敢忘了培育这个志向,感到非常平和舒适。然而,终究不如和朋友一起研讨那样精神振奋、饶有生气。离群独居的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保持自己的志向呢?”
你讲的这些,充分表明了你平时用功的收获。立志的功夫差不多就是如此了,只要你持续不断,练习到完全纯熟后,感觉自然就不同了。一般而言,我们做学问,最关键的就是“立志”。你所说的疲劳、遗忘的缺点,也仅仅是因为一个“真切”。比如,好色之人,未曾有疲劳、健忘的毛病,也只是因为志向还不够真切。自己身上的痛痒,自己一定知道,自己必定会去搔挠。既然自己知道了痛痒,自己也就不可能不去搔挠。佛教管这个叫“方便法门”,自己必须去调停琢磨,别人总是难以给予帮助,更不能为你想出别的方法。
◎来信说:“谢良佐曾经问‘天下何思何虑’。程颐先生说:‘有这些道理,只是生发得太早了。’就学者的功夫而言,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但是,也必须明白‘何思何虑’的气象,放在一个整体考虑才对。如果不明白这个气象,就会有盲目助长的毛病。如果明白‘何思何虑’,但忘记了‘必有事焉’的功夫,只怕又会堕入虚无的境地,是否应该不执着于‘有’,又不执着于‘无’呢?”
你所讲的大致是对的,只是体悟得还不够彻底。谢良佐的提问与程颐先生的回答,仅仅是他们二人的观点,和孔子《系辞》的本义略有不同。《系辞》上说“何思何虑”,意思是什么呢?是指所思所虑的只是一个天理,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所思所虑的了。一定要注意,孔子说“何思何虑”,不是说无思无虑。所以,他会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讲“殊途”,讲“百虑”,难道是无思无虑么?
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个,还有什么别的要去思虑的?天理原本寂然不动,原本是感应贯通的。学者下功夫,即使千思万虑,也不过是要恢复天理本来的体用罢了,并非要用自己的私欲去安排思考出来。因此,程颢先生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君子做学问,应该心胸宽广而公正无私,有事发生则顺其自然)。”如果用私欲去安排思考,就是为了私欲而使用智慧。“何思何虑”正是修学的功夫。就圣人而言,自然能如此;就学者而言,需要努力去做到。程颐先生则把它当成功夫的效果,所以他才认为“发得太早”。紧接着他又说“却好用功”,就是他自己也觉察到前面的话还不完全。周敦颐先生所讲的“主静”也正是这个意思。就你在信中所说的,你已经有了一定的见地,但还是把一件功夫分开当作两件事来对待了。
◎来信说:“大凡学者一开始懂得做功夫,就一定要认识圣人的气象。大概认识了圣人气象,把圣人气象当成标准,真切实际地下功夫,才不会有错失,这才是成为圣人的功夫。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首先认识圣人气象,从前也有人这样说的,不过,这个说法缺少一个要领。圣人气象自然是圣人的,我们能从哪里认识呢?如果不是从自己的良知上去真切体认,就像用没有准星的秤去衡量轻重,用没有开光的铜镜去照美丑,就成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圣人的气象怎么才能认识到?自己的良知原本和圣人没有区别,如果能清楚地体认自己的良知,那么,圣人的气象就不在圣人那里,而在我自己身上了。程颐先生曾经这样说:“觑着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看着尧学他做事,没有他那么聪明睿智,又怎么能像他那样举动容辞都符合礼仪呢)?”他又说:“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心与天道相通,然后才能辨明是非)。”现在,你说说在哪里可以与天道相通?从哪里又可以得到聪明睿智呢?
◎来信说:“在具体的事情上磨炼修行,一天之内,无论有事没事,只要专心致志地培养本原。如果遇到事情有了感触,或自己产生念头,这样心中就会有想法,怎么能认为是无事呢?但是,依循着这些事情认真考虑,就会觉得事理应该如此,只是当作没有什么事对待,尽我的本心罢了。然而,为什么还有处理得好与处理得不好的情况呢?偶尔事情特别多,需要一件一件地处理,常常因才力不够而被事情搅昏了头脑,即使竭力挺住,但也觉得精神疲惫不堪。碰到这种情况,未免要先停下来反省自己,宁可不急着把事情处理完,也不可不去培养本原、存养本心。这样做对吗?”
所说的功夫,对于你个人而言,也就是这样了,但未免还有些出入。一般人求学,一生只做这一件事。自小到老,从早到晚,不管有事无事,也只是做这一件事,这就是所谓的“必有事焉”。如果说,宁可不把事情处理完,也不可不去培养本原,那么还是把它当成两件事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情一来,只要充分发挥我们的良知来应对便好。这就是所谓“忠恕违道不远”。处理事情有时尽善有时未尽善,以及有困顿失序的问题,都是由于太在意毁誉得失,而不能切实地实现良知。如果能切实地实现良知,就会发现平日所谓处理得好的不一定就是好,所谓处理得不好,大概就是因为在意毁誉得失,自己毁掉了良知。
◎来信说:“有关致知的学问,春天里再一次承蒙先生的教诲,不胜受益,已经明白应该怎样用功,觉得比从前简易多了。然而,我还是认为,和初学的人谈‘致知’,一定要加上‘格物’的意思,让他们明白从什么地方着手。本来‘致知’‘格物’是不可分割的,应该一起下功夫,但是,初学的人不知道从何入手,还是要先说‘格物’后,才明白‘致知’等等。”
“格物”正是“致知”的功夫,明白了“致知”就已经明白了“格物”。如果不知道“格物”,那么,“致知”的功夫又何曾知晓?最近,我在写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详细地讨论了这个问题,现在把它寄给你,相信你认真读后,就会明白。
◎来信说:“如今,围绕朱熹先生和陆象山先生的学问,争论是非的现象仍然存在。我自己经常对朋友们说,天下不见圣道的光明已经很久了,不应该为朱、陆争是非而枉费心力,只需要根据先生您的‘立志’两字来指点教育人就可以了。如果这个人果能辨明这个志向,决心要学习圣学,那么,他就已经大体上明白了。就算不能辨明朱、陆的学说,他也能感觉出其中的种种。我发现,朋友中有人听到别人批评指责您的言论,就十分愤慨。朱熹与陆象山两位先生之所以招致后世的众多议论,是因为他们的功夫还不精炼、纯熟,难免有意气用事的弊病。而程颢先生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他与吴涉礼谈论王安石的学问时说:‘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把我的观点全部告诉王安石先生,即使对他没有益处,也一定对我有益处)。’这种气象何等从容啊!我曾看到您写给别人的信中也引用了这句话,很希望朋友们都能如此。是这样吗?”
这一番议论精彩极了。希望道通你能让同仁们都知道,各人只管议论把握自己的对错,不要去议论朱、陆的是非。用言论诋毁他人,这种诋毁是肤浅的。如果自己不能身体力行,只是夸夸其谈,虚度光阴,浪费时日,这是用行动诽谤,就很严重了。现在,天下那些议论我的人,如果能从中得到益处,那么,都是在与我砥砺切磋,对我来说不过是提高警惕、反省自己、增进品德。古人说:“攻吾短者是吾师(攻击我短处的人都是我老师)。”既然是老师,又怎么能讨厌他们呢?
◎来信说:“有人引用程颐先生的‘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问朱熹先生,为什么不容说,又为什么不是性。朱熹这样回答:‘不能说,是因为没有性可言;不是性,是指说了以后,就不可能没有气掺杂在里面了。’程、朱两位先生的话,我一直不太明白,每当读书读到这里,就感到疑惑,特向您请教。”
“生之谓性”,“生”字就是“气”字,就是说“气即性”。气就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这样人性就已偏向一边了,不再是性的本原。孟子讲性善,是就本原而言的。但是,性善的端倪,只有在气上才能看到。如果没有气,也就无法看到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就是气。程颐先生讲的“论性不论气,不全面;论气不论性,不明白”,也是因为学者各自看到了一面,所以他们只能这样解释。如果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人性,那么气就是性,性就是气,原本就没有性和气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