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圣俞、子美齐名于一时,而二家诗体特异。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其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余尝于《水谷夜行诗》略道其一二,云:“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滂霈。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拣汰。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文辞愈精新,心意虽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苏豪以气轹,举世徒惊骇。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语虽非工,谓粗得其仿佛,然不能优劣之也。
【评析】
苏舜钦、梅尧臣都是反对西昆诗的诗歌革新参与者,二人齐名,并称“梅苏”,但二人诗的风格却迥异。清人赵翼《瓯北诗话》云:“宋诗初尚西昆体,后苏子美、梅圣俞辈出,遂各出新意,凌铄一时,而二家又各不同。”刘克庄《后村诗话》曾说:“子美歌行,雄放于圣俞,轩昂不羁,如其为人。”
欧阳公认为,苏诗“笔力豪隽”、“超迈横绝”,梅诗“覃思精微”、“深远闲淡”,在其《水谷夜行》诗中精到地评论了二者的不同风格:苏诗气势雄浑,笔墨酣畅,如醉如狂,豪放不羁,如马脱缰,字字珠玑,无可挑拣;梅诗则清切如溪,精新优美,虽平淡却蕴意老到,虽古硬但回味长久;苏诗以豪气取胜,令世人惊骇,而梅诗则知者甚少,传世盖寡。
欧阳公虽然一再强调苏、梅二人诗难分优劣,对梅诗也不无赞美,但其评论中似乎更推崇苏诗。欧阳公与苏、梅皆友善,尤其与梅尧臣交往密切,与他们一起反对西昆诗风,但诗学标准与梅尧臣仍有不同。对于梅尧臣的诗,《苕溪渔隐丛话》引刘贡甫《诗话》说:“永叔云:‘知圣俞诗者莫如修,尝问圣俞平生所得最好句,圣俞所自负者,皆修所不好,圣俞所卑下者,皆修所称赏。’”梅尧臣自己也曾说,“吾交有永叔,劲正语多要。尝评吾二人,放检不同调。其于文字间,苦硬与恶少”(《偶书寄苏子美》)。
欧、梅诗学的差异,原因大概在于梅重写“实”,而欧阳更重载“道”。在欧阳修看来,梅诗只是“穷而后工”,而未如其所谓“用于朝廷”(《宛陵集》序)。苏舜钦政治上支持改革,纵论时政常令“群小为之侧目”,诗歌内容多揭露黑暗、抨击腐朽、咏唱卫国杀敌等,豪气自然流露笔端。而且他赞扬推崇韩愈、提倡韩柳古文的同朝散文家穆修“任以古道”,这也不能不使欧阳公倾心苏诗。但苏诗与梅诗皆时有造语粗糙、食古生硬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