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连数日,没有一个中层干部到总经理办公室来,无论是请示或者汇报工作,可以称得上门可罗雀。
尽管公司里有许多亲近尹大的人,或者是眼线什么的,他们从心底热爱和敬佩尹大,但是架不住她老了。谁心里都明白所谓家族公司,就是继承自有后来人,大限一到,公司还是人家的。如果现在献殷勤,站错队,桩桩件件都会被总经理助理阎黎丁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不向他的妈妈汇报呢?
好在巨大的惯性令公司仍可正常运转。
不过,茅诺曼并不以为意,她在办公室里喝茶,查看大量的公司的原始资料,各种数据、报表。
也带着黎丁下到工厂区域,查看各类产品的全部流程。穿梭于不同的车间,她只是认真观察,但从不发表意见。
穿着简单的牛仔裤、衬衫,背着双肩背包。
回到办公室,还是无人上门。
黎丁也落得清闲。
他在看一本书,简·莫里斯的《悉尼:帝国的绚丽余晖》。从悉尼的城市建设、悉尼人、悉尼的自娱精神、帝国情结等等方面展开,几乎是一部城市的分类编年史。
是的,他想去那里旅游。
事先做好功课,抵达那里会变得非常有意思,而不是仅仅到此一游。也是前口腔科医生所能保留的一点点缜密和尊严。
看书看得有点累了,黎丁把书倒扣在办公台上,打开手机。
手机桌面是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当代即视美女标配,灯笼眼,匕首下巴,清新而略显凌乱的短发。
她曾经是青玛的唇模,在广告上拿一支手枪,子弹是尖头的口红,砰的一声枪响,她秒变姨妈红的咬唇妆,娇艳欲滴的嘟嘟嘴。飞来一个媚眼,不见得吸引了多少美女来买口红,倒是让阎黎丁魂飞魄散。
她叫迟艺殊。
接触下来,竟然没有公主病。待人友善,并无恶习。本行是室内装修设计师,生活中素颜,穿着短裤打篮球,扛着大锤跟装修工人一块儿砸墙,假小子一般。喜欢看美食节目,学做西餐。最大一个优点就是不黏人,从来不会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地查岗。但只要黎丁有空,她也会尽量配合他约会,有时情况有变,多等了个把小时也毫无怨言。黎丁不找她时,也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神一级的女朋友。
阎黎丁非常珍惜这段缘分,艺殊越是独立,他越是感觉到不确定性,应该是他没有安全感。
他们一起去过日本、韩国旅游,玩得很开心,全凭艺殊胆大妄为,什么都敢试,什么都敢吃。但是艺殊坚持费用AA制,而且分房而息。理由是不喜欢谈恋爱的时候跟老夫老妻似的,她直言若是那样自己会变丑,没有距离感的关系最终都是不欢而散。
这一次,他想跟她去澳洲玩。
如果不可能十分风趣,至少也要有些见闻。
所以要看书查资料。
笃笃笃笃,有人用手指急速地敲桌面。
黎丁醒了醒神,抬起头来,看见妈妈满脸横肉的脸,她当年也是公认的美女,追她的人排出二里地。现在则是杀气逼人。
母亲压低嗓门却是厉声说道,“你是花痴吗?你就这点出息吗?你奶奶都把狼引到家里来了,你还有心情上班时间盯着女朋友看?”
黎丁感觉到难堪,急忙关掉手机。
“拜托你打起十二分精神,”母亲继续说道,“尽快坐到你该坐的位置上去。”黎丁默然,一边在母亲冷冷的目光下迅速地收起闲书。
母亲抬起右臂,右手的大拇指点了点身后紧闭的房门,“我要见她。”
阎黎丁愣了一下,但还是马上进屋报告。
引领母亲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又倒好茶水送进去。
两个女人的神情都淡淡的,最起码的礼节像握手寒暄之类全部都省略了。空气中充满冷兵器时代的紧张气息。
黎丁本能地准备离开。
毛毛阿姨叫住了他,“阎黎丁,你也坐下。”
一长两短的沙发位,三个人坐成一个三角形。
母亲正义在手,一脸的母仪天下,开口道,“茅小姐,你可是业内一等一的成功人士,不需要蹚我们家这道浑水吧?就算你还爱着阎诚,他也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后面的戏也没法再唱了。不是吗?”
黎丁觉得母亲的话有些刺耳,父亲尸骨未寒,无论如何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和口气提到他。但他也只能沉默,不敢看母亲那张因怨怼而稍稍有些走形的脸,至少优雅的仪态不要输给毛毛阿姨。
只是母亲忍了几天,终于爆发。情绪激动道,“我今天来就是想亲口问问你,为什么要扮演这个角色?我还真是想不明白呢。”
“尹大给的年薪很高啊。”毛毛阿姨和颜悦色。
“你还缺钱吗?”
“谁都缺钱。”
“再缺钱也不能不要脸吧?”
空气和毛毛阿姨的脸色都微微一沉,但她还是不动声色道,“非常抱歉,我的面子是尹大给的。”
“我妈她是老了,而且她一直不喜欢我,但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母亲的话硬邦邦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
“我不问家务事,只管公司的事。”
“你为什么不能拒绝呢?何必自找难堪。”母亲穷追猛打。
“我有我的理由,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那就不要说了,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是不能说的?”
毛毛阿姨一言不发,沉默。
母亲开始说创建公司的艰难和不容易,自己吃了多少多少苦,说到动情之处声泪俱下。不知为何却让黎丁感觉丢脸。
幸好毛毛阿姨及时制止了她。
毛毛阿姨拿了一盒纸巾递到母亲面前,道,“我们在孩子面前就不要撕了。”她沉吟片刻继续说道,“我今天其实很高兴你能过来,顺便聊一下公司的事。的确这样下去不行,公司没法正常运营下去。”
母亲没有吭声,等待毛毛阿姨继续服软,脸色也稍有缓和。
毛毛阿姨道,“这样吧,两个选择:一个是你武翩翩来当老总,我当副总配合你。另一个选择是你给我点儿时间,看看我能不能保持好公司正常的运作,并且让青玛提升一个台阶。那时候一别两宽,倒也不迟,尹大那里也有个交代。”
这一席话,不光是母亲,就连阎黎丁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个人都微微张着嘴巴傻傻地看着茅诺曼。
也许是因为心情舒畅吧,武翩翩去了一趟美容院,据说用了什么蜗牛唾液的面膜,整张脸熠熠生辉。
然而无论什么级别的面膜,都掩饰不住女人的愚蠢。
晚餐推迟了十五分钟。
尹大在餐桌前看着喜形于色的武翩翩,实在有些无地自容。照说她也是久经沙场的女将,怎么可以没头没脑地杀到别人办公室去?先出牌本身就是大忌,一会儿称病一会儿失态,先就是乱了阵脚的表现。
沉不住气,能做什么大事?
晚上吃小米粥和素馅包子,白菜萝卜炖排骨。
武翩翩的话也特别多,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尹大最看不上她这份不自量力的轻狂。但她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就是因为有一天,也是在饭桌上发生争执,黎丁叹道,咱家的饭桌,真像是公司战略室里的研判大圆桌啊。一脸的无奈和苦涩,尹大知道黎丁的心里不快乐,她也不希望宝贝孙子受夹板气。
尹大自然非常疼爱黎丁,按照她的本意,她希望黎丁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她和阎诚是那么功利的人,当年也不会同意孩子去读医学院。再说也没有必要全家人都经商,让一个喜欢握着磨牙锥子的人学习看所有人的脸色,尹大从心里不乐意。
怪只能怪武翩翩,她就是冲上公共汽车抢座位的那个人。是的,每个成功企业都有盘根错节的家系图谱,她就是害怕夜长梦多。
但也犯不着吃相这么穷酸。
前两天,尹大发现黎丁在读一本《一胜九败》的书,黎丁介绍说这本书是“优衣库”的创始人柳井正社长写的。尹大着实惊喜,说,你已经开始看经商的书了?黎丁说道,是毛毛阿姨叫我看的,还叫我写一篇读书笔记。结果被我忘得一干二净,被她骂得臭头。黎丁说完还挠了挠脑袋。
尹大笑道,她骂你什么?
黎丁道,她叫我不要有幻想,接受命运的安排。
你恨她吗?
不恨,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尹大颇欣慰,忍不住抱抱黎丁。
事情的原委尹大是知道的:秘书室主任根本不理会毛毛谢绝媒体采访的决定,还是按照惯例宴请媒体吃饭喝酒。酒这个东西当然是魔鬼,一喝高了什么都说。结果第二天报纸的社会新闻版登出青玛背后的八卦,完全是大起底,还画出了人物关系图,还有照片等等,供读者一目了然。
毛毛作为隐形的暗流涌动也荣登榜首。
这样人见人爱的八卦自然是病毒式传播,各种转载无数。
据说此事令毛毛大为震怒,扣除秘书室主任半年的奖金。公司如有人再犯,不由分说,一概除名。毛毛强调,公司今后的行为方式是潜行,优质的产品自己会发言,不用任何人说三道四,全都给我闭上嘴。
但也只有尹大心里明白,毛毛对阎诚还是有感情的。见他被这样拎出来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根本就是不敬和鞭尸。她绝对不允许。
正因为是自然流露,所以弥足珍贵。
黎丁说,《一胜九败》其实是一本失败之书,是柳井正自揭伤疤的可悲物语,还有就是他强调的如履薄冰的企业家心态。柳井正老先生说,如果企业家把自己当作一位艺人,四处表演或者展示自己的私生活,总会有一部分人成“粉”,有粉就有敌,一部分生厌的消费者便会自行离去,甚至成为企业的攻击者,反而增加了经营的风险。
此外,企业家必须“包裹严密”,那是因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影响到企业的声誉,任何一个污点都会导致业绩的下滑,所以“做事先做人”是万古不变的铁律。
尹大心想,自己真的是没看错人。
黎丁离开之后,阿姨收拾碗筷,曾司机也去买米了。尹大才对武翩翩说道,“你也该回公司好好上班了。”
武翩翩愣在餐桌前,看着尹大。
“好好当你的副总。”尹大继续道,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准备起身离去。
武翩翩顿时神色黯沉,不情不愿却又理直气壮道,“是她亲口说的,她说她愿意配合我的工作。”
她说的,当然是她说的。
所以她聪明。所以你不行。这么做的结果打了谁的脸,你这个笨蛋。尹大在心中骂道,又只好留在座位上。
“一开始就是我的决定。难道你不知道吗?”尹大提升了语调。
“黎丁嘴够快的。”
“不是他告诉我的,黎丁是个好孩子,从来不搬弄是非,不跟我讲公司的各种传闻。”尹大不再往下说了,的确也不是黎丁跟她说了什么,而是人事部的中层干部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茅诺曼和武翩翩互换位置的信息,目前正在打印文件,准备张贴到大楼一层的公告消息栏。尹大叫他们暂缓。
谁说民营企业就没有办公室政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跟你说了多少遍,茅诺曼就是来打工的。青玛要发展成田园那样的企业,必须有人引领。是你行还是我行?”
“可她毕竟是外人,谁能保证她没有居心?”
“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吗?”
“可是妈的举动实在是太奇怪啊。”
尹大真是服了武翩翩了,她永远可以随时燎起她心中的熊熊烈火,她直视着武翩翩一字一句道,“难道你想看着我把股权交到茅诺曼手里吗?”
武翩翩果然给镇住了,噤声不语。
餐厅陡然安静得如停尸房一样。
尹大起身时,目光如炬地看了武翩翩一眼。所以,不要挑战我的耐心,逼我走得更远。那目光如是说。
找死的节奏。
她大力地推开深蓝色丝绒面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