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现代化的过程和结果

现代化的过程是物的现代化和人的现代化的统一体，人的现代化过程与物的现代化过程相互交织、相互协同，呈现出丰富多彩的现代化景象。人的现代化过程自然也呈现出与现代化过程相类似的特质。人的现代化的结果是多维的、丰富的和全面的，大多数研究现代化的学者探讨了人的现代化的直接结果——现代人的“人”的特质。事实上，人的现代化既包括人的现代自我（现代人）的成形，又包括人的现代关系世界的生成，还包括人的现代周围世界的生成。

1.人的现代化的过程

关于现代化的过程，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概括了学者们关于现代化的大致状况和特征的基本一致的看法。他指出大多数学者或明或暗地提出了现代化过程的九个特征^[36]：

（1）现代化是革命的过程。这是直接依据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两者的比较推论出来的，这两种社会根本不同。从传统性到现代性的转变必然涉及人类生活方式根本的和整体的变化。

（2）现代化是复杂的过程。不能将现代化过程简单地归纳为某一种因素或某一个范围。它实际上包含着人类思想和行为领域的一切变化。它的组成部分至少包括工业化、城市化、社会流动、传播媒介的扩大，文化和教育水平的提高，参政范围的扩大。

（3）现代化是系统的过程。一个因素的变化将联系并影响到其他各种因素的变化。现代化的各种因素之所以极为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从历史意义上说它们必须联系在一起”。

（4）现代化是全球的过程。现代化起源于十五六世纪的欧洲，现在已经成为全世界的现象。现在的任何社会要么是现代社会，要么是正在成为现代社会的社会。

（5）现代化是长期的过程。现代化所涉及的整个变化需要时间才能实现。从传统社会中发生的变化来看，现代化确实是革命的过程，但从这些变化所需要的时间来看，现代化又是进化的过程。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所需要的时间仍然要用世纪来计算。

（6）现代化是有阶段的过程。它从传统阶段开始，以现代阶段告终。在现代化过程中，各个社会之间在发展阶段和具体方式等方面会有差别，但一切社会都要经过大致相同的若干阶段。

（7）现代化是一个同质化的过程。现代化在社会之间产生了集中的趋势。现代化意味着在政治上组织起来的社会趋向于它们之间的相互依存以及各个社会趋向于最终结合的运动。

（8）现代化是不可逆转的过程。虽然在现代化过程中某些方面可能出现暂时的挫折和偶然的倒退，但在整体上，现代化基本上是个长期的趋向。

（9）现代化是进步的过程。现代化的精神冲击很多，也很深刻，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现代化不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人心所向的。从长远的观点来看，现代化增加了全人类在文化和物质方面的幸福。

人的现代化是从传统人向现代人、从农业人向工业人、从伦理人向契约人、从家族人向社会人、从等级人向平等人、从物质人向文明人、从异化人向自由人、从地域人向全球人、从民族人向世界人的转变过程，同时其中也包含着人的关系世界和人的周围世界的发展进步的过程。人的现代化作为整个现代化过程的一个重要领域和分支，它的运行过程也具有与以上现代化过程相似的特点：

（1）人的现代化是一个革命的过程。从传统人到现代人的转变对人类的存在和发展形态来说，是一次革命性的变革。传统人和现代人有着根本性的区别。

（2）人的现代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人的现代化既是类的现代化，又是个人的现代化；既是人自身的现代化，又是人的外部世界的现代化；既是外部因素促动的现代化，又是内在需要牵引的现代化。起点不同、动因多变、模式多样、速度有别、路径各异等等，都决定了人的现代化是复杂的过程。

（3）人的现代化是一个系统的过程。人的现代化不仅包括人的价值观念、需求动机、素质能力、行为选择等方面的现代化，还包括人人关系、群己关系和天人关系的现代化，也包括宏观层面人的外部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生态等方面的现代化，并且只有各个领域的现代化相互促动、协同发展和系统推进，人的现代化才能真正完成和实现。

（4）人的现代化是一个全球的过程。人的现代化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过程，现实世界的每一个个人都要或快或慢地进行现代化、或多或少地获得现代性。没有一个人可以逃离全人类现代化的历史进程。

（5）人的现代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人类实现自身的解放和发展的过程，就是抛弃传统性、追逐现代性的过程。人的解放和发展历程的长期性和艰巨性，也就决定了人的现代化的长期性、复杂性和艰巨性。

（6）人的现代化是一个有阶段的过程。人的现代化要依次历经“人的依赖关系”阶段、“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阶段和“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37]阶段，是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的过程。

（7）人的现代化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人的现代化虽然是个人选择的结果，会产生一些副作用，但是长期来看，整个人类和每一个个人的现代化是不可逆转的、必然发生的过程。

（8）人的现代化是一个进步的过程。人的现代化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必经过程，它旨在使人成为人，使人作为人，使人成为“自己的社会结合的主人”、“自然界的主人”和“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38]，使人成为全面发展的、自由发展的现代人，这对于人类社会具有重大的进步意义和历史价值。

2.人的现代化的结果

所谓人的现代化的结果，即通过人的现代化的过程，人自身及其周边世界具有哪些现代化的状态，获得多少现代性的样态，换句话说，人的现代化的结果既包括人的现代自我（现代人）的成形，又包括人的现代关系世界的生成，还包括人的现代周围世界的生成。事实上，所有探讨现代化，特别是人的现代化的学者无不或明或暗、或多或少、或抽象或具体、或宏观或微观地阐述了人的现代化的结果——现代人在价值观念、需要动机、能力素质、行为方式等方面的品质和特征。

现代化理论的重要奠基人、德国的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认为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过渡是一个理性化的过程，或者说是一个由价值理性、实质理性向目的理性（工具理性）、形式理性转变的过程。在现代社会中，社会成员注重现实利益、精打细算、珍惜时间、敬业、勤劳节俭、避免非理性的消费，尤其重视经济利益，“‘真正的’经济利益存在于相互行为的活动过程的最基本的普遍的因素之中”^[39]。尽管韦伯描述这些特质是具有资本主义精神的资产阶级（中产阶级）的形象，但是从中可以看出现代人是具有现世主义或功利主义态度，工具理性化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目标的人。

现代社会学的奠基人、美国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的“五对变项”尽管是描绘整个社会系统结构的分析模式，但是它也可以“延伸到包括人格系统和某些文化方面在内的行动理论中”^[40]，也就是说可以用来分析人的现代化程度和结果。帕森斯指明，在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人的“选择取向”“价值标准”“角色关系”“行为动机”“角色评价”是不同的。按照他的分析，现代人应该是具备注重个人利益、坚持普遍标准、工作时情感无涉、承担专业化的角色、成就取向等特点的人（见表1-3）。

最早对人的现代化进行专门研究的是大卫·里斯曼，他在1953年出版的《孤独的人群：美国人性格变化研究》中，通过对美国人的特点的研究，提出了“传统倾向”、“内部倾向”和“其他倾向”等概念^[41]。“传统倾向”的人依赖于习惯和古老的惯例，他们在自己的社会团体里生活得很容易，但是一旦出了这个集体就成为“陌生人”，被不熟悉的事物搞得无所适从。“内部倾向”的人是从传统行为方式和规范中挣脱出来的人，他们认为没有必要使自己的行为与所接触的新团体的规范完全一致。他们有自己早已经高度内化了的行为规范和价值体系。具有“传统倾向”的人具有传统人的特质，具有“内部倾向”的人则具有现代人的特质。

美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人本主义心理学者亚伯拉罕·马斯洛根据他的人的需要发展模式，详细描述了“自我实现的人”——现代人的人格特征：（1）对现实更有效的洞察力和更加适宜的关系；（2）对自我、他人和自然的接受；（3）自发，坦率，自然；（4）以问题为中心；（5）超然独立的特性，离群独处的需要；（6）自主性，对于文化与环境的独立性，意志，积极的行动者；（7）欣赏的时时常新；（8）神秘的或“高峰的”体验；（9）社会感情；（10）有深刻和深厚的人际关系；（11）民主的性格结构；（12）区分手段和目的、善和恶；（13）富于哲理的、善意的幽默感；（14）创造力；（15）对文化适应的抵抗^[42]。

美国心理学家麦克莱德沿着马克斯·韦伯的“资本主义精神”和熊彼特的“企业家精神”的思路研究了现代人，特别是现代人的成就心理。他的研究尽管看到“种种外在因素”的重要性，但是它更重视人的“价值观和目的动机”，因为这些心理因素使人们去“寻找机会、利用职业条件；简言之，塑造自己的命运”。在他看来，“成就需要”（need of achievement）是现代人的突出特点^[43]。

系统深入研究人的现代化结果的是美国社会学家英格尔斯。英格尔斯等人在20世纪60年代对阿根廷、智利、以色列、尼日利亚、巴基斯坦、印度这6个发展中国家进行了大量的调查研究，从3个角度、24个维度测量人的综合现代性，提出了与现代化格格不入的、决不能容忍的传统人的特征，同时也从态度、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方面勾勒出一个现代人的形象（见表1-4）。英格尔斯和史密斯认为，现代人的性格特征，可以总结为四个主要方面：（1）现代人是参与型的公民，并且消息灵通；（2）现代人拥有相当明显的个人效能感；（3）现代人在受到传统势力影响时，特别在处理个人事务上做出决策时，有高度的独立性和自主性；（4）现代人愿意接受新经验和新理念，是心胸开放的人，而且在认知上有很大弹性^[44]。

卡尔是另一位研究个人现代性问题卓越的社会心理学家。从1960年开始，他通过在巴西和墨西哥的研究，得到“标准现代人”所应具备的如下几个特征：（1）他是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他总是企图计划未来，以求达到自己的目的；（2）在实行计划时，他依赖自己而不依赖亲戚；（3）他能够在都市中结交朋友；（4）他认为出身低微的人也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与抱负；（5）他尽量利用大众传播工具，他读报纸、听广播、看电视^[45]。显而易见，卡尔发现的这些个人现代性的内涵，与英格尔斯的发现有颇多相似之处。

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人本主义哲学家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于1981年在《占有还是生存——一个新社会的精神基础》中认为“新人”，即“真正的现代人”应具有以下21种性格特征：（1）为了全面地生存，愿意放弃一切形式的占有；（2）具有安全感、对自我个性的认同感和自信心；（3）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或物会赋予生命意义，只有这种彻底的独立自主和否定物质的精神才能成为关心他人、与他人分享一切的完全主动性的条件；（4）不论在哪里，都有充分展现自身和参与的能力；（5）以奉献、分享为乐，而不是把快乐建立在积攒和对他人的剥削的基础之上；（6）爱和敬畏任何形式的生命，能够意识到物、强力和任何死的东西都不是神圣的，神圣的是生命和能促进生命成长的一切；（7）尽可能将贪欲、仇恨和幻想减到最低程度；（8）不靠幻想、不靠偶像也能生活，因为他已经达到了一个不再需要任何幻想的发展阶段；（9）努力培养和发展自己爱的能力以及批判的、非感情用事的思维能力；（10）能够克服个人的自恋心理，接受人的存在的有限性这一令人悲伤的现实；（11）觉悟到自己和别人个性的充分发展是人生最高目标；（12）知道为了达到此目标必须承认现实并遵守纪律；（13）知道只有在一种结构中的成长才是健康的成长，同时又能认识到作为生命的一个属性的“结构”与作为无生命、死的事物属性的“制度”之间的区别；（14）发展自己的想象力，但这不是为了逃避无法忍受的状况，而是对种种消除这种状况的现实可能性的预想；（15）不欺骗别人，也不受别人欺骗，一个人可以是无辜的，但不应是幼稚的；（16）认识自己，不仅要认识那个已知的自我，而且也要认识未知的自我，每个人对这种未知的自我都有一种潜在的认知；（17）与所有生物共处一体，而不是征服、奴役、剥削、强迫和毁坏自然界，而应去理解它、与它合作；（18）自由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而是一个实现自我的机会，也就是说，自由不是种种无约束的欲望，而是一种巧妙平衡的结构，这一结构时时刻刻都处在成长或者没落、生或者死这种选择的关头；（19）认识到恶和破坏性是自身得不到发展的必然结果；（20）认识到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能完全具备所有这些特征，但不要有“一定要达到这一目标”的雄心，知道这种雄心不过是贪欲和注重占有价值取向的另一种表现形式；（21）幸福地生活在自身活力不断增长的进程中，不管命运允许我们达到的至远点在何处，因为我们尽可能地去丰富和充实自己的生活，所以是那样的满足，以至于我们根本不考虑能达到或不能达到什么目标的问题^[46]。

中国台湾现代社会心理学家杨国枢通过对中国人的文化心理进行大量实证研究分析，认为传统的中国人具有“遵从权威、孝亲敬祖、安分守成、宿命自保、男性优越”五大特质，提出与其相对应的个人现代性的五大特质，即“平权开放、独立自愿、乐观进取、尊重情感、两性平等”^[47]。他分别列出了中国“传统人”和“现代人”的14项特征（见表1-5）。

中国学者孙立平认为现代人的特征主要有：（1）积极的主体意识；（2）开放性；（3）创新的素质；（4）进取心和开拓精神；（5）竞争观念；（6）用科学文化知识武装自己；（7）信息观念；（8）时间观念；（9）效率观念；（10）正视现实的勇气；（11）面向未来。孙立平明确提出，积极的主体意识是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过程中人的现代化的核心和突破口^[48]。

中国学者何传启全面描述了人的现代化结果。他认为，20世纪60年代以来，个人现代化的结果与目标的相关性逐步形成和加强。个人现代性的结果包括个人现代性、特色性、多样性和副作用的形成等。第一次人的现代化的结果是第一个人现代性、特色性和多样性和副作用的形成，主要特点包括职业性、公民性、理性、平等性、阶级性、民主性、组织性、效率性、开放性、独立性、参与性、计划性、现实性、公平性、主动性、流动性、科学性、纪律性、责任感、成就感和个人价值等，副作用包括人情淡化、物质主义流行等。第二次人的现代化的结果是第二个人现代性、特色性和多样性的形成，目前特点包括知识性、网络性、生态性、自主性、多样性、兴趣化、国际性、幸福感、终身学习、自我实现和人的全面发展等，副作用包括知识和技能老化加快、工作风险和家庭风险扩大等^[49]。

可见，国内外学者关于人的现代化结果的研究比较充分和全面，生动和具体地勾勒和描绘出了人的现代化的直接结果——现代人的形象和状态、特质和蕴含。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其人的现代化理论中也科学地预测和生动地描绘了现代人的特质，我们在第二章将详细阐释，在此不赘述。总之，我们认为，经过从传统人到现代人的转变，人的现代性日益形成和扩散，人的传统性日益扬弃和沉寂，个人的价值观念、需求动机、能力素质、人格特质、行为方式、生活方式、生产方式、权利责任、关系交往、制度环境等都获得了发展和进步，个人走上了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之路，人的关系世界日渐和谐公正，人的周围世界日渐为人所科学合理地掌控、开发和利用。当然，人的现代化的结果中既有积极的、正向的、合理的变化，也有消极的、负向的、不合理的变化，即人的现代化的副作用。人的现代化过程始终需要全面地、科学地、可持续地认识现代化的诸种表现和结果，既要张扬和彰显人的现代化的积极结果，又要摒弃和回避人的现代化的消极结果和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