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太医问诊,锋芒暗藏
长乐宫偏殿那场“鬼火惊魂”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沉寂的皇宫深处漾开了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校尉王猛雷厉风行,人赃并获的张德全被连夜打入宫正司大牢,那本记录着克扣明细的账册、搜出的银两赃物、特别是那包灰白色的慢性毒药粉,连同王猛措辞严谨、隐晦提及“九皇子受惊晕厥”的奏报,在天亮前就呈递到了内侍监高力士的案头。
高力士,这位侍奉玄宗皇帝数十载、权柄煊赫的大太监,看着奏报和物证,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
冷宫?九皇子?张德全?克扣?毒药?鬼火?火灾?晕厥?
一连串本不该联系在一起的词语,此刻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串联起来。
他捻着奏报,眼神深邃。
一个被遗忘在角落、如同尘埃般的皇子,一个贪婪狠毒的掌事太监,一场透着邪乎的火灾和“异象”…还有那包毒药!
这绝不仅仅是奴才欺主那么简单。
深谙宫廷生存法则的高力士,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九皇子…似乎不再是那个传闻中木讷愚钝的废物了?
“圣人昨夜歇在清思殿,可醒了?”高力士声音不高,问着身边侍立的小黄门。
“回大家(高力士尊称),圣人刚起,正用早膳。”小黄门恭敬回答。
高力士点点头,将奏报和物证小心收好。“备辇,去清思殿。”他需要先探探圣人的口风。这位九皇子,是继续任其在冷宫自生自灭,还是…有点价值?
清思殿内,檀香袅袅。玄宗皇帝李隆基身着明黄常服,正慢条斯理地用着精致的早膳。年近五旬的他,保养得宜,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武,只是眼神深处,带着一丝被权力和享乐浸染的倦怠。
高力士垂手侍立在一旁,待皇帝用完最后一口羹汤,才上前一步,将昨夜王猛的奏报和物证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声音平稳地禀报:“皇上,昨夜长乐宫偏殿出了点事。”
“哦?”李隆基随意地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目光扫过奏报,并未立刻细看,“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闹腾?”
“是冷宫那边的掌事太监张德全。”高力士言简意赅,“克扣九皇子份例,私藏财物,数额不小。还在其住处搜出…一包慢性毒药粉。”他刻意在“毒药粉”三个字上略作停顿。
李隆基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克扣份例在宫里不算新鲜事,但涉及毒药,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他拿起奏报,快速浏览起来。当看到“鬼火惊魂”、“九皇子受惊晕厥”、“手臂烫伤”等字眼时,他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讶异。
“鬼火?晕厥?”李隆基放下奏报,看向高力士,“琰儿…怎么样了?”他用了李琰的名字,而不是冷冰冰的“九皇子”,语气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对这个儿子,他几乎毫无印象,只记得生母身份低微,似乎…还有些不清不楚的牵连。
“回皇上,据校尉王猛奏报,九殿下受惊过度,手臂被火星灼伤,当场晕厥。具体情形,还需太医诊视方知。”高力士回答得滴水不漏。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毒杀皇子,哪怕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子,也是触碰了皇权的底线!
更何况,还闹出了“鬼火异象”?
他好祥瑞,也忌讳这些邪祟之事。
这冷宫,似乎变得有些“不干净”了。
“张德全,即刻杖毙。家产抄没。”李隆基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至于琰儿…派个太医去看看。份例,按规矩补齐。再…赏些药材补品压惊。告诉太医,务必仔细诊治。”
“喏。”高力士躬身领命,心中了然。圣人此举,是对“毒杀”的震怒和警告,也是对“异象”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九皇子的一丝…好奇?或者说,是帝王对“可能有用棋子”的一种下意识维护?分量很轻,但总好过没有。
旨意很快传达到了太医署。
“什么?去给冷宫那个废物九皇子看病?”当值的太医赵元礼接到命令时,正悠闲地品着茶,闻言差点把茶水喷出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赵元礼四十出头,在太医署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角色,擅长妇科,尤其精于讨好后宫嫔妃,自视甚高。让他去给一个连皇帝都记不清模样的冷宫皇子看病,简直是对他医术的侮辱!
更何况,那地方又脏又破,听说还闹鬼!
“赵太医,这是圣人的旨意,高公公亲自交代的。”传话的小太监不卑不亢地提醒道。
听到“圣人旨意”和“高公公”,赵元礼脸上的不屑才收敛了几分,但依旧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晦气!”他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的药箱,故意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两个同样一脸不情愿的药童,一步三晃地朝着皇宫西北角那片荒凉之地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看到赵太医这副模样往冷宫方向去,都忍不住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看,赵太医?他这是去哪?”
“还能去哪?冷宫呗!给那位九殿下瞧病去了!”
“啊?那位还没病死啊?真是命硬…”
“啧啧,赵太医那脸色,跟吃了苍蝇似的…”
“换你你愿意去啊?那地方又偏又破,听说昨晚还闹鬼火呢!”
“嘘…小声点!不过赵太医最会看人下菜碟了,那位…呵呵,等着瞧吧,肯定没好脸色…”
这些议论声隐隐约约飘进赵元礼的耳朵,让他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加恶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长乐宫偏殿内。
李琰靠坐在那张硬板床上,身上盖着那床破棉絮,脸色依旧苍白,手臂上那道精心制造的烫伤红痕在单薄的中衣袖口下若隐若现。福伯紧张地守在床边,时不时望向殿外。
“殿下,您说…太医真的会来吗?”福伯的声音带着忐忑和一丝微弱的期盼。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太医呢!那可是给皇帝娘娘们看病的大人物!
“会来的。”李琰闭目养神,声音平静无波。他昨夜“晕厥”之后,就一直在等。等皇帝的处置,等太医的到来。张德全必死无疑,这毋庸置疑。但皇帝对“九皇子”的态度,才是关键。派太医来,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意味着,他不再是完全透明的空气了。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可以利用的信号。
殿外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就是这儿?长乐宫偏殿?啧,这破地方,连个像样的路都没有!”
福伯浑身一激灵,猛地站直了身体,紧张地看向门口。
殿门被不客气地推开,一股药箱的檀木混合着药草的气味涌了进来。太医赵元礼皱着眉头,用手帕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提着药箱、同样皱着眉的药童。
赵元礼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间破败、阴暗、散发着霉味的屋子,最后落在床上那个瘦弱、苍白、穿着洗得发白旧衣的少年身上。没有半分对皇子的恭敬,只有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视。
“你就是九皇子李琰?”赵元礼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连基本的行礼都省了。
福伯气得老脸通红,刚要开口呵斥这无礼的太医,却被李琰一个极轻微的眼神制止了。
李琰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虚弱,还有一丝面对“大人物”的惶恐。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显得力不从心,声音细弱蚊蝇:“是…是我…学生李琰…见过太医大人…”他自称“学生”,姿态放得极低。
赵元礼对李琰这副“识相”的懦弱样子还算满意,心里的鄙夷更甚。果然是个废物!他随意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躺着吧!圣人体恤,命本官来给你瞧瞧。”他刻意强调了“圣人体恤”和“本官”几个字,彰显自己的身份和这次看诊的“恩典”。
他走到床边,连凳子都懒得坐,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站着,示意药童打开药箱。他甚至懒得问诊,只是伸出三根保养得宜的手指,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姿态,搭在了李琰露出的手腕上。
触手冰凉!脉搏微弱、细涩,时快时慢,杂乱无章!赵元礼心中冷笑:果然是久病缠身、命不久矣的脉象!这种废物,死了也就死了,还浪费他的时间!
他装模作样地诊了片刻,脸上浮现出不耐烦和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收回手,用手帕使劲擦了擦手指,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
“九殿下,”赵元礼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漠和不易察觉的轻蔑,“你这身子骨…亏空得太厉害了!心脉孱弱,气血两虚,五内郁结…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悲天悯人(实则幸灾乐祸)的宣判,“沉疴痼疾,非药石可医啊!只能好生将养着,切莫再受惊吓劳累,或许…或许能多撑些时日。”
这话说得极其刻薄,就差直接说“你就等死吧”。
福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差点晕过去。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太医都这么说了…殿下他…真的没救了吗?
李琰脸上也适时地露出巨大的惊恐和绝望,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喃喃道:“多…多谢太医大人…学生…学生知道了…”那声音带着万念俱灰的死寂,将一个被太医宣判了“死刑”的绝望少年演绎得淋漓尽致。
赵元礼看着李琰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心中更是鄙夷。废物就是废物!连点求生意志都没有!他懒得再多费唇舌,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晦气地方。
“本官给你开个温补的方子,聊胜于无吧。”他走到那张破桌子前,嫌弃地用袖子扫了扫上面的灰尘,示意药童铺纸研墨。他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是敷衍至极的温补方子,无非是些黄芪、党参、红枣之类的常见之物,剂量也轻飘飘的。
“照方抓药,一日一剂,小火慢煎。”赵元礼放下笔,将药方随手递给一旁还在抹泪的福伯,仿佛在打发叫花子。他收拾药箱,准备离开,临走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用一种极其随意的口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看热闹的心态,补充道:“对了,九殿下。听说昨夜此地有‘异象’?不知殿下可曾亲眼所见?那‘鬼火’…是何模样啊?”
他这话问得轻佻,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看笑话的意味,仿佛在问一件有趣的奇闻异事,全然不顾及“当事人”刚刚经历了怎样的惊吓和“死亡宣判”。
福伯拿着那张轻飘飘的药方,听着太医这近乎侮辱的问话,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敢怒不敢言。
一直“绝望”低着头的李琰,在听到“鬼火”二字时,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苍白虚弱、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神空洞地看着赵元礼。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掠过赵元礼那张保养得宜、却因常年伏案和熬夜而略显青白浮肿的脸,以及他说话时偶尔无意识按压一下右肋下方的细微动作时,李琰那双空洞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光芒!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异象…鬼火…”李琰的声音依旧虚弱飘忽,仿佛还沉浸在绝望中,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赵元礼脸上的随意和轻蔑瞬间凝固!
“学生…学生昨夜受惊过度,神思恍惚…只记得那绿光幽幽,甚是骇人…倒是太医大人您…”李琰的目光“无意”地落在赵元礼下意识按着的右肋下方,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出于关心的迟疑,“您…您面色青白,眼下浮肿,方才诊脉时,学生似乎…似乎感觉到您指端微颤,气息略有不匀…尤其是您按压右肋时,眉头微蹙…学生斗胆…您是否…是否常常在午夜至凌晨时分,右肋下方隐隐胀痛,如针刺蚁行?尤其…在心情郁结或饮食油腻之后?”
李琰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怯懦和不确定,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小锤,狠狠敲在赵元礼的心坎上!
赵元礼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搭在药箱上的手猛地一抖,药箱盖子“哐当”一声合上!他瞪大了眼睛,如同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李琰!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戳穿隐秘的恐慌!
午夜胀痛?针刺蚁行?心情郁结?饮食油腻?李琰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击中了他深藏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隐疾!这正是困扰他大半年的顽症!他私下查遍医书,偷偷服用过不少药,却始终效果不佳!这…这个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冷宫皇子,是怎么知道的?!仅仅是通过刚才那短暂的诊脉?还有…观察?!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你胡说什么!”赵元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尖利,试图用愤怒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本官身体好得很!你这黄口小儿,懂什么医术!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然而,他那瞬间惨白的脸色、失态的动作、陡然拔高的音调,以及眼神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惊恐,早已将他内心的慌乱暴露无遗!
旁边的福伯和两个药童都看傻了。福伯忘了哭,呆呆地看着自家殿下,又看看脸色煞白、失态呵斥的赵太医,完全搞不清状况。两个药童更是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李琰仿佛被赵元礼的呵斥吓到了,身体瑟缩了一下,眼神更加“惶恐”,连忙低下头,声音细弱,带着委屈:“学生…学生失言了…只是…只是学生久病,胡乱翻过几本医书…觉得太医大人方才的症状…有点像…像是《内经》中所言‘胁下痞满,夜半而甚,乃肝气郁结,胆道不利’之象…学生妄言,请太医大人恕罪…”
他这番话,姿态放得更低,语气更加谦卑惶恐,甚至搬出了《内经》原文,看似在认错,实则字字诛心!尤其是那句“肝气郁结,胆道不利”,更是精准地点出了赵元礼隐疾的病机!这已经不是“瞎蒙”能解释的了!
赵元礼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凉!他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仿佛人畜无害的瘦弱少年,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感觉,就像一条毒蛇收起了獠牙,伪装成无害的藤蔓,却在你不经意间,露出了致命的一击!
这哪里是什么废物?这分明是个…怪物!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赵元礼。他不敢再待下去,甚至连场面话都忘了说,一把抓过药箱,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这间让他感到无比邪门的破败宫殿,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两个药童也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跟了上去。
“太医大人慢走…”李琰那虚弱又“恭敬”的声音,如同鬼魅般从身后传来,让赵元礼逃跑的脚步更快了几分。
直到太医一行人狼狈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冷宫偏殿内才恢复了死寂。
福伯依旧处于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之中,他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床上神色已然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冷意的李琰,结结巴巴地问:“殿…殿下…刚才…刚才赵太医他…”
李琰没有回答福伯的问题。他缓缓抬起那只被赵元礼诊过脉的手,看着手腕上残留的、属于太医指尖的微凉触感,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冰冷而嘲弄的弧度。
“福伯,”他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把那张药方,烧了吧。”
“啊?”福伯又是一愣。
“那方子,吃不死人,也救不了命。”李琰的语气带着一丝洞穿一切的漠然,“留着无用。”
他目光转向窗外,望向太医署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寒潭。赵元礼…这颗棋子,算是意外收获。他那惊恐失态的样子,还有自己最后抛出的那句《内经》原文,应该足够引起某些人的兴趣了。
太医署的浑水,也该搅动搅动了。
“接下来,”李琰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却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冰冷,“该看看这位赵太医…会怎么‘如实’禀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