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永康年
永康十七年霜降夜,八岁的诸子剑蜷缩位于雕饰着蟠龙的帷帐之下。
织金锦被上的血渍正以诡异的速度晕染开——午时她替三皇子挡下的那支鸣镝箭正穿透左臂,斑驳光影落在她青紫肿胀的手臂,恍惚间竟像极了父皇宫宴上赏赐的错金银臂钏。
“殿下...您不能进去!“当值医女颤抖的哀求刺破凝汣厅的寂静,“贵妃娘娘正在斋戒祈福,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取药...“
诸子剑扶着手上的手臂贴着冰凉的汉白玉廊柱滑坐在地,指尖捻起散落的药渣。十年生的血藤根混着阴墟草碎屑,这是治疗伤口最好的药物,可惜只有些碎屑。
“道录司验过剑儿的纯阳之脉!“母妃带着泪意的嘶喊穿透雕花门扉,“皇上.....“
“哐当——“
瓷器碎裂的脆响截断话语。
诸子剑好奇地透过门窗瞧见父皇玄色常服下摆沾染的塞外风沙簌簌而落,腰间蟠龙玉珏却在烛火中流转着刺目的冷光。
“宣阳宫已派齐老来接七皇子。”
本该成对的凤珏悬在华虞贵妃腕间,随着她叩首领旨的动作叮咚作响:“臣妾...接旨。“
诸子剑踉跄后退撞翻青玉竹节式炉,香灰扑在渗血的绷带上,灼痛比箭伤更锥心刺骨。
父皇听到动静转身时,琉璃宫灯将他瞳孔映成琥珀色——那里面分明倒映着灵柩中裹在织金襁褓里的“六皇子“,而非蜷缩在香灰里的她。
“七皇子三日后启程。“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惊飞檐角铜铃。
那年雪落如刀,她的名字从此隐藏在皇室玉牒中,自此沦为“黑士第七号”,隐于宣阳宫死士之列。
***
二十年后的雨夜,宫墙下的左臂旧伤发作得格外凶狠。诸子剑倚着斑驳的云龙浮雕,指尖抚过那道深刻的“永康“裂痕。
八岁离宫那夜,她用染血的护甲生生抠进砖缝,指甲崩裂的痛楚至今仍在骨髓深处震颤。
“喀嚓——“
枯枝断裂声惊破回忆时,丹田内力已如脱缰的西域烈马,喉咙的鲜血喷溅在青砖上晕出一片阴影。
窸窣平常的内力反噬。
倒地的瞬间,青铜傩面特有的闷响穿透雨幕。七枚玄铁铃芯在傩面獠牙间震颤的节奏,正是宣阳宫长老独有的“摄魂调“。
诸子剑腕间的鎏金断镯突然收紧,暗格内蛰伏的噬心蛊虫开始疯狂啃咬血管。
“黑士守则第七条,禁动情。“
黑影摘下青铜傩面时,露出半张布满符咒的脸——那些用朱砂刺就的镇魂文。朱砂刺就的镇魂文在雨中泛起血光。
那些符咒走势与诸子剑断镯裂痕完全契合——二十年前齐老亲手给她戴上这鎏金镯时曾说:“等镇魂文爬满镯面之日,便是你回宫之时。“
“砰!“
无形气劲击中膝窝的瞬间,诸子剑听见自己骨骼错位的脆响。她以剑鞘撑地试图起身,却被齐老袖中飞出的阴墟草缠住脖颈。
生满尸斑的手捏开她下颌,暮兮药丸在舌尖炸开的血锈味,瞬间将她拽回永康十七年冬夜,宣阳宫地牢——大师傅用浸泡过哑药的锁链将她吊起时,锁孔里滴落的正是这种液体。
宣阳宫驯服死士需要三要素——疼痛、习惯、以及恰到好处的遗忘。
暮兮药丸正好让人痛苦,且麻痹,适合疗愈内功。
“护送你师姐进宫参选。“齐老从怀中取出信笺,封面上三重并蒂莲火漆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光泽。
诸子剑盯着信笺上熟悉的纹样,忽然想起父皇当年拟旨用的正是这种掺了孔雀胆的印泥。
“徒儿有圣旨在身,未满十八不得回宫。“
“正是要你提前熟悉宫廷。“齐老袍角滴落的雨水泛着铁锈味——与宣阳宫地牢渗进她伤口的污水同源。
二十年过去,这味道仍能让她条件反射式地绷紧脚筋,仿佛那些锁链还勒在身上。
“您当真相信我能活着继承王位?“
诸子剑突然嗤笑出声,噬心蛊虫时常发作,她的内力早已不受控制。指尖凝气划破掌纹,血珠坠地成卦。
痛楚撕裂蜃气的瞬间,让她瞬间清醒了不少。
“这具身子还敢妄动内力?“
齐老指尖突然按向她的右肩,一股力量冲入体内。
她肩骨一震,五脏翻腾,那股真气宛如蜿蜒古蛇,自百骸潜行,竟未伤她性命,反引得镇魂文隐隐发烫,幽光浮动。
诸子剑闷哼一声,膝行跪地,额上冷汗渗出,:“齐老,您这般执着,到底是为何?”
齐老垂眸,灰白的发丝垂落面颊,犹如百年枯藤缠上铁柱:“因你天命加身,非你不可。”
诸子剑缓缓起身,眼眸如秋水初凝,寒意渐生。
“我若不回宫呢?”
她轻声道,语气淡漠,却寒过三九风雪。
齐老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自有命数,不得不回。”
风雨之中,那句“不得不回”似自幽冥而来。
诸子剑看着地上那枚封漆未干的信笺,火漆已被她掌心的热度融化,露出里头一角墨痕。
那是父皇的笔迹——她认得。
昔年她尚在稚龄,常伴母妃抄写宫训,熟稔那一道撇捺凌厉的“剑”字——而今,那字就赫然印在纸页之首。
她的名字,从未真正被抹去,只是被藏得太深,藏到了血与骨里,藏到了无人知晓的命数中。
“等你长大,朕会来接你。”
父皇曾在织金帐后轻声许诺,那时他指尖还残着朱笔印迹,柔和地抚过她被罚红肿的手掌。
可那夜之后,他再未出现于她梦中。
齐老衣袂翻飞,背影消失于夜雨帘幕后,只余那句“非你不可”,如执念般环绕耳际,久久不散。
诸子剑俯身拾起那枚圣旨火漆残片,掌心轻握——掌纹血气未干,仿佛命运正自裂缝中滴落,汇成一条逆流的河。
而她,终究还是要顺着这河,逆命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