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本色 周一良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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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杨联陞教授

杨联陞(莲生)教授是在海峡彼岸、新旧大陆以至港澳等地都蜚声驰誉的学者,而国内对他的著作反而颇为陌生。

美国哈佛大学为他发的讣告说:“杨联陞教授在国际上以学术辨析能力与才思敏捷著称,是几代学生所亲切怀念的好老师,是协力培育与造就美国汉学的先驱学者之一。”

法国汉学耆宿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说:“总之,杨联陞的学问继承了中国百科全书式学问的优良传统,发挥其个人天赋之才,在广阔范围的资料中,以细致严密的分析作出综合性结论。”(杨著《汉学散策》〈1969年版英文本〉戴密微氏序言)

这两段话准确而恰当地概括了杨联陞教授一生的学术与事业。

杨联陞教授原籍绍兴,1914年生于河北保定。193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经济系。1942年在哈佛大学获硕士学位,1946年获博士学位。1947年在哈佛任助教授,1951年任远东语言系(后改称东亚语言及文化系)副教授,1958年任教授。1961年入美国籍。1965年获哈佛燕京中国历史讲座教授称号。1980年以名誉教授退休。1990年11月16日逝世。

杨联陞教授1959年当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1962年在巴黎法兰西学院及日本京都大学讲学。1970年及1976年先后获美国圣路易华盛顿大学及香港中文大学名誉文学博士。1974年获法国铭刻与文学学院德卢恩奖(Drouin Prize)。他还担任过《哈佛亚洲学报》编委会编委及新竹《清华学报》主编。

除多篇论文和书评之外,杨联陞教授结集成书的英文论著有《中国史专题讲授提纲》(1950)、《中国货币及信贷简史》(1952)、《中国制度史研究》(1962)、《汉学散策》(1969)、《汉学论评集》(未见,出版年月不详)。与赵元任先生合编过《国语字典》(1947)。部分论著译成汉文,汇集为《国史探微》(1983)。北京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有杨联陞教授晚年手订的论著选集,收论文书评共十八篇。

我与莲生订交已逾半个世纪,又是40年代阔别后国内老友中唯一有幸与他三次重逢的故人。虽然长期踪迹暌违,而相知之深,相交之笃,相慕之切,相念之殷,固未尝少减。他的遽然化去,使我异常悲痛。

回忆与莲生初识,是七七抗战爆发后不久,在当时尚未沦为汉奸的钱稻孙教授家中。30年代之初,钱稻孙在北平西四受璧胡同他家里办了一个“泉寿书藏”,向外人开放他的日文藏书,还出版一种不定期的小小刊物名为《学舌》,报道日本学者有关中国文史研究的消息。我有时去帮他整理图书。钱稻孙主编一本《日汉字典》。莲生那时毕业不久,大约一时找不到适当工作,在钱家协助编字典,我们因此相识。莲生考取清华经济系的同时,还考取了北大中文系。那时没有统考制度,好学生不怕艰苦,可以报考一所以上的大学。由于服从家长的愿望,莲生去清华学了经济,但他的修养与兴趣仍在中国文史方面。所以在清华广泛选听诸名家的中国文史课程,受知于陈寅恪先生和陶希圣先生。学生时代就在《清华学报》和《食货》上发表文章。他的毕业论文有关唐代经济史,是陈先生指导的。现在北大任教、曾长期担任陈先生助手的王永兴教授回忆,他就是在清华西院陈先生家中认识莲生的。由于同样有志于文史之学,同样“崇拜”陈寅恪先生,又同样喜欢涉猎日本学者的论著,有许多共同语言,我们两个青年意气相投,一见如故,很快熟悉起来。我发现莲生头脑敏锐,记问渊博,悟性记性都远胜自己,迥出侪辈之上,极为折服,遂成莫逆。

当我滞留平津、俟机南下时,燕京大学的老师洪煨莲先生介绍我去协助美国贾德讷(C.S.Gardner)博士工作。贾德讷著有《中国传统史学史》,时任教哈佛大学,来北平从事研究。我的任务是替他翻阅有关东方学的刊物,作成论文摘要,得到一些报酬。1939年春夏之际,洪先生又推荐我领取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秋天去哈佛留学,贾德讷处的工作不能再继续。贾问我有无合适的人代替,我立即推荐莲生。有些回忆文章说是洪先生或钱稻孙向贾推荐,都属误传。1940年贾德讷博士回到哈佛,希望我仍旧协助他编日本论文摘要。我因领取哈佛燕京学社全时奖学金,按规定不得另搞业余工作。贾德讷家比较殷实,于是自己出钱聘请莲生自北平赴美,继续协助研究工作。莲生先住在贾家,工作之外,从学业到生活得到贾不少帮助。以后在哈佛立足,以及后半生的学术和人生道路,都与贾德讷博士之聘请赴美不可分。莲生为人谦虚厚道,不忘旧谊。三十年之后,当他已成名、担任哈佛大学讲座教授时,1969年出版的《汉学散策》书前献词中,称早被排挤离开哈佛的贾德讷博士为“把我引进西洋汉学之门的君子人、学者和朋友”。称贾夫人“宽厚、机智、善良”,“与她丈夫一起对我体现了无私的基督教人生道路”。根据我和贾家的接触,我认为莲生这些话真诚地表达了他由衷之情;对贾而言,也确实并非虚誉或溢美。

40年代前半,我们在剑桥的学生生活是紧张而愉快的。珍珠港事变后,哈佛大学举办陆军特别训练班,一部分中国学生辍学协助。我协助日文班主任叶理绥(S.Elisséeff)教授教日文,莲生协助中文班主任赵元任先生教中文。他在教学上初露才华,以钻研语法受到赵先生赏识,成为赵先生的得力助手。赵师母好客而长于烹调,当时赵府成为中国学生聚会的中心。而少数带家眷的留学生不待岁时伏腊,也竞相招待单身汉同学,莲生就是我家常客。记得他曾在我家纪念册上题过“推潭仆远”四字。此为《后汉书》所记西南夷语,义曰“甘美酒食”。

40年代末以后,天各一方,不相闻问,直到1974年莲生夫妇同来北京,才得晤面。他当时极为小心谨慎,许多老朋友都未要求会面,只提出见我。我当时已调到“梁效”工作,“纪律”奇严,居然得到允许去北京饭店会晤,原因为“此人是很有影响的美籍华裔学者”。记得这一上午的会面他异常兴奋,谈了很多,而我却“乏善可陈”。我问他在哈佛有无接班人,他举出余英时。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余英时教授之名,而识荆又在十五年之后。这次会晤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在饭店门口握手告别时,他突然说:“咱们行个洋礼儿!”紧紧拥抱了我。我平生无此经验,当时想,“洋礼儿”云者,只是表面戏言,他也并未欧化到非如此不足以尽礼节,实际是表达了三十年阔别后的深挚情感。今天看来,也可算我们半个世纪以上纯真友情的迸发。1977年夏,莲生再次来北京,那时“梁效”成员正在政治审查中,我根本不知道他有此行了。

1982年我以卢斯基金到柏克利加州大学做访问学者,6月偕老伴重游剑桥,与莲生欢聚数日。头天他陪我们步行访赵元任先生和洪煨莲先生故居,邀我们在剑桥湖南饭店午饭。次日又与老友于震寰(镜宇)先生一同在阿令屯家中设宴。我6月8日日记云:“杨在办公室以抹茶相待,又赠诗二首。精神甚好,健谈如昔。颇以法兰西学院讲演为荣,数年前在北京饭店即以此见告矣。赠著作三册,论文多种。”6月9日记云:“杨家晚餐,又赠论文多种。杨公兴奋,大谈读书心得,new ideas甚多。”我离剑桥前夕又记:“杨公电谈甚长,诉受西人排挤之苦,同时畅谈成就之多。”我则“告以博闻强记之外还深思,尤难能可贵。但更须宽怀,方免于病”。据我侧面了解,西人待他不薄,排挤云云未必尽然。遇事有时想不开,恐怕是莲生晚年致病之根由吧?

莲生手书赠诗二首:

赠老友周太初(一良)兄,喜闻其《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即将出版,洛阳纸贵,可以预卜。

北人渊综无多子,寅老家风学步难。

谁道沧桑荒旧业?犹能健笔作龙蟠!

赠萝庵嫂

燕园佳侣几人同,柳色伤离韵自工。

犹记妙人绝妙句:“春衫闲却一肩红。”

末句是嫂寄玉照与太初兄,题此一句,时在1941年。1946年后久别,1982年6月来访,小住数日,同访洪煨莲先生旧居及赵元任先生夫妇在行者街之赵家楼。前辈风流,追怀无尽。太初兄自觉宝刀不老,弟当勉力追随。

莲生老友阿其所好,勉励有加。录赠诗以资纪念,弥增愧恧。

1989年我赴纽约就养,10月底到阿令屯探视莲生。这时他已是小中风愈后,走路须用“行者架”[1],与七年前大不相同了。我当时带着两个想请教的问题:一、他数十年来有哪些得意的及门弟子?二、华裔学者在欧美汉学研究领域前途的展望。遗憾的是,那时莲生虽然头脑清晰,而思路已不太连贯,口齿也欠清楚。一个上午的相聚,只能听他谈,无从对话提问。我的日记上只留下了“回忆杨公所谈,竟无法记”十个字。同时又觉得,来此一趟会面完全应该。

那天杨夫人缪宛君大姐特地买来龙虾相饷,盛情可感。而她对病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体贴,在短短三四小时中已使我感佩无已。我那天怀着极其复杂难以形容的心情,离开穆尔顿路六十三号。莲生去世后,缪大姐1990年12月18日有一封给亲友们的信,其中一段话说:“1990年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一年。以一个没有护理常识的人,只凭着一颗爱心和耐心,来接受上帝给我的任务。用我坚强的毅力来克服了困难,服侍得他起居饮食得当,度过了四个月伤女之痛之后,竟能快活地生活到最终。”这段话,可以作为我在阿令屯杨家所见的注脚。

1990年7月15日我们离纽约返国,头天晚上打电话到杨家。夫人先接,说报告我好消息:莲生自12月女儿去世后,每天昏睡十六小时,书报一切不看。5月以来情绪渐好,睡十二小时,开始读书报,看电视。只是上身不能自由动转,须人扶才能起床。但等莲生自己听电话时,与缪大姐所说的“好消息”恰恰相反,给我极大震动。他说了十几分钟,我一句话一个字都没听懂。两人就这样永远诀别了,悲夫!

日本吉川幸次郎教授《知非集》中《康桥次韵答杨莲生诗》云:“茂堂小学竹汀史,君兼其长非模拟。”莲生的学问包括中国历史与语言两大方面。语言兼及古代和现代,历史则上起先秦,下迨清末,领域涉及经济、社会、政治、文化、宗教,以至考古、艺术等部门。他善于发现问题,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由小以见大。论著每多创获,深得陈寅恪先生学风的三昧。莲生所写书评也极受推重。刘子健教授说:“他最精彩的学问,多半见于他写的书评。”(《斯学传斯风——忆杨联陞先生》,《史学月刊》第三七期。周法高先生《读书集序》(1977)也称赞莲生的书评知识广博而细心,“对于大义微言和细微末节都不肯轻易放过”。)余英时教授说:“杨先生的博雅,在他的书评中显露无遗。《汉学论评集》所收四十几篇英文书评,便遍涉语言、官制、考古、地理、边疆史、文学史、科技史、哲学史、经济思想史、书画史、佛教史、史学史、敦煌学等专门领域,包罗了中国文化史的全部。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书评篇篇都有深度,能纠正原著中的重大失误,或澄清专家所困惑已久的关键问题,其结果是把专门领域内的知识向前推进一步。”(《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上〉,《时报周刊》1991年三○九号)莲生自己也说过,书评是“心血所集”(1984年6月7日致周函)。我认为莲生的书评可以媲美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他复信说:“来示以双承寅老与伯希和为说,万不敢当,廖化作先锋而已。伯公晚年以汉学界之警犬自命,不可向迩。其书评不留余地,非弟所从。”(1982年8月23日)他对伯希和的批评,正与他一贯为人忠厚的作风相一致。

莲生的学问用历史学家四个字不足以范围和概括,汉学家也许对他倒是一个更恰当的称号。他对美国汉学的贡献,他的学生和同事余英时教授有中肯的说明:“杨先生对于西方汉学界的最大贡献,毋宁在于他通过各种方式——课堂讲授、著作、书评、学术会议、私人接触等——把中国现代史学中比较成熟而健康的成分引进汉学研究之中。”(《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上〉,《时报周刊》1991年三○九号)莲生之所以成为掌握多方面知识的汉学大师,当然与他学问渊博有关,同时客观学术环境的要求也起了作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美国讲中国学问,范围很难控制。因为学生的兴趣各有不同,先生也就不能不跟着扩大研究的领域”。(《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上〉,《时报周刊》1991年三○九号。莲生在别处也曾把自己比做“杂货店”,因为“汉学原本就包括哲学、文学和史学”,见福井文雅《欧美的东方学与比较论》〈1991年日文版〉第七○页)莲生所倡导的“训诂史学”,主张彻底掌握史料的文字意义,要求扣紧史料的时代而得其本义,我看也是针对外国学生读中国文献有时理解不够确切、意以为之的倾向提出的。假如莲生在本土的学术环境之中进步成长,可能他的学问会另有一番境界吧。

莲生做学问胸襟宽广,从善如流,绝不抱任何成见偏见。对于前辈如柳诒徵、吕思勉诸家著述,都极为尊重,随时参考。其处世为人也同样宽厚公正,喜抱不平。据云台北“学术界主流”曾对钱穆(宾四)先生有“牢不可破的成见”,而莲生对他却极为推重,说“钱先生的中国学术思想史博大精深,并世无人能出其右”,认为钱先生《朱子新学案》提纲“胡适之先生恐怕是写不出来的”(《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下〉,《时报周刊》1991年三一○号)。

莲生还曾在信中谈到:“论明清史料史事,今日当推房兆楹杜连喆夫妇,皆燕大高人。弟已作初步准备,两年后提名房先生为院士。哥大已赠予二人文博,洪师大慰。有明清两传,Mary Wright、Jonathan Spence、David Nivison皆北面称弟子。燕大在中院(周案:指台湾中央研究院)向来受屈,煨莲先生尤甚。弟希望打此不平,能有效也。房先生如过此关,弟决出席力荐。”(1982年8月23日致周函)可惜的是,房先生未及待莲生推荐,就在北京溘然长逝了。莲生这种对学人尊重爱护,对学术出以公心的精神,在各地学术界都喜欢搞山头、分门户、闹派系、不团结的今天,是极可宝贵,永远值得效法的。

莲生虽久侨花旗之国,最后入籍,但我认为,从他的志趣、修养、人生哲学以及生活习惯等等而言,他始终是传统的中国文化人。因此,他内心中故国山河时时萦绕,传统文化的浸润从未稍减。从他的信札中,足以窥见一二。1982年8月送我们归国函云:“下月底可以返国,大佳。‘虽信美而非吾土’,‘应知异国误华年’,弟四十年前早为语谶矣。”(1982年8月23日)1989年5月函云:“又值洋清明。近阅书报,看TV,皆少好怀,记得‘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一联。”(1989年5月27日)陆惠风先生挽莲生联云:“万里乡心埋异土”,是能道出莲生心事之语。我因偶然机会,看到郑骞(因伯)先生挽台静农先生联语,其下联云“八千里外,山河故国,伤怀同是不归人”,语极沉痛而真挚。看来无论大洋彼岸也好,海峡彼岸也好,只要稍有中国文化的培养熏陶,这传统文化就会超越于任何政治、经济或民族的因素之上,成为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我们应当充分尊重并发挥其作用。

由莲生的成就,我联想到他成才的途径和抗战前北平的大学。当时北平主要的大学五所:国立的北大、清华、师大和私立的基督教会的燕京、天主教会的辅仁。30年代,以中国文史方面系科而言,五校教学各有传统,研究各有特征,各有自己的刊物,也各培养出不少人才。当年青年学生心目中最为景仰的两所国立大学——北大与清华,似乎难分高下。五十余年后的今天,再来考查,我的印象是,莲生出身的清华似乎办得更成功。我在院系调整后的新北大参加过一次会议(记不清是系主任会或其他什么教授为主的会),环顾在座,北大毕业者二人(党委书记与哲学系主任),燕京毕业者二人(地理系与历史系主任),其余的教授如果我记忆不误都是出身于清华的。这种情况当然有很大偶然性,恐怕也不能否认它说明一些问题。清华一位老教授回忆,梅贻琦校长曾开玩笑地说:“京戏舞台上的皇帝身穿黄袍,坐在当中。但真正有戏可演的,大都是那些文臣武将。皇帝往往没什么表演,我就像是个皇帝。”此话说明,梅校长虽然自谦,实际他的作用正在善于延揽教授。只要有高水平师资,各尽其责,就有保证把合格的学生培养成高水平人才。当年清华的教授会很富权威性,或称为“教授治校”,看来未可厚非。

从莲生的例子,我还想到清华办学的另一特点,即悬统一标准,要求所有学生的基础具备大致相等的水平。北大却容许录取中文突出优异而外文不及格的新生。莲生自谦说,英文程度在清华学生中只居乙丙之间,而日文下过深切功夫。然而莲生在美国很快适应,讲课、写论文、讨论等应付裕如。而北大毕业的一位久居美国的历史学家,学问精深渊博与莲生相伯仲,只是外语受到限制,不能像莲生那样发挥所长,因而在美国汉学界始终未得到应有的承认。这一对比的例子可能也并不典型,但足供知人论世,有助于理解莲生之所以成为国际知名学者。

莲生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多才多艺。在美国同学时,只知其能诗而不知其善画;只知其精于桥牌,而不知其兼擅围棋麻将,甚至三者都有著述;只知其为京剧戏迷,不知其能写能唱子弟书。陆惠风先生悼词中说莲生是“certainly one of the most colorful intellectuals of his generation”(肯定是他这一辈知识分子中最为多彩多姿者之一)。仅从上述意义而言,colorful一语也确切之极,更无论他的学术活动了。莲生由于人品、学业、才艺等方面原因,在哈佛中国学生中群众关系甚好,被选为中国学生会主席,并被吸收为中国学生的兄弟会“成志学社”(CCH)会员。

40年代之初,哈佛搞文史哲的中国研究生有四个人年辈相近,意气相投,常在一起,以齿相序为任华(贵州安顺人,清华大学毕业,清华留美公费)、周一良(安徽东至人,燕京大学毕业,哈佛燕京学社奖金)、吴保安(后更名于廑,安徽休宁人,东吴大学毕业,清华留美公费),而莲生最年轻。吴杨两人时时写诗唱和,记得他们的《哀香港》七古长篇在哈佛中国同学中传诵一时。吴保安住处是30年代翁独健教授求学时所住之地,当年的房东已然是白发皤然的两姊妹,也曾成为吴杨诗中主题。(三四十年代时,美国对华人种族偏见甚深。剑桥留学生租房每遭闭门羹,只有少数房东愿收中国房客。因此中国学生住房常有“世袭”现象。)莲生赠吴保安归国诗云:“思能通贯学能副,舌有风雷笔有神。同辈贤豪虽不少,如君才调恐无伦。”(1983年10月18日致周函)八年抗战胜利结束,1946年任周吴三人“青春作伴好还乡”,先后回国。四十年来,由于客观情况,业务上辗转流离,游骑无归,成就寥寥。拨乱反正之后,周一良始得重理旧业,吴保安奋其雄心壮志,开创15、16世纪世界历史转折点之研究。西洋哲学长期被冷落,金岳霖大师之高第弟子任华几于投闲置散,今年届八十,老病因循。共话剑桥旧事,既悲莲生之永逝,又不禁庆其学术硕果之长存也。

《梁书·朱异传》载:“异遍治五经,尤明礼易。涉猎文史,兼通杂艺。博弈书算,皆其所长。年二十,诣都。尚书令沈约面试之,因戏异曰:‘卿年少,何乃不廉?’异逡巡未达其旨。约乃曰:‘天下唯有文、义(周案:指谈义)、棋、书,卿一时(周案:犹言一齐)将去,可谓不廉也!’”借此典故,撰联以表达哀思:

任周吴杨异域同游,俊彦独推魁首;

文义棋书一时将去,不廉更迈前修。

[1] 英语walkel,井字形极轻金属架,病人用手臂撑以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