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译者前言
克里斯托夫·奥诺—迪—比奥(Christophe Ono-Dit-Biot)的小说《潜》(Plonger),二〇一三年出版时就获得了当年的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次年,又入选中国的“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是一本既好看,又内容深刻的书。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外国文学学会选中它作为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又委托我来翻译,确实是我的一个荣幸。而它的翻译过程,对于我也是一个十分宝贵的学习和实践机会。
一、小说情节
《潜》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
《潜》探讨了潜入另一种文明的可能性。
初读之际,读者可能会觉得,这是一部历险小说,或者是一部侦探小说,一部游历小说,一部疑谜小说……
若是读得更细致一些,读者则会认为,这就是一部反映当代生活、尤其是艺术家生活的写实小说。
男主人公塞萨在巴黎的某家叫做“企业”的大型媒体工作,担任高管,是著名的记者。他对女摄影家帕兹一见钟情,并为她艺术上的成功摇旗呐喊。他想尽办法追踪帕兹,终于获得了她的爱,后来还小施阴谋诡计,偷走了帕兹的避孕药,让她避孕失败,从而有了儿子赫克托耳。后来,当帕兹离家出走后,他一个人苦苦地坚守家中,等待帕兹的消息。当帕兹溺毙海滩的噩耗传来,他迫不得已动身前往阿拉伯海岸,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逐渐地弄清楚了帕兹的死因,同时还弄明白了她离家出走的原因……
女主人公帕兹是个天才的艺术家,一开始时专门从事沙滩摄影,获得成功后,多次举办个人摄影展。在塞萨的帮助下,她渐渐出了名,在媒体上大获好评。而在个人生活方面,她与塞萨相爱并有了孩子赫克托耳。后来,她一度转而做博物馆内的“人与艺术作品”的摄影,并获得惊人的成功,甚至在卢浮宫举办了个人展。帕兹觉得欧洲文明已是坟墓,不愿意生活在对欧洲辉煌往昔的崇拜和留恋中。就在个人的艺术生涯到达顶峰之际,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欧洲,离开了事业,放弃了摄影,也离开丈夫和孩子,一个人跑到阿拉伯的某海滩,住到一个小棚屋里,去下海潜水,去探索海底世界的奇妙,去关注鲨鱼的生存境地……最后,在一次潜水中不幸因缺氧而溺死。
二、小说人物
《潜》所写的,是塞萨和帕兹所熟悉、所经历的欧洲艺术家和记者的生活。由此,他们所经历的经济危机、恐怖袭击、天灾人祸,也就是一般欧洲人所遇到的社会现实和日常生活;他们在各自专业领域中的奋斗经历,也就是一般欧洲人为生存、为艺术、为人生价值的实现而做出的追求。
塞萨和帕兹这两口子对当代欧洲文明的认识上的分歧,大概是整部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因。探究这个原因,恐怕也是我们探索小说《潜》主题意义的最好方法。当然,我们在此也并不想用三言两语来总结小说的现实意义,更不想学究气十足地归纳出作品的社会学意指。
塞萨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他在巴黎的新闻界和艺术界闯荡多年,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对社会的种种弊病,他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同时更看到,欧洲尽管充满了危机、暮气沉沉,也还是尚可苟活着的唯一地方,世界的其他地方太乱,不是台风海啸等天灾,就是恐怖袭击类的人祸,那样的乱世景象,他见得多了。他曾经在泰国报道过2004年的海啸灾难,也曾在贝鲁特被伊斯兰抵抗组织逮捕和审问……在他看来,帕兹根本就不了解世界,而他是了解的,他比她要清醒。他知道,全世界都在恐怖袭击的威胁之下,因此,他干脆就不愿意离开欧洲一步,即便要陪帕兹去海滩,他也只想在欧洲的海滩转悠,尽管那里每年都会有一些“奇观”在不可挽回地永远消失。后来,当他不得不前往阿拉伯某地去辨认帕兹的尸体时,他简直就不想从机场的那道安检门越过一步去,仿佛那道门就是一个分隔开生与死、宁静与动乱、安全与危险的“鬼门关”:
我闭上眼睛,我穿过门。短短的十分之一秒,就像人们一口喝干一杯那样短,我度量我所离开的那一切,这个欧洲的美,我孩子的脸,还有那么像你母亲的这个里皮笔下的圣母的脸[……]。
而帕兹,她显然不那么世俗,比塞萨要“野”得多。作者故意把她写成是一个西班牙女子,或者不如说是一个阿斯图里亚斯地方的西班牙女人,经历了当代西班牙社会曲折多变的动乱历史,无疑要比法国男人塞萨更多一些内在的“叛逆”气质。她的艺术创作在构思上就与众不同。海滩能给她一种启发,一种完全不同于普通人的观察视角,以至于当塞萨在报刊上撰文评论她的摄影作品时,会把她的艺术意图完全弄“相反”。夜游卢浮宫,能给她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无与伦比的灵感,启迪她创作出“人与艺术作品”的系列来。个人生活方面,她本来不想要孩子,避孕失败后,却坦然地迎接孩子的出生。当然,她最惊人的举动,乃是离家出走。而且,她很早就收养了一条鲨鱼,通过对小鲨鱼“努尔”的收养,她对欧洲当代文明逐渐形成了一种彻底否定的看法。在她看来,这一文明已经死亡:在她看来,“欧洲变成了一个大博物馆,一个旧时代的天文馆,一个持续很长时间的临时展览会”。她这样对丈夫塞萨说:
“欧洲在死去,塞萨。欧洲在死去,因为它死死地包裹在了往昔中,恰如一瓶莫斯卡。我不愿活在钟罩底下,我不愿活在对往昔的崇拜中。正因如此,我离开了西班牙,历史遗产,往昔的荣光,征服……”
可以猜想,塞萨和帕兹对欧洲文明的不同看法,体现出了作者克里斯托夫·奥诺—迪—比奥矛盾的心声,这恐怕也是大多数当代欧洲人的内心矛盾。小说并没有简单地否定欧洲文明,只是借人物的口,对这一文明提出了质疑,当然,小说也没有简单地否定非欧洲文明,更没有否定那里的美:
对那些地区堪与欧洲之美景媲美的美视若无睹,实在是太愚蠢了。
没错。我知道,很少有什么能比得上缅甸若开邦的偏僻小镇谬杭上空被太阳光穿透的精彩的薄雾,或者钦族姑娘脸上文刺上的精美的蜘蛛网般的图案。
我还可以对你倾诉,跃入到阿布—苏鲁夫温泉中实在是一种享福,是最有滋味的一种沐浴,它就在锡瓦绿洲的心脏,在利比亚的边境[……]。
小说用一些统计数字和小插曲故事,道出了这个地球各处皆不安宁,为塞萨的观点提供证据。而在小说第三部分的“论战者”这一章节,不同身份的人物对当今世界种种敏感问题(经济危机、欧洲衰落、核电站泄漏、生态主义、恐怖袭击、海洋保护)亮出了不同观点,展开尖锐交锋,实际上很有代表性地反映出塞萨和帕兹不同观点的论据和论点。
三、小说主题
帕兹认为,只有在另一种文明中,即在海洋文明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宁静、和谐、生动。而鲨鱼(应该还有鲸鱼、海豚等其他深海动物)的生活价值更应该被看重,尤其因为鲨鱼正在遭到人类无节制的捕猎杀戮。
小说借帕兹、潜水教练马林等人物的言行,把人与鲨鱼的关系看得非常重要,甚至超过了人与人的关系。人与鲨鱼的关系,本来应该是和谐的,人不应该怕鲨鱼,因为鲨鱼并不咬人;人更不应该只为获得一点点有经济价值的鱼鳍而去猎杀鲨鱼。从马林的嘴里,我们甚至还得知:“在某些文明中,鲨鱼不被人看作一个敌人,必须消灭,而是被当作一个神。在汤加群岛,它甚至是一个女神。在斐济,你要想成为一个男子汉,就必须亲吻一条鲨鱼的嘴,如此,它将赋予你它强大的力量。”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关系才是和谐的,理想的。当然,也是野蛮的。但野蛮的,就不一定不好。
这种海洋文明,在小说中被写成为“蓝色”,用西班牙语来说是“azul”,用帕兹的法国式读法则为“assoul”。小说对海洋的描写体现在很多精彩的段落中,包括塞萨本人后来参加的两次潜水,那些细致描写的段落无疑是小说《潜》最好看的部分。但是,我们同样应该注意到,帕兹后来住在海边小屋中所从事的绘画,更具象征性地体现出一种对大海文明的追求和向往。在调查中,塞萨走进了帕兹生前住过的小房子,看到里面都是她创作的题为《蓝色》的绘画,整整一个系列。而这画,塞萨不久前才刚刚看到过:
白布上用蓝色颜料画了一幅很精彩的素描。线条粗犷,用力遒劲,是一个躺着的女人,仰卧,赤裸,头发披散着,两腿分开,两脚撑着地面,两手放在身体底下,像是试图要解开束缚住她的看不见的绳子——底下,则是大大的一团黑影。
我在翻译这一段时,十分强烈地感到,那是海洋的一个形象,或者说这蓝颜色的女人就是海洋的象征。帕兹爱上了大海,为了大海,她宁可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年幼的儿子,同时也抛弃她的摄影艺术。
读者一定会问(其实男主人公塞萨就已经替读者们问过了),帕兹这样背井离乡,抛弃家庭,抛弃丈夫儿子,抛弃艺术生涯,抛弃已有的功名,难道她就不爱他们了吗?小说始终就没有从帕兹的角度回答过这一疑问,但在小说的末尾,有这样一句用西班牙语写的话:“No dije que no te quería.Dije que no podía querer”,小说还用法语重复写了一遍这句话的意思:“我没说过我不爱你。我说我无法爱”。这一反复的强调,应该就是帕兹何以要不惜代价地主动寻求历险和流亡生活的答案。
小说中,塞萨自始至终就一直无法理解帕兹对所谓“野蛮”(也可以读作“海洋”、“孤独”)的需要,读者(在这方面,塞萨应该是读者的代言人)恐怕也无法理解,而直到读者读到这句话时,他们恐怕才真正找到了男女主人公之间内心的差距。无论如何,这一差距是可以看到的,可以找到的,也是可以消除的。只是,在小说中,一切都太晚了。
另外,《潜》中有专门的一章,写到贝尔尼尼创作的“雌雄同体人”赫尔玛佛洛狄忒的雕像。帕兹对这个融希腊男神赫尔墨斯和女神阿佛洛狄忒(维纳斯)的性别特征为一体的赫尔玛佛洛狄忒十分地欣赏。由此,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帕兹离开丈夫和儿子,独自一人跑到天涯海角去过苦行僧那样清心寡欲的生活,应该是看上了赫尔玛佛洛狄忒的“榜样”。
这个雌雄同体人无疑是一种自身完美的象征。就“性”本身来说,赫尔玛佛洛狄忒是完美的,自身和谐的,而抛夫弃子的帕兹也是完美的,大海更是完美的。在小说中,我们甚至还看到,一条叫西庇太的雌鲨鱼竟实现了孤雌生殖,由此联想到,帕兹已经收养了角鲨幼崽努尔,已经欣赏到了赫尔玛佛洛狄忒,从性爱和生殖的意义上,她可以完全不需要男人和儿子了,她已经完成了自我生成,或曰“复生”(reproduire)。而大海,以其包罗万象的繁复性,保障了她的生活的各个层面,当然,也体现了以帕兹为代表的人与自然的和谐。
四、小说题目
小说的题目是“Plonger”。“Plonger”这个词,在法语中作“浸入”(faire entrer quelque chose entièrement ou en partie dans une liquide)、“扎入”(enfoncer vivement)、“潜水”(s'enfoncer entièrement dans l'eau)、“跳水”(sauter dans l'eau)来讲,也可以引申为“远眺”(regarder du haut en bas ou de façon insistante)、“专心致志于……”(mettre brusquement ou complètement dans un certain état physique ou moral)等意思[1]。应该说,小说选取这个词作为题目,含义是十分丰富的。
Plonger在小说《潜》中有时指“浸入”或“专心致志地沉浸于”。在常人看来,女主人公帕兹的艺术活动和平常生活就处于一种“沉浸”状态:她总是特别地专注于摄影(后来则是绘画、刺绣),工作中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傲视的态势。
后来,出现了“扎入”:帕兹一个人赶去阿拉伯海滩,属于某种从高到下的“扎入”,离开大都市的高楼那个“高”地方,迅速跃入到平展的海滩,以及海洋的水下那个“低”地方。
小说中还有很多的“扎入”:读者读到,塞萨和帕兹夫妇俩的第一次性爱是在阿斯图里亚斯的煤矿博物馆的旧矿井中,是一次真正意思上对“大地深层”的“扎入”。后来在威尼斯,孕育了未来儿子赫克托耳的那一次做爱是在“鲸鱼”的“深腹”中完成的。
连后来那一次在卢浮宫的夜游参观,也可以被看作是女主人公于“黑暗中”对艺术珍品的一种心醉神迷的“沉湎”。因为,在她身上,明显地有“一股热流潜入到皮肤底下”。
Plonger也指“远眺”,帕兹离开了家庭和事业,同时也离开了过于喧嚣、过于危机重重、过于垂暮的欧洲文明,去远眺蓝色的海洋。甚至在离开之前,她就已经在更专注地关心海洋动物的保护事业,关心鲨鱼的收养,她已经从电脑中通过互联网来远眺大海;而来到海边后,她更是在远眺,远眺一种野蛮,一种非现代文明的“文明”。这一点,我们在对主题的分析已经说过了。
Plonger当然还指“潜水”,帕兹最终死于潜水,塞萨最后也在潜水实践中解谜。整篇小说以“潜水”来贯穿始终,而且小说本身也有整整五章(“马林”、“海底”、“水人”、“最长的夜”、“强直静止”)充满细节地讲述到主人公在海洋中的潜水。而且,潜水者的形象,甚至还被描写成了人类进化的最高象征。我们在小说最后一部分的“中心”那一章中看到潜水中心的一个教练,穿着这样一件黑色的T恤:
我的目光立即就停在了那T恤衫上:众所周知的人类进化的图标——用五幅图画来表示,一只猴子渐渐地站立起来,最后成为一个人——只不过这里多出来一个阶段,多出来一幅图画,在这里,直立人,然后是智人,不是垂直方向,而是水平方向行进的,头戴着棕榈树的叶冠,嘴里吐着泡泡。他成了潜水者,按照T恤衫图案设计者的意思,这就是人类进化的最后阶段[……]。
这里的指涉影射不言而喻。
小说满篇都谈到了Plonger。在第一部分的“找到帕兹”这一章中,当了父亲的塞萨告诫年幼的儿子:“绝不要忽视你的肉体[……]加工它,让它变得漂亮、光明、矫健,让它到处潜入,抚摩一切可能的皮肤,浸泡在所有的水中。”
“在山上”这一章中,塞萨与帕兹做爱时,想到的是:“我知道我潜入,再潜入,进入到她无限源泉的肉体那最细微的空隙中”。
例子太多,不胜枚举。
我最初把题目译为“潜水”,大致上不算有错,但是,在对“Plonger”的译法绞尽脑汁地费了一番考虑之后,我最终还是把它改译成了最简单、最广义的“潜”。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在此费一些笔墨,如上所述,把Plonger的种种含义说个大致清楚。
五、小说写作
《潜》的写作特色不少,但我认为值得在此特别一说的,却只有寥寥一二。
小说的语言十分生动,用词讲究。全书的叙述用第一人称进行,也即男主人公塞萨的视角和说话口气。
从结构来看,小说是塞萨对儿子赫克托耳的讲述:除了讲述塞萨和帕兹的相爱、同居、生育、分离、孤独、寻找的主线故事之外,还描绘了巴黎(乃至法国和欧洲)的摄影、绘画等时尚艺术的日常活动和未来倾向,同时也涉及当代的国际形势、环境保护、人与自然的关系等重大现象,内容可谓包罗万象。
帕兹和塞萨所熟识的艺术界和新闻界在《潜》中得到了很好的反映,这无疑得益于作者克里斯托夫·奥诺—迪—比奥的记者身份,以及他对艺术界的关注。
小说对艺术家众形象的描写采取了虚构和纪实相结合的手法,书中提到的不少艺术家都是史有其人,尤其是,通过帕兹在塞萨的陪同下参加威尼斯双年艺术展的详细描写,小说写出了一些世界顶级艺术名人的实践活动和作品面貌。例如洛里斯·格雷奥及其作品《盖佩托馆》(即搁浅的鲸鱼),查尔斯·雷及其作品《孩子与青蛙》等等,都有细节上的描写。而略略提及的艺术名人就更多了,如弗朗切斯科·韦佐里、托马斯·豪斯阿戈、胡安娜·瓦斯贡采罗等人。另外,小说中许多真人真事(如法国影后卡特琳娜·德纳芙在巴以前线的遭遇)都可以从奥诺—迪—比奥对黎巴嫩和缅甸的报道中得到佐证。而且在实际生活中,奥诺—迪—比奥的儿子就叫赫克托耳,而这部小说就是献给他的。这也就让人更容易猜测到小说中的自传因素。
这种把历史名人和当代名人写入虚构小说的做法,是当今小说家很时髦的手段之一,有人把这一类小说称作“vrai-faux roman”。记得米歇尔·维勒贝克的《地图与疆域》(2010)中就有类似的描写。这部龚古尔奖获奖作品,就把小说家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和维勒贝克自己写入了小说,甚至还让作为小说人物的“自己”被人杀死。维勒贝克还让他的主人公杰德·马丁(也是一位画家和造型艺术家)为世界IT领袖比尔·盖茨和史蒂夫·乔布斯,为全球艺术大亨达米恩·赫斯特和杰夫·昆绘画。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小说《潜》的叙述顺序大致按照历史性纪事方式进行。但也有一些小小的倒叙和插叙。例如,小说一开始,塞萨以一个年轻父亲的语气,回忆了儿子赫克托耳的出生。然后,时间一跳跃,塞萨就叙述起了自己如何接到法国使馆的报丧电话,坐飞机去阿拉伯某地辨认帕兹的尸体。
随后,故事的时间流逝和情节发展就很正常了,从塞萨第一次认识帕兹的物证“除尘喷雾器”谈起,讲到在小店铺中与帕兹的第一次见面,后来又如何买她的照片,为她的作品写评论,为追求她而特地跑去西班牙,在阿斯图里亚斯的旅行和求爱……然后就是在巴黎的艺术家生涯,他当他的记者,她拍她的照片。帕兹成名后,两口子不断出席各种展览会的开幕式,她也逐渐走向艺术生涯的顶峰……
但小说中的一些段落,作者特地用异体字体现,表示故事叙述状态的停顿,转入离题话,或是塞萨对在远方的儿子的谆谆教诲,或是他内心中的祈祷,或是对正在叙述的故事情节作事后的评论与回忆,总之,读起来一目了然,似乎也不必在此赘言评说。
还有一点,小说中,很多的句子不用主语,直接由动词开始,说明动作和行为与上一个句子是由同一人完成的,其间并没有主语的更换。因此,我的译文也保留同样的处理法,句子中不加主语。
其他方面,小说的写作就似乎没有太多的艺术特点了。
六、小说作者
小说作者克里斯托夫·奥诺—迪—比奥一九七五年生于海滨城市勒阿弗尔,现为法国《观点》周刊的副主编、记者,负责该刊的“文化”版面。已发表小说四部:《剥蚀》(2000)、《一切女人和雌性禁止入内》(2002)、《直接的一代》(2004)、《缅甸》(2007)。
其中《剥蚀》获得了拉罗什富科奖,《直接的一代》获得圣召奖和夜航奖,《缅甸》获得了联合文学奖。
二〇一三年的这一部《潜》不仅获得了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同时还获得了勒诺陀中学生奖。
有评论认为,《潜》是对生命和爱情的一种高调颂扬,同时也是对现实社会表象的一种深入,作品中透出了作者对古典文学的爱,对历史,对大海的爱。有评论还用两个词简述了这部阳光和黑暗的美丽作品:活生生地死去。而在写作风格上,《观点》杂志的评论家弗朗茨—奥利维埃·吉斯贝尔(本身也是小说家)认为,小说《潜》明显地受到菲茨杰拉德、端木松、萨冈、贝格伯德等前辈的影响[2]。
七、小说的翻译
关于《潜》这一小说的翻译,除了书名(上文已有论述),倒是还有几句话可说。
翻译的时间比较短,有些仓促,译文也不甚理想。从三月中旬到七月下旬,整整四个多月,包括了翻译和两遍校改。
初稿完成后,我就在博客上晒了一下翻译初稿的两个相对独立成章的段落:“第一次潜水”与“夜游卢浮宫”[3]。目的是听取网友的意见。
反馈的意见虽不多,还是很管用。例如,有人提出,小说人物之一潜水教练Marin的名字译成“马兰”不好,有些女人味。于是我接受,就改为“马林”。
对小说原文的理解,我曾有三两处难点,始终查不到答案,需要直接问作者。于是,我电子邮件发去巴黎的伽利马出版社,结果被出版社的编辑挡驾,说是作者很忙,无空回答那么多译者的问题。好在,那位女编辑倒是耐心地解答了我的提问。我倒无所谓,只要疑问得到了解答,谁回答不是回答!
另外有一点要强调一下。小说的最后几章重点描写了在海中潜水的故事。我在翻译时感觉很亲切,其原因很简单,去年,我下海潜了一回水。那当然还是在翻译《潜》这部小说之前,当时,我在澳大利亚的大堡礁旅游,有自费的潜水项目,不知道我脑子里哪一根筋搭错了,全旅游团就我一个报名下了水。那一段潜水的经历,几乎与主人公塞萨的第一次下水一模一样,连细节都一模一样。于是在翻译时,我有一种似曾相识、如鱼得水的感觉。在此录一段译文: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后,我发现了一个世界[……]短短几秒钟内,我就从大海的表面,从它单色画面的光亮,过渡到了一个充满了生命、运动和惊喜的世界,过渡到了一个如此纷繁复杂的地理环境[……]在我的脚下耸立起一座岩礁和珊瑚的真正城市,一座座高塔拔海而起,挑战万有引力定律,托举起镶嵌有蓝色、绿色和黄色花边的,仿佛悬在那里的宽阔平台。一把把巨型的扇子,鲜红鲜红的,恰如在放出火光,波动在看不见的潜流中。一个个强健的大烛台淡泊而显紫红,由其枝杈自由伸展出无穷的分叉,其尖端最终交织成千奇百怪的玫瑰花窗。[……]我迷醉。被征服。被战胜。
翻译这个段落的时候,我自己当真觉得仿佛又潜了一次水。
至于潜水的装备,我则询问了比我资格老很多的爱潜水的出版人吴文娟女士,得到了她令人可信的解释。
《潜》写了一个最终死在阿拉伯的西班牙女人的故事,这使得小说作者有意地在法语原文中用了不少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的句子和单词。不懂西语和阿语的我,在翻译时就不得不求助于方家。好在朋友中有专家可请教,林丰民、杨玲、宗笑飞的解答给了我一个明白,也给了我翻译时的自信。
由此,回想起当年我翻译《复仇女神》的情景,作品中有大量的德语、俄语,我就请教了同一单位的杜新华、苏玲等专家。翻译外国文学,光懂一门外语,似乎是远远不够的,但若是有很多懂得其他外语的人可请教、可信赖,翻译也就可做了。
余中先
二〇一四年七月十九日初稿于蒲黄榆寓中
七月二十四日修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