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桑乔在主人面前的妙论,堂吉诃德遇见死尸的冒险及其他事件
“我的老爷,咱们这几天碰到一连串倒霉的事,我看肯定是因为您没有履行誓言,违背了骑士道的规矩,有了罪孽,受到了惩罚。您当初发誓,说什么除非夺得那摩尔人的头盔,再也不在铺有台布的桌上吃饭,不跟王后调情取乐,还有许多别的事。那摩尔人叫什么来着?我说不清楚了,叫什么马兰德里诺[1]吧?”
“你说得对,桑乔。”堂吉诃德说道,“说真的,我还真的全给忘了。可是你得承认,你也有错,没有及时提醒我,因而你才出了被兜在毯子里抖的那件事。不过,我自有办法加以补救,骑士道对什么都有赎罪的办法。”
“我难道发过誓,必须事事提醒您吗?”
“发誓没发誓倒无关紧要,”堂吉诃德说道,“只要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行了。是故意也好,不是故意也好,设法补救一下总不会有错。”
“如果真是这样,”桑乔说道,“您要注意可别像忘了誓言那样,忘了设法补救,免得那些妖魔鬼怪心血来潮,又来拿我寻开心。没准儿见您总是坚持己见,连您也要耍弄一番呢。”
二人东拉西扯地聊着,不觉天色黑了下来。路上一直没看到有可以过夜的地方,这还不算,更糟的是二人都饥肠辘辘。褡裢丢了,里面的干粮等物也就没了。祸不单行,这时又出了一件怪事,不用刻意描写,事情本身就够奇怪的。夜色已深,二人仍在继续赶路。桑乔心想,既然是条官道,不出十里路肯定能碰上个把客店。
主仆二人就这样往前走,四周一片漆黑,侍从饥肠辘辘,主人也急于进食。这时二人忽然发现,沿着大路,一团火光,一簇流动的星星迎面而来。桑乔一见,大惊失色,堂吉诃德心里也有点发毛。一个收紧缰绳,一个勒住马嚼,停下来悄悄地注视着,想弄清那可能是些什么东西,只见那团火光越来越近,越近显得越大。一见此景,桑乔吓得仿佛水银中毒似的浑身发抖,堂吉诃德也是毛骨悚然,但还强作镇静地说道:
“桑乔,这回无疑又是一次极其伟大的冒险事业,我必须全力以赴,大显一番身手。”
“哎呀,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桑乔说道,“我看这次又是妖魔鬼怪。要是冒险同它们开战,我到哪儿去再找几根肋骨让它们折腾呀!”
“就算是妖魔鬼怪,”堂吉诃德说道,“我也不会让它们碰你一根毫毛。上次它们戏弄你,是因为我爬不上院墙;而这次,我们是在开阔的野地,我的佩剑就可以挥舞自如了。”
“要是它们像上次干的那样,给您施了魔法,叫您动弹不得,”桑乔说道,“那就是在不在开阔的野地,又有什么用?”
“不管怎么说,”堂吉诃德反驳道,“我求你先振作起精神来,你瞧我多么神气!”
“要是上帝保佑,我会振作起来的。”
二人躲到大路一边,再次仔细察看那团游动的火光到底可能是什么。过了不久,他们看见走来许多穿白色罩衣的人[2]。这一可怕的景象吓得桑乔·潘萨魂飞魄散,像患了疟疾发冷时一样,上下牙直打架。等到二人看清楚了,桑乔那上下牙的磕碰劲儿越发厉害了。他们发现那些穿白色罩衣的有二十多人,个个都骑着马,手里举着明晃晃的火把。这些人的后面是一张上盖黑布的抬床,再往后还有六个骑牲口的人,黑色丧服直垂到牲口的踝骨处。从那慢腾腾的步子来看,显然是骡子,不是马。穿白色罩衣的人一面行路,一面喃喃低语,声调低沉,充满同情之意。在这种时候,在这种旷野之中,这一奇异的景象使得桑乔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连主人心里也不免打鼓。然而,堂吉诃德到底是堂吉诃德——桑乔的勇气丧失殆尽,而堂吉诃德则相反,在他的想象中,这一景象却再现了他在书中读到的冒险事业。
堂吉诃德认定那抬床就是担架,上面大概躺着一个身受重伤或已经死了的骑士,只等他去为其报仇雪恨呢。于是便不再多加思考,在马鞍上挺直身体,斜执长矛,精神抖擞地在大路中央一站,拦住了白衣人的去路。等白衣人走近,他提高了嗓门喊道:
“站住,诸位骑士,不论尔等何人,速速报上姓名,来自何方,意欲何往,担架之中抬有何物。照此情景,尔等非受害者,即害人者,本人有责必须搞清,以便惩处尔等害人之恶行,或为尔等所受之害报仇雪恨。”
“我们急着赶路呢,”一个白衣人说道,“客店很远,我们没工夫停下来回答您这么多的问题。”
说完,白衣人一踢骡身,径自向前走去。堂吉诃德对这样的回答感到很恼火,一把抓住骡子的笼头,说道:
“站住,为人应有礼貌。对本人所问之事,快快从实报来,如若不然,你我就在战斗中一决雌雄。”
没想到那骡子十分胆小,见笼头被人抓住,吃了一惊,前蹄一抬,就把主人从屁股后掀了下来。一个步行的仆人见白衣人摔落在地,朝着堂吉诃德就破口大骂。早已火冒三丈的堂吉诃德,不多废话,挺矛就向一个穿丧服的人猛刺过去。那人身受重伤,倒在地上。堂吉诃德回马又去攻打其他人,他那冲杀厮打的敏捷劲煞是好看,在那一刻,就连罗西南特也像生了翅膀一样,神气十足,动作轻盈。
这些白衣人都是些胆小怕事者,又手无寸铁,一会儿工夫就停止了抵抗,拿着火把逃窜散去,就像欢庆节日的夜晚,人们戴着假面具互相追逐嬉闹一样。那些身着丧服的人裹在黑袍里,磕磕绊绊,行动不便,所以堂吉诃德轻而易举地揍了他们每人一顿,把他们赶得四散而去。他们心想,这人不是个凡人,是地狱里来的魔鬼,想从他们抬的抬床上把死尸抢走。
桑乔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暗佩服主人的勇气,不禁自言自语道:
“这回我的这位老爷,的确像他自己说的那么胆大勇敢了。”
地上有一个火把,趁着这点光亮,堂吉诃德在火把旁发现了第一个被骡子掀倒在地的那个人。他走上去,用矛头对准此人的面孔,命他投降,否则就杀了他。对此,那倒在地上的人说道:
“我早就投降了。我动都不能动了,我的一条腿摔断了。您这位骑士要是信奉基督,我求求您不要杀我,否则,那就是犯了亵渎神明的大罪。我是个神学硕士,我的职位是初级教士。”
“既是教士,为何来此,莫非鬼迷心窍?”堂吉诃德问道。
“什么鬼不鬼的,先生,”倒在地上的人说道,“都是我命不好。”
“如不遂吾意,拒答刚才所问,”堂吉诃德说道,“尔命定将更糟。”
“这太容易了,包您满意。”硕士说道,“我还要告诉您,我刚才说我是个神学硕士,其实不过是个学士。我叫阿隆索·洛佩斯,是阿尔科本达斯人。我从巴埃萨城来,一起来的还有十一个神职人员,就是刚才拿着火把逃命的那些人。我们是护送抬床上的尸体去塞哥维亚城的。死者是位绅士,死在巴埃萨了,暂时埋在那里。我刚才说了,现在我们把他的遗骸送进他在塞哥维亚的墓地,他是在那儿出生的嘛。”
“绅士为何人所杀?”堂吉诃德问道。
“是上帝让他染上瘟疫死的。”
“既然如此,”堂吉诃德说道,“上帝也就免去了本人之重任。如系为人所害,本人理当为死者报仇雪恨。既是上帝旨意,令其病故,本人只有缄口耸肩而已。设若上帝如此命令本人,亦当俯首帖耳,照死不误。阁下须知,本人乃拉曼恰之骑士,名叫堂吉诃德。闯荡江湖、锄强惩恶乃本人之职责所在也。”
“我不懂您是怎么‘锄强’的。”学士说道,“我本来好好的,您一锄强,把我的腿给锄断了,害得我这辈子站不起来;您一惩恶,把我这个人给惩瘸了,害得我这辈子烦恼不堪;您一闯荡江湖,算我倒霉,让您给撞上了。”
“世上之事,变幻无常,”堂吉诃德说道,“阿隆索·洛佩斯学士先生。全怪尔等于夜深人静之时,身穿白色教袍,手执火把,口中念念有词,甚至有人身着丧服,真乃与冥界鬼怪一般无二。本人理应履行职责,冲杀过去。即便明知来者为地狱中之撒旦,亦当照冲不误。当时本人的确如此认为。”
“这也是我命该如此。”学士说道,“游侠骑士先生,您这一游,我就倒了霉。我求求您帮我从骡子底下脱出身来吧,我的一条腿夹在镫和鞍中间了。”
“阁下为何不早叫苦?”堂吉诃德说道,“阁下如若不说,本人还要讲下去呢。”
堂吉诃德提高声音,喊桑乔·潘萨过来,可桑乔并不急于过去,原来他正在忙着把那些先生们的一头备用骡子上驮的食物卸下来。桑乔用大衣做了个袋子,一个劲儿地往里塞东西,塞满后搬上自己的毛驴,最后才应声来到主人面前。他帮助那位学士先生从骡子的重压下抽出身来,又把他扶上骡背,还把火把也给了他。堂吉诃德叫他快去追赶伙伴,求他代为致歉,说刚才之冒犯,实在不该发生,他也是身不由己。桑乔也对学士说道:
“如果那些先生想知道刚才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勇士是谁,请您告诉他们,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堂吉诃德·德·拉曼恰,人送外号‘愁容骑士’。”
学士就这样走了。堂吉诃德问桑乔为什么称他是“愁容骑士”,而且是在这种时候。
“我这就告诉您。”桑乔答道,“我刚才趁着那倒霉鬼的火把看了您好长一会儿,说真的,您这副尊容,实在难看。而在此以前,我却从来没注意过,可能是因为刚才大战了一场,您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您丢了大牙和门牙。”
“都不对,”堂吉诃德说道,“大概是负责记载我丰功伟绩的学者认为,我最好像古代骑士都有别名那样,也起个绰号。譬如有人叫‘热剑骑士’,有人叫‘独角兽骑士’,还有什么‘姑娘钟爱之骑士’、‘凤凰骑士’、‘飞狮骑士’、‘死神骑士’等等。有了别名、绰号,就会闻名天下。于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学者就把‘愁容骑士’这个绰号放到了你的舌尖上、想法中,所以你这时就叫出来。好吧,从今以后,我就叫这个绰号吧。为了做到名副其实,我决定一有机会,就求人在盾牌上画上一张哭丧着的面孔。”
“用不着花费时间和钱财画张面孔,”桑乔说道,“您只要一露出面孔,叫别人好好看看,不用在盾牌上画,人们就都会称您为‘愁容骑士’。请您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老爷,说句笑话,只要肚子里没有东西,嘴巴里没有大牙,我保证您这副尊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所以,我刚才说了,在盾牌上画哭丧脸的事就免了吧。”
堂吉诃德被桑乔这番打趣逗得直乐,不过还是决定,不光用这个绰号称呼自己,而且一有可能,就把自己的愁容画到盾牌上去。
正在此时,刚才那位学士又回来了,对堂吉诃德说道:
“我刚才忘了提醒您,您要注意,对神圣之事动手施暴,是会被逐出教门的——‘据此,如有人受魔鬼之唆使……’[3]等等。”
“本人不懂拉丁文,然记性很好。”堂吉诃德说道,“当时本人并未动手,只是动矛。再者,本人亦不知冒犯的是神职人员,或教会神圣之事。本人笃信天主,系虔诚之基督徒,一向对教会尊重有余,爱戴有加。当时只知攻打的是冥界中之妖魔鬼怪。至于逐出教门一事,倒使本人记起了熙德·鲁依·迪亚斯。一次,英雄当着教皇陛下之面,将一位国王使者之座椅踢翻,遂被逐出教门。此举正表明罗德里格·德·维瓦尔[4]确为正直勇敢之骑士。”
学士听了这话,没加反驳就走了。这时堂吉诃德才想起要看看抬床上到底是不是尸骨,但是桑乔不同意,他说:
“老爷啊,您是刚刚从这件危险的事情中平安无事地脱身出来呀,这可是少有的事。那些人虽说被您打得落花流水,但很可能事后明白过来,原来打败他们的只是一个人,就恼羞成怒,非回来找咱们算账不可,给咱们点厉害看看。现在这毛驴状况良好,山又在近处,咱们又饿又渴,为什么不从从容容、轻轻松松地撤离此地?常言道:死人入坟墓,活人吃面包。”
说着牵上毛驴就走,还回头叫主人跟上。堂吉诃德觉得桑乔的话不无道理,没再多说,就跟了上去。二人在两座小山之间走了不久,来到一个宽广而幽静的山谷,便跳下坐骑。桑乔卸下马背上的大口袋,在绿莹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二人饥肠辘辘,遂把早点、午饭、午后点和晚饭并作一顿,吞了下去,还把一筐熟食也装进胃里。这些东西,都是陪伴死人的教士先生们为了不亏待自己,而用备用骡子驮来的。
然而,二人还是遇到了倒霉事,桑乔认为这是倒霉事中最倒霉的一桩了。当时既没有酒喝,也没有水润嘴,渴得要命。桑乔看到二人所在的草地上长满了碧绿的小草,就说了一些话。所说何话,请看下章——
注释
[1]即第十章提到的曼布里诺,此处桑乔说错了。第二十一章还有所提及。
[2]当时士兵夜间都在身上罩一白色短衫,以便互相识别。此处指的则是身穿白色法衣的教士。
[3]原文为拉丁文。此法令条文的大意是:如有人受魔鬼之唆使殴打教士,即被逐出教门。
[4]罗德里格·德·维瓦尔,即熙德·鲁依·迪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