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里:宁夏文学艺术院学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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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散文

散文二题

李振娟

最后的队列

沥青浇筑的厂大门门庭,平阔光亮如一面黑色的镜子,阳光洒下来,闪烁着无数熠熠生辉的“黑钻石”。几只麻雀盘桓在门庭上空,地面上映照着几个飘忽的小巧身影。刚上班那时,我迷恋这些,厂里人熟视无睹的这个地带在我心里是一道妙不可言的风景。没事我就在这里溜达,我还图着能遇上厂里参加各种活动的队列。当我目送着昂扬的队列走过这华丽的门庭时,心里就击鼓般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那时,不论一月、二月、三月、四月,还是五月、六月、七月,厂里总有捷报传来,铝锭销售势头如何旺盛,又要扩建多少万吨产能。那时流行的传说是,在电尚没有投入人类使用的19世纪初,若想把铝从化合状态分解出来,让它以纯净夺目的姿态遗世独立,只有几个在有色金属堆里摸索了半辈子的德国人能办到,他们用钠还原氯化铝,鼓捣出世所罕见的纯净铝块,拿破仑第一次遇见就被它银光凛冽的风华倾倒。于是,这位大梦想家为展示身份,在枫丹白露宫招待政要,一律换作奢华的铝餐具,宫廷贵妇更是佩戴着名贵无比的铝首饰相互攀比。自此,近两个世纪后的20世纪80年代,恰逢重工业风生水起,铝以工业原材料的身份再一次显赫起来。

厂子效益好了,往深里的好处我想不来,只记得那时总是招工、盖家属楼,植树,涨工资,发福利,组织文体活动。上班路上、家属院、菜市场,到处晃动着吃饱喝足后心满意足的笑脸。那时我二十出头,正青春,心思在厂里的职工运动会、文艺汇演、技术比武上,只要车间有名额的,都不会错过。那时的我,只要站在那俨然的队列里走上一回,人就神气了,再寻常的日子也能活出光彩。

每年的职工运动会是厂里的盛典。每到开幕式,各方队穿上红色的、橙色的、蓝色的运动服,举着队旗、唱着队歌,意气风发地走出厂大门,走向体育场。此时,厂广播正播放着《欢迎进行曲》,大门四周彩旗招展,门庭摆满盆栽鲜花,一群麻雀蹲在岗楼上大声欢叫,门庭两边站满观赏队列的职工和家属。空气中弥漫着近乎夸张的喜庆气氛。我们蓝色方队走过厂大门时,每个人胸腔里都鼓荡着一股子天地间舍我其谁的豪气,胸脯挺得老高,努着脸,像是马上要去打谷场与小伙伴们打一场较量实力的群架。我用余光悄悄朝岗楼看了一眼,执勤保安正行着标准的军礼,目光注视远方,似乎要望到理想的尽头。我庄严了心情,铿锵着步子,感觉所有人都在用赞赏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这一刻,我听到自己加重了的呼吸声。

我走队列一度上了瘾。那是1998年的4月,春风吹绿了草甸子吹绿了白杨吹绿了河柳,文艺青年路野、钟子海、蓝冰川已从六盘山、萧关、黄河古渡踏青回来,眼里流淌着山川的浑厚苍茫和河流的浪漫不羁,一逮住我就吟诵《走吧》(北岛)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但这些都不足以打动我。我报了分厂的健美舞队,要参加厂里的健美舞大赛。两年来,我眼前不断浮现着分厂健美舞队领舞王雪琴台上的舞姿,耳边萦绕着观众哗哗的掌声。刚参加工作不久,正赶上厂里举办健美舞大赛。那天下午,厂体育馆座无虚席,舞台口深红色丝绒幕布徐徐拉开,咔咔、噜啦啦——动感劲爆的桑巴旋律响起,霓虹灯疯狂旋转,五色光桩摇曳不定。盘着高高发髻、身着金色亮片健美裙的领舞王雪琴,抬腿、扭胯、甩头,啪!音乐戛然而止,她似笑非笑的明眸风情万种地瞟过全场;咔咔、噜啦啦——音乐再度响起,她的步子轻挑慢踏,伸臂、垂头、转身,投下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眼梢妖媚地一挑,音乐又止,我瞪大眼睛中了魔怔般当场痴住;紧接着,一段高亢的桑巴风情女声传出,她轻踏碎步抬臂摆手,一个侧腰送胯,分厂健美舞队踩踏着舞步摇手摆胯闪亮登台,引爆全场……我这才从她夺魂的魅惑中回过神来。回到家,我找来桑巴舞曲磁带,对着穿衣镜一遍一遍地练习。我渴望进入健美舞队登台表演,哪怕只是站在最后一排。

这个春天,机会终于来了。我们在分厂工会活动室跟着王雪琴刻苦训练了一个月后,如愿以偿参赛了。那天下午,我们的队列走进体育馆时,舞台已经布置好了。和往年一样,依旧是王雪琴领舞开场,霓虹灯激闪,桑巴女神风情狂野,舞台在燃烧,观众席在沸腾。随着王雪琴给出的妖娆清姿,我们在千万双目光聚焦下列队踩着奔放的旋律,曲臂托肩摆腰甩胯激情上场,我初次登台的激动和兴奋顿时淹没在海啸般的掌声中……

站在一个个整齐有力的队列里,走过春秋,走过风雨,十几二十年一晃而过。2010年以来,时代变革,经济下行,产能过剩,工厂的效益如插入雪堆的温度计直线下滑,职工工资一降再降……再看看我们自己,白发隐隐,眼角织满细纹,眼神凝滞无光。诗意栖居工厂谈文说艺畅意人生的憧憬犹在昨日,转眼,时光已飘走了我们的容颜和青春。工厂的荣光已成往事。

工厂沉寂,喜鹊无踪,何谈活动?人们就像老式钟表一样缓慢而毫无新意地度过每一天。那天刚上班,厂房传出老生产线拉闸关停的消息,大家仿佛突然被雷电击中,怔在那里:“啥,拉闸?国有企业还能说停就停?”“停产了我们这些工人喝西北风去?”正在维修管道的张光明撂下手中的管钳说:“我得找厂长讨个说法去!”说罢径直向厂办公楼走去。

厂房里仍在“炸锅”:“停产了我们就下岗失业了,我们可都是国家职工。”“自打一上班就在这条生产线上,二十年了,舍不下啊”……大家叹惋着、痛心着、不甘着、忧虑着,不得平复。临近下班,张光明像一个战败的士兵,敞开着工作服衣扣,散乱着头发,拎着安全帽进了厂房,疲惫地朝工友望了望,一言不发进了休息室。厂房里终于安静下来。那些曾经轰鸣着的机器,如同老牛般静卧在厂房深处,反刍着往昔的岁月。

这天,太阳依旧透过泛黄的玻璃窗照进厂房,大家像往常一样,到岗、开班前会。此时,工区区长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他没像平日那样粗声大气地吆喝着问候大家,而是冷峻地环视了我们一眼,坐在长条椅上镇定了一下情绪,咳嗽了一声,觉得不妥,挪了下身子,又咳嗽了一声,盯着文件看了一会,像一出大戏的过门,梆子响了很久,终于不安地吐话了:“刚接到厂里通知,我们生产一组今天下午拉闸,这周做好停产后续工作,回家待岗。”他一口气说完,眼里蓄满阴郁,扭过头匆匆走了。区长的话犹如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上。休息室陷入一片死寂。

停产后的厂房静得像一座古墓,咳嗽一声都会被自己的回音吓着。没有往日轰鸣的机器轰鸣声,没有高温、粉尘。消亡时的厂房和初建时的厂房竟出奇地雷同。我拿着扫帚,张光明扛着铁锹,马立军推着手推车,一个清扫一个掌车一个撮尘土,都只是默默干活,没有言语。扫帚、铁锹不时发出的响动,听上去寂寞而恍惚。

一周后,停产的厂房收拾干净了。工区区长来到厂房,对大家看了看,又看了看,顿了一下,狠狠地吸完最后一口烟,踩灭烟头,也不看大伙,低沉着声音说:“都换上工作服,穿戴整齐到厂房门口集合,准备解散。”说罢,盯着厂房看了良久,确信自己把厂房的前世今生都看进眼里装在心里后,转身寂寥地走了。随后,工友们都默默地到更衣室更换工作服,就像每次参加活动一样。作为留守厂房做最后交接的人员,这次我没有列队。站在更衣室门口,只为再看一看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容。

戈壁的秋空,苍茫,高远,西风掠过高低错落的厂房阵阵吹来。我蹲在厂大门不远处目送即将离去的工友。下午四点的太阳照在厂大门上,拉出一片黯淡的影子。几只疲倦的麻雀收起灰色的翅膀落在岗楼上。不时有一两个下白班的职工推着自行车从侧门出去。执勤保安在岗楼外徘徊走动。这是厂大门口再平常不过的下午时光,然而今天再看时,却恍若隔世。

十多年来,一次次技术比武,一次次植树劳动,一次次职工运动会,从青春到不惑走过的那一个个队列,电影镜头般在眼前闪现。蓦地,地面上出现了一行队列的影子,我心头一惊,站起身来,只见六十个身着蓝布工作服的工友排成六行,走向厂大门。队列走得很慢,那些承载着无尽眷恋和不甘的脚步是迟疑的,似乎随时都要停下来。

终究还是走到了厂大门前。领队张组长怅然地向执勤保安指着队列说了一声,厂大门就徐徐打开了。这个即将永远告别岗位的队列,垂着头、微弓着腰,努力保持着队形,缓缓走出了沥青浇筑的工厂高大的门庭。执勤保安严肃着一张沧桑的脸,缓慢地举起手,为他们行着最后一个军礼。在下午斜射的阳光下,门庭上的“黑金刚”,闪烁着金色的光点。这一刻,泪水无声地滑过我的脸颊,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到那一个个怅惘无助的背影,在门庭踯躅了片刻,渐次散开,各自踽踽走远了。

行板如歌

我在工厂期间,出门的随身物品除了家门钥匙,就是自行车钥匙。打从上班那天起,近二十年里,没有一天不骑自行车。

第一天报到,盼得心焦,凌晨五点就醒了,犹如顽童渴盼大年三十。就要骑上崭新的自行车汇入上班的人潮中,成为欢声笑语风雨同行的工人中的一员,想着那未知的未来,陌生的环境,激动的内心不免有些忐忑……但,有辆心爱的自行车,就都是好的。

那是1992年。我们这一拨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上班了,在方圆十里的工厂都骑自行车,男青年几乎都骑“永久”。起架高,结构稳定,好像真能骑到永久似的。女青年清一色的“凤凰”。小巧,轻便,内敛,悄无声息又神采飞扬,恰似我们。

起初,不管是车间还是班组,在那些老领导、老师傅眼里,我们这些新人就是一群没长大的孩子,看着欢喜,可真要让我们干事,却一点不含糊:“这些娃娃,要派上用场,还得个两三年哩,刚来嘛,先耍着,熟络了再说。”

没什么正事可干,我们就忽而被唤到分厂工会排练厂庆节目,忽而被唤到车间团支部给办黑板报的团干部送粉笔擦黑板,忽而被车间办事员唤去帮着给职工发放大米白面……领了任务,骑上自行车,行动如风,一路上吹着口哨撒着把,打着铃铛哼着歌,穿过车间绕过班组,你追我赶,把自行车骑成一曲青春劲歌,沥青路两旁的槐树都被我们巨大的兴奋感染了,攒足劲儿绿着,欢欣地摇曳着葱郁的枝叶向我们招手。过足了瘾,到了目的地,人还没进去,一串铃铛般的笑声先到了……

而更多的时候,我们闲着。女青年们就钩织自行车把套、座套、斜梁套。粉色的、橘色的、红色的毛线在手里随着钩针上下飞舞,不几天,就把自行车打扮得花团锦簇、五彩缤纷。我喜欢粉色,就用粉色“开司米”把我的“凤凰”打扮成一个粉色小公主。每天早晨起床,一想到要骑着它,上班就变得迫不及待了。

一晃两年。1994年,中国经济走向市场,作为共和国长子的国企,率先行动起来。厂里开始改制,干部竞聘、职工定岗、工资定级……一个萝卜一个坑。逍遥日子就此戛然而止。我们成了最后一拨尝过“大锅饭”的国企职工。定岗时,有背景有关系的工友当上了宣传干事、文秘、技术员,而大部分如我这般普通家庭出身的则被定为电解工、铸造工、搬运工……成为一名三班倒的运行工。每天下班,我就腿脚无力地蹬着自行车一个人落寞地回家。往日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噤了声。进了家门,一言不发地躺在小床上盯着天花板叹息。而我们常在一起钩织自行车把套的那几个有着车间主任父亲、副厂长舅舅、工程师叔父的姑娘都体面地坐进了办公室。杨洋是我素日最要好的伙伴,那时我们都骑斜梁“凤凰”,连钩织的车把套都一模一样,休息日我们经常结伴骑着“凤凰”在青杨和河柳参差披拂的环厂绿化带逛游。她姨父是一个分厂的副厂长,所以她毫无悬念地坐进我所在的车间办公室当了统计员。有一天,我穿着油污的工作服骑着已经泛旧的“凤凰”去车间办公楼,送班组运行成本统计表,到了楼门口,正巧碰上身着白色翻领衬衣、黑色太阳裙的杨洋,满面春风的她正推着一辆崭新的玫红色“阿米尼”休闲车准备出去。看见我,一瞬的惊愕后,她那同情中掺杂着嫌恶的目光投向了我。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我低下眉头苦笑一下算是打招呼。她仿佛完全不记得我们曾在一起钩织车把套的时光,勉强的客气中透出让人心寒的冷漠:“来送报表的吧,给我就行了。”随意地接过报表,夸张着高傲的姿势跨上了“阿米尼”。我怔在那里,久久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此后,我天天骑着“凤凰”,对抗着困倦和莫名的伤感,披星戴月地上夜班。一路上,凉风拂面,寒意阵阵,寥落的倒班同行者中,总有无言的惺惺相惜在茫茫夜色中传递。我默默地骑行着,脑海里挥之不去地闪现着杨洋那居高临下、鄙夷不屑的眼神,一缕哀伤的心绪伴着缓缓滚动的车轮,犹如演奏着一首比慢还慢的失落慢板。

一年后,我的心渐渐沉静下来。跟随常年手握一把老旧螺丝刀的师傅学技能、和热衷买彩票的同事席地而坐畅谈设备保养秘诀,经我目光抚摸千百次的一台台机器也成了一个个熟悉的伙伴。这时,每天出了家门,去往生产区的另一个“家”。一路上,和熟人说着厂里或远或近的事儿,讲着工作中的趣事,不紧不慢,徐徐前行,把“凤凰”骑成一了曲悠扬的牧歌。

一番改制后,工厂进入到现代化生产中。初尝产销两旺和市场供不应求的甜头后,2000年伊始,跟大部分国企一样,厂里又开基拓土,增资扩建。很快,产能上去了,效益上去了。这时,厂里需要大量人才,人力资源部经常发布竞聘信息。穿着蓝布工作服在车间当工人的这些年,刺鼻的烟尘,轰鸣的噪音,厚浊的油污,始终没有削减我对书籍的热情、没有动摇我坐进办公室的梦想。2004年,通过应聘,我终于脱去磨旧的蓝布工作服,坐进了办公室。此时,厂区路边的槐树已有碗口粗,端午时节,馥郁的槐花缤纷了工厂。到办公楼报到时,心情飞一样的明快。就像初次上班,我又买了辆崭新的“捷安特”,休闲款、银灰色、流线型,沉稳、柔和的外观与我渐趋成熟的心境相吻合。就像十年来一边在轰鸣的机房里给机器注油、测温,一边幻想的那样,我终于穿上西装套裙背上皮包骑上崭新的自行车到办公楼上班了。此时,仲秋时节,风清气爽,高远明澈的戈壁上空,时有人字形的雁阵向南飞去。骑上“捷安特”一身轻松汇入自行车海洋,我感到所有人都歆羡地看着我。我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轻握车把,穿着裙装的双腿悠然蹬着脚踏,秋风掠过,长发飘扬,内心高山流水般地熨帖。

成为渴慕已久的工会干事后,我得以一点一点地深入工厂的内里。我时常骑着“捷安特”进入宏阔的厂区,黛青色的烟囱、厂房、管网抽象立体几何画般渐次展现在眼前。我慢悠悠地骑行着,东瞅瞅西望望,冷不丁会碰上几个头戴红色安全帽把自行车骑成一阵疾风的工友,那准是车间发生了生产事故。有时候会看见一班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把自行车骑成一团火焰的工友,那是获了先进集体领了奖金约着一起去下馆子。让人赏心悦目的是那些留着飒爽短发的青年女工友,青春做伴,单车追风,身后洒下一串爽朗的笑声,风铃般活泛了工厂。我还常看到锁眉沉思的工程师,工作服上衣兜里插着钢笔,自行车车筐里放着图纸和卷尺,蜿蜒骑行,荡荡悠悠,把自行车骑成一道长长的曲线……

每年开春,厂区的迎春花,嫩黄嫩黄的,开得恣肆,厂房前、车间外,这儿那儿,到处都是,骑单车穿行其间,那嫩黄要滴出水来,把心生生融化。盛夏,沥青路两边繁茂的槐树撑起两行浓荫,清风徐来,枝叶摇曳,再热的天骑行在树下也透着丝丝凉爽。深秋,黄叶零落,草木干枯,整个工厂静卧在黄河西畔,侧听涛声。这样的时节,我常约上几个工友,骑单车到河堤边吹风、谈天、吐露心事。隆冬,我们就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像一个个小笨熊,顶着呼呼的西北风,骑车格外用劲,身上出着汗,头上冒着热气。

2011年,随着市场竞争加剧,国内铝产能过剩,工厂效益一路下滑,每个月微薄的工资只能勉强糊口。一些颇有才干的职工对外面的世界张望许久后,腿脚一迈,出去了。一些渴望高薪的职工,无数次叹息后,出去了。一些有老板梦的职工,没有太多的迟疑,出去了。而更多生命的根须已在这片土地上深深扎下去的职工,留下了。未来,无论厂兴厂衰,都固守在这里了,就像古时从一而终的女子。就这样,每一天里,骑行在上班路上、厂区、生活区,望着日益减少的同行者,我踽踽前行,把几经风霜、沧桑褪色的“捷安特”骑成了一曲“二泉映月”……

流年如水,十几二十年时光一晃而过。工厂随时代变革,我随工厂浮沉,定岗、竞聘、分流;岗位练兵、技术比武、文体活动,那一句句暖心的话语,一个个亲切的面容,一串串熟悉的名字……

——时光漂走了一茬又一茬青春,岁月远去了一桩又一桩往事,所有的记忆里,始终有一辆自行车冷暖相伴,如影相随。

[原载《六盘山》2016年第5期,《散文选刊》2016年11期选载,荣获第二届贺兰山文艺评奖三等奖]

李振娟(1976—),宁夏中卫人,就职于黄河出版传媒集团。作品发表于《散文百家》《朔方》《黄河文学》《安徽文学》等,被《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转载。出版散文集《月亮的回音》。散文荣获2010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宁夏第八次文艺评奖、首届贺兰山文艺评奖、第二届贺兰山文艺评奖三等奖。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一期文艺高级研修班学员。

看车记

彦 妮

数九以后,我的报亭生意也像结了冰。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冷得直冒寒气。正好侄女来电话,说人家暂不能去停车场看车,让我们替她收一月车费。我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没用脑子就一口答应了。

时间虽短,但是一个月的收益能顶报亭几月,我就有些难以把持,竟激动得对妻唱起了儿歌:大雪大雪飞满天,蟋蟀冻得直打战……

翌日,我和妻在认真听了侄女对收费工作的交代后,二话不说,就换起了衣服。戴上帽子和工牌,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镜子前晃了一眼,虽有些不伦不类,但心里给自己打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带了水杯,买了饼子,我们就迫不及待地骑上车子出发了。车子不知哪儿不舒服,吱扭吱扭乱响,可我一点也不在乎。心里还美滋滋地想:等挣钱以后,先把这辆老爷车给换掉。

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蚁。有时真的会惊呼:现代人的生活水平确乎是提高了,一夜之间,私家车就跟海里的梭子鱼一般,多得都没法计数。天雾蒙蒙的,似乎又是雾霾天气。但是我蹬车的节奏一点也没减缓。我哈着白气,将衣领翻起来一些,好暖暖冻疼的耳朵。经过广场时,听着劲爆的音乐、看几眼跳舞的人群,心里又在感慨:要想以后跟这些人一样消闲地享受人生,现在就得多工作多吃苦。

八点准时赶到车场,一分钟也不敢耽搁。看车不比守报亭,别说雾霾天气,就是下刀子,也得往来赶:一天要给人家交一百多块的租金呢!

医院尚未上班,门口的车已停满。望了一眼收费“战场”,犹如两排城堡坚不可摧。看着满满当当的车队,我的内心甚觉欣慰。平时走路只嫌车多,感觉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污浊的汽车尾气和烦人的“滴滴”噪音。现在开始收费了,忽然就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只觉冷冰冰的车辆皆有了温度。它们停在该停的位置,看着居然也很养眼,一点不显得多余。

一辆车闪了一下车灯,我赶紧往跟前走。且故意将颈上的工牌晃来晃去,以让对方明白我是干吗的。及至我与车子面对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我仿佛去见初恋的女子,既不能明说我爱你,也不想轻易放弃表白的机会。好在对方已摇下车窗,递过来两块钱。我嘴里呵呵着,赶紧想找张票给他,人家已摆摆手汇入马路中间的车流了。

OK!这便算是我进的第一单收入。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感觉手里的钱也像在暖气旁烤了半天。未等我思考,另一单活又在召唤我。我就像童话中的渔夫,开始源源不断地接受比目鱼的倾情馈赠。我已过不惑之年,却觉身轻如燕,在车队两旁飘来飘去。不到一个小时,我的手里已攥了一把毛票。我在戈壁滩炸过矿石、在煤窑里挖过煤、在盐湖里捞过盐、在沙漠边修过路。我知道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捏着手里收到的战利品,我不停地在心里感叹:就是不一样啊!报亭是一毛两毛地挣,看车是两块两块地收,打工的收入更是无法与看车相提并论。

“师傅,还有停车位吗?”“老板,能给我安排个停车的位置吗?”听着别人这么亲热地称呼自己,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有价值。东奔西跑几十年,啥时候我那在底层被埋没的人格这么值过钱?人心顺百事顺。我的笑脸俨然盛开的花朵,在每个司机师傅面前都灿烂地开着。

一位戴着白帽的司机,他可能看着我还有点学问,就伸着粗糙如树皮般的手招呼我:“兄弟,我不识字,请你上来给我的导航上写几个字,行吗?”一个“请”字,让我都想免掉他的两块钱停车费。这还有啥说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啊!

还有的司机师傅看我冻得两手捂着耳朵时,便会潇洒地给我五元钱说:“不用找了,你们也不容易。”也有人这样说:“给我先存着,明天还来呢。”听到这些暖暖的话语,我的心仿佛幼芽遇到了适宜的温度,忽然间就变得绿油油的了。

更让人感动的是,有人还会主动找我交停车费。尽管只有两块钱,想起来也不算什么,但是,那种被尊重的存在感,让我真真切切嗅出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汤汁的味道。尤其有位美女,她提着一袋豆浆、鸡蛋和饼子过来,对我莞尔一笑后说:“这是我体检时医院送的早餐,你要不嫌弃就趁热吃吧。”那时那刻,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看着她曼妙的身材消失在人群中时,我急忙跑到妻子跟前卖弄:“看到刚才那位美女了么?非要买一份早餐给我吃……”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我欣喜的当儿,一辆轿车里突然探出个人头来。他开始质疑我:“马路上也要收费?”我迟疑了一下,就指指胸前的牌牌说:“收呢。”他盯了我几秒钟,然后扔给我两块钱走了。及至中午,还未等我张口,有司机已开始骂我:“马路是你们家的?真是想钱想疯了!”

我顿时感觉从天上掉到了地下,所有的热情呼啦一下都跑到爪哇国去了。我开始口干舌燥,耳朵也感觉硬邦邦的,有点火辣辣地疼。原本就是车盲,盯不住车,多有名的豪车都感觉一个模样。分不清宝马、奔驰、保时捷,就看见两行长长的车龙,停在路两旁,一动不动。

现在被人这样训几句,人就像是真的在做违法的事情,一经质疑便讲不出话,似乎有些亏心,底气越来越不足,有时眼睁睁看见一辆车开走,还自欺欺人地想:说不定这辆车的费用已经交过了。

因为路线太长,有时顾了南头顾不了北头。尽管我与媳妇有所分工,还是不能保证面面俱到。媳妇定然也与我有着同样的遭遇,她说她每每往车跟前走时,感觉自己就跟孙子一样。尽管只是两块钱,可是非得长出一口气,才能有勇气去收费。我何尝不是?每次收费都像是一种考验,非得拿出过五关斩六将的气势,才会面对那些冷冰冰的嘴脸。我一边往车跟前走一边还得不时安慰自己:这又不是我的错。这是人家的规定,是人家在路边划了车位收钱的,又不是我在敲你的竹杠。说白了,我就是一个打工的。

有时我正忙,看见一辆车灯闪着,似乎还有引擎发动的响声。我就硬着头皮往跟前撵。可是走到跟前了,人家又突然熄火。我只好对着故意装睡的司机问一句:“走吗?”人家眼皮也不抬,问:“咋了?”我怯生生地说把费交一下。人家便恶狠狠丢出两个字:“不走!”然后又继续睡觉了。我只好转身离开。可是还未等我走出两三步,回头再一瞧,那辆车已像出轨的女友,送我一缕青烟,便头也不回,绝尘而去。有些司机大概是跑惯了,你有空的时候,他就坐在车里抽烟或听歌,佯装不走。等你收别的车费时,他便忽然以百米冲刺的劲头,飞也似的从你的视野中消失。

有时见人家不理我,我还会主动把手扬起来,让人家明白我是给人家帮忙倒车的,不是专门来收费的。免得有人翻着白眼说:“停车的时候不见人影,走的时候你们比兔子还跑得快!”我感觉总是理不直气不壮,仿佛出轨的丈夫,见到媳妇大话也不敢说,大气也不敢出,总是将一件理直气壮的事情,做得跟龟孙子似的。这样子的懦弱,一则是天性,二则,也是为了赢得同情和怜悯,好将那两块钱要到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配合司机理解,我会尽量多地主动亲近对方。比如保持微笑、比如先说“你好”、比如在他们打开车门之前顺手拿掉有人夹在车门上的广告宣传页。但有时也会弄巧成拙:一回有辆红色奥迪车连续停过几天,我就倚熟卖熟,不把自己当外人。看见那个穿裘皮的贵妇人刚一打开车门,我就一边接钱一边顺手去扳反光镜。结果那反光镜非但没动弹,还差点给扳断了。贵妇人急不可耐地摇下车窗,像对着听不懂汉语的老外喊:“不!不!那反光镜是自动的!”

跑了三天,媳妇的腿就跑肿了。加之我们中午还顾不上去做饭,买饭又嫌贵,每天就带着几个饼子和苹果凑合,营养自然难以跟上。晚上吃饭又太迟,有时饭没吃完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不出一个礼拜,我也开始一瘸一颠地走路。看见一辆车要开走时,我再也不是先前身轻如燕的样子,有着的只是“老骥伏枥”的力不从心。一开车老乡看我在冷风中啃干饼子的样子,就有些怜惜地说:“老乡,要吃饭呢。省不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看这些往医院跑的人,哪个进去不是几千几万地花?”

谁说不是?今天我或许省了一顿饭钱,可要是病了,估计十顿百顿饭钱也不够给医院给。但道理是这样,我和媳妇还是没有一人真真去餐厅饕餮一顿。“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家里的锅大碗小都很清楚。我是掌辕的马儿,更是不能让自己先倒下来。自己要是怂了,大车还怎么往前走?我必须时时给自己鼓劲,也给媳妇鼓劲。受了他人奚落或遇到不给钱还说脏话的主儿,我也很少给媳妇说。我就权当遇到了神经病。或者就当我看见的是两块钱冥币,待理不理地昂头走开,让它被北风刮走了之。

“忍一时风平浪静”,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短短几天时间,我已将忍气吞声锤炼得炉火纯青。对那些自作聪明的司机,我装作看不穿他们惯用的小伎俩。我也不去死钻牛角尖,能收上就收,收不上也不去跟人家吵。“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涯不枯”别看我只是一个收车费的,可在看车的过程中,我似乎“触类旁通”了一些生活哲理。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会狠狠掐自己一把,然后长长吐一口气说:不要了,人生哪还赚不来这两块钱!

半个月之后,我的耳朵就冻烂了,痒痛难忍,买个耳套也没时间。中午还是苹果就个饼子,糊弄一下了事。有时实在太累了,看见车没给钱就跑,我也不去追。还低下头安慰自己:跑去。不就两块钱么!

时间一长,我也疲了,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认真。但我不计较,不等于人家不计较。我会尽量窝着火,装作没事似的,可是人家不让你省心,常常会自动找上门来。有的会一边开车一边指着路边的车牌教训我:“收什么费?你抬眼看看,那上面不是写着‘免费’的吗?”我开始还辩解,后来知道情况了,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等人家把手一指说:“你看那上面写的啥?”我就说:“你再往上面看看,看看上面写的啥?”他停住车,看了一眼,问我:“写的啥?”我就念道:“22点以后免费。”有的就趁我跟这个司机说话的当儿,加足马力溜走了。

有的会问我:“晚上不是不收费吗?”我就解释,是22点以后。人家就施舍般地撂下一块钱,说:“差不多就行了。你把马路当成你家的了?”有的特别能装,以为我没看见他车停在什么位置,等我收费时,他就会一脸无辜地质问我:“我啥时候停车了?你长眼睛了吗?”有的会承认自己停车了,但人家又有个不交费的理由:“我刚去医院拿了个东西就出来,不到两分钟。”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说,你这是火箭速度么?从路边到医院两分钟,再上楼拿东西,一句话也不说,火速下楼,再飞跑到路边,十分钟也出不来呀!但是,人家说了,我就不好再跟他解释什么,权当这世上真有比火箭跑得快的神人。

有个女人,说是医院的工作人员。等我去收费时,她有时会说:“给你媳妇了。”我便没说话就放行了,待问过媳妇之后,我才知道她撒了谎。然后我就特别注意着她。第二日她故技重演时,我就死死盯着她的“奔驰”不放。人家也不慌,让我看着倒车。我就在旁边指挥“倒,倒……”第五个“倒”字尚未喊完,“奔驰”车就真的像博尔特一样,一下“奔”得没了踪影。我心里说,怪不得人家能开这么好的车,都是两块两块省出来的呀。第三天“博尔特”又出现了,她再让我看着倒车时,我就让她把费用先交了。她把我当三岁小孩哄,还像耍猴似地说:“你看着我到前面掉个头。”我心说改变战术了?一边想一边跟着“博尔特”往前跑。结果,她一直领着我在医院的院子里转了一个大圈,看看实在没地方跑了,才勉为其难地掏出两块钱。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四个小时之后是三块。”她反问:“哪有四个小时?我明明是十点多才停的车。”我说:“你的停车时间我都记在本子上了,你要看么?”她自然心虚,就极不情愿地又摸出了一块钱。“博尔特”的三块钱是收到了,可是,因为时间耽搁得太长,“人类火车头扎托佩克”和“赤脚大仙阿贝贝比基拉”的费用却给耽搁了。

还有两口子像是外地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但穿的时尚,估计是做生意的,不缺钱花。见我收费,就说马路上也收费?这都成啥世道了?我就耐心解释,人家就是不听。我紧追不舍,就说都不容易,我们也是打工的。人家就气狠狠地甩给我一张百元大钞。我看了看真假,忙掏出零钱给人家找。那男的一看我真找钱,就想要回去,说,“你拿来!”我没听他的,就继续整着零钱。他急了,要伸手往过拽。我赶紧抬高了一些,他才没有拽到。拿到找回的钱,这家伙已有些恼羞成怒,他气急败坏地说:“谁给你收车费的权利?把牌子给我看!”我用手指指胸前的工牌,他嗤之以鼻地说:“那个烂怂算个球!”我说那你还要什么。他说:“你把证件给我拿出来!”我又把发票给他,他还是一把挡回来说:“那也不是,那东西到处都是。”我就忍无可忍地说:“你究竟要啥证件呢?”人家说:“我要你收费的红头文件!”那种傲慢刁难的态度,以及无视你人格存在的老爷架势,真的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就说那个东西你恐怕只能到公司去看。这是公司电话。还未等我将公司的电话说出来,那人已伸出钢钉似的手指对着我说:“你给我等着!”

有一个开商务车的,不管停多长时间,那怕就是停一天,他也只给我两块钱。因为他来医院的时间频繁,我开始也没吭声。后来见他经常这样,我就说,四个小时后就得多交一元。他可能早就知道这种规定,转身看了我几秒钟,说:“我就不交,看你把我咋样?”我想不到他会这样,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他钻进驾驶室后我补了一句:“那你就是不自觉。”

“不自觉?我就不自觉!你把我惹急了,我每天都停在一个地方,一直不走,我让你一分钱都挣不上。你信不信?”

在冷风中,我竟奇怪地给那人点了点头。

一个也曾“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之人,如今,竟变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了。

日升日落,转眼间我看车已一月余了。一月时间,我犹如度过了一年。开始只嫌时间短,想多挣点钱,后来只嫌时间长,恨不能赶紧逃离现场。媳妇也说,就是去掏厕所,也不想再收什么车费了!

时间越长,看到的现场画面就越是丰富多彩。刚看车之时,我觉得我像孙悟空当上了弼马温;待看车之后,那些突然冒出的奇葩,不得不让想起周紫芝的名句:“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逃费现象日盛。有暗逃的、有明逃的,还有的直接开始撞人了:有一辆破旧的小货车,脏得满身都是泥巴,在同一个地方停了三天。一个下午,我看见有人打开了那辆车的车门,就准备早早过去把费收了。但说时迟那时快,未待我走近时车子已发动。那辆车像是烧麦草的灶火,黑烟冒得咕嘟嘟的,将我的眼睛都迷住了。我就一边摆着手,一边继续往车跟前靠。只见那辆车俨然赛车手们表演漂移特技,一个急转弯,直接朝我奔了过来。我赶紧一闪身,车子便像发疯的老牛一样嘶叫着前去了。我只好朝远处的婆姨招手,她正好也看见了。我就得意地笑笑,心说:让你跑!我让你跑出我的天罗地网!媳妇也十拿九稳地往路中间站了站,摆着请君入瓮的造型,专等着那辆车自投罗网。然而,那辆车俨然毒瘾发作的瘾君子一般,将我媳妇当做了可吸的毒品,一股浓烟飞过,我亲眼看着那家伙似从我的婆姨身边飞了过去……

开赖车的如此,开豪车的也不乏其人。有一个女人,开着兰博基尼,每次却只给我一元钱停车费。她说:“给你一元。我不要票。”我说要票不要票都是两元。她就显得很是不高兴。后来她不再停在我看到的地方,而是在一条不收费的偏僻巷子里,找到了停车的位置。有时她提着包从我身边经过,嗅着她身上袭人的香水味儿,看到她穿得一尘不染的样子,我就悄悄问自己:一元钱对这些人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有一个小伙子,可能在附近上班。因为他的车看上去很高大,而且颜色也与别的车不同,所以我就盯住了。他不往中间的停车点停车,专门停在离我最远的地方。他每次都事先将车头掉好,走的时候也不开车灯,只要车子一发动,我就是哪吒也难追上。一段时间以后,我就有些不服。那天我骑着自行车躲在一旁,专门等着他。结果真等到了。但任凭我敲着车窗,他就是不开车门。僵持了十几分钟,他见我仍不离开,就问我干嘛。我说收费。“以前这儿就没有收过费。”我说,那等于你一直在逃费。他还一脸不屑:“我逃费?我掏不起那两块钱?”言外之意,是说我就值两块钱?我说不是两块钱,是五块钱。你停一整天就是五块。“五块钱?我要投诉你!”我说:“投吧。正好我也不想干了。”他见我吓不住,就扔给我五块钱,怒气冲冲地走了。

有的摸到规律了,知道我们晚上几点回家,他就在医院先躲一躲。直到我们走了,他才出来开车。后来侄女对我说了这种情况,我就开始跟这些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夜幕降临时,我就装作回家的样子,搬走椅子,然后在树背后藏了起来。果不其然,不过十几分钟,就出来七八个人。有的人还没出门,车灯就已肆无忌惮地闪烁了,我就赶紧跑到那辆车跟前等着。司机抬头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一边开车门一边问我:“不是说你回了吗?”我一边收钱一边笑着说:“我又回来了。”

有的司机图自己方便,会随意将车停在线外。那天上午,一辆蓝色别克车开过来,我就赶紧跑过去。趁司机尚未熄火,我就在旁边打手势:“往前靠一点。”结果人家像是没听见,迅速把车停下了。我说再往前开点吧,要不另一辆车没法停。他急急忙忙拉着女友的手说:“我一会儿就走。”我说一会儿就有车来,你还是往前靠点吧。人家一下恼了:“我就停这了!你想咋的!”我忽然像被噎住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媳妇正好过来,看见车没停在线内,就说这样停在两个车位中间,下一辆车过来就没办法停了。“你爱停不停!关我屁事!”说着人家还转身对我们说:“让我看看你们的工作牌!”一听到这里,我心说遇到了混混,赶紧想拉媳妇走开,可是人家非要揪住牌子给拍照。三拽两拽,媳妇的牌子就被揪断了。要是平时,我可能要抡圆了拳头砸过去,可是看车以后,我仿佛换了一个人。我害怕出了问题,累及侄女,砸了人家的饭碗。我总想息事宁人一走了之。看见媳妇气得直掉泪,我就劝她算了算了,你脖子动过手术,不能生气。结果对方还不依不饶,用一只手戳着我的眼窝子说:“你他妈要是把我的车动一下,我就让你有好果子吃!”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两块钱不可能让我失去理智。它只是一枚小小的试金石,让我试出了人情冷暖人性善恶。试出了农民工与现代化城市之间的艰难咬合和错位,也试出了底层劳动者被遮蔽和被遗忘的窘境。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以及那片尚未开垦的荒野。

夜晚回来,快十点了。听到小广场上还有音乐在响。老爷子或老大妈还在不知疲倦旁若无人地跳着舞。看到他们在铿锵的音乐节奏里,扭着胳膊、晃着脑袋的样子,我的自卑就愈发加重,感到自己这些年真是白活了。

到家以后,两腿发软,眼皮打架。刚想躺下来休息休息,却接到十万火急的电话:“你弟收车费时被车刮倒了!”

我又像子弹被推上了膛,飞身赶往医院。

弟弟面无血色,已躺在急诊室他是我们家族最早的看车者。

拍片、检查、住院,最终确诊:右胯骨骨折。

在医院跑出跑进一周,每每看到弟弟在床上小便大便,或者听他痛苦的呻吟时,我就在想:我们从老家千辛万苦跑到城里来,总妄想靠着自己的双手改变我们卑微的人生,现在看来,我们的人生真的被改变了!

花了两万多块钱,说是手术后三个月就好了,结果三个月后一复查,大夫说:“骨头没长住,要再做手术。”——再做手术,就要再花几万块钱。

就因为两块钱!车主跑了,一个好端端的收车费者,成了残废。他再也不能跟我一样,在老家的麦田去收麦子、到山野里去追野兔、到果园里上树摘果子、在球场上去争抢篮球、在马路上健步如飞……

侄子也帮忙找了好几回派出所,答复是:“查不出来。正好那几个摄像头都坏了。”我也找了媒体。电视台是给报道了,可正因为媒体曝光了,所以医药费一分也不能报销,算是事故。

我还要去收什么车费?就在我万念俱灰,给侄女打电话说再也不想看车的同时,一辆轿车停在我跟前,一中年男子提了一大堆东西给我说:“这是我们体检时医院发的早餐,你们要不嫌弃,就趁热吃罢……”我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只觉袋子里的鸡蛋和豆浆像是早春的暖阳,一下子让我荒芜的山坡,齐齐长出了葳蕤的花草!

[原载《黄河文学》2017年第7期,《散文选刊》2017年第12期转载]

彦妮(1967—),本名张彦妮,宁夏海原人。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美文》《青年作家》《雨花》等,被《散文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出息》、散文集《那时花开》。作品荣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首届《朔方》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第二届贺兰山文艺评奖二等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期文艺高研班学员。

活成一棵树

李翔宇

城里乡下,道旁路边,总能见到些树,高高矮矮,或茂盛或委顿,或密排或疏朗地长着。之所以记得这些林林总总的树木,倒不是因为亲手栽植,也不曾有过浇水修枝的劳作,很大程度只因遇到或者看见。缘分深一点的,可能在其中的一棵下乘过荫凉,在另一棵下躲过突遇的暴雨。但纵使只限于在长途行进中滋养过荒漠而无聊的眼,也都会记得,至少不会无视它们的存在。

我也曾栽下过一些树。幼年时学校组织栽树,是在校园后边的空地上,因为紧邻学校操场,被划作校产,荒废着有些可惜,就在春天适宜栽植树木的当儿,动员师生栽树。人手上自然有调度安排,三名教师和八九个年龄大点的学生负责挖坑,我们二十来个低年级学生,负责搬运苗子、扶正苗子和等待填土。苗子也就是我们叫作插条的,很是金贵,置备起来也费周章,要先得到队长允许,到队上的树园子里,从大树上芟下旁枝,再剁成一尺长短的枝条才成。为了弄这二百来棵插条,队长还特意派了两个劳力来帮忙,这种活学生娃娃显然干不了。这种栽植方式称作插栽,也较为流行,算是就地取材,专门育了苗木来栽的尚不多见。由于年纪小没经验,也是一味图快,好些插条是倒着放进去的,老师见到了,免不了一顿笑骂“我把你个碎怂倒栽下去,看你从脚底给长出芽芽来?”红了脸给插条翻个过儿,扶端直了填土,在踩实的时候格外用劲,又着意多浇上半桶水,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将先前的过失弥补回来。不用等待太久,只用一个夏天,原先光秃秃的荒地里,也就有了绿油油的色彩。再过两个夏天,已然可以在树丛中躲避午后毒日头的曝晒。看来,乘凉不见得都要前人栽树,自己栽树自己乘凉,也是可以的。只要时机合宜,一切都来得及,也终会等得到。

在自己家里也栽树,留下特别记忆的,有三株,一株杏树,两株新疆杨。栽植杏树时,只八九岁年纪。看到队上树园子里一棵大杏树下,一棵嫩嫩的杏树苗冒出地皮四五寸长,估计是上年有人偷嘴吃了杏,将杏核吐到地上,又无意中踩了一脚,踏进地里的杏核自己长出来了。学大人的办法,用铲子围着树苗,四四方方地挖出一个方坑,树苗就立在如孤岛一样的土墩上,把这个土墩从底部铲起,小心翼翼地捧回去,在自家树壕里选个地点栽植下去,浇点水,覆土压实,用两页瓦对顶着搭个人字形凉棚,就大功告成。接下来每天都要去看几趟,像抱窝母鸡一样担惊受怕的服侍着。起初几天,树苗的嫩叶变得萎蔫,过几天就有嫩绿的树叶重新长了出来。“换叶了,活了”。父亲用简单而肯定的话来鼓励我的勤劳。我心中自然有些小得意:不经意踩进土里都能长出来,我这样精心服侍着,能不活下来?栽植两株新疆杨时,我已是初中即将毕业。正是春光烂漫的季节,乡上组织农户在田间地埂上栽植树木,拉来了一卡车树苗,在汽车驶过村巷时,顽皮的四弟顺手从车上抽下了两株。我们把两株树苗的新家,选在自家院子东边场房子门前。只用三四年时间,春天里总要披一回雪白斗篷的梨树,年复一年向春风挥舞粉红色围巾的桃树杏树,以及枝叶婆娑的苹果树间,便多出两个枝干颀长挺直、皮色青白光滑的俊美邻居来。村里新疆杨还有一些,少半是半路“劫道”得来的树苗,大半是先将树苗栽植到田埂上,后来又移栽到各家房前屋后。刚刚吃了几天饱饭的庄稼汉,没有谁愿意田埂边有几株树,阴翳得庄稼长不起来。

还记得一些以树命名的地方:榆树台,大柳树,三棵树。榆树台是一处沟道边的台塬地,二三亩大,三五十棵树,榆树居多,夹杂着几株杨柳,但都不如榆树那般茂盛,低矮不说,还显萎顿,很有些未老先衰的沧桑,即当地人所谓的老头树。大柳树处在山沟脑,在一片参差不齐的柳树林里,一株枝杈横逸的大柳树拔萃其中,像一位看护后辈儿孙的沉稳老者,共同守护着有三眼窑洞的农家。三棵树则是一道山梁的梁顶,形如刀背,稍微平坦点的地方,盘踞着三株高大的榆树,这里也是翻梁必经的地点,榆树裸露在外的盘曲根节,恰好可以充当倚树休憩的坐凳,从其光滑到像是用水泥抹过的程度来看,光顾过的路人自然不少。

知晓并永远记着的这些地名,都在干旱少雨、植被稀疏的西海固山区。在这里,漫长枯焦的冬春季节,好奇的、探究的、寻觅的,无论是哪类眼神吧,很容易地,都会被单调的焦黄折磨得疲惫不堪。闭目沉思一会儿,自然会对如此称谓地名,由茫然不解而顿悟释怀。想想吧,在如波浪般起伏的光秃山塬上,一棵或几棵树,以山高我为峰的姿势长在那里,于人的感触,绝不止醒目那样简单,除了欣喜和感动,肯定还会为之精神一振的,并油然联想到苦难、坚韧、命运等这些与生存相关的词眼。

出于希冀更多的收获,选用合适的材料,欣赏美丽的风景,或者只为舒散郁结心中的块垒,有时我会静静地用心去看一棵树。但如何看待和审视一棵树,并联想到什么,那是人的问题,不是树的问题。如同现在,我看着这株在一场凄风苦雨中被冰棱折损了旁枝、但主干依然昂首挺直的树一样,更为在意和欣赏的,是它从不抱怨、也不弃绝的生存态度。既然生存环境由不得自我选择,与其自寻烦恼的怨天尤人,不如抱定泰然处之的平和从容;也不刻意长多高、长多大,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重负压弯了腰身,只要不辜负头顶的阳光雨露和脚下的泥土就行。这样想来,像树一样活着,最好能活成一棵树,也算是深谙了人生境界。

也许最终,活不成一棵树。那就学它挺立的姿势,在狂风前傲立,用淡漠的目光,迎送汹汹而来、落荒而去的风尘;在荒芜中独立,对抗亘古不变的孤独和寂寞;在漫天风雪中默立,聆听春天的脚步,向大地和苍穹,默默地举义虔诚。

[原载《朔方》2018年第7期]

李翔宇(1968—),宁夏固原人,就职于固原市原州区委组织部。作品发表于《朔方》《六盘山》等,入选《小品文选刊》《文学固原丛书散文卷》等。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一期文艺(公共)研修班学员。

冰山上的雪枸杞

叶阳欢

流星划破天际,与沧桑的岁月承接递进。看不尽的尘烟,游不尽的历史长河……

在大自然中,有许多的动植物,用它们顽强而神奇的生命力述说着生存的感动。每当自己困惑迷茫或者倍感压力的时候,它们总能激起自己昂扬的斗志和战胜困难的勇气。在初冬的季节,我曾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塞北高原,看见仍然挂满着红红的枸杞红果的一片片枸杞树,在一片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傲然挺立着,深深地震撼了我内心深处的心弦。

寒冬有着脱俗之美,茫茫的天空,雪花一片一片地飞扬着,雪海荒原之上,一望无际的白色衔接着整个天地。寒风在耳边呼啸着,但更多的是满天的荒凉与寂静,踏雪而过的咯吱声也会让人不寒而栗。一切景物都是白色的,其间仍有一树树的枸杞擎起一串串红艳艳的枸杞,傲立于雪中,这种景色,是何等的清高、何等的纯洁、何等的英勇。枸杞树叶的颜色依然是碧绿,就像含着荧光的翠玉一样;挂满枝头的枸杞红果,隐隐间散发出果实的芬芳,让人犹如荡漾在冰清玉洁的圣域之中。让轻风涤荡着所有的污垢,留下最纯洁的原始状态,又怎么不令人如痴如醉?

此景此情让我心中顿生怜爱和赞叹,对枸杞树又增添了一番敬仰。这儿的枸杞树丛,吹拂她们的不是轻柔的春风,而是凛冽刺骨的寒风;滋润她们的不是柔和的雨水,而是来自高山的冰冷雪水;照耀她们的不是和煦的阳光,而是严冬里的一缕残阳。雪山上的枸杞树,经历过与寒流冰雪,剑割刀挑,不断的葱绿,那茂密的枝叶吮吸了天地的精华;在不断的成长中,绽开瑰丽的花朵,结出盛果;在这广袤的荒野伫立成一种风景,用自己顽强的生命,谱写出一曲曲可歌可泣的生命进行曲。

对生命的感动和敬畏,往往就是在这种纵横交错的变幻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辽阔的塞北大地,万物生灵在季节的交替中演绎着一曲曲精彩的华美乐章——这一地地凌寒而立、顶雪开放的枸杞树,那种以傲视群芳的姿态展现自己的坚韧和不屈,怎不让人由衷的感叹和鼓舞呢?她不屑与凡桃俗李在春光中争艳,更没有湖堤岸边随风飘逸的杨柳舞动一夏的万般柔情缠绵,不如白杨树那样高大挺直,甚至不及远处那片果园里的苹果树将枝爪伸向天空那种狰狞的欲望和力量,仿佛要抓碎整个冬天。她们却犹如一尊尊守望者的硬朗雕像,在冬日的阳光下,坦露臂膀,擎满雪花,内敛自信而从容,沉思深厚,酝酿着力量与回报,不再一味追求生猛的向上,肢体语言的外在喧哗,只是静静地守候着这一方净土,在大雪中依然生长出满树的红枸杞,幽幽冷香,随风袭人。

站在旷野之中,凝视着这雪地里的枸杞树,我仿佛听见了绿色的血液在周身汩汩奔突,看见无数褐色的根须如经络如闪电,“呼啦啦”向下伸展蔓延,竞相扎进大地的深处最深处,迎寒而立,枸杞树以一种姿态、一种信念站立着,诉说着。

寒风拂过,冰冷的感觉沁入心扉,我却闻到了一阵阵生命不息的芬芳,一种怜爱从心底油然而生,突然想起唐朝末年黄巢《题菊花》的两句诗句:“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自古以来,菊花作为傲霜之花一直为文人雅士们所偏爱。我想人们喜爱的并不仅仅是她的娇艳姿色,更多的是她清秀神韵、凌霜盛开、西风不落的一身傲骨吧!

枸杞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她太过于谦卑,从不炫耀。有人说,树是地球上最有灵气的生物。几千万年前,无数海底生物随着地球的运动融入岩石而浮出海洋,或为桑田,或为山峦。而枸杞树没有选择生长在风光旖旎、充满诗情画意的南国,毅然而决然地选择了生长在西北干旱的戈壁沙荒,只有当麦收季节,也是枸杞成熟的时期,熟了的枸杞果一层又一层,一波接一波,美似玛瑙,红似火焰,枸杞树才会被人们记起,才会赢来“六月枸杞红,霞落清河畔。上苍随人意,红果压枝弯”、“上品功能甘露味,还知一勺可延年”的赞歌。伴随着季节的更替,冬季的来临,枸杞树的叶子被一次又一次的寒风吹落,只剩下躯干与枝条,她的叶、果全部奉献给了自然。酷寒使枸杞树凄凉了,树干干得起皱,黑得发枯,干瘪的枝条让西北风撕扭得作响。枸杞树的风采远离而去,我们却只能在那一包包雅致精美的包装或者餐桌上看到枸杞红彤彤的身影,才会偶尔想起那一丛丛正迎寒而立、光秃秃的枸杞树……

冰山上的“雪枸杞”,与人们经常赞美的“天山上的雪莲”何其相似。雪莲作为一种奇名贵中草药,生长于天山山脉海拔4000米左右的悬崖陡壁之上、冰渍岩缝之中,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和空气稀薄的缺氧环境中傲霜斗雪、顽强生长着。这些与冰雪为伴的枸杞树不也正如雪莲一样冰清玉洁、无所畏惧吗?即使在严寒中也能绽放出那份美丽,保特脱俗与矜贵的气质,傲斗冰霜,坚韧不拔地绽放出生命的色彩。

小雪依然在下着,仰起头,望着湛蓝湛蓝的晴空,纯净的无一点污染,似明镜般靓丽。举目眺望,尽在眼底的景物在冬阳的照射下,愈加显得明亮透彻。这一簇簇整齐的枸杞树在雪中显得是那么的弱小,可是这些羸弱的生命,却无怨无悔常年迎风而立在这茫茫的雪山上!多么美丽的枸杞树,用顽强的生命力,在向人们倾诉着关于生存的故事!

对生命的敬畏,不由得让我的脑海闪现出许多年前的曾听到的关于“骆驼与草”的故事?说的是,骆驼在沙漠里被风沙迷失了方向,不幸失足坠落山崖。骆驼在掉下山崖的那一刻,它始终不肯放下手中的那棵草。虽然明知一棵小草根本就不可能救它的命,但本能的求生欲望,使它不愿放弃。很多时候,小小的生灵在大自然面前是那么的弱小、无助。但更多的时候,世间的万物又用它们生命的顽强,述说对艰难困苦命运的不屈。

孤寂往往注满着苍凉,悲壮往往孕育着辉煌。穿越了宇宙洪荒,凝练了天地玄黄。在荒无人烟的大漠深处,这株株的枸杞树在寸草不生的戈壁尽头,高挺着永不弯曲的脊梁,展示出生命的瑰丽画卷。

而人生不同样如此吗?人生路上会被雨水模糊双眼,分不清方向,也可能在没有星星的夜晚,难以前行,生命就像这一片片的枸杞树一样始终相信能够穿越迷雾,去拥抱灿烂的曙光。有一种力量让她们相信,即使在贫瘠的土地,同样可以播种生命,播种希望,勇敢的追寻着生命里最美的梦。

原本浮躁的心情突然有一种超脱的宁静,一份因敬畏而生出的平静,透过条条夹缝,我看到了远处巍峨的贺兰山与繁杂喧嚣、高楼遍布的城市相互掩映的远景,晚霞尽染的天空,排浪翻滚的游云,还有这一地承载着生生不息希望的枸杞树——这一地的枸杞树正做着一种跨越,积储力量跨越整整一个寒冬,跨越生命的极限……

雪依然在下着,在下着。扑簌坠落的白色雪花如花瓣般飘飞于空中,在寒风吹刮的世界里旋舞。雪,为枸杞飘洒;枸杞,为雪而红艳。看雪飞舞,闻枸杞馨香,我也仿佛看见了枸杞与雪浪漫的情怀。在这茫茫原野、高山雪地,枸杞无法言表对雪的款款情深,而她那沁人的芳香让雪不忍离去。无数次的轮回,千百次的回眸,只为在这冰山雪原的相遇、相知、相爱、相依!

[原载《朔方》2013年第11期]

叶阳欢(1987—),河南信阳人,就职于《中国医药报》社。作品发表于《共产党人》《散文诗》《朔方》等,入选《中华杞乡文艺丛书——守望五千年的魂》《百年金奖、信阳毛尖》《六十年优秀文学精品荟萃》等。散文荣获第三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出版散文集《流年岸·彼岸花》《杞乡,杞瑞》两部。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一期文艺(公共)研修班学员。

1982年的水和书

高丽君

街口照例坐了一堆晒暖暖的逛闲人。

有干瘦的瘸腿大爹,瘦长脸的戴家爸,戴白帽子的干大,还有黑脸的王老五。总之,每天都有男人们聚在这里,要么坐着扯闲,要么蹲着下坊(用土疙瘩下棋)。还有几个老人仿佛黄土做成的雕塑,不说不笑,固定着一个姿势坐着。

我低了头往回跑,右手捏紧袖口,只想赶快回家,藏在麦草垛后美美地看一本书。

我如此急切的原因是因为袖筒里塞着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射雕英雄传》。它是我从同桌那里用两天口粮换来的,还有两罐头瓶的水。

其实馍馍倒没多可惜,少吃几口,饿着也没关系,我心疼的是水。在西海固,世世代代靠天吃饭,家家缺水。老天下了雨雪,人们便把大场里的泥水、雪水收集起来,存到地下一个大罐头瓶般的窖里,一直吃到来年。不但人吃,牛羊猪狗、大牲口们都吃。

可现在,连着几年春夏不见雨、冬天不见雪了。庄稼干死了,草木旱死了,土地咧开大嘴巴。到处黄尘飞扬,一张口,满嘴的沙土。家里每天用水都定量。比如早上那一马勺水,总是奶奶第一个洗脸,接下来是父母,再接下来才是我们这些娃娃。洗完脸,脸盆里只剩一点点泥糊糊,我妈还要端出去给刚生下来的羊羔喝。两瓶水被我拿去换本书看,我妈要知道,还不剥了我的皮?但我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同桌赵麻子是个精细鬼。据说脸上有麻子的人心眼多吝啬,我觉得他也是。虽然老师说那是天花残留的痕迹,与心眼无关。下午他一进教室就趾高气扬,哼,看谁再敢看不起我?我有一本书,是香港一个叫金庸的人写的。

所有玩耍的同学静了几秒,呼啦一下围上来。香港,山里娃单听这个词就会生出无限遐想:灯红酒绿,花花世界,大鱼大肉,特务小姐,高跟鞋烫发头。总之都是书上的那些反着的词。

这个金勇是干啥的?

不是勇,是庸俗的庸。真是一群超子。他是个写书人,专门写武打的。听说武功盖世,走路在空中飞,就是飞檐走壁啊……

我们觉得耳朵都炸了。

这本书里不单有好故事,还是本练武功的书……人家写的大雕都会送信呢。雕是个啥?就好比咱这里的老鹞子,腿上绑上书信,一口气就送到外国去了。

我们抬起头来望着他,像绿头苍蝇见了西瓜皮,又像一只只温顺的羔羊看着头羊。

还有练功秘籍啊……他站在桌子上,挥舞着双手,神采飞扬,被一群平日从来瞧不起自己的同学围着,罩在一双双崇拜的眼神中,仿佛很享受,扬起手里的厚书,高傲的就像大队支书。不管谁,只要看上一眼,都会垂涎(han)三尺。张大嘴的我们,明知道他读错了字,也不敢说出来。

直到上课铃响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教室静悄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当当当,那是看门老汉使劲在敲挂在榆树上的半块铁犁。

好好写作业。谁要吵,被我抓住就是十板子。语文老师慌慌张张讲完课,就走出去了。大家只好写作业。

赵麻子从桌子上迅速爬起来,翻开那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他平时最怕做作业,也最怕语文老师打。一上课,就是个地老鼠。

我看了一眼他,他凑过来,洋洋得意,有些忘形,我哥说看这书,就和抽大烟一样,会惯上瘾的。不管是谁,只要看上几页,就会茶饭不思地想看完。那时,你想要个啥他就给个啥。

我不屑一顾,你看天上到处是牛头,都是被你吹断的。

他一下子气愤了,不信,给你先看看。但只准看七页啊,多一页都不行。我让你看看是不是我在吹牛?

当我将语文书皮取下小心地贴在那本书上,看了前两页后,便可耻地背叛了自律这个词。我从没想过自己这么没有出息。我可是大家公认的好学生,老师父母眼里的乖娃娃啊。

按照他要求,我迅速签订了一个“不平等条约”,讨好地传过去。在许诺替他写一周的语文作业后,又被允许看了七页。但接着,我又毫无骨气地答应期末考试时给他答案抄,又看了七页。

后来,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叛徒,是经不住考验的汉奸。我甚至奴颜婢膝地说,明天给你半个馍馍怎么样?边说边设想后面的情节和人物。我最喜欢梅超风了,我想练成九阴白骨爪,四处流浪,四海为涯。谁不听我话,哼。

但条件很快就失去了效应,几个七页过去,我和传说中的大烟鬼一样,被迷得七昏八倒。反正已被敌人拉下水了,我索性一咬牙,这书我是看定了。你说你条件?

看在咱俩同桌的份上,一天一个玉米面馍。

我连想都没想就回答行。按照一贯的读书速度,两天之内我保证会看完。而两天不吃馍馍,估计只是饿得慌,但也饿不死。

他看了我一眼,还有……

我紧张起来,什么?

还有一天一瓶水……

那一刻,我恨不得扑上去掐住他脖子。这么旱得天,牛羊都渴死了很多。水比油还贵。一天一瓶,得家里所有人都少喝一口呢。也许老妈一口都舍不得呢。

算了算了,我不看了。

他忽然低声说,我家窖干了,全是泥汤汤。过了今天,我妈说让我挨家要水吃,要是到你家门口你给不给?

我愣了一下。按照我妈作风,无论家里多困难,水多金贵,只要要水人端个碗站到门口,无论如何也会给的。与其这样,不如我换来看书吧。

说好了,一次就一罐头瓶。我有些做贼心虚,因为我家窖里也快要见底了。

这一瓶水,我得偷来给你啊。哎,不看了不看了,说来说去不过是眼欢喜。嘴里虽这么说,但我是多么想看完这个射雕啊。

我准备回家时,发现赵小刚满脸痛苦地走进来,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原来,他渴得受不了,满校园转悠。见语文老师宿舍门大开,桌上有个军用水壶,以为灌满了水。溜进去拔开瓶盖就喝,咽了几口才发现味道不对。

那是一壶柴油!

放学路上,走到拐弯处,一阵黑风卷过来,我觉得身子被狠狠撞了一下,脑子嗡的一声,等张开眼,前面一个黑影正飞奔而去,一高一低,一瘸一拐。

我忘记了叫喊,忘记了哭嚷,就那么呆呆站着,张开了嘴,却轻飘飘不知道说啥,像孙悟空被吹了定身咒。

晒暖暖的人齐抬起头,我听见谁在说,这个成成,真是个超子(傻子),不声不响地,看把这娃娃吓得。

干大站起来,拍拍屁股,一阵黄土飞散开来。我娃不害怕,是超成成。

我一下子哭开了,干大,干大,他把我一本书抢走了……

下坊(用土疙瘩下棋)的人站了起来,七嘴八舌。超子胆子真大了,抢人家娃娃的书做啥?

大队支书王老五照旧高喉咙大嗓门,人呢?人跑哪里去了?该收拾了。尔利,你去把那超子抓住美美打一顿。

大爹也颤巍巍地努嘴,怕是跑回家去了。尔利,你去给你干女儿要回来。

干大笑着摸摸我头,不要紧,咱去问他要回来。一本书么,他又不认字,要回来就好了。

一老一小沿着窄窄的土路往戏院方向走去。我边走边哭诉,我借同学的。一天一个馍馍,一瓶……

我没有敢说水。干大是回族,但和父母关系极好。想想看,回族汉族能做干亲的,不容易呢,可是我们两家亲如一家。

嗯。我们去要回来。干大拉着我的手,慢慢说。

戏院的路真长啊。这条路除了看戏时和大人们一起来过外,平日里绝少单独走。但我知道那个超子家,就在戏院旁。

超成成从我记事起,就那个样子。高大,佝偻,左半个身子像听到土地爷命令了,全部向下坠;右半个身子像老天拉着根细线又高高挑起。走起路来,机械僵硬,全身骨节都乱动;说起话来,含混不清,没一句听得来。加上长长的头发像旧毛毡,就是个鬼魅。

小时候,只要不听话,大人就会吓唬,再嚎,再嚎成成过来就一把抓走了。所有的娃娃都怕他,所以队长派他去看庄稼。豆角熟了看豆角,向日葵能吃了就看向日葵,玉米上面水了就看玉米。

秋天到了,糜子地里长满了一种叫做“火穗”的东西,折下来一咬,甜甜地,涩涩地,对我们这些穷孩子来说,真是无上的美味。可地头上除了站着衣衫褴褛的稻草人,还有同样衣衫破旧的、拿着长鞭子的超成成。他一会儿呜啦呜啦喊叫,骂走麻雀鹞子;一会儿张牙舞爪,跑来跑去,惊吓四处埋伏着的、准备偷摘“火穗”的娃娃们。

大孩子们一点也不怕他,比如我表哥和他的同学们。他们成群结伙走来,指定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和成成对骂,其他人就从另几处撒进糜子地,不慌不忙地折一大抱“火穗”,然后大大方方走远了。我们这些小娃娃紧随其后趁混作乱,折上几根就一溜烟跑回去,剩下筋疲力尽的成成边喊边骂。

我都长大了,成成还是老样子,整天坐在街口边的石磨子上。据说那是他的领地,谁坐一下都不行。

娃娃,别嚎了。成成是个孽障(残疾),也是个恓惶人。他小时候可机灵了,能说会道的。四岁上发高烧,赤脚医生给打了一针,就不对了,后来才听说药水装错了。别看他长得丑,心胡好呢,还是个孝顺人,他妈说啥他听啥。他大大是四类分子,上吊死了好多年了。他妈拉扯他,可不容易。干大边走边说。

从没见过他抢人东西的,今天怎么了?哎,天干火燎的,人都不对窍了呀?

家里有人吗?站在一孔窑洞前,干大大声喊。

这家没大门没土墙,一根根黑褐色的向日葵杆排着队,围了个大圈,就是院墙了。

一条黑狗从窑里冲出来,汪汪汪大声叫,牙白森森地。我吓得躲在干大身后。他才不慌呢,顺手扯出一根向日葵竿,我看你敢过来?黑狗停住了,气得转着圈,呜呜呜,但也没敢张口咬。

一个黑影子慢腾腾挪出来,一只手遮住阳光,谁呢?

是我。他姨娘,把你家狗先挡住。

那人喊了一声,狗夹起尾巴折回头颠颠跑了。影子走过来,一个干瘦的老女人。咋了?咋了?她沙哑着,连声问。

你家成成回来了吗?我干女儿下学回家,成成把娃的一本书抢跑了。他又不识字,拿书干啥?干大开始数落。

我也说怪了,这娃娃咋这时节一趟子跑回来了,躲在窑脑里鬼鬼祟祟的。我老了,眼睛麻了,也看不来他在干啥。走,他姨夫,进来浪来。

我战战兢兢拉着干大手,走进黑乎乎的窑洞。

进门一张炕,炕上铺着盖着的都脏得看不清颜色。连着炕的,是个锅台。锅台后面,是一个大大的水缸。再后面,好像是一堆柴草,乱七八糟看不清。

成成,你把人家女娃娃书抢来干啥呢?你给我拿出来。女人一进门就大声吆喝,边对我们说,炕上坐啊,我倒水喝。

干大忙说,不喝了。你问成成把书要来,我们就走。

女人一到暗窑里,动作麻利了很多。她走过去,揭开水缸上苇子做成的盖,用铁马勺舀了满满一勺水,又从锅台上取过两只碗,倒满了端过来。

喝撒,喝撒。

窑里一个黑影摇摇晃晃过来,手里拿着我的书,慢慢走近。他妈一把拽过来递给干大,折回骂他,你个超子,你拿人家娃娃书做啥?

干大递给我书,你看看,是不是这本?

我高兴地说,就是的。就是《射雕英雄传》。

可当我翻开,一下子哭开了。干大,他把里面都扯了啊……我给同学咋还呢?……我一天还要给人家一个馍馍一瓶水呢……

几个人都怔住了。干大一把拽过去翻开。

好好的书,上端一沓被裁成细条,不见了。下端也是,不过还没撕下来。我看清楚了,放声大哭。

女人拿起手边的笤帚,使劲打儿子,我说你躲到窑脑里干啥呢?你把人家娃娃的书咋扯成这样了?她也像在哭。

成成蹲在地上,一步也不动,呜呜地哭。我更伤心。窑洞里回声大,哭声四处跑,嗡嗡嗡,都跑到黄土崖里去了。

干大站起来,别嚎了。成成,你说好好地书你扯了干啥?今天说不上来,看我不美美捶你一顿?

成成在地上呜哩呜喇,他妈赶紧“翻译”。

他干大,别看我这个孽障儿是个残人,但不坏。前几年,不知跟谁学会了抽烟,几天不抽就看着难受的。我心想娃也可怜,就由着他。那几年雨水好,我就在自留地里种几行烟叶,晒干了给他。有时问学生娃娃要些写过的本子、不用的书卷烟。这两年天干火着地,烟叶旱完了。他就偷偷卷玉米叶子、向日葵叶子抽。这一个多月都没抽了,实在熬不过了,才抢了娃娃的书,撕了几张当卷烟纸……你放心撒,我打些浆子给娃娃一准粘好,保证不丢一页。

干大声音一下子低下来,不是我着急,这书是娃娃借人家的,现在撕成这个样子,咋还回去?

半晌,成成妈说,那我给陪。娃娃,你问问你同学这书要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同学说书金贵地很,香港人写的啊。我低声呜呜。

干大突然对地上的人说,成成,你去把撕下来的都拿来,明天我给你一大沓子烟纸。这个是要念的书。

超子螃蟹一样爬起来,走向窑后,从墙上一个土窝窝里,拿来了一大叠撕扯成细条的纸。

我趴在炕上一页一页对过去,连页码都没变的一沓纸条里只缺了63页。

成成忽然从脏口袋里掏出烧焦了的半截烟卷,对他妈呜呜。他妈探口气,哎,你个超子啊……

干大伸手拿过来,把烟卷慢慢展开,烧焦的部分已看不清字样。他叹口气,别哭了娃娃,不要紧。回家让你妈打些浆子,粘好了再看。干大给你钱,你明天陪给同学。再金贵的书也是给人看的。看书学字就是为了学好学善嘛。

我们走出窑洞,夕阳已到了西山云口,万丈霞光聚在一起,染红了远处的山近处的路。

干大带我走进家门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大门大开着,上房里灯光正亮。人很多,吵吵嚷嚷地说着话。

我们走进去,满屋人都站起来。奶奶外婆,大爹姑舅爸,支书王老五,好像街口的人都在我家,满墙地影子高低胖瘦,互相交叠着。

我妈抱着小妹妹迎上来,回来了。干大说,都在啊?好像他早知道家里有这么多人似的。然后笑着说,成成烟瘾发了,没卷烟纸,见娃娃拿着一本书,就抢跑了。回去撕了几页,卷了一根抽了半截,我给要回来了。

大家都笑,孽障人么。以后谁有多余的卷烟纸,给娃娃匀上些。

干大又拿出书对妈妈说,打些浆子给娃娃粘好了,让看去。娃娃说书金贵着呢,我已经说好陪人家钱的。也不知道要多少?

忽然,椅子上蹲着的一个人说,再金贵的书也是人看的。娃娃说是个武打书,好看得很。粘好了能看就行了,要个钱做啥。谁又不钻到钱眼里去。

我才发现说话的是赵麻子大大。赵麻子从他背后伸出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就那么一说么。我也不要你的馍馍和水了,我大都骂小气了。

支书王老五马上说,就是啊,再好看的书也是让人看的。乡里乡亲的,这么计较哪行?你们好好看啊,看完了给我们讲。

赵麻子,谢谢……

他爸马上跳起来说,谁给我儿起的外号?他妈的,我叫了半辈子麻子,没想到我儿也要叫个麻子。你看他这脸,光堂堂的,哪里有一颗麻子窝窝?

人们哄地都笑起来。

我妈打好了浆子。我和赵麻子在小房的炕桌上一页一页粘。大门口传来谁说话的声音,妹妹趴在窗台上看,姐姐姐姐,超成成和他妈也来了。

我们忙跑出去。成成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他妈正给我妈说,这是一块钱,不知道够不够?我家只有这点了,不够我再借了拿来。娃是超子么。

我妈说,你拿回去。书是赵万家的,他说了不用陪。成成没卷烟纸,你就说一声,我家娃娃写过的作业本子多呢。

书粘好了,一群孩子趴在炕上,撅起屁股,分成两堆看。一堆看这边,另一堆看那边。遇上不认识的字,大家嚷成一团,最后就说查字典查字典。遇上读不懂的句子,所有人囫囵吞枣,先看个大概。

大房里,大人们也嚷得热火朝天。说打井队,说解放军,说苦水窖,说甜水井……

门环响了,弟弟跌跌绊绊跑过来,兴奋地鼻子都歪了。快来啊,我爸拉回来了一大铁桶甜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院子里,到处是喝水的人。拿碗的,拿杯子的,拿马勺的。每个人敞开肚皮,喝饱了,喝美了,喝胀了……

我喝得直不起身子,半坐在门槛上。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微风吹得榆树梢摆动。有这么甜的水喝,有这么好的书看,有这么多人在一起,日子甜美得不可思议。

1982年的一个夏夜,就这样牢牢镌刻在心灵深处。很多年过去了,无论身在何处,无论什么样的饮料,无论怎么样的好书,都比不上那夜的水和书。

我多么感激一个叫做金庸的写书人,带给山里娃的永恒记忆呢……

[原载《港台文学选刊》2017年第5期,《散文选刊》2018年第4期转载]

高丽君(1970—),宁夏固原人,就职于固原第五中学。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飞天》《青年文学》《朔方》等,被《散文选刊》《青年文学》《散文诗》等转载。出版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在低处在云端》、随笔评论集《剪灯书语》、长篇小说《疼痛的课桌》。作品荣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首届林非散文奖、第五届中国徐霞客游记奖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期高研班学员。第二期文艺(评论)研修班学员。

被老师改变的命运

陈莉莉

回首人生,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被老师改变命运的经历,甚至,这改变是终生的,不可逆转的。三毛和萧红,这两位在华语世界享有盛誉的已故女作家,其命运的转折,均与她们生命中及时出现、引导她们去文学的天空摘得属于自己星辰的恩师有关。

三毛迥异于常人的传奇一生,开始于少年时期被数学老师的一次当众羞辱:初中时刚刚十二岁的三毛严重偏科,为了提高数学成绩,她将课后的题目和答案熟记于心——考试题就来自于此。之后三毛接连多次考试拿下满分,数学老师心生疑窦。她把三毛叫到办公室,现场拿出一张试卷让三毛在十分钟内做完。真可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女生那点小小的聪明,被老师一眼看穿了。在老师的眼皮下,三毛答不出老师临时出的题目。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满墨汁的毛笔,叫三毛立正站在她划的粉笔圈里,笑吟吟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她用饱满的墨汁在三毛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墨汁流下来,顺着三毛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画完后,老师命令三毛给同学看,并勒令她在教室外走廊转了一大圈,给更多的同学看……此后,三毛逃学、休学。三毛的书我百读不厌,可每次看到这一段,我都会感到心疼、心痛,闭上眼赶紧翻过去。而三毛及其父母,在那样的境况下,他们的心,只会更疼、更痛。

数学老师简单粗暴地改变了三毛本来循规蹈矩的人生轨迹。在家半自闭半自学三年后,三毛在父母的安排下,遇到了第二个改变她人生的老师,他对她的影响,貌似不经意的,却像彗星,划过她黯淡的心空,使她的内心突然活泼起来,焕发出了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应有的生命的光彩。这个人就是著名画家顾福生。三毛关于顾福生的文字,均带着少女的羞赧和学生的卑怯,哪怕是分别十年之后,师生同在异国,有机会再见,三毛依然惴惴而慌乱,甚至临阵脱逃。之后,她慢慢成为华人世界著名的作家,而对顾福生老师的那份仰慕和感激,是无论她取得多大的成就都不可能减少丝毫的。分别二十年后再次相见,她写下了那篇《蓦然回首》,回忆当年跟随顾福生学画期间,她是如何在他的引导下,日渐开朗并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在那么没有天赋的学生面前,顾福生付出了无限的忍耐和关心,他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甚至于在语气上,都是温柔的。”

在《我的三位老师》一文中,顾福生那一节,三毛写道:“许多年过去了,半生流逝之后,才敢讲出:初见恩师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么叫做一见钟情,那一霎间,的确经历过。”

不再自闭后的三毛,行走全球多个国家,她的个性和经历使她表达感情直白热烈,也许有人要误会她在此所说的“一见钟情”——其实,师生之间、朋友之间,也是有这种一见面就电光火石引为知己的美好感觉的啊。可是话说回来,误会又如何呢?这就是三毛的感觉。

安静、诚恳,俊秀的顾福生,几乎只用淡淡的眼神与好不容易克服了自卑走近他、跟他学画的少女三毛交流,他怕吓着了她吧?她一生都不可能抹去数学老师在她心上刻下的红字啊。那个时候三毛是不讲话的,因为自卑、因为觉得自己没有内涵。后来,他把她的处女作送到白先勇主办的《现代文学》去发表,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这件对她来说惊天动地的事情。那一刻,一定有雷电一般的感觉击打在她的身上,脑子里轰然作响——这是我的揣测。因为三毛说:“一个将自己关了近四年的孩子,一旦给她一个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惊惶和不能相信,更何况老师替我去摘星了。”三毛黯淡的人生,就此豁然明朗,她开始发觉自己的美好,悄悄地尝试着展露自己的才华。顾福生不动声色地劝三毛走入人群,将她介绍给作家陈若曦等朋友,自己出国前还将她推荐到好朋友,另一个好青年、好画家韩湘宁那里继续学画。顾、韩还有后来的彭万墀,三位画家老师和白先勇、陈若曦这些亦师亦友的写作同业,其实都是教育家,“在适当的时机,救了一个快要迷失到死亡里去的人。”三毛少年失学,却遇到了最有才华和爱心的一批人,在他们的指导和帮助下,“……将一个不愿开口,不会走路,也不能握笔,更不关心自己是否美丽的少年,滋润灌溉成了夏日的第一朵玫瑰”,命运,仿佛是为了补偿三毛从数学老师那里受到的沉重打击,给了她这么多的好老师、好朋友,这么多的鼓励和温暖。

顾福生老师到底教给了三毛什么,三毛觉得讲也讲不出来——对三毛这样天性敏感的孩子来说,好老师的影响就是这样,既不着痕迹,又潜移默化,粗暴地过度用力所起到的作用,只能是南辕北辙。三毛写道:“只知道今生如果没有他,今日不会如此壮壮烈烈地活着。而他,明明是一个寂淡而精致的画家,留在我心中的颜色竟然是那么一片正红。”

为报师恩,三毛将自己当做一幅活动的画,在自我的生命里一次又一次彰显出不同的颜色和精神。她尽可能、努力地去画好自己这幅画,所以,我们才读到了那一本本用激情和热爱写就的独属三毛的著作,三毛也因此赢得了无法计数的读者的喜爱甚至痴迷。而她的个人魅力,更使她朋友遍天下。

遗憾的是,在深爱的丈夫荷西意外离世后,三毛苦撑了十余年,最终还是选择了用丝袜结束她的生命。这当然不是老师们想见到的,可是,对于三毛这样的女子来说,这种她自己选择的提前退场,或许,是最适合她的。她精彩的一生,其质量,远远超越了其生命的长度。

命运给三毛的眷顾和时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多过另一个著名女作家萧红的。只是家国处境和时代背景,三毛就比萧红何其幸也!

三毛的书,我从中学时代读至人到中年,年少时可能是被颇为传奇的故事和她与众不同的叙事方式吸引,现在大爱的,则是她高贵的性情和自由的灵魂,我羡慕她可以活得那么精彩和壮烈,也感恩命运给了她那么多好老师,我觉得自己在如她的亲人、朋友、爱人一样爱着她。我知道相对于三毛那些传记性的随性的散文,阅读“三十年代文学洛神”萧红的作品可能更利于我的写作。有人说,民国时代,论文才之卓绝,女作家无人能出萧红之右。然而,萧红的作品我并不敢多读、常读,我对惨烈的人生有着本能的回避,潜意识里,我掩耳盗铃般觉得自己不曾看到和听到的,就没有发生过。

1942年1月16日,香港玛丽医院,萧红这位“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女子,强打精神在纸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1月22日,战火纷飞中,萧红与世长辞,年仅三十一岁。她那曲折坎坷又凄凉的一生,正是那个时代的女性觉醒和受难的写照。令我在唏嘘之余感到安慰的是,她的人生也曾有过一抹温暖的亮色,那就是恩师鲁迅先生给予她的引导和帮助。

多年来,萧红的书一版再版。我现在读到的这本《呼兰河传》是2013年出版的。收入了萧红最具代表性也最被盛赞的作品《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封面上赫然印着“鲁迅眼中最优秀的女作家……”等推荐语。

“奴隶社以血汗换来的几文钱,想为这本书出版……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鲁迅先生推荐的这部中篇小说《生死场》,以他亲自编辑的“奴隶丛书”的名义在上海出版,也是她以萧红为笔名的第一部作品。鲁迅先生在书序中说:“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胡风先生为此书写的读后记,是一篇完整的评论文章,字里行间体现出他对此书的看重,对作者才情的器重。就这样,在几位前辈的推介引领下,一股凛冽的清风吹进了上海文艺界,引起巨大的轰动和强烈的反响,萧红在文坛上的地位和声誉由此奠定。《呼兰河传》则是萧红后期代表作,以茅盾先生的《论萧红〈呼兰河传〉》为序。茅盾先生说:“《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于它这不像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比写小说更为诱人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茅盾还有其他几位前辈作家之认识萧红,是经鲁迅先生设宴引荐的。似乎,他从初识就已经感受到她的悲苦寂寞,在整篇序中,茅盾先生用得最多的词,就是“寂寞”。“对于生活曾经寄以美好希望但又屡次‘幻灭’的人,是寂寞的……”,仅此一段二百多字,就出现了“加倍的寂寞、精神上的寂寞、寂寞的悲哀、寂寞的死”等,这就是萧红的人生境况,读来叫人不由得就心生凄凄戚戚。

1934年10月,23岁的萧红,和萧军一起,从关外来到上海,举目无亲。他们曾通过书信和鲁迅先生联系,到上海后,即成了鲁迅先生家的常客。此前的萧红,幼年丧母,得不到父爱,被逼婚、抛弃、怀孕、产子夭折……贫弱、寂寞、孤立无援,在生活的泥流中已经苦苦挣扎了很久。她唯一的行李是她那与生俱来的才华,与她相依为命的萧军,在心灵上与她也并不契合。

三十年代那一批充满理想和热情的青年作家,几乎人人都受到过鲁迅先生的无私帮助。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没有鲁迅先生这盏明灯为奔波在满地荆棘上的青年们指路,他们不大可能冲出时代或自身的牢笼走进文坛。鲁迅先生春风化雨,胡风等深具影响力的前辈作家大力推介,羸弱的萧红变得身心矫健,她开始发光散热,不再害怕黑暗,一切恐惧烟消云散,寂寞的命运要被这光和热打败了。

鲁迅和许广平不止在创作上指点二萧,还像亲人一般照顾他们。鲁迅的家,萧红是常常去的,有时候一天去两次,甚至聊天聊到晚上十二点,那应该是萧红人生最感温暖的时候吧。后来,随着二萧感情上的裂痕越来越大,萧红离开上海,只身东渡日本。萧红在日本孤单寂寞,全情投入写作。仅三个月后,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在上海逝世。噩耗传来,萧红悲痛不已,她心中最伟岸的大山坍塌了,照亮她人生的明灯熄灭了……

1937年1月,萧红从日本回国,到上海后便去万国公墓拜谒鲁迅先生的新坟。3月,她写下了《拜墓诗——为鲁迅先生》。萧红后来所写的《回忆鲁迅先生》,被认为是最为质朴感人,最为鲜活的纪念文章。她并没有热情坦荡地表达她的感恩和怀念,也没有赞美鲁迅先生的伟大作品,而是以她特有的纤细与清丽的笔触,细腻舒缓地叙写着鲁迅这个人,他灵魂的高贵、胸襟的宽广、情感的丰富跃然纸上。她率真而活泼地以白描的手法,写出了完全生活化的鲁迅,真切细致,读之有若亲临其境、亲见其人。之后,萧红还陆续写过关于鲁迅先生的文字,她对他的怀念与日俱增。萧红对鲁迅先生的杂文和小说也有过一番评价,聂绀弩先生认为萧红此评是他见过的对鲁迅作品最为恰当中肯的评价,超过了一切评论家。我想,那是因为萧红对鲁迅先生的了解、理解和感念之情的深厚,超过了别的评论家。

伟大的鲁迅先生,在萧红最孤立无助的时候、最苦闷的时候,给了她强有力的支撑,给了她希望与勇气,给了她深切的理解与关爱。我不知道,对萧红来说,这位文学和人生导师的出现,以及他的扶持,是不是足以慰藉她悲苦的心灵。而在短暂的一生里,因为这样一位恩师的无私帮助,她的才华得到了最大的展现,成为那个时代最绚烂的文学之星。虽命运多舛时日短暂,但这熠熠星光,至今还闪耀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吸引着一代一代的读者和研究者。

[原载《朔方》2015年第3期]

陈莉莉(1972—),女,陕西凤翔人,自由撰稿人。作品发表于《朔方》《青海湖》《佛山文艺》《北京文学》等,被《读者》《散文选刊》等转载。出版散文集《单纯的味道》《空月子》。作品荣获全国电力文学著作奖、首届贺兰山文艺评奖二等奖、第二届贺兰山文艺评奖三等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英语班学员、第三十三期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第二期文艺(评论)研修班学员。

走在温暖的光里

苏小桃

冬日的黑夜,在不到六点半时分就已经悄然覆盖了天空大地,街上不经意间已是灯火辉煌。小区里,亮起了泛黄的路灯和稀稀落落的窗户灯,特别是高楼上甚至一二十层的小高层上,一团团、一处处的窗户亮光,犹如黑夜的眼睛闪烁着各色光芒,欲与月亮星星争相辉映。

这灯光,不知照亮了多少夜晚风尘仆仆、匆匆而归的心灵。借着这光亮,可知夜晚的高楼上有多少人家在今夜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家。也是借着这光亮,远远就望见自家那张熟悉的玻璃窗。想着一个人,一个即便在今生成为一袭白发、成为一个时光的符号亦或生命的记忆,依然会温暖着我生命的人正等着我的回归,我便裹紧棉衣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走到楼下,我情不自禁地仰头往高楼望去,心头立时涌上一股暖流。

这栋楼有几处灯亮着,但我家所在的单元楼上,只有自家的玻璃窗亮着。在这寒夜的风中,窗户清亮泛白,显得孤单冷清。小区是新建的,自打新楼交付使用后,我家是此单元楼第一家装修房子的住户,之后不久我便成了这里的第一位主人。我初来新城市,工作后就住在了这里,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也没见搬来一户邻居的。倒是有几家人去年就装潢房子,一段时间楼前的垃圾箱旁边满是废弃的装潢材料、沙石和食品袋等。偶尔也会见到陌生的邻居三三两两出进单元门,单元楼里便有了响动,夜晚或清晨也会看见他们的窗户亮着灯光,但就是迟迟不见他们搬来居住生活的,所以整栋单元楼里依然只有我们一家人住在这里。就我们家,也只有到周末或者节假日,爱人风尘仆仆从乡下归来,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一家人才得以团聚、热闹几天。亲戚朋友虽然也会时常来造访,但平日里,大多时间都是我一人出出进进、来来往往,于是,我几乎成了这栋单元楼里唯一的主人。

远在山区老县城的母亲很是挂念我,一直念叨着我的境遇,想来看看我。我也想让母亲来新家里安闲地生活一段时间,过个暖和的冬天。立冬后不久终于将母亲接来家里。母亲的到来与陪伴,让我的生活在这个日渐寒冷的季节、在这个远离亲人的都市异乡泛起了活力,蓄满了温暖。

走上台阶,单元楼门口墙壁上泛着蓝色光亮的门铃键很是神秘而刺眼,蓝幽幽的光亮让人想起妖姬、蓝精灵、幽灵来。我脱下手套搓着手指,并不像往常那样抖动着双手从包里掏钥匙去开门,楼门、家门的钥匙,除爱人孩子们分别带全外,我各有一把,母亲来后我就留给了母亲,此时只有母亲才能为我打开回家的门。

借着蓝色亮光我摁动门号数字,随着“铃铃铃”的响声,很快“哗啦”一声楼门就打开了,母亲满含着喜悦的爽朗的声音就响在耳边:“回来啦!”我对着对讲机喊声“妈,开了!我回来啦!”推开门将自己轻轻隐进楼道里,楼门在我身后自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闭上了。眼前一片漆黑,一股寒气袭来,令人浑身一阵发冷,空荡的楼道内响起了我高跟鞋“咚咚咚……”的声音。与此同时,楼上传来铁门的“哐当”声,是母亲打开家门的声音。那声音,在这寂寥的楼道里显得夸张而脆生。我眨眨眼,楼道内有了些许的能见度。接着,一道光束,一道泛黄的光束,倏地在头顶划亮,是母亲开启了楼上的走廊灯。这一束泛黄的光亮呵,自上而下穿过楼梯间的缝隙直射下来,虽然影影绰绰光亮不多,但在这昏暗的楼道内,足以照亮我的脚下,给我一道回返的光明,让我的眼前豁然开朗明亮了许多。迎着这束光亮——是的,这束母亲开启的光亮,这束温馨而柔和的光亮,这束黑夜中迎接我回家的光亮,我的心头满是温暖。这种温暖,渗入我的血脉,穿越时光的隧道,激荡着我经年不减的感恩。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对世间亲人间的温暖记忆中,这束寒夜冷风中的温暖的光亮,一定会是我生命中的一个亮点和永远的渴望。想着想着,我突然就放缓了步子,当、当、当……一个台阶,两个台阶……拾阶而上。

我不想去触摸楼梯口墙壁上的红色按钮来开启走廊灯,我只循着那束从头顶照射下来的光亮,朝着母亲的方向继续往楼上走。脚步声敲打着坚硬的台阶,光束照亮着我的心扉,我就这样当、当、当缓慢着步子走在昏黄的光亮中,走在母亲的期待中,走在回归的愉悦中。我也不会因此而担忧母亲的等待是长久的,我更想享受这种光亮和期待的温暖。

当、当、当……被昏黄的光若有若无地映射着,走着走着,我不自觉地回头往身后一看,身后犹如一张空洞黑暗的大口。我在这里生活已有一段时间了,我并不害怕什么,我只是突然被昏暗中自己这单调响亮的脚步声惊得揪心。

当初接母亲来城里时,我挂在口头的自认为很充足的一个理由,便是让母亲享受点清闲,也让我好好陪陪母亲!孤寡多年的母亲虽然有儿有女有子孙,也有一套父亲留给她的楼房,可时日久了,其实还是她一个人独自生活的时间多。儿女们家家的大凡小事时不时也会烦扰着母亲,母亲也时不时在农忙时节从县城回乡下去帮大哥家带看小孩,在母亲的生活里,似乎有人陪伴时没个清闲,生活清闲时却缺少陪伴。这多少都是母亲生活中的缺憾。母亲的身体相对来说还算健康硬朗,来我家后,在我上班的时间里,母亲可以做户外运动、街口买菜、喝茶看电视、吃各种果物等,更重要的是,母亲是伊斯兰教忠诚的信仰者,她笃行静心,每天做礼拜“五番不撇”(指伊斯兰教中规劝的穆民每天要做的五次礼拜,一次都不落),这是母亲每天最大的功课最大的心愿。下班后不论忙闲,在母亲的空闲时间里,我都会想办法陪母亲,陪母亲看风景、上街购物、去医院做体检查病、做饭吃饭,陪母亲拉家长里短,说那些永远都咀嚼不尽、永不失色的亲情话语……母亲生活得很滋润,从她慈祥的面色和喜悦的眼神悠闲的言谈举止上,我都能够感受到这一点。但我也分明体会到,在大城市中新环境下,在忙碌的工作中幸福的日子里,其实也生活着我一颗孤寂的心。与其说是我陪伴母亲,还不如说是母亲在陪伴着我。然而,母亲已是古稀老人了,她还能陪伴我多久呢?从点亮一盏煤油灯起,母亲在岁月中为自己、也为儿女们长久地点亮着的灯光,还会点亮多久呢……

恍恍惚惚中,小时候,常常在我睡眼朦胧中特别是黎明鸡叫时分,总会被被窝外透进来的光亮温暖地柔柔地包裹起来,那是母亲点亮的煤油灯,在催促着我们起床上学,昏黄而清淡的光晕撒播在屋子里,撒播在时光中。煤油灯偶尔会发出轻微的“噗嗞嗞”声,火苗倏尔也会一跃一跃地动着,只要不去扇动,只要有足够的煤油,灯花儿就不会离开灯芯儿,灯花儿就会烂漫地绽放光圈,火苗儿就不会熄灭。在煤油灯下,常常是母亲忙碌的影子,纳鞋底、缝制衣物帽子、烙荞莜面馍馍、烧烤洋芋片、捡拾粮食,为自己也为我们姊妹洗脸、辫花辫儿,我们兄弟姐妹的希望就在煤油灯下慢慢被点亮了。煤油灯的光亮是记忆中的温暖,是我家园梦的开始,是我生命早期时光里最幸福最温暖的光亮啊!白驹过隙,经年远逝,连最小的妹妹也都成中年妈妈了,母亲岁月中的煤油灯远远已逝,生活中带电的灯又亮起,而母亲生命中的灯光又能亮多久?自然天成的规律,从古到今,从幼到老,从岁首到年末从过去到未来,生命去向何处,我该如何告慰自己的心灵……

我知道,过些时日母亲就会回县城去,我晚上下班回家后,能有谁再像母亲一样为我开启黑暗中的家门、开启黑暗中的灯光、迎着我走进夜晚温暖的港湾呢?这样的希望应该还是会有的,我宽慰着自己;然而,假如有一天,母亲永远不能再为我点亮一盏灯、开启一束光了,我的……

头顶的灯灭了,没有一点预兆就灭了。没光了,我的眼前瞬间一黑,心也猛地往下一沉,牵动我的神经微妙地痛遍全身。走廊灯自然灭的,但很快又亮了。母亲的声音也从头顶传来:“哦……灭了呢……也不黑了。快上来。冷很吧?”我已经走到了四楼楼梯口了。“妈,不黑。也不冷。”我应着母亲,这才快速往五楼走,听见母亲推门的声音。母亲一直站在家门口等着我,等我的时候担心屋内的热气会散掉,便一直关闭着里面的一道门。

屋门半开,母亲就站在门边,站在走廊里昏黄的灯光下,站在等着我回归的时光里。她的个头不高,在灯光下身体略显发胖而微驼,给人一种宽厚的感觉;她的白色头巾与留在头巾边上的几缕白发,显得清俊鲜亮,看着就让人的心安静透亮起来。她的双手自然拢在胸前,一种淡定从容而悠然的仪态,让我的心里很是欣慰。我知道母亲刚刚做完礼拜,我甚至闻到了一息从门内飘散出来的母亲礼拜时点燃的香的味道,清新宜人。

母亲一直盈盈微笑着看着我,看着我走近,她的目光欣喜而温暖。迎着母亲的目光走进家门,我被灯光的温暖包裹着,被家的温暖包裹着,被母亲的温暖包裹着……

[原载《散文诗世界》2015年第3期]

苏小桃(1972—),笔名晓桃,女,回族,宁夏西吉人,就职于宁夏贺兰县人民检察院。作品发表于《散文世界》《东方散文》《朔方》《黄河文学》等,入选《中国当代微型文学作品选》《当代散文精选》《齐鲁文学2016精品选集》等。出版文学作品集《抬头一片天》。作品荣获首届林非散文奖最佳单篇奖、首届“夫之杯”全国文学创作大赛诗歌类一等奖等。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二期文艺(评论)研修班学员。

捕风者

刘萌萌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一盏白炽灯的昏黄光芒微微挑亮的夜晚,我最初遇见这首宋词。我像一只懵懂的幼兽,竖起耳朵,聆听钢笔在纸张上穿划而过的激动。那是怎样的一种声响呵?隐秘、遥远,像暗哑漆黑的林梢间,快步小跑着穿掠而过的风声——沙沙沙,沙沙沙……一首宋词,端居深夜中央,墨迹未干,深蓝的字体发散出湿答答的古典气息,从母亲奋力握紧的笔端,逐字逐句,缓慢又飞快地呈现。

母亲微微起伏的胸口,正抵上那只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炕桌。在冬天,它更多作为简易轻便的餐桌,被摆放上火坑。它惯常熟悉的,是盛了菜肴的盘盏,与碗筷轻轻撞击的声响,饭菜的香气与热量,化作白色的雾气,缓缓上升,弥散。它一定没少听见母亲对我的唠叨与呵斥,还有她没头没脑的牢骚。有时候,她突然放下手中的碗筷,一丝疑虑的目光穿过我身后的虚空,稍作沉吟,极有力地当头一问:“你说,你爸现在做什么呢?”我知道母亲担忧什么。我不吭气,只管埋头吃饭。事实上,在母亲的一生中,她从未期望过任何人的回应。那么多年,她像一个十足的女强人:一个人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洒扫庭院、修理坏掉的桌椅、独自照管孩子、支撑起两地分居的家庭。早年的印象中,我常把母亲的形象与驾着筋斗云来去自由的孙悟空混为一谈——真的,有什么困难,是可以把她难倒的?买粮、买油、买煤、修砌院墙……哪一宗不是她足下生风亲自奔波?单位里夫妻间闹纠纷,相持不下,哭哭啼啼闹得日子过不下去,总要辗转找到母亲,凭借她三寸不烂之舌,加以调停。结局不出意料,两个欢喜冤家抹去满脸乱纷纷的鼻涕眼泪,欢天喜地道谢而去。母亲有魔法。这是一个睁大好奇眼睛的孩子在许多年里抱持不放的念头。

沉寂的夜晚,撤尽俗世烟火里的盘盘盏盏,世界仿佛沉入海底,一如万年前的初夜——万物将生未生,混沌而饱满的人世,洁净如初。母亲端出炕桌,小心翼翼仿若对待一件神器,面色端凝。炕桌擦拭得溜光,橘黄色的桌面剔透如瓷釉,木质纹理像湖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在灯光下荡漾着安静的涟漪。她生有少许雀斑的面孔,在我多年后的回望中正泛起少女的羞涩。母亲的手臂下,一沓簇新的印有绿色横格的信笺,像一顷顷安分的良田,无比耐心地等待她手中闪亮的犁铧——饱蘸深情的笔尖,唰啦啦翻搅出内心的岩浆——正是在那里,读小学四年级的我,劈面见到那首且飞且舞的《钗头凤》。词人多愁多泪亦多情。以沉郁雄浑著称的《忆秦娥》,尚有“秦娥梦断秦楼月”之句,佳人之粉泪柔肠几可目见。誊写在母亲信纸上的这首宋词,但见一双素手。心怀耿耿的人隐在深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不说话,不给人看见。作为一首词,我从始至终,都认为它并无不妥。即使是,出现在一封寄给另一个人的信里。

很多年里,母亲与父亲的同窗之谊轻易蒙骗了我。我和很多人一样,想当然把他们的婚姻归结于一场自由浪漫的恋爱。母亲聪慧敏捷,父亲沉稳持重。两人在一起,父亲总是作为沉默的背景出现:苍白的脸庞仿佛来自重重心事的压迫,一旦微笑起来,让人更多感觉到的,是一个男人内心的无尽虚弱。母亲则无异于一道活泼的风景,她娇俏,她妩媚,她长于言辞,她的光与影极霸道地遮蔽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在过去,以老辈人的眼光看来,这是一桩多么完美的婚姻啊。一个老实正派男人的品质,泛着金子般的光泽——可靠、踏实,以无比的宽厚包容妻子的种种脾性。

早年里,我一度以为自己真的目睹了他们这桩完美婚姻的光彩:安静的午后,借助于一幅拉开的白色提花窗帘的遮掩,母亲和父亲在夏日的阴凉里,轻柔唱响他们二人的同一首歌。母亲细细的声音像一股活泼的水流,在午后二点钟的光阴里倾泻而下;父亲低沉的嗓音尾随母亲之后,情绪饱满而又无比优柔地唱着和声。有时候,他们也会对着一册歌曲集子,不厌其烦地演练一首新歌。父亲轻声哼出曲谱,母亲负责歌词的填充,一首空泛的曲子,由于母亲的加入,瞬间有了灵魂与气息。那时候,我蹲在窗下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歌声。在红的家里,我看到她早餐桌上对坐的父母,默默吃饭,互不对望一眼。偶尔,勺子与碗筷在曙光中擦碰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喝汤时稀里呼噜的吞咽声,打破早餐桌上的寂静。似乎就是眼前的餐桌将这对夫妻联系一处。两个人在一起,也无非为吃饭时,身边能多一个伙伴。千万不要小看多出来的这个人,他(她)在对方的生活中大有深意——两个人的餐桌才更像一张尘世里的餐桌,吃饭的人才能更安心——自己没有凭白比别人少了什么。那时的我自然没有这般见地,只是因了眼前的父母,感到人世间一种隐隐约约的好。有如旧日田野间漫天漫地的露珠,在月白风清的鸟鸣中簌簌滚动,透射出人世的自在与安恬。

火车站是我童年记忆中最为熟悉的人生场景。提前说好了归期,父亲回来那天,母亲一早给我扎好弯生生的羊角辫儿,哼着歌儿,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过节似的,欢天喜地拉着我匆匆忙忙赶往县城车站。早年的风一波波吹过来,吹乱母亲乌黑的短发(印象中,站台是全世界大风的中心),她身上的碎花衬衫鼓荡成歪歪斜斜的旗帜,连同她单薄的身体似乎就要被下一场风刮跑。我的小手紧紧攥在她的手心里,汗津津地,她全然不觉。一声汽笛的长鸣划破站台上的寥落,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抖动。伴随着巨大的呼啸,那列绿皮火车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及至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进站,我才得以看清它巨大漆黑的车轮,威严地出现在上午的阳光里。它就这样一路呼啸着,经过那些遥远的绿色村庄和彩色城镇,一刻不停地送回我们日夜盼望的父亲么?我脑海里的问题来不及得到解答,母亲激动而尖锐的声音已经越过众人的头顶,大声呼喊出父亲的名字,扯起我冲向波浪般涌动的人流。

跌跌撞撞的小跑中,我仰起头,在八十年代一处北方小镇的站台上,看到年轻的父亲,穿越激流般纷乱的人群,略有拘谨地微笑着,朝我们大步走来。

我的叙说并不需要刻意躲闪或者忸怩遮掩。那个冬天的夜晚,母亲郑重地伏在炕桌上殷殷写就的书信,隐秘地绕过父亲,径直指向尘世中的另一名男子——他以最初的姿势伫立在母亲情感的源头,这么多年,从未改变。

当我回转身去,细细打量在冬夜里奋笔疾书的母亲,时间如初春的薄冰,爆发出细碎、轻柔的碎裂声——越来越生动的一泓春水中,我看见那个无比熟稔而又陌生的投影——那么多年,我只经由“母亲”一途,顺理成章地确认、感知她天经地义的存在——越来越动荡的一泓春水中,层层叠叠的涟漪模糊了母亲的面容与身影。

冬天的夜晚,除了那张焕然一新的炕桌,庄重羞涩,神秘得让我有点儿陌生的母亲,还有那么厚厚一沓有待完成的信纸,关于那封书信,我不能记起更多的细节。但有一些事物却极牢固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时而甜蜜时而悲戚的神色、窗外黑沉沉的暗夜、呼呼刮掠而过的风声、炉火耀亮的墙壁犄角,“唧、唧、唧”时断时续又没完没了的蟋蟀的弹唱……正是这些细小的影像与事物,向我证实着关于那个梦幻般的冬夜的真实与可信。我确信,母亲轻描淡写地向我复述过那封信的大体内容,不过,我同样肯定的是,除了那首《钗头凤》,以及陆游与唐婉间凄惋哀绝的爱情故事,母亲并不曾将那封写有密密字迹的信件展示给我,她巧妙地摘取诗词史上尽人皆知的一段爱情遭际稍稍敷衍了我的好奇,至于信件中更为重要的内容则避而不谈。左手支颐,右手执笔,面对洁白的信笺略显犹疑的母亲,正沿着时间的河流洄溯而上,旧日的事物与景象如暮春的柳絮纷纷扑面:知青点、生产大队、披着黑色棉袄的老农、窗下的河沟、田埂上歪歪扭扭摆动屁股走路的鸭群、出工的敲钟声划破拂晓的阒寂,悠远而破败……所有的景象逐渐淡去,成为遥远的布景与陪衬。“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晦暗的年月里,那名贺姓男子,就是在母亲内心的祈祷中伴随着一缕天光现身于某个微暝的暮晚吗?满身书卷气的他,在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像一匹有着高贵血统的良马,骄傲而谦和地步入知青大院儿,他身上的帆布包里,装着一本翻得稀烂的《李白诗选》,其中的两个页码间,夹有一张温文尔雅的字条。字条里说了什么?母亲不说,没有人知道。但我越来越相信,我一定早早见过了它,在素朴而纯真的《诗经》年代,从“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到“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羞涩的人顾左右而言他,仍遮掩不住内心又喜悦又慌张的流露,纯朴大胆的情感包藏于文质彬彬的表达,且直白且含蓄,还有比这更美妙的情书范式么?不过,其时小小年纪的我尚处无知,懵懵懂懂之间,只是约略发现母亲的神态不同往常,眉梢眼角,多了一层闪烁其词的意味,欢喜、痛苦、羞涩、悔恨、惆怅……多年以后的一天,我豁然明了,那层隐约含糊、让人爱叫人恼,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除了爱情,还能是什么?

他出现在房间的逆光里,我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感到,整个房间有过瞬间的倾斜与耀亮。即便此刻,我以成年的眼光向他望过去,我仍坚信童年那第一眼的直觉:他是英气的,有着比我的爸爸更为男人的俊朗。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早已有了断片式的了解,那些片断都有着各自独立的主题:果敢坚毅、才华耀眼、睿智机敏、善良体贴……旁人看来,这些近乎完美的标签更像是出自一个情人的主观臆断,事实也许是两回事。但是,我从未怀疑过母亲的眼光,至少,在他回复母亲的信件里,我当真读到了那些美轮美奂出自他笔下的原创诗词。我惊讶于他的绝妙文笔。这些只有天上的星辰地上的流水可以比拟的美妙词句,竟然出自一个男人汩汩胸臆的流淌?!

这个一直在母亲的忆叙中存在的男人,就像画中人一样,忽然有一天走出了画纸的禁锢,活生生站在我对面的阳光里,亲切地喊出我的名字,一只手还轻轻拽了一下我的羊角辫儿。这一切,发生得多么自然而然,完全是一名父亲对于女儿才有的惯常动作。我得承认,作为父亲的女儿,我早已毫无原则地背叛了他:我从来就没有计较过这名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子,在母亲内心占有多么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我多么仰慕他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绝妙好词啊。一直以来,他像是一则神话,活在一个小姑娘的想象里。这世上,只有神才可以和他一样完美:除了深厚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底,他还习得一身好拳脚。和母亲一样,在那个荒唐的年月里,他也是一只资产阶级的狗崽子。奇怪的是,没有人敢对他出言不逊。他曾以一当十,在某个开阔的场院里,趁着月色,只身与一拨群起而攻之的贫下中农子弟放手一搏……他有书生的儒雅情怀,又有习武之人的胆色与开阔。这样一个男人,他不是英雄是什么?

仅仅小学四年级的我,站在他和母亲之间,猛然意识到自己无异于一根利刺,进退两难——谁能说,我不是横亘于他们之间的一道伤口?对于他们之间的爱情而言,我是一个蛮横无理的闯入者——在他们甜蜜爱情的最初构想里,怎么会有一个我?我曾向母亲问起,如果当初是你们结婚了,这世上是不是就没有了我?母亲轻轻摸着我的头说,当然有,你还是你,只不过,你会更漂亮,更聪明……她的回答让我伤透了心。在母亲完美爱情的想象中,连那个虚拟的孩子都比我更出类拔萃。我想不明白,在母亲的现实婚姻当中,她、父亲、我,谁更像那个受伤害的人?

母亲让我称呼他“舅舅”。那几年里,我一直叫他“贺舅”。及至成年后,我忽然明白,这声看似无谓的称呼里,实则埋藏着成年人的小小机心。一声舅舅,就将他与母亲的关系,改写为形式上的兄妹,凭空似乎少了许多“嫌疑”。若是“叔叔”,则怕有更多的“剪不断,理还乱”。那时,我可想不了这么多。多年后,我只为自己当日的“礼貌”感到莫大的安慰。就在贺舅放下他肩上大大的旅行包,源源不断掏出各种糖果和电动玩具的时候,我适时提出,我还是去另外的房间里玩,他和母亲就在这里说话吧。那一刻,我分明看到贺舅眼睛里瞬间闪过的感动。他和母亲异口同声地拒绝了我。他们说,你就在这里吧,听我们说说话也好。这么多年过去,当我终于被岁月毫不留情地改写为一名狡黠的成年女子,我仍然坚信,母亲与贺舅之间,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的纯粹。他们之间,除了和月光一样皎洁的爱情之外,不曾沾染上一点点瑕疵与尘垢。我的意思,你们都能明了。

作为母亲婚姻生活的直接见证者和参与者,那些年里,我以为她是幸福的,细琐、平常的幸福,泛着温润的光泽。就像大地上漫山遍野的石子与青草的结合,寻常、自然、顺遂,人世间众多匹夫匹妇的流水生活多么寡淡又多么结实,质地坚密,不容损毁。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懂事,我发现在母亲与父亲的婚姻里,也不曾目睹到完美尽如日后的小说中描画的那般所谓“爱情”的美好样子,倒是耳边常年洒落母亲絮絮的唠叨与埋怨,像初春里没有止尽的毛毛雨,一场又一场,却也无伤大雅,只是绵密,悠长。很少的时候,她会向着父亲发火,像个泼妇一样大吼大叫,直到自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父亲满脸讪笑,像心怀鬼胎的人,鬼鬼祟祟的,找个由头把我支开,转身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抱抱她,要不了多久,母亲便唱着歌小鸟一样雀跃着,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洗衣服了。那时候,我从心底生出几分轻蔑——她其实很好糊弄的嘛,不过几句话,她就开心啦!也有例外,有几回,父亲在母亲的吵嚷与哭泣中深深地埋下头,拉长着脸不吭声,整个人像农田里失却水分迅速萎掉的作物。我看出他的不高兴。大概,这就是父亲最大限度的反抗了。

早年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无足轻重,风一吹,就远了,散了。在我看来,远不如墙上一幅略有泛黄的对联来得牢靠持久:“劝君莫爱尼古丁,送别烟雾一身轻。”这毫无对仗可言的两联门神一样牢牢贴上西墙正中,乱云飞渡的毛笔字出自母亲的手笔,她的狂野笔迹绝非出自我外祖父的遗传——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没有人能把毛笔字写得像他那样好。直到现在,家里仍保存着一沓书签大小的硬卡片,上面密麻麻排布着昔年里外公写就的蝇头小楷,端庄秀雅而不失劲健。不过,她倒是将外公身上那点文学气息打包传承下来。磕磕绊绊的人生路上,这点文学异趣让她时而自得时而自伤。

其时,父亲的衣兜里整日揣有一包烟,在宿舍里,在人群中,收工的路上,但凡工作之余,他都生活在云山雾罩之中——异地的单身宿舍,窄小的吱呀作响的铁皮床上,他疲惫的身体颓然靠向身后空无一物的墙壁,闭上眼,深吸一口,仰起头,慢慢朝向半空的虚无,之后,口腔与鼻孔中缓缓喷吐出蓝色的烟雾?那样的时刻,父亲的脸庞一定是苍白而虚幻的,一如很多年里他面对生活时常有所闪避的眼神。一支烟,或许给予过父亲最切实的安慰。至于它的苦、它的辣、它的形与意、色与味、甚至有毒的魅惑,只有和它耳鬓厮磨过的人才能满怀辛酸与爱意地说出,还有烟雾缭绕之中那些排山倒海的巨大孤独以及随之而来的片刻欣慰。

我的母亲肯定不这样想。她在灯下眉头紧皱,担忧父亲的烟瘾,还有他胸腔里那两片幽昧的肺叶。爷爷六十二岁死于肺癌,据说一辈子烟不离手。由此,在母亲看来,属于父亲的那两片肺叶,就很有些意味不明的嫌疑——它是好是坏?不见天日的身体内部,时时刻刻如何舒展着千丝万缕的经络?经由父亲口腔吸入又吐出的蓝色烟雾,极有可能篡改了它的本来面目,让它渐渐变黄,发黑?直至宛若一枚深秋的枯叶,径直萎落?推想下去的后果令人不寒而栗。比起母亲,我和父亲都该惭愧,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具备她的果决与立断。她立即在家里实施诸多戒烟手段,铁腕、无情。她减免父亲的日常开销,她还有像猎犬一样机敏的嗅觉,乘父亲推门进屋的当儿扑上去,倘有一丝散逸的烟味,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骂自然难以逃脱……后来,她竟然灵机一动,想出这样一副有碍观瞻的对子,贴在墙上,既是警策也是鼓舞。那应该是一段漫长的时日。毛笔字就写在两条裁好的廉价白纸上,不伦不类,透着一股子怪异味道。

父亲的烟瘾当真戒掉。但我不记得是哪一天,什么时候,又或者到底过了多久。我只是记得,说不上哪一天早晨,我抬起头来,发现那副对联正泛出凋败的黄,像一张年深日久的女人的脸,久经岁月的炙烤。你无法猜测那张脸下面隐藏起来的表情,是喜悦,是悲戚,还是只有岁月中浮泛而起的一片茫然。

一封冬夜里的书信,饱蘸深情,像被夜露打湿的飞鸟的羽翅,几番辗转挣扎,扑棱着,盘旋着,乘着夜色,终究决意飞出那方灯光昏暗的小小屋宇。没人知道,这个打算,在母亲心头酝酿很久了。快进秋天的时候,远在辽宁的姨妈写书信来,无意中谈及她正在进行人口普查的工作。就是这样无意中一笔带过的闲话,在母亲心头噼噼啪啪激惹起一片火花。她想到了很久以来音信杳无的他。多年后,我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意外发现那个绝佳的比喻,方如梦初醒——他是她心口的明月光,朱砂痣,抹不去割不掉。“明月光,朱砂痣”,多么惊艳的譬喻啊,若有若无的一缕,夜夜升起;若隐若现的一颗,绝难除去。那个露水深重的秋天,母亲疯了一样,给姨妈接连写去一封又一封长信,请求她帮忙找到那名贺姓男子:当日里,共同糟糕的出身背景,让母亲最终胆怯地止步于婚姻的商榷。她决然选择了家庭出身无懈可击的父亲,和他远赴河北祖籍,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了人生中漫长的婚姻生活……母亲如线的泪滴成片地打湿了信纸。她赌咒发誓,说:“我只想知道他平平安安活在这个人世上,仅此而已,决无他想。”那些被泪水浸泡得字迹模糊的信纸,最终打动了姨妈。她几经辛苦,终于将尘世里那个寄放着母亲悬念的地址寄来。这才有了母亲深夜里的书写,一首《钗头凤》,携着岁月的风尘春风般扑面而来。词人的眼泪与惆怅,却让母亲心头多年积郁得以纡解。那一晚,我犹能记起的,是母亲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纸笔,信口唱出越剧电影《红梦楼》中,宝玉满心欢喜,等待迎娶林妹妹的一段唱词:“合不拢笑口把喜讯接……东园桃树西园柳,今日移向一处栽……”宝哥哥自是痴性情,母亲的痴处又胜于他。她明知道结局已定,还要向空中捕风?除了两手虚空,我不知道,她还能握住些什么?

“相思糖”。母亲就是这么挑着眉梢,喜滋滋告诉我的,面露得意。糖与相思本无瓜葛,是买糖人自己动了念。这糖的名字可谓知情解意,妥帖地吻合了母亲那点微波粼粼的小心思。她的糖我可没见一颗。人间两两相思之念,既不易断,更不易得。想着母亲把大把的相思糖“哗啦哗啦”地包好,像年轻姑娘一样心儿慌慌地寄给贺舅,我就觉得她傻得挺可爱。贺舅说,他12岁的儿子很爱吃这糖,一边吃一边叫,我知道“相思”是啥意思,我知道!哈哈……贺舅说,他向妻子说明了往昔的一切,也说明了现在与母亲的这段“友情”。他老实能干的乡下妻子嘴上没说什么,大概心里却忧心忡忡了一阵子。我不知道母亲向我复述这些细节,会是揣了怎样的小心思。可我怎么觉得她脸颊红得像苹果,一半天真一半兴奋。看着母亲眉飞色舞的神情,我有些怀疑,这世上的感情,能否像门外每天过来过去叫卖的水豆腐一样,被那精瘦的老头儿切得方方正正,毫不含糊地说,这块是友情,那块是爱情,边上的一块是亲情?事到如今,我仍觉得,这世上最弄不分明的,就是感情这回事儿。它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让人费尽心思,不好捉摸。

事实上,母亲与贺舅,一年到头,难得见上两次。一次必定是春寒料峭的早春时节,贺舅裹着厚厚的军用棉衣,随母亲大步迈进这座小小院落,步伐沉稳、坚定,黑亮的眼眸里漾着笑意;再一次必定是中秋节前,他辗转乘车风尘仆仆赶来看望母亲,在旅馆住上一两天,再马不停蹄赶回辽宁家中。有一回,大概六七月份间,贺舅事先招呼也不打一个,突然出现在明亮得让人几近晕眩的阳光里。关于母亲与贺舅之间的断续往来,我仿佛一个全知全能的掌握者,知悉全部过往,包括游丝般倏忽即逝的闪念。有时候,仔细想想,又似乎一片混沌,我所了解的,不过只鳞片爪。如今,我更多嘲笑自己早年的天真:一个母亲怎么可能向自己的孩子尽诉衷肠,她像狡黠的松鼠,必定在树洞里隐藏起更多的坚果般的秘密,填补此后长夜流转的阒寂与虚空。

事隔多年,作为一名耐心而细致的拼贴者,剪辑者,我在那些色彩与影像之中游移,取舍,或者举棋不定。

之一:一只悬吊在窗棂上的蜜色烤鸭,沐浴侵晨细碎的光影,在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晃动——这极具诱惑意味的一幕你可曾见识?如此日常的诗意我后来只有在西洋油画中得以窥见,那些朴素的男人女人与瓶瓶罐罐,甚至一盘土豆发生感情,在生活中相互吸引、抗拒又相互取暖。作为这一幕的始作俑者,我的母亲,一定不曾料及它在时光的重重投影下所产生的美学效果。冰箱远未普及的年代,她出于完全实用的考虑:不能让这只烤鸭坏掉!她要最大限度地保留它,直到父亲回来。烤鸭是贺舅从北京带来,他叮嘱母亲快些吃掉,炎热天气,很易腐败。一个男人心疼一个女人,最根本的,大约还是身体上的关爱——灵魂,那是更深隐的事物,自然也爱,但是,哪个有情人能把灵魂郑重其事地交到对方手上呢?能紧紧把握的,还是那只递过来的有温度有力量的手。

我的母亲稍作犹豫,还是决定将这只烤鸭留待父亲,哪怕它会变质扔掉,她也不会独自吃下它,就像吞食一桩黑暗的秘密。她每天早晚都把那只烤鸭小心检视一遍,眉眼间泛着越来越深的怀疑和忧虑。最终,那只烤鸭还是未能遵从母亲的美好意愿,它像悬吊在树上的一枚孤独的浆果,在漫长的等待中,不动声色地兀自坏掉啦。记忆中,直至最后,它都保有美丽的金子般的颜色。母亲叹息着把它从窗棂上摘下来,和垃圾一同倒去。我倒是暗自庆幸它的坏掉,如若不然,我真不知道,母亲又该如何向父亲解释这只从天而降的美味烤鸭?

之二:它们看起来,更像一对孪生兄弟——两只藏蓝色的毛线帽,一模一样,在母亲目光的抚触下,亲密无间,排列一处。夜晚的灯光照耀着它们,发散出新毛线特有的光泽与质感。两顶帽子,两个沉默相背的人,它们各自向着同一个女人言说。

我自然晓得,那两只帽子,分别归属于父亲和贺舅。但我猜,母亲不可能对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说,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戴在另一个人的头上,行走于世。得到帽子的两个男人,当然是不同的态度。父亲很随意地接过它,临出门时顶在头上便是。他不会有感激的话说,心里大概也不会觉得格外的暖。自己的老婆织一顶帽子给自己,多正常的事儿,天经地义啊。就像他每个月把手里的工资一分不少地交到母亲手里一样,他有义务就有权利。很多年里,妈一直向我控诉父亲的“冷血”,这种冷淡与漠然在新婚之初表现得尤为强烈。不同家庭出身背景的一对男女,来到同一个屋檐下,终于感到了某种强烈的不适。这种不适感更多来自母亲,她多次瞪大眼睛向我控诉:“你爸啊,骨子里就是个地道的老农!在人前和自己的老婆拉拉手都不好意思,爱理不理的,好像这个女人丢了他们的脸,真不知道怎么就生出一窝孩子!”

母亲什么时候把帽子给了贺舅,我没有印象。但我知道,那顶帽子拿在贺舅的手上,定当珍视万分。母亲手上的余温,绵密的心思,都密密织进了帽子的经纬,就像他们书信往还中那些细密的语言,交织生动的呼吸和贴切的温度。

母亲与贺舅的爱情事件,在我的回忆里,宛若一张支离破碎的拼图,这里一角,那里一块。也有一些,掉入时光的罅隙,或者被风吹散,再无寻回的可能。有时候,看着一天天头发越来越白脊背越来越驼的母亲,乐颠颠沉溺于安和平静的晚年生活,我忽然陡生酸涩。我想到母亲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我童年心目中的英雄,这个豹子一样敏锐果决而又柔肠百结的男人,又以怎样的方式打发自己的晚年?

贺舅的消失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他就像一阵风,隐秘而猛烈地从我们的生活中迅疾刮过,之后是彻彻底底地消失,是山河如初的平静。多年后的某天夜里,当我无端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缺席,他已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很久了。他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母亲已经退休在家,她和众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人一样,对于生活忽然表现出无限趣味,兴冲冲投身家居生活,热爱一日三餐,挂记丈夫和女儿。除此之外,再无旁骛。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名贺姓男子,多年来只是我梦境中衍生出的虚幻人物,只有我茫然于他的去向及来路。终于,我试着向母亲小心翼翼提起他的名字,就像提醒她久已忘记闲置蒙尘的某件器物,“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呢?”我听见自己疑惑的声音在时间内部久久回荡,那种感觉又奇异又空旷。

贺舅的消失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结果,早在他与母亲的重逢之初。可是,谁又愿意想得那么远,那么久呢?谁又忍心想得那么远,那么久呢?

我最后一次见到贺舅,是在九十年代末春节前夕的一个午后,就在我家光线不够明亮的客厅。那时候,我们刚刚搬迁到新址,我忙着毕业分配的事,忙着谈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忙着,忙着有足够的理由生疏他,漠视他。或许,人之一生,大家都只忙着做一件事,那就是不断的告别和遗忘。那一次,我只是恍惚觉得,很久没有见过贺舅了,我差不多都把他给忘记了。在我们的生活中,难得一现的他连一个旁观者都算不上,在我内心,他更是早已沦为了陌生人。他和母亲之间,也不过是旧日里若有若无间那一脉情意的牵连——大家忙着建设自己的未来,拼了命地往前途里奔,谁还有时间回转身去,向着从前温情脉脉的过往致以良久的顾念?

安静而有些慌乱的午后,他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不适与茫然——在那里,他有些吃惊地见到了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的我,以及那名身高已然超过了他的男孩子,我的男友。寒暄之后,片刻的寂静里,我隐约感到空气中荡漾起小小的涟漪——它的波纹一圈圈加速扩散开去,在我的内心回旋不已。一瞬间,我有过一闪而过的尴尬和疑惑——我旁边怎么会忽然理直气壮地冒出一个男孩子呢?他的未来确定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怎么好像走在别人经过的老路上,重要的是这条路,人反倒成为无足轻重的。要命的是,我为什么要毫无新意地把自己的将来和一个男人捆绑在一起?偏巧又被我童年心目中的英雄给撞见……不过,这些念头很快就消散了。我听见母亲大方又正式地向他介绍我的男友,声音欣悦而愉快。

贺舅那天的表情和神态,以及他向我们说过的话,我全然没有印象。或者,那天,他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说。一个满腹诗书才华旷世的男子,千里迢迢赶来看望自己心爱女人的男子,应该怎样应对俗世生活中这起小小的突发事件?他当年羞涩深情的爱人,俨然一名成熟世故的老妇,向他喜悦悦介绍着一个毫不相干的后生小子。在这一家人面前,他又算什么呢?那时,我已多久,没读过他笔下那些漂亮的词句了?母亲写给他的书信,大概也越来越少了。随着年纪的增长,她身上的文学气息渐渐淡去,至于爱情,好像也和她慢慢脱掉了干系。她倒是越来越像一只母鸡,捍卫住自己的窝,比什么都好。这一切,怎么能逃得过一个人敏感的内心?纵然他什么都不说,纵然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男人式的沉默。

母亲说,她终于向贺舅说出,以后,就不要写信了吧。他什么都没有说,一如母亲当年选择离开,他沉默地顺应了她的要求。尊重她的心意,该当是红尘中最深的爱吧。你看,这样现实的结局,干巴巴的,写出来,多么没有意思!我还是比较喜欢有余味的东西——譬如,当母亲还是个害羞的向往爱情的小姑娘,有一天傍晚,她打开那本《李白诗选》,赫然看到那张充满探询意味的字条,她按捺住怦怦心跳,趁着昏暝的天光、苍茫的暮色,涨红了脸又不无矜持地回复他八个字:既知音何须抱琴来。

[原载《百花洲》2015年第3期,《散文选刊》2015年8期转载]

刘萌萌(1974—),女,河北秦皇岛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百花洲》《雨花》《青年作家》《山东文学》等,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转载,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她日月》。荣获首届黄河文学双年奖、首届孙犁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六期文艺(综合)研修班学员。

母爱无言

刘向忠

我觉得母亲是突然变老的,这是不停流逝的时光给我造成的错觉,这是成长的岁月带给我的真实的代价,这是风风雨雨的生活使我疏忽和漠视。母亲怎么会一下子变老呢?母亲怎么会突然变老呢?谁不知道,随着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一年年的消逝,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的更替,把一位位年轻美丽的母亲变成了头发花白、身体萎缩、皱纹纵横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与土地和庄稼为伴。虽然她没有念过几年书,没有识过多少字,但是,和天下许许多多勤劳坚韧、善良无私、通情达理的母亲一样,我始终觉得母亲又是不普通的,是不平凡的。在那艰难困苦、缺衣少食的年月,母亲和父亲一道吃尽了所有的苦,受尽了所有的累,意志坚定不移地把我们兄弟四人哺育成人,分别考上技校、中专、大学。这样的事情在我们村庄里独一无二,在方圆百里都传为佳话。记得外村的大人只要提起父母亲的名字,对我们兄弟都刮目相看,啧啧称赞。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父母亲却一天天地变老了。令人不能相信、更不能理解的是:我只知道父母亲老了,我竟然没有记住父母亲准确的属相,没有记住父母亲的出生年月日,也不知道父母亲真真实实的年龄,只是记着个大概;我好像从来都没有问起过此事,哥哥弟弟也好像都没有提及过此事,父母亲更是只字未说过此事……我也几乎忘记了父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写下这些话,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天下哪有儿女不知道自己父母亲真实年龄的?有一年,我拿着户口簿,为父母亲办理过转移户口的手续啊!就是今年除夕夜,一大家子人团聚时,上大学的侄女雯雯提议说到时候一定要给爷爷过八十大寿,这样的提示都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和深思!

现在,我还能继续疏忽和忽视吗?我还能继续麻木和不敬吗?当我拿起我家里存放的户主为父亲的户口簿时,我的双手是颤抖的。当我一页页往下翻看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波涛翻滚,手指还有些痉挛,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我郑重其事地警告自己:必需认真牢记这些给予我生命并哺育我成长的父母的信息。户口簿记载是否准确,无从知晓:母亲出生于1946年5月9日,将近七十岁了;父亲出生于1941年10月9日,将近七十五岁了。双亲真正是垂垂老矣,风烛残年。

由于父亲在外工作,一年四季,家中里里外外的大多农活都要母亲一人来做。母亲时常忙完田里再忙家里。顿顿做饭也是母亲的一项重要活计。我们兄弟都在上学。学校离家较远。我们吃完饭就要去学校。别人家的劳力多,大多家里都有专门做饭的人。因此,很多同学放学回家后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他们不用担心迟到。我们兄弟回到家里,不一定就能吃上饭,因为母亲实在太忙了,加之那时候的钟表就是太阳,母亲看着太阳的高低估摸时间,如果遇到阴天或雨天,那真就难为母亲了。我们迟到是常有的事情。迟到不仅老师要体罚我们,我们在同学面前觉着也不光彩。不知是哥哥还是我,竟然想出了这样的歪注意:有次给同学叮嘱好,当我们中午放学后,经过蜿蜒曲折的山路,走回到村庄的巷道,就让同学喊叫哥哥或我的名字,说上学走,而此时母亲正在手忙脚乱地忙活,她听到这样的话会更加焦急和担心……

1998年,我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校址在银川市北门外八里桥的村庄里。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从小到大,我在大山的怀抱里摸爬滚打,耳濡目染,泥土、家畜、山道、庄稼、花草、树木、大山、河流……早已融入到我的心灵深处,血液深处,生命深处。去银川市上学之前,我连小县城都没有去过几次。想象中在城市的学校应该非同一般吧。当校车把我从陌生的长途汽车站接到学校,下车后看到眼前的情景,我才傻了眼,这所中专学校普通得不能在普通了,只有几排排平房,几乎和一般的中学没有多大区别。想着自己将要在这里度过四年漫长的时光,我失魂落魄、心神不宁地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学校的状况和自己的失落。后来我才知道,当父亲拿着我的信,一字一句给母亲念的时候,母亲一边流泪一边给父亲说:“把向忠子叫回来,再念书,再考学……”儿在外,母亲怎么能不担忧呢?而当时我只考虑到自己的感受,哪里有一点点想过父母亲的苦累、担心和牵挂呢?

1997年,哥哥考上了固原师范学校。哥哥和我在外地上学的那几年,家里的负担一下子增加了许多,父母亲肩上的担子也更加重了。但是父母亲心里是满怀希望和喜悦的。父母亲从来都不言苦,而是默默地承受和坚持!我们只有在寒暑假期回到家里才能力所能及地帮父母亲干一些农活。特别是我在银川上学时,家里只能给我一些有限的学费和生活费;母亲担心我的冷暖和衣食,怕学校的伙食我吃不饱,所以我每学期走的时候,母亲都要为我准备一些炒面(炒熟的粗面)和炒熟的豌豆,让我带到学校食用。这两种食物都能存放更长的时间。但是,这两种食物做起来都费时费力费心。先说“炒面”,母亲把铁锅烧热后,再从面柜里取两碗黑面(粗面,区别于白面),倒入锅内,握着铁铲不停地翻搅,这时候要把握好火候,灶膛内的火既不能大也不能小,火大面就焦了,火小温度上不去。母亲一边往灶膛内添着柴火,一边翻搅着面,随着锅内的温度升高,面里的潮气开始挥发,散发出热气。母亲不知道要翻搅多少次,面里的潮气才能挥发完,这时候的面才变着颜色,才能慢慢地熟透,炒熟一锅面需要两个多小时,这是后来我给儿子炒面时体验到的。母亲一次为我准备十多斤炒面,需要十多个小时。母亲长时间站在锅灶边,灶膛内的火烤着母亲,锅内的热气烤着母亲,母亲的胳膊不停地用着劲,母亲的腿不停地走动着,此时的母亲不知擦了多少次汗水啊!炒豌豆也不轻松,母亲提前一天把半笼子豌豆焖湿,要隔一段时间往大豌豆上洒一次水,一次洒的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并不时地抖动笼子里的豌豆,使其湿度均匀,经过一夜之后,颗颗豌豆的皮褶皱了,豌豆就焖好了,这样炒出来的豌豆酥软脆香,容易去皮,也容易食用。母亲取两三腕焖好的豌豆,倒入烧热的铁锅内,一边用两根较粗的木棍搅动,一边保持着灶膛内的恒温,等锅内的豌豆都上了颜色之后,母亲拿一个碗双手握紧,开始不停地旋转着研豌豆,这样做的作用是豌豆的皮就开裂了,有些豌豆也就爆开了口子。炒熟半笼子豌豆,也需要几个小时,年轻无知的我即使看在眼里,也根本没有记在心里。四年八个学期,每学期母亲都要为我做这些食物。这些活都是母亲在劳作之余干的,母亲把对儿女的关心和爱意融入到平时生活中的一点一滴的劳作之中,默默无言,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如今想起来,愧对母爱的是,这些浸着母亲体温、汗水和气力的食物,我带到学校后,常常是吃一部分,浪费一部分。

布鞋是我记忆中的温暖,是母亲心血和劳动的结晶。我们兄弟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一直都穿着母亲亲手做的布鞋。虽然多年不穿布鞋了,但是布鞋始终温暖着我的生命,久久不能忘怀。

用布做底做帮的鞋子,穿着舒适、轻便、凉爽。却辛苦了多少母亲、姐姐和妹子。拉鞋底,做鞋帮,绱鞋,是她们劳作之余或茶余饭后,随时随地拿在手里的活计。而母亲常常要做到深夜。年轻无知的我们,就知道每年过年时,盼望着能穿上母亲做的新衣服,能穿上母亲做新布鞋,这样才觉得是真正过年了,这样过年才无比快乐。可是,我们哪里知道:一件件新衣服,一双双新布鞋,浸透着母亲浓浓的爱意和心血,浸透着母亲不计其数的劳累和辛酸……

布鞋穿起来容易,舒服透气,做起来却很难,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不是人人都能体会得到。第一道工序是打褙子。母亲把我们穿破旧的衣裤剪成一片又一片,然后用黑面搅好的糨子沾上一层又一层,一大片一大片地贴在门扇背后或墙上,等褙子干透之后,母亲又一片一片地剥下来,几层并在一起,压上鞋样,剪成一双双鞋底,再用糨子沾在一起,再用白布把鞋底包了。母亲做成的鞋底厚度大约两厘米。第二道工序是纳鞋底,这道工序最重要,也最费神费力。母亲右手中指戴着顶针,用拧车拧好的细绳一针一针密密麻麻的在鞋底上穿过去穿过来,纳成那么厚的一双双鞋底,不知道母亲要花费多少时间、气力和心血。记忆中,常常是深夜我看到母亲在煤油灯下有条不紊地纳鞋底,不时用针在头发上捋一下,因为有头油,针滑一些,让针带着细绳一遍又一遍地穿过厚厚的鞋底。有时,母亲还要用牙咬住针,才能把细绳拉过来拉过去……煤油灯映着母亲的脸庞,母亲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有时候,当我们睡上一觉醒来,发现母亲还在灯下纳着鞋底。第三道工序是做鞋帮,母亲用从集市上扯(买)来的黑条绒布按照纳成的一双双鞋底的大小和形状,剪成一个个合适的鞋帮,再配上松紧,然后用白布把鞋帮的边包了粘紧。做鞋帮是技术很强的活,做不好就会半途而废。母亲做得得心应手。第四道工序是绱鞋。母亲把做好的鞋帮和纳好的鞋底准确无误地并在一起,先对称地选择四点用线固定住,再用针带着细绳绱好,同样不轻松,鞋底鞋帮加在一起就更厚了……做成一双布鞋需要这么多道工序,而其中的苦累只有母亲知道。我十六岁之前,年年岁岁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哥哥、弟弟同样穿着母亲做的布鞋。母亲除了给我们兄弟做布鞋,还要给父亲和她自己做布鞋。那些年月,母亲辛辛苦苦,耗时费力地做了多少双布鞋,我们兄弟穿烂了多少双布鞋,能用数字统计吗?

母亲做的布鞋融入到了我的生命之中,母亲做的鞋垫同样伴随了我多年……

[原载《朔方》2016年第12期]

刘向忠(1971—),宁夏隆德人。自由职业者。作品发表于《黄河文学》《延安文学》《文学港》《朔方》等,被《读者》等转载,入选2003年、2006年《中国散文诗精选》《2007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中学语文学业水平真题预测试卷》等。出版散文集《隆德有约》《天籁回音》。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变 故

赵玉林

2015年煤炭人似乎注定命途多舛,先是煤炭形势不好将生存危机塞入意念。随之而来的是整合、分流这些血液深处排异的运作,可为了发展不得不从,为了生计不得不应。许多人妄自兴叹煤市起伏,盛才几时,风就来袭,无数美好畅想都将在危机中放缓、搁浅,心灵之舟无法免疫地出现颠簸,而我被更多寒冷与无助裹胁。

那天是8月9日,我在银川参加完培训已到中午饭点,人家都喊饿,要吃罢了才走,我却说不出的心燥,执拗着要找车回家。巧的是焦煤公司的朋友也急着往回赶,他们接紧急通知,要开会说人员分流的事,才出来三天变数就这么大,朋友心情多少有些沉重。车子默默滑行,我权作安慰地陪他聊,说着让员工心平气和接受现实的方法和途径。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二姐说了一大串话,我脑子里只留下四个字,老爸失忆!81岁的老父亲一向身体硬朗,5月份闹了一段呕吐症也好了呀,怎么会突然这样。朋友转而安慰我,但我忍不住打寒战,昨儿个才立秋,风咋就刺骨了。之后一小时的路程像风筝线,拽着一样焦虑的心飘飞,两个话题反复交替,终于懂得随遇而安其实就是自我疗伤的代名词。

匆匆到家,老父目光散乱地打量我,眼神怯怯、双拳紧攥,透过他不知所措的笑和语无伦次的对答,心已跌入冰谷。完了,从前电视里看到的画面竟在老父身上重现。生活为什么总这样,在人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让冰山袭来。爸妈的生活原本就靠我们姊妹轮流照看,但他俩人也能相互依靠,爸是妈的腿,当我们顾不上时,他能端水递物;爸是妈的耳,老妈听不见了,他能用自己的方式把新鲜事讲给妈听;爸更是妈和我们的依靠,因为有他晚间守着妈,我们夜里才能放心守着各自的家,可如今老天连这样的相守也要剥夺吗。

万般不甘心,我们带上老父到医院细细检查,结果比预想的更糟,爸的痴是因为脑瘤,而且位置太深,大夫说即使年轻人得了也无法动刀,访遍区内有名气的几家医院,答案惊人相似,这个岁数就在家静养吧。我们知道这背后的潜台词意味着什么,不敢跟妈说,真相会将她瞬间打倒,大姐也得慢慢说,她也60出头了,腰本不好,只得让姐夫找个理由哄她来。四个外孙远的先不惊扰,近的也得乘爸偶或一现的似曾相识,叫到膝前绕绕吧。

生离比刮骨更疼,姐姐、姐夫、我和老公由不得想留住每一次陪伴的美好,不曾想微信晒图,让远在天津、深圳、浙江的孩子们起疑了,电话不断,质疑不断,哪怕只能呆两天也要回来看姥爷。没法阻拦,也不想阻拦了,四个外孙都是姥姥和姥爷一手带大的,谁也没理由拒绝。

或许缘有天注定,一大家人伤感相守的几天,爸还能被领到附近的汇泽园溜达,熟人也间或能叫上名,路边广告牌上的字也念得出,孩子们的名儿尽管总闹混,却也亲亲搂一下,拍一下,知道是自家人。看来爱有疗效,能愉悦精神,唤回记忆,我们满心欢喜地期待爸能更好。

然而现实总是呆板吝啬,不给祈求者些许笑容,孩子们各自回返,爸的情况突然加剧,完全不能自理,甚至吃喝也不知道张嘴。家人未经一秒适应期就进入尿裤、尿片、爽身粉充斥的空间,刚开始,手足无措,床单、被罩、衣裤洗了换,换了再洗,好似分分钟都是决战。爸还能撑住嘛!这可怕的念头鬼魅似地晃,谁也不愿意说破。沉默着忙碌,沉默着望老式钢管床上无声无息的爸,真想拼命摇动这牢笼般的床栏,让爸从梦里醒来。在命运面前过度奢望终成惶恐,二姐先撑不住了,心脏供血不足,她是我的顶梁柱,她看白天我看晚上,她若倒下我就难办了。单位才经历大整合特别忙,我没法张嘴请假,更何况爸从来不许我们因家事耽误工作。虽然爸只是一名普通矿工,但他把工作看得很神圣,从记事起,他就用言行告诉我们,做事要尽心尽力,做人要诚实友善,这颗种子根深蒂固扎在心底,让我们姐妹一辈子都照着爸的样子做。那就坚强起来,想法子渡过难关。

全家人静下心来分工轮班,学习护理方法,交换带摇篮老人的经验。忙不开时,我公婆也过来支援,慢慢地,找着了规律。也悟到了心得,不管爸听不听得到,我和老公抽空就跟他说话,逗他也逗自己开心。这招还真管用,爸能配合着坐起、能下床、能牵着手挪步了。国庆节的一个周末,我好不容易能休半天,就牵着爸在屋里散步,其实就是一点点地往前蹭,而这小小的进步足以让我们喜悦了。

难得这么清静地守着爸。为了哄他开心,我说咱唱妈妈好(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吧,爸说:“行!”最后一个字尾音拖得老长,我猜他那意思是:“小样,这可难不倒我。”我乐了,就掐短句子教他,不曾想我唱罢上句,他站住脚,犹豫了一下竟小声小气地接出了下句,我喜得眼泪都出来了,这都是他带我女儿时教过的,看来他有记忆了。我赶紧大声念“鹅,鹅,鹅”,他立马说“曲项向前(天)歌”,我说“白毛浮绿水”,他又接“红掌泼(拨)青波”。爸会背诗、能唱歌,这是多大的进步呀,我按捺不住惊喜,跟他一遍遍地接对,又录成音频文件传给外地的家人。那一时,仿佛坠崖人抓住了藤,喜也、怕也、忧也,因为根本无法判断下一个安全岛在哪里,且行且安吧。那天,我和爸配合默契,老人记忆的闸门好似开了个缝,在我的启发下又记起了“床前明月光”(《静夜思》),还能断断续续地唱“鞋儿破,帽儿破”(电视剧《济公》插曲),“大河向东流”(电视剧《水浒传》插曲),这都是他曾经教几个外孙的诗和歌,是他在老伴寂寥时轻哼过无数次的解闷曲。想起诗里说“年老多健忘,惟不忘相思”,而这相思于爸而言更显博大,最终融积成他与疾病抗争的能量,也在几近绝望时给我们一个奇迹。初战告捷,爸的眼好像格外亮,我看见了流星的光芒。

再后来,我们就想法子让爸高兴,顺着他无序对话,一如当年他夸我们一样表扬他的每一次进步,虽未经商量但我们却按各自之长分了工,姐跟爸温矿里、老家的事,老公讲经说典逗笑话,而我用文艺范夸赞他,就这么哄来哄去,爸的精神一天天见好。换衣服、穿尿裤、吃饭都知道配合了。欣喜之余,心里酸雾弥漫。如果爸还健康,我们能舍下家连天连夜陪伴嘛,如果爸还清醒我们能放下事务守护嘛。在邻居眼里,我们给爸妈做饭、收拾家十来年,已是羡慕加赞叹了,却也极少住过来做伴。在我们身边有多少人,自打有了小家,就再不曾到爸妈家过夜。谁知爸妈晚上起几次夜,喝几会水,关哪扇窗,盖几层被。中国式家庭一辈又一辈传承尊老爱幼,可爱幼被无限放大,尊老成了墙上的画。爸用他的忘记,点醒我们审视生活与生命,珍惜亲情,把握人生。

我又习惯紧紧偎着爸,刮他鼻子,揪他耳朵。不过这会不是讨他夸,而是我赞他:“老人家,你真牛!一人挣钱养大了三个女儿,带大了四个外孙,还置办了这么好个家……”反复念叨,总有不一样的酸楚和感动,爸也天真地学我双手竖起拇指晃。每每此时,我都忍不住泪。这么善良可爱的老人,为什么要遭受如此劫难。生命的鞭呀,你抽打我吧,别去惊扰老父的梦。

爸的这一生没有传奇故事,也没有显赫功绩,但他每一个脚印都那么坚实有力,抽屉里的奖状、老同事的赞扬,还有邻居们的称道都让我为他自豪,更想成为他的骄傲。曾经写过一篇《老父如书》,不想仅隔两年,这书就在瞬间合上,只把无限遗憾留给家人。爸是累了,想歇歇了,但我们不能停歇,爸说过偷懒的人天会责罚。

工作生活的双轨车还在延伸,家、爸妈、厂这三条主线不时穿插着,每天五点起床,把自己分割在琴键上,故作轻松地弹奏、弹奏。因为我知道,如果爸醒了,一定会问:雪儿(女儿小名)学得咋样!你活干得咋样!真的希望他能像从前一样说道理,哪怕是数落我们也好呀。可除了回味,就只剩下无奈。悔不当初耐心地听,恨不当年贴身地陪。不幸就像一支安定,叫人痛定思痛后冷静地思考。

父母总把伟大揉碎在三餐与唠叨中,可儿女却用琐碎把恩情羽化。一场变故,让全家与生活重新磨合。家还是那个家,爸已不是那爸,咫尺天涯情未尽,不知他心被掠去哪里。就连那曾经开启的记忆门缝也关闭了,爸的情况时轻时重,一刻也离不开人,谁也不认得。日子还长,不论爸是否记得,我们始终会像对新生儿一样陪着他,用爱去温暖,去唤醒。

陪住在爸妈家,一切都似回到原点,只是襁褓中换成了爸妈。那天,群里发来消息,焦煤人也安静地接受现实,逐批分流去了银南。这就是人生,潮来潮去无常,海上的人,看海的人,都得学着顺变。此后的每晚,床在飘,梦也晕着,星光摇曳处,我牵爸漫步沙滩。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相守也终成奢望。2015年11月13日敬爱的爸爸与世长辞,我这作女儿的着实不孝还在班上忙碌,接到电话归家时,爸已被穿戴整齐,静静地睡着,慈祥的面容被一张黄纸隔世。心如刀刮的痛,全家人沉浸在无边的哀伤中,但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爸已离去的事实,此后的日子,我们守着妈和那个聚拢过无限欢乐的家,在变故中慢慢疗伤,学会坚强。

[原载《朔方》2016年第12期]

赵玉林(1971—),女,甘肃民勤人,就职于国宁集团太西洗煤厂。作品发表于《朔方》《现代生活报》《新消息报》等。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近乡情更怯

岑国义

只四十分钟,就到了大水坑镇。我调进县城前,曾在大水坑学校教书三年,一过了似曾相识。

说实在话,对于老家,我即留恋又排斥。自从父母在十几年前搬到一个叫城西滩的移民吊庄后,老家在我眼里,只是一个符号,只是一种概念。有时偶尔一闪,一年半载就抛于脑后了。侄女结婚,我才回去,早上五点就起身。以前回去还住一两晚,有车后,算计着早早起身,晚上再回来。

到大水坑再走十多公里,到一个三岔路口。路口一头连着大水坑,一头连着麻黄山,一头连着惠安堡,就像三根瓜蔓缀着三颗瓜。以前回家走麻黄山一路,虽平,但远。这次听说又修了捷径,从三岔路口向南到摆宴井,再向东南过大口子山,下山不远就到家了,这段路最快捷,少走近二十公里。

摆宴井,虽是穷乡僻壤,名字却和康熙有关。康熙来此微服私访,在村头井边摆宴招待近臣,因此得名。好多野史,一些志书都这样记载。我们到摆宴井时,整个村子卧在一个沙窝里,笼着薄雾,似乎没睡醒,寂静而荒凉。我们穿村而过时,羊咩声才一下把村子叫醒。有了一群,接着就几群,都遭了劫难一样扑向村外。村子醒了,人也跟着醒了,不时有人从院子探出脑袋。一个人房后撒一泡尿,爱理没理瞟一眼我们,睡眼惺忪地又进屋了。出了村子,又见几群羊,羊急慌慌的,一直在跑,其实地上光秃秃的,不见一点绿色。羊倌目光呆滞,无精打采地跟羊群后,羊快了,紧走几步;羊慢了,就停下来。

路是柏油的,也是新修的,只是走不了几百米,就一个直角弯,速度刚起来,再一脚刹车,比较晕人。不过,一路没碰见车,相比城市车水马龙,清静多了。

大口子山是大水坑与麻黄山的分水岭,麻黄山目之所及,除连绵不断的大山,再就纵横交错的深沟。大水坑没水,一条长约一公里东西向的街,街西头人都叫梁上,东边在一个坑里,站在坑底放眼四望,满眼灰黄,偶尔几棵并不茂盛的老榆树,就像一个满脸皱纹的叫花子。按我们习惯,把大口子山以东我们住的地方叫山里,以西一马平川地方叫滩里。山里住窑洞,滩里盖房子。刮东南风时山里风大,刮西北风滩里风大且狂风怒吼、黄沙漫天。

一代一代山里姑娘嫁到滩里,滩里小伙子到山里说亲,大口子山虽是天然屏障,但就像脐带一样缀连着山的两边。以前大口子山只山间小道,20世纪70年代,两边人用镢头铁锹修成驴车可走的路。大口子能走驴车。天堑大口子,竟变成通途,让我匪夷所思。也给我这个不想回家的人留下想回家的念想,不为别的,就因路好。

七点多就到家了,人并不多。空气像喝醉了酒,弥漫着红红火火的气氛。不知有意还是凑巧,音响正放着《我热恋的故乡》。听了这歌,我油然而生出许多遐想,就想在庄子转一圈。

村庄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凋零破败。过去的样子还在,但又好像不认识。我们常去玩耍的一个碾窑,窑门被土壅的只剩一尺多高,我近乎爬在地上,看了一眼里面,尘土完全盖住了碾盘,碾子在门口孤寂的躺着,大半埋在土里。

大门都锁着,窗玻璃残缺不全。麻雀以前寄人檐下,现在竟反客为主。嫌我打乱人家正常生活,每次飞过头顶,都先叽喳一声拐个弯,然后飞进屋里。院子像无人光顾的道观,蒿草比房高。在一扇大门前还没停下,嘎一声,一个乌鸦从头顶掠过,愤怒地瞪我一眼,院子山墙上,一个人可以爬进去的黑洞,洞门簌簌掉着土屑。无人造访的鸦雀极乐世界,今天来个异族,乌鸦极不高兴地在头顶旋了一圈,又飞回洞内。

没人的院子,乌鸦和麻雀该多么惬意!

偌大一个村子,只剩六户十二人,有些村子想找个当队长的,就像在蛋壳里挑根大腿骨。没见驴,只见一只狗,嘴巴平放在地上,头都懒得抬,满眼写满悲悯与忧伤,只用眼睛把我迎来又送走。

我小时候,村里几百人,每家四五个孩子。白天常一起放牲口,偷豌豆,偷果子。晚上随便凑几个人,捉迷藏,捉麻雀。尤其暑假,抢着放牲口,邻村杏子又大又甜,虽有人看,但照偷不误。

站对面小山梁远眺,整个村子像一个老人蜷伏着,咳不出声,喘不上气。山灰蒙着脊梁,树枯黄着枝丫,一如生活在这里灰头土脑的农民,没一点生机。

我小时候,年年风调雨顺,下雨像赶场子,不几天就一场。任意一个农民家,粮食站子像发面盆,只往外溢。现在道路通畅,却没粮。风调雨顺有时只乌托邦式的想象。

转了一圈,身子轻飘飘的,想哭,却没眼泪。但这一天特喜庆,音乐高亢,人声鼎沸。我与表弟一起长大,闲聊时,话题竟扯到坡底那口水井上。我急切想去看看,就对表弟说。正好有人喊表弟喝酒,表弟说要去你去,说完急匆匆走了。

我一个人去转转吧。

下一道不太陡的坡,大约五百米不到。人没到井栏,思绪却飞到从前。

有句顺口溜:“来到麻黄山,咸菜就干饭。你不敢犟嘴,犟嘴不给你喝水。”我们这,水比油值钱,有些姑娘找婆家,先看村子有没有水。因有两口井,旁人都说我们村风水好。有些地方挖二三十丈也不见丁点水丝,而我们村两口井只八九丈,一口是甜水,专门人吃;另一口是咸水,饮羊牲口,而两口井相隔不到百米。

当时,我们村最热闹地方就是这井栏。

晨曦爬上对面山梁时,家家户户驮甜水,供一家人吃喝。太阳喜盈盈地在中天招手时,耕地卸犁了,是饮牲口时间。晚风轻拂炊烟袅袅时,羊吃饱了,再饮一水,肚子就滚圆。月亮羞答答躲进云层时,还听见辘轳响,邻村人白天忙,晚上来拉水。因此,井栏从早到晚充满笑声,辘轳的咯吱陪我度过童年,度过少年。张家长李家短一些闲话也是在井栏传开……

一直不能平静,想着和井有关的事,仿佛回到童年。不知不觉,竟到井栏。奇怪!怎么没羊牲口蹄印,辘轳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孤苦零丁地立在那儿。石槽积两寸厚的沙子。可以看出,好长时间没人光顾了。

昔日门庭若市的井栏,现在怎么门可罗雀了?我懵了!疑惑间,旁边树林出来一群羊,领头的一个山羊用前蹄刨着草根,招引后面的羊围过来。羊群后跟个人,是我堂哥。

我问堂哥:“放羊也不怕抓住?”

“今是星期天,不可能来。”他慢条斯理地说。

“要让抓住,咋办?”我问。

“罚款呗!再有啥办法?”他不紧不慢的。

“你被抓住过没?罚过没?”

“咋没抓住?咋没罚过?没罚过,那不可能?现在习惯了,白天能偷放就放,白天不能晚上再放。”

“现在不是封山禁牧着,怎么每家都一大群羊?”

“我们不像你,有人给发工资?”他瞅我一眼,接着说:“地里刨不出粮食,再不养羊,老婆娃娃只能喝西北风。凡现在没进城的,离开羊就没法活。”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羊就是农民的命,山里不让养羊,农民就没法活”。

等他说完,我接着问:“封山禁牧这么紧,你们咋敢养这么多羊?”

“乡上也罚皮了,人心是肉长的,不让养羊人咋活?只是上面检查时,不要碰在枪口上,他们也不管。现在说是禁牧,只不过搞颠倒了,白天羊圈着,晚上吆出来放”。他顿了下说:“现在羊也习惯了,有时白天吆出来,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晚上出来,见啥都吃,也不乱跑。”

我问:“这井好长时间没人饮牲口了?”

他淡淡一笑说:“这井早退休了。窖里水都用不完,谁来井上?打一口窖政府补一千,不但够买糊窖沙子水泥,连打窖工钱都够了。现在哪家都五六口,七八口,不但够人畜用,有些还给园子浇水……”

他还想说下去,羊跑了,人也跟着走了。

我一个人站井栏,像一个迷茫的孩子不知所措,脑子装满和老井有关的故事,又好像一片空白……

风从脚下掠过,地上的黄土淘气孩子般跟上玩去了,也带走一些枯枝败叶,只留下惆怅的我。看看上天,似乎忘记下雨,山民还想吸吮大山的乳汁,但大山只挤出几滴昏黄带血的泪。

对面山脚下几块庄稼地,不知什么作物,不见绿色,只有枯黄。不知是农民欺负了大山,还是大山不喜欢农民……

随手捡起一块土坷垃,朝井里扔去,过了很久,闷闷响了咕咚一声。再转过脸来,眼前竟一片模糊。

[原载《朔方》2016年第12期]

岑国义(1971—),宁夏盐池人,就职于宁夏盐池县博物馆。作品发表于《中华诗词》《朔方》《黄河文学》《社会科学》《西夏研究》等。宁夏文史研究馆研究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诗词学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父亲的老屋

李正甫

每周到父亲的老屋看望两位高龄老人,已成为我人生当中必不可少的事情。有时因为事务缠身不能去的时候,心中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十分强烈。在早春的一个午后,当我跨进老屋陈旧厚重的门槛时,父亲和继母坐在炕沿上。从他们的表情中我感到了与往日有些异样,但我并没有发现到底不一样在什么地方。施礼寒暄了几句,顺势坐在老屋东头大学毕业时为了安置我购买的那张铁床上,环顾屋内的陈设——放置在老屋正面的沙发不见了。我问沙发到哪儿去了。父亲没有吭声,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看继母又看了看我,好像要让我自己发现其中的奥妙一样。这是父亲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继母像受了委屈似的把嘴“憋”起来,用闭着的嘴指着屋顶。我顺势看到石膏板顶棚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大窟窿。“房子塌了。”父亲这才用低沉而缓慢的口气说话。从父亲的语气中,我听出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那种悲怆和无可奈何。继母也跟着说起话来。当时他们在沙发上坐着,突然屋顶响了一声,顶棚被掉下来的泥块砸了个洞。继母的口吻似乎还带着屋顶泥皮掉落时的惊恐和不安。

老屋是包产到户那年建起的,已有近三十年的历史。当时,父亲把亲戚们召集起来建新房子的消息传开,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很多人都用赞叹的口气说着父亲。因为抽梁换柱在农村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在人们的赞叹声中,父亲也感受着成功的喜悦和那份属于自己的得意。那个年代盖房子,除了木匠要付一定的工钱外,其余都是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们用相互帮工的形式,解决人力不足的问题。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整个家里像过年一样的热闹。当然,有时我也听到亲戚们劝说父亲时常说的一句话:“宁让牛挣死,也不能让车翻。”从中领悟到了父亲的不易和盖房子的艰难。房子终于竣工了,而父亲的脸色又黑又瘦像换了个人一样,家里的财力物力全部耗尽。院子堆满了建屋时剩余的椽椽棒棒和砖砖瓦瓦,但土木结构的三间主屋与两间侧房平地伫立起来,总算是让全家人松了口气。加上20世纪80年代初村上又开始家家通电,全家人在怀念和期待中告别了油灯陪伴的岁月,整个屋子因此增加了不少的光彩。用细密的黄土、麦衣装饰成的墙壁和浅灰色的砖瓦,昭示着那个时代的辉煌。几十棵参差不齐的古树,使整个院落显示出一种特有的沧桑感来。最让我们得意的,还是那对用红色松木精心制作的青漆刷得很亮的灯笼红窗户,在纵横排列的木格的明暗搭配对比下,从远处望去像两个正方形的灯笼并列着镶嵌在木格窗子上。匠人说:“如果把灯笼的图案用红色的窗纸糊起来,那就更好看了。”或许是因为家里生活拮据,没有那么多的心境,直到决定要拆除老屋,也没有看到用红色的窗纸把灯笼图案装点一下,在我的心里或多或少地留有了一些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弹指之间,光阴飞逝。改革开放后,村子里雨后春笋般地盖起了许多红砖瓦房。与人家的房子比,父亲的老屋低矮了、门窗小了、质量差了、空间挤了、光线暗了。有很多人也感叹:“如果把房子再盖大点,或迟盖几年也就不落后了。”父亲也只能承认这话不无道理,但也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超脱,他会用调侃的口吻说:“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啊!”随着这个“啊”字出口,说话的人也就不再提及老屋。在别人眼里父亲的老屋有多么的不起眼,哪怕它在飞速变化的改革开放年月里只是昙花一现,但在父亲的老屋里却演绎了我几十年的青春岁月。记得在新房子盖起后,父亲总和个性过于倔强的继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三天两头打架,我们姐弟们经常被继母高亢的念念有词的近似于歌唱的哭声从酣梦里惊醒。如果我们故意装着听不见,或者因为白天劳累睡得很死的话,父亲和继母相互攻击到无话可说的时候,他们会把我们姐弟们从土坑上拉起来。待我们弄清他们为什么骂架的时候,继母就会卷起行李说要离家出走,我们会无可奈何地你一句我一句地围着继母劝架,或陪着她折腾到天亮。不知是继母没有生养过孩子,根本不知道如何给孩子们一片属于童心的天地,还是过于怕孩子们冷落,会让她的心里不好受。在她和父亲发生争吵后如果我们向着她,她会高兴得带着哭声说谁是她的人,谁不是她的人;如果我们向着父亲说几句话,她就会极为伤心地哭泣,说我们心里根本就没有她之类的话,而且就会表现出坚决要离开我们这个家的态度。我有时想:在人世间如果没有一个亲人在意你的存在,那绝对是一件令人伤感透顶的事。何况继母坎坷半生,没有生养一个子女,想起自己以后无依无靠就会更加的悲伤。随着年龄的增长,姐姐们纷纷出嫁,弟兄们相继成家,老屋里只剩下父亲和继母。

大学毕业后,我在老屋里居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使我跟父亲有了更加亲近的接触。记得在一个仲夏的深夜,当我从沉睡中被一声巨响惊醒时,老屋像被撕扯成碎片似的。父亲、继母和我在黑暗里声嘶力竭的喊声,让我确切无疑地感受到灾难到来时,从本能中迸发出来的那份无法用理智控制的慌乱。当我黑灯瞎火地摸着颤抖的墙壁走到门口时,父亲抢先一步拉开了厚重的门扇。借着电闪雷鸣看到老屋仍然伫立在倾盆大雨中,我才从惊恐中缓缓地恢复平静。父亲说“地震了!”在黑暗里我只有一个念头:想静静依偎在父亲的身边。过了一会儿,父亲把淋在暴风雨中的那头为我们耕地拉车多年的老毛驴拉到圈棚里。泥泞中父亲似乎带着潮湿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让我深切地触到父亲在危险情形下,也没有忘记为我们这个家操劳。第二天才弄清楚发生在晚上的灾难不是地震,而是一个猛烈的响雷。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为老屋躲过这一劫感到由衷的庆幸。

参加工作后,我找人把老屋重新粉刷了一下,把窗纸换成了玻璃,并添置了沙发等物件,让老屋焕发出新的生机来。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老屋的第二次辉煌,也算是我为老人回报了些许的养育之恩。作为儿女就像风筝一样,哪怕飞得多么高远,线总牵系在父母的心里。无论我因工作调动到什么地方,周末总是虔诚地来到老屋看望父亲和继母,听他们讲一些开心和不开心的事,看着他们忙来忙去地为我准备饭菜。有段时间,在我遭受一些现在看来十分可笑的人的恶毒攻击的时候,因经受不了各种闲言碎语和人为圈套的暗算,也难以忍耐失意时人们由于趋利心态而逃避我的目光。老屋似乎是我身心疲惫时心灵上唯一的归宿,让我超然于滚滚红尘之外。父亲把对我的关切和爱心化成几句简单的话语:“平安就是福啊。”并极力劝我:“决不能和坏人们同流合污。”后来,那些人或许是过于轻狂没有把握好自己而众叛亲离,纷纷被免职或调离岗位。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戴着一顶用麦秸做的草帽,坐在老屋前的一棵葡萄树下,捋着花白的胡须表现出几份战胜邪恶般的轻松和愉快,我也看出了父亲那种超然和静若止水的心境。

如今父亲和继母都已年近八旬,都已年迈。我感到父亲真的老了!有一次,我带着父亲去买衣服,父亲一声不响地走在我的身边,就像我小时候跟在父亲的身边一样。想把老屋拆除的念头在心里埋藏了很久,我曾经试探过父亲的口气,或许是因为我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他执意不让我翻修和重建。当我最后一次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和继母的时候,他们再没有说更多的反对话,而是表现出了听之任之的态度。我不能让曾经背着我串门子、把十五口人的大家庭从饥饿年代挺过来的那双肩膀,再扛过多的重担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人生总是和艰辛捆绑在一起,没有过上几天像样的日子。父亲小的时候,正是中国大地上战乱不断的年代,三天两头被过路的军阀部队抓去送军粮,每次都是在押送的军官不注意的时候逃脱,如今父亲的右腿上还残留着当差送粮时在结冰的河水里冻伤的痕迹。在父亲而立之年的时候,叔叔因胃病突发英年早逝,婶娘改嫁把三个堂兄撇给父亲和多病的母亲。在“文革”时,有人让担任大队会计的父亲给村党支部书记编写不实材料,遭到父亲的断然拒绝后,他们撤掉了父亲的会计职务,还给父亲的脖子上挂了一块二尺见方的黄底黑边的亚麻板拉到街上游行。后来,因为没有找到更好的会计,只好又恢复父亲的职位。父亲或许以为让人胁迫着游街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所以从来没有正面告诉过我们。但在内心深处,我始终为父亲能够坚持正义而自豪,也深悟到“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句至理名言的分量和深刻内涵。在父亲步入不惑之年后不到十年光景里,奶奶、母亲、爷爷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我们,紧接着无依无靠的二爷和三姑奶奶又跟我们搬到一起,直到离世为止。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老是背着一个能够把弟弟装进去的帆布挎包,酷暑里到各生产队估产,冷天里整夜整夜地搞结算,甚至把干不完的活儿拿到家里,在昏暗的油灯下噼哩啪啦地打一夜算盘,在鸡叫三遍后又匆匆忙忙地离家而去。在白天我们根本就见不到父亲的影子。听父亲说,一次他在大队开会,爷爷提着拐杖推门而入,在众多的参会人员面前狠狠地打他,并十分生气地骂父亲:“家里断粮三天了,十几口人没法揭开锅,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开会。”硬是把父亲从会场里赶出来,父亲在躲闪着爷爷的追打,早晨出门时别在裤腰里的用来借粮的袋子掉在脚下,差点绊倒父亲。或许是父亲狼狈不堪的样子和爷爷的无情追打,使大队负责人产生了恻隐之心,立刻让生产队违规给父亲解决了几十斤口粮。父亲一生当中的门槛太多,造就了父亲既严肃认真又豁达随和,既严谨细致又忍辱负重,既吃苦耐劳又性情急躁的独特个性。

当我把盖新房子的包工头带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把老屋里的东西全部腾空。看着将要拆除的老屋,父亲的情绪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失落和不安,他反复地嘀咕着:“房子要拆了,房子要拆了!”一周后,当我从他乡带着盖新房子的款项走进老家院落的时候,凝聚着父亲一生汗水和心血的老屋,见证了我青少年时期喜怒哀乐的老屋,曾带给我过多思念和牵挂的老屋,失意落魄时给我安慰和力量的老屋已被一堆令人心惊的灰土瓦砾代替。半年后,父亲和继母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居,他们摸着铝合金窗户和嵌了瓷砖的墙壁高兴地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上这样好的房子!”而我却把几张老屋的照片珍藏在电脑里,命名为“父亲的老屋”,时常自觉不觉地点开,把对父亲的牵挂和往日生活的思念寄托在“蓝天—白云—古树—老屋”勾勒出来的那种深邃意境之中,任思绪和灵魂穿越时空的界限而纵横驰骋。

[原载《朔方》2016年第12期]

李正甫(1971—),回族,宁夏海原人,就职于中宁县委。作品发表于《六盘山》《朔方》等。出版散文集《岁月有痕》。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沉淀在记忆里的岁月

王雁林

豆腐坊

每天,在鸡鸣头遍的时辰,母亲就要起身到生产队的豆腐坊里开始一天的劳动。这个时间对我来说是个模糊的概念。屋里屋外一片漆黑,母亲打声哈欠,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地,走到火炉旁,将同样处于睡眠状态的炉膛捅开,然后借着炉膛煤孔中的一丝微薄光亮,逐个为我们掖好被子,轻轻地关好屋门,脚步声渐行渐远。黎明前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母亲来到生产队,打开驴棚的栅栏门,咳嗽一声,那头拉磨的驴子就会很默契地走到母亲跟前,温顺地让母亲为它套上笼头,拴好扎副、绑索等一系列拉石磨所需的装备,跟着母亲走到豆腐房,被蒙上双眼,恭候主人的指令,开始随着那台上面堆着发泡了一夜的大豆的石磨缓缓转圈。

有一段时间,母亲在生产队里干着一份很具专业性、技术含量很高的营生——做豆腐。和母亲一起干这营生的,是比母亲小几岁的一个女人,我叫她秀兰舅妈。秀兰舅妈家因为离豆腐坊要远一些,所以每天等她到豆腐坊的时候母亲已经捅旺了煮豆浆的炉膛,石磨也已经随着驴子缓慢而有节奏的步伐转了起来。那些被发泡了一夜已经膨胀起来的黄豆随着石磨的不断转动源源不断地漏进磨眼,变成乳白色的豆浆,被舀到一个衬着纱布的大箩筐内,然后两人轮换着用一种叫提子的木板反复挤压,豆汁又淅淅沥沥地流入沸腾的大锅内,变成豆浆……继而经过点降之后由豆腐脑挤压成豆腐。当完成这一系列的程序,最终形成豆腐装进铁皮盘里的时候,已经是小晌午了。这时卖豆腐的大爹就开始推着一辆锈迹斑驳、吱吱作响的自行车走村串巷:“豆腐哦——换豆腐喽——!”之所以说“换豆腐”,是因为那时候一般的农村人家里都少有现钱,多数是用积攒下的黄豆、玉米等粮食来交换的,好像是两斤黄豆换得一斤豆腐吧,我记不大清了。

梦里的水洼

那片水洼位于我们队的东侧,水面很大,它的另一边让我目不可及。我们在酷暑难耐的夏天总是在水洼的边沿嬉耍。水很清澈,可以看见水里摇曳的玉米须子或者棉絮一样淡绿色是水草,还有一些指头长的小鱼在其中穿梭游荡。水洼的深处,长着簇簇芦苇,常有野鸭在那里悠然觅食。水洼的中央我们从未触及过,那里到底有多深,这是一个很好奇的问题。有一天趁着大人午睡的时间,我们偷偷地探测了一回。尤努斯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拖拉机前轮的旧内胎,我们就围着这个充了气的轮胎,试探着向水洼的深处走,走过大约有十几米远后,水开始漫过了我的肩膀,身体已经有了飘浮的感觉,我们的意志受到了巨大挑战,半途而废,只有水性较好的尤努斯到了那里,他告诉我们水真的很深,他的脚无法探到水底。冬天的水洼却是另一番景象。清澈的水面凝结成蔚蓝的冰,诱惑着附近庄子里成群结对的孩子们在上面打陀螺、滑冰车,乐此不疲地玩耍。这时候应该可以有办法探测水洼到底有多深,我们却再也没有心思关注此事,任由那片水洼,夏季波光粼粼,冬天沉寂如画。如今那片水洼已经不复存在,所在之处是一片庄稼地。消失了的水洼地,成了我童年的一个梦。

代销店和学校

我们的学校与大队队部一路之隔,那里有一个代销店。所售的商品,无非是糖茶、罐头一类的副食品、花样不多的布匹、针头线脑以及简单的学习用品。代销店里有一种面包糖果混合起来的特殊味道,诱惑着我们每天放学都驻足留恋。那时在我看来,代销店的售货员就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有着一双白皙而灵活的手,我的目光经常会被他拨算盘或打包裹的动作而吸引。现在我的脑海还常常浮现这样的场景:一群吸溜着鼻涕的孩子围着柜台,透着玻璃对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指指点点,暗自咽着口水,却并不能掏出一个钢镚儿来稍稍满足自己纯真的欲望,好像有些残酷。

时过境迁,现在的这些房舍早已几经翻建,没了当年的痕迹。村委会办公的地方依然建在这里,那是一栋白墙红瓦的房屋,带着一个用铁栅栏围成一个精致的院落;院落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对着马路开了一家商店,门头悬着蓝底红字的牌匾:“农家超市”。学校尚在,却已没了我记忆中的模样。有时候经此路过,看到一群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嬉笑打闹着走出校园,不禁感慨万千。

老 井

老井在村子中央的巷子里,井沿约有一米高,用整块的料石凿就。父亲说老井自打他记事起就有,有些年头了。队里几十户人家的吃水都从老井汲取,老井也从未枯竭过。我经常和哥哥去老井抬水,一趟又一趟,直到家里的水刚盛满。有时候汲水的人多,得排队等候。这时听大人们聚在一起说话打趣,倒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时心智未开,不谙世事,对大人们遇到一起打诨骂趣的笑话并不觉得好笑,就不明白他们那样说有什么意思,还哈哈大笑。直到后来一天天长大,才逐渐晓得,那是一些荤话,和性有关,少儿不宜。有一年冬天一大早,村里尤素福的媳妇和尤素福闹别扭,一激动就以很勇敢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井了,一时间人们由汲水变成了救人。跳井者上来了,井却被染污了。按照老人的说法,井是必须要洗的。洗井的营生整整持续了两天,队里人人参与,直到把井里的水汲出泥汤来,并且还捞出了几盆淤泥才算结束。

后来,村里人在自家院里打机井,手押式的那种,十几米的水管探入地下,外面焊个井筒架,双手一押,水就哗哗流了出来。机井代替了老井,慢慢地老井就闲置了,有人就找来砖头和沙灰,将井口封了。再后来老井没了踪迹,可能被填平了吧?九十年代末,农村重新规划宅基地,老井的地方成了一条村巷。如果老井哪天睡醒了,这里会不会出现个地坑呢?我有时会这样想,不过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多余。

[原载《朔方》2014年第12期]

王雁林(1973—),本名王彦林,回族,宁夏平罗人,就职于石嘴山国马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作品发表于《朔方》《莽昆仑》《宁夏日报》等。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崆峒雨中行

樊文举

据史书记载,家乡西吉曾多次划归甘肃平凉行政区管辖。可能是因为这一地域关系,或因相传平凉崆峒山是仙人广成子修炼得道之所、人文始祖轩辕黄帝问道之处,我自幼就对素有“西来第一山”“天下道教第一山”美称的崆峒山仰慕不已。心中一直期盼能一睹仙山的容姿风采,可这一心愿在心中一驻就是多年。

今年五一假期,我约了几家亲戚同去崆峒山,算是在不惑之年去了结少年时许下的一个夙愿,弥补心中一直惦记着的一个遗憾吧。

天刚麻麻亮,大家已按约定的时间准时聚齐。空中阴云低垂,山色空濛欲雨,虽恐天公不替人作美,但还是决定出发。一路上,几个孩子兴奋不已,像一群快乐的小鸟闹个不停。快到景区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这雨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了心里。一下子,天变成了灰的,心变成了沉的。几个孩子也一脸愁容,好不失望。但已经来了,总不该就此返回吧。我鼓励大家说:“走吧!雨中自有雨中的乐趣。要不是今天来,恐怕我们难见雨中的崆峒奇观。”几个孩子听了我的话后,灰暗的心情又变得激动起来,手持雨伞,做着雨中登山的准备。

最先闻到的是扑面而来夹着花香的清凉空气,使一路的疲劳荡然无存。真是未到仙山,先浴仙风。眼前看到的不知是烟还是雾,叫人根本无法辨识,只见灰蒙蒙一片,把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个严实。周围的悬崖石缝里,雨水滴滴答答,含羞似的依石而流。路旁的花草树木倒是被洗刷一新,像站在两旁满脸堆笑地迎接来客;虽无法看清远处的山川和草木,但想来一定也是如此。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眼前朵朵盛开的伞花,为仙山增添了一道别样的风景。登山的游人熙熙攘攘,五彩缤纷的伞花拥挤不前。雨水在路面上刷刷下流,人群在流水中上下穿行。

崆峒一词解释大致有三:一是古为空同氏族居住之地,以此得名;二是为道教圣地,取道教空空洞洞、清静自然之意;三是崆峒山洞穴居多,为空洞之意。为孩子们讲着崆峒一词的来历,随着上行的人流,不经意已到了通向各景点的中枢中台。哇,这就是崆峒八台九宫十二院四十二座建筑群七十二处石府洞天中的中台,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从导游图上看,著名的崆峒八台景点是这样构成的,东西南北四台依中台呈莲花形向四面展开(八台中的另三台为:八仙台、灵龟台、赵时春读书台)。站在这里,遥想秦皇、汉武、唐宗等历代帝王曾登临于此,寻求安家治国、养生之道的场面;李白、杜甫、白居易等文人墨客泼墨撰写诗词、华章、碑碣、铭文的情景,更让这座仙山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遗憾的是岁月的利刃,将那些历史的足迹刮得踪影全无,实属一种不幸,难怪有人叹息文化在岁月中辉煌,也在岁月中消逝。从中台向西极目远望,崆峒山主峰马鬃山林海浩瀚、烟笼雾锁、雾随风动,山随雾或隐或现、层峦叠嶂,构成一幅水墨山水画卷。偶尔风过云开,向山顶望去,可见好多寺庙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像并不很远。风动云涌中,古老的仙山越发显得神秘。我们进入的第一个寺庙叫三皇楼,上层东面有三位古代帝王的彩塑,他们就是传说中的天皇伏羲、地皇神农、人皇轩辕。从三皇楼出来,移目凌空塔,更让人感叹不已。它是一座空心式砖塔,共七层,呈平面八角形,每个层面都有一个小门,每个塔角都有雕刻精美的佛像和浮雕。四周苍松翠柏,凌空浮云涌动。塔因景而幽寂,景因塔而灵秀。

过了朝天门,沿着陡峭的石阶向上攀登,只见石阶像一架巨大的天梯凌空而立,左右石峡壁峙、危岩夹耸,仰首望去,直通云霄,这便是登临绝顶的唯一通道——著名的上天梯。据说这石阶以前共有三百六十九阶,重建后变成现在的六百六十九阶,直通山顶的皇城。这些数字可能与中国传统文化中“三”代表三星高照、“六”代表六六大顺、“九”代表九九归一的意思有关。到上天梯处,我们一行中年龄最小的游客紫轩——我的女儿(不到十岁),迈开脚步,穿花一般,或直行或侧身,一路领先。我生怕小家伙滑倒,抓着铁扶手尽力赶上,紧追保护,没有顾上进入药王洞,就到了峭壁上刻有“皇帝问道处”的摩崖石刻地。《庄子·在宥》和《史记》中,均记载了这一千古盛事。中华民族人文始祖轩辕黄帝曾亲临这里,向智者广成子请教治国之道和养生之术。穿过二天门,钻过玉女洞,折而向北前行,一块巨大的岩石挡住了去路,名曰磨针岩,其实是一块半圆柱形的巨石。此石东南北三面悬空,只有西面与上山的路相连,真可谓危崖突兀。此时,我已全身流汗,巴不得把衣服脱下来凉快凉快。要不是亲身经历,真难理解“一寸仅一步,天门攀铁柱,自向此间行,才得上天路”的深意。这时雨也越下越大,我们父女俩便走进旁边的寺庙,一边避雨,一边赏景。磨针崖平台上有一塔庙式建筑,其上飞檐斗拱,上覆青天瓦,朝东开一门,内塑有无量祖师和梨山老母像,这便是崆峒十二景之一的玄武针观。相传当年无量祖师在绝顶修炼,而未得道,有些心灰意冷,准备下山返俗,当他经过磨针崖时,看见一老妇手拿一根铁棒,在岩石上磨来磨去,便好奇地问道:“你磨铁棒干吗?”答曰:“磨针。”于是,老妇借题发挥,给他讲了“下得苦功夫,铁棒磨成针”的道理。无量祖师听后,坚定信心,重返山顶修炼,终成正果。身临神话传说发生地,这一家喻户晓的故事似乎更有了神力,让人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沿上天梯继续攀登,路边的野花野草,什么形状的都有,什么颜色的都有,挨挨挤挤,芊芊莽莽,似乎要把巉岩的山石装起来。忽然听见有潺潺声,却怎么也找不到流水。突然一拐弯,仰头向上望去,半空挂着一条两三尺宽的白带子,穿越林木花草岩石而下,随风摆动。女儿激动地大喊:“快看,瀑布!”虽然这根本就算不上瀑布,但它却汇集了瀑布的所有神韵和风采。为了不影响女儿的游兴,我说这是最小的瀑布。山中有了水,就如同人有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下子就增添了许多的灵性。我告诉女儿,如果今天不下雨,我们就无法看到崆峒瀑布了。她为此小手一合,连连点头,好像是在感谢上天给她独有的宠爱。不久我们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平台处,三棵参天古松屹立平台中心,根扎石缝,高入云端,在半空展开枝叶,既像在和狂风乌云争夺日月之精华,又似在清风白云里嬉戏。平台正前方悬崖边上,一棵小松树根扎悬崖绝壁之中,凌空直立,撑开身子,像要与每一位游客握手问好。悬崖边上竖着的石柱,用铁链连起,时刻守护着每一位游客的安全。我为女儿在此拍照留念后,继续前行。

边说边赏边行,不多时已到十二元帅殿前。殿前门楣上一横匾书“东瞰五岳”四个大字,苍劲有力,神韵无比;两侧楹联书“崆峒雄姿笑迎南来北往客,西镇奇观奉送五湖四海宾”。殿内供奉着姜子牙所封的八位雷门元帅和四位护法灵官的塑像,依次是刘甫、辛环、马岗、赵公明、温琼、岳胜、苟张、邓忠、陶荣、张节、庞洪、毕环,个个栩栩如生、神采飞扬、精神威武。在回味《封神演义》中诸位神仙的故事之余,真叫人对中国民间艺术和雕塑家的技艺赞叹不已。顺着台阶上攀,不久就到了三教洞。洞内,释迦牟尼、太上老君、孔老夫子塑像供于一堂,佛、道、儒三教共存共尊。据历史记载,有些朝代教和教之间也水火不容,而且还会大打出手;但在这里三教同山,互不干扰,相干无事,既真实地反映了中国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从冲突到融合,最终形成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事实,也显现了中华民族开放、博大、多样的文化体系。继续上攀,越过三天门,就到了道教的主要活动场所——皇城。皇城位于崆峒山主峰马鬃山之巅,是崆峒山寺观之首,也是全山保存最为完整的一组明代建筑群。殿宇富丽堂皇,宛如古代帝王的皇宫。主殿为真武殿,亦称无量祖师殿,供奉着真武大帝。周围是灵霄殿、太白殿、太上乾殿、药王殿、三星殿、太上老君楼等庙宇。

当登上山顶时,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顿袭全身。天公也似乎很垂爱我们似的,雨停了,雾也开始慢慢地变薄,好像特意让我们一览远处的胜景。回头环顾四周,只见峰峦雄峙、危崖耸立,似鬼斧神工,伴之以林海浩瀚,视为缥缈仙境一点也不为过。再向下远望,只见泾河、弹筝湖交汇于望驾山下,形成虎踞龙盘之势,向西只见云海翻腾,飘浮不定。如果不是亲临皇城,真很难体会“山高平对月,寺回府看云”的妙句。此时,我不由得记起《易经系辞下》有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于天象,伏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似乎听见《商颂·殷武》诗吟:“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小雅·六月》吟唱“来归自镐,我行永久”,看见文王罹难而接过河图,周公旦续写爻辞而成就《易传》。久久凝望,云雾山岚缓缓飘过崖壁,谁知我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源头……

时间已到下午四时多,淋湿后粘在身上的衣服一阵比一阵冰凉,好像在提醒该到下山返回的时候了。于是,我们沿着石阶下山,但此时上山的游人似乎丝毫没有减少。虽然我们全身淋湿,但领略了晴天难得一见的雨中崆峒仙境,况且到山顶时,雨停而雾淡,也饱览了崆峒远景,算是一种机缘吧。

[原载《朔方》2016年第12期]

樊文举(1973—),宁夏西吉人,就职于西吉县文联。作品发表于《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大观》等。出版长篇历史小说《大石城》。中国楹联学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诗歌学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牛儿不在河滩吃草

马忠华

一如黄土高原上的所有老农,父亲喜欢养一些家畜。父亲养家畜最多的时候,曾经养了四十几只羊,八头牛,两只骡子。在这些家畜中,父亲最钟爱的,还是那一头头黄牛。农闲时,父亲总要拿着他在大集体赶马车用的那条长鞭子,跟在牛屁股后面,开始他至今仍然津津乐道的放牛生活。

小时候,家门前的黄河滩,每年一到夏秋两季,上游的青铜峡水库常常要往上提闸门,于是,老家所处的银北平原的黄河边一片汪洋。等到河水落下去,黄河滩上便一片郁郁葱葱,各种草儿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块毛茸茸的绿色大毡子铺满了黄河滩。河水退下去时留下的一汪汪水涡、一条条小水沟,像镜子镶嵌在河滩上,像彩带缠绕于草丛中,水汽与草色交融,河滩上面便弥漫着一层轻轻的烟雾,真有点李白笔下“平林漠漠烟如织”的意味。这时候,白的羊、黄的牛、红的骡马,或三三两两,或一群群地点缀在黄河滩上,远远望去,就像五彩缤纷的蝴蝶翩翩飞舞于碧草丛中。而父亲,就是那放飞满天蝴蝶的仙翁。父亲甩着鞭子把牛赶到水草丰茂的地方,然后和村里的几个放牛放羊的老爷爷斜斜地躺在草丛中的路边,拉着那古老而又永远都新鲜的农家话题,给那生机勃勃的黄河滩增添了一缕诗意。

那时,每天黄昏,我总要到河滩上帮父亲把牛赶回来。因为牛多,父亲一个人赶不好,就有那贼头贼脑的牛趁父亲不注意,窜到路边的田里偷吃庄稼。我拿一条木棍走在牛群前面,父亲甩着长鞭走在牛屁股后面。我一回头,发现斜阳把父亲和牛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直拉向黄河滩深处。这一拉,就是几十年,从此父亲再也没有离开过黄河滩,而牛的身影,也永远定格在了他的心中。

父亲养的这八头牛,都是由一头老母牛所生,一个个膘肥体壮,生龙活虎,路边的乡亲们总是非常羡慕地对着父亲的牛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这使父亲十分自豪。

再后来,我上学了,父亲农田里的活也更忙了,再也没有时间去黄河滩上放牛了。他把牛卖掉了几头,只留下一头母牛,两头公牛,圈在圈里,田里的活干完后,便拿着镰刀,去给牛割草。看着他如此辛苦,我们实在不忍心,劝他把牛卖掉别养了,但父亲不听,说到关键时候用得着。我们生气了,赌气地说:“有什么用?就这几头干牛!”父亲不说话,默默地拿着镰刀走出去……

我上大学了,当录取通知书拿回来后,奶奶便和父亲商量我的学费:“咋办呢?卖粮食吧,粮价太低了。”父亲胸有成竹地说:“不愁,有办法。”报到前两天,父亲去一位做生意的亲戚家里,借了3500块钱。开学后一个多月,那位亲戚资金周转不开,前来向父亲要钱。这时,粮价仍然比较低,而牛价看好。于是,父亲把家里最壮的那头小公牛顶给了他,那位亲戚又多给了父亲五十元。不久,母牛生了一头小牛。

第二年,大妹考上了银川电力学校,学费比我的高出许多。父亲取出信用社所有的存款,还差一千元。这一千,他是向表哥借的。后来,和前一次相同,父亲把剩下的那头小公牛顶给了表哥。几个月后,又一头小牛出生。这使父亲喜上加喜。

我和妹妹结婚的时候,在家里待客。按村里的习惯,举办筵席所用的肉菜,要么宰自家的牛,要么买牛再宰,要么直接到肉店去打肉。父亲未加思考,便决定宰自家的那两头小牛。按他自己的话说,自家的牛肉香,实惠,更适合招待尊贵的客人。

如今,每当回想起父亲养牛的经历,我不由得对父亲充满了敬佩之情。父亲是一个朴实的农民,他不做生意,却有着生意人的头脑。他以一个中国老农民的朴实观念,精心经营着一个家,养活着一家老少六口人。这样的朴实观念,使得他在供养三个子女读书的道路上,不但没有遭受过一般农村父母所经历的那种为子女学费而发愁、而东奔西走求爷爷告奶奶的尴尬、痛苦和无奈,而且,也使得他不至于贱价卖粮。这保证了父亲在以后的日子里,有自己的一点储蓄,不像有些农村家长那样,在供养子女读书上学、成家立业之后,要完全靠子女每月给钱过活(当然,我们肯定少不了经常给他个二三百或给他买菜,可父亲总说他不缺这几个钱,让我们自己用)。更让我感动的是,我后来在县城买房,父亲又补贴了我一笔钱。

后来,父亲已经把牛卖光好几年了。在我们的坚持下,父亲再也没有买牛。但是,每当他和乡亲们谈论起牛以及牛的生意时,仍然是那样的趣味盎然,神采奕奕,好像大家谈论的就是他自己的牛。有一次,我和他开玩笑:“爹,不然我出钱买一头小公牛送给你,你来喂养,怎样?”父亲却说:“不了,养不动了。而且,也不想让你们为我操心。”虽然这样说,但他脸上却掠过一丝向往之情。我心里一痛。

这就是父亲,一个连手机都不会用的中国农民,却能够一眼看出哪一头牛会长膘,哪一头牛体内有牛黄,哪一头牛怀了多长时间的牛崽。他的足迹没有走出黄河滩一步,但是,他的的阅历和胸怀却随着黄河水流淌,淘尽了多少天下兴亡事。

不知怎的,写完了这篇文章,心中,莫名地伤感不已。2017年的炎炎暑假里,古尔邦节即将来临,我再一次回到寂静无人的老家,站在横贯黄河滩的滨河大道上,满眼的稻浪悠悠里,清风传来那首哀婉久绝的旋律:“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孩子却不知道哪儿去了……”独立黄河滩的大地中央,几欲泪眼婆娑,昔日放牛的孩子回来了,可是,牛儿却已不在河滩上吃草,那位养牛一生牵牛一生爱牛一生的慈祥老人,我的老父亲,又在何方?

[原载《朔方》2018年第10期]

马忠华(1970—),回族,宁夏平罗人,就职于平罗县第四中学。作品发表于《回族文学》《六盘山》《参花》《朔方》等,入选《2013美丽宁夏网络征文作品选》。作品在教育部语言文字司举办的“我与汉语拼音”征文竞赛中荣获二等奖。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泥土的情结

成 娜

泥土无论大小,相信那些喜爱种植的人与它是有一定情结的,就拿我公公和我父亲来说,我知道他们都是非常热爱土地的人。

公公从农村搬到城里来十几年了,但他对土地的热爱一点也不减退。

公公所住的黄山小区是一排排旧式的老房子,那些房子除了外观色彩的暗淡外,内部设施的装备大都是比较齐全的。

住在那儿的老年人居多,虽说是上了年纪,但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是很有情趣的。也许是老来心宽的缘故,他们大都会放下城里人的隔阂与陌生,经常凑在一块说笑玩乐,很像农村老家的随意生活。他们串门子,偶尔也会把稀罕的东西顺便带上;他们喝茶、聊天、拉家常,还会组织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甚至把各自的“家什”晒出来,你的京胡,我的二胡,他的锣鼓,不管合拍不合拍,只要凑在一处,保证是个个快乐闹翻天,生活的情趣也便在这不合拍的吹拉弹唱里到处洋溢。有的时候他们也会蹲在外面的石桌前,把扑克牌甩得啪啪响。当然下象棋的时候人会更多一些,下棋的和观棋的都憋足了劲,这时候热闹成了另一种形式,吆喝声,打闹声,笑骂声,一片接着一片,把大半个小区搅得沸沸扬扬。

因为老式的楼房没有车库,所以私家车大都停在道上。除了停车占用的空间外,靠北墙的地方还多少剩下点空地。就这么一点看似不起眼的地方,那些视土如金的人们也不会错过好机会,于是便有人拿出铁锨来开始翻地,准备像在农村老家侍弄庄稼一样侍弄这些小土地。

这样用不了多久,楼前那片曾经洒满金光的空地上,就会钻出一小簇一小簇的绿意来。那些小绿苗是很惹眼的,在拥挤与狭小之间,在贫瘠与生硬之间,一小片绿苗苗倔犟地生长着。那种绿意给人的感觉是非常舒畅的,它让呆板的心情一下变得活跃起来,一种小小的愉悦也开始在心底增长。

那些菜地大都很无序,横着的,竖着的,又都很袖珍,二三米见方的有,一米见方的也有,菜的品种也不少,韭菜、菠菜、白菜、小油菜、胡萝卜,这些寻常的菜都能够看得到。偶尔也会见到几株爬蔓的,那是南瓜或丝瓜。瓜秧在地上匍匐,并使劲地把肢体向四方伸展,再伸展。再后来,它们会把那长长的藤蔓搭到附近的小树枝上去。但那树枝终究太细了,等结了瓜才知道,树身竟然不能承受如此之重,所以不知哪一天又突然一下从树上跌下来。好在南瓜秧不怕摔,竟然没事似的继续生长。杂草当然是少不了的,这些东西不用你招呼,它们自然会铺天盖地地袭过来,一不小心,最茂盛的便会是它们。所以很多时候那些只注重开始而不管结果的人们,最后只收获了茂密的青草,而青菜却不知去向。也或者是用了心却不尽人意,要么草中有菜,要么菜中有草,各得一半。当然也有那勤快的人,他们时常一早一晚地在小菜地里来回扒拉,于是一片碧绿盎然着,用另一种格调清爽着路人的双眼。

公公住在楼的最尽头,出了楼道门视线便会被一座小平房给撞回来,那房子夹在两幢楼之间很是碍眼,像是旧式的车库。偶尔也会看见这所小房子被主人打开,里面敞敞的,什么也没有,不知道究竟在做何用。

公公也是极其热爱泥土的人,他不忍心看着阳光里的那一小片空地白着,于是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瓦砾堆里开垦出两小片菜地来。菜地也就一两米见方,好歹也算个菜畦,然后施上底肥,再把韭菜种子撒上,等待着丰收的喜悦。公公也时常会在晴朗的日子里侍弄他的小菜地,但有时丰收远不如想象得那么好,等到收获的时候,公公会把一小袋韭菜送到我们家。打开袋子,那韭菜细细的,如银丝的面条,里面夹杂着一些杂草,那草也是细细的没有多少筋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韭菜摘好,这样一大半就去了,包水饺是不够了,做韭菜炒鸡蛋正合适。这是公公的心意,起码是无公害的,断然不能浪费,味道当然比买的强多了。

一年又一年,这样的菜虽然收获不是很多,但年年是有的。在公公搬到城里并失去土地多年后,却因为那些零星的菜地,公公的生活也快乐了很多。

这样的“小区式菜地”是经常可见的,这也叫珍惜土地充分利用土地资源吧,就这点来说应该是值得赞赏的。

同样是居住的地方,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土地有那么得热衷。

那天去一个同学家,他们居住的小区和公公住的小区差不多,楼房看上去还要更新一些,或许是因为楼前杂草纷乱如麻的缘故,给人的感觉并不是那么舒服。况且两栋楼之间的距离也不小,除了停车外,中间的绿化带部分也用花砖砌成一个个漂亮的花池子。因为缺少管理,那些花池地带如今已是花谢池空,除了一两株刺槐还占据着一方土地外,最扎眼便是一簇簇葳蕤茂盛的杂草了。那杂草长势实在繁茂,就那么直直地往高处疯长,高得可以淹没了成人的大半个身子,一不小心踏进去,倒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我有些诧异,这些草怎么就可以茂盛成一种悚然呢?同学看我疑惑的眼神,苦笑着摇摇头说:“现在啊,谁还爱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这公共场所又不是个人的事,能将就就将就了。”看来我同学也有点不以为然了。我心里还是不明白,这么一大块地方,为什么非得让它长草,浪费了多可惜,种上点菜不更好么!别的不说,起码在视觉上也比这让人悚然的杂草要享受得多。同学又解释说:“不是没种过,以前有人种过的,菜也长得不孬,可总是让人偷偷给铲了。”显而易见,他们认为这空地是大家的,凭什么不商量一下自己就把菜种上了。小区里住户多,人心也是上下不齐,没事就四下里犯嘀咕。楼前的空地大小是一定的了,有了你家的就没有他家的,你抢着种上了,我没捞着种心里可能就会不舒坦,所以捣乱的就来了。要么都种,要么都不种,都种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都不种,这空地也就被搁置起来了。那杂草却不邀而来,它不会找人商量,所以见缝插针,就那么摧枯拉朽地一路茂盛下去了,却没有人再言语了。

我无话可说,人心有时就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寸土必争不是坏事,要是放在国与国之间那是绝对必要的。可是放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之间,这寸土必争未免就有点斤斤计较了。

这被搁置的茂盛,疯长的是草,萎缩的却是人的心灵。

这样想想,公公所住的小区,倒感觉到他们的和睦了。相对来说,住在那儿的人也是一种幸运吧。

父亲说他的土地有两种颜色,一种是金色的,那是还未种植的土地,一种是绿色的,那是有庄稼正在生长的土地。父亲用金色播种希望,用绿色收获喜悦。

正午的阳光依然强劲,它毫无客气地直射着父亲沾着泥土的脊背,父亲不动声色地劳作着,继续把汗水挥洒出一片淋漓与豪迈。那汗水并不听话,它顺着面颊流下来,和着脚下的泥土,一起滋润着枯涸的大地。

父亲佝偻着脊背站在庄稼地里,一片绿浪在他身边翻来滚去,若大的“绿绒毯”被风捏起了层层褶皱,父亲瘦弱的身影便在绿浪里起伏成一个灰色的圆点。父亲就这样默默地劳作着,连同他共同作战的农具,一起定格成一种伟大而壮丽的画面。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年轻到年老,他就像一个不愿离开军营的士兵,就那么死心塌地地种着他的庄稼。他一直在那片土地上滚打磨爬,把一生的精力都消耗在了那片泛着生机的土地上。庄稼一茬又一茬,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父亲就这样精心地陪伴着,守护着,对于那些土地,他从来都不愿轻易随手抛弃。多年来,在那片土地上,父亲与之相伴的除了那头老黄牛,再就是那辆地排车。

当经济的浪潮冲击着闭塞的小村,脑子反应快的人们便把土地承包出去然后外出打工挣钱了。父亲没有赶趟儿,他说即便挣钱再多,他也不会外出,因为他除了种地之外什么也不会,他的作用只有在土地上才能显现出来。他说他可以挣钱不多,但他可以用土地养家,可以把金土地变成绿绒毯,可以从土地里往外掏钱,土地就是他的金矿石,他离不开他的土地,那是他生命的源泉。

这话似乎一点也不假,父亲地里来地里去,他的一生真的只是从地里往外掏钱。父亲用他勤劳的双手,用那片泛着阳光色彩的土地,把老老少少一家七口人的生活装点的温暖而舒适。也是在那片土地的滋润和给养下,他的三个儿女都先后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以城里人的身份告别了以土养家的故乡。父亲望着他的儿女笑逐颜开,那是另一种的丰收和喜悦。

父亲是个种地能手,他会种各种庄家,而且种得很好。

早年的时候父亲种过棉花,十几亩棉花一茬一茬地在他的手里开满了花,秋天的时候更是洁白一片。父亲寻着那一片洁白,望着那一片丰收景象,暗红的脸庞被快乐映的温和而又光亮。

父亲种棉花一般是要套种,这样可以增加复种指数,以此来提高收入。在两行棉花的间隙父亲会种上绿豆,因为绿豆成熟期短,等到棉花往高处拔个的时候,绿豆已经成熟了,两不耽误。

父亲也会在棉花地里套种西瓜,西瓜的成熟期约为两个来月,为了不耽搁棉花成长,西瓜要比棉花早种一段时间。

种西瓜是很累人的,从播种开始就没了清闲的时间,然后要经过压蔓,打头等一系列过程,直到西瓜成熟,父亲要在地里滚爬两个多月。很多时候父亲吃饭都来不及回家,早晨下地之前把一天的干粮和水准备好,直到日落西山甚至星星眨眼时他才疲惫地赶回家。劳累是一定的,可父亲从来没在我们面前表露过,那是怎样的一种含蓄与承受,或许只有父亲自己心中最清楚。

父亲也会种菜,黄瓜、茄子、辣椒、豆角、菠菜、西红柿、白菜、萝卜、甘蓝等,各种菜都可以在父亲的手上轮番上阵。从春到夏,从夏到秋,那菜是五花八门,一应俱全,根本不用担心哪个季节会断菜。

父亲热爱着他的土地,也喜欢着他那绿绒毯一般的庄稼,他不会随便浪费一丝一毫的土地。除了成片的庄稼外,地边地沿,地沟地坎,只要能种庄稼的地方,父亲绝不会让土地白着。他会在沟沟沿沿上种上几棵豆角或者南瓜,高粱和芝麻也时常在地头站岗。收获是一种喜悦,即便是小小的几株果实,也别有一番甜蜜在心头。

今年中秋节我回家,看见父亲拉了一地排车豆子回家。当时我心里还是藏着疑惑的,现在的土地比以前少了许多,就父母两个人的地,除了三亩整地的麦田外,哪儿有那么多的闲置地用来种豆子?母亲笑着把我的疑惑解除了,她解释说那是打麦场的地,现在有了联合收割机,根本用不着在场里打麦子了。原来父亲还是不会错过任何开垦土地的机会,他把麦场里的地全部翻耕了,然后种上豆子,于是便有了金秋那么多的收获。其实父亲已经用打麦场的地种了好几年庄稼了,只是我不知道。他还把临近几家的麦场也一块开垦了,反正人家也不稀罕,父亲捡了来却欢喜得不得了。即便不起眼的一丁点地,到了父亲的手里,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父亲和他的那些泥土交情很厚,看到土地他就感到快乐,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他的土地。

其实父亲就如那些泥土,沉默着,平凡着,努力着,奉献着。

[原载《火花》2018年第6期]

成娜(1974—),笔名微雨清音,山东滨州人。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朔方》《火花》《辽河》等,被《散文选刊》《风流一代·经典文摘》《情感读本》等转载,入选《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5》《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等。出版散文集《晴云素影》。作品荣获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散文优秀奖。山东滨州市作家协会理事。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回不去的故乡

苟大乾

那个叫刘家山的小地方,曾是我成长的摇篮,我生命中的三十多年里,无论是年少时的整日廝守,还是成年后的偶尔回乡,每年都会和她有交集。我不曾走远,她也始终都是原来的样子。那山那水,那田那路,那容貌那乡音,宛如一幅幅农家山水图,刻印在我的心间。纵然在两年前,全村因为整体搬迁到三处不同的地方,我依然坚信,我的原乡还是我心间的那些农家山水图。然而,就在两天前,朋友圈里传着一些图片,是一个小村庄人去屋空墙塌路陷的残破景象。看了好久,才依稀辨出是谁家的院落谁家的屋后。我不得不承认,如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叫刘家山的小村落,只存留在我们的记忆中了。

此刻,我只能通过我的笔,从那些照片中的远景近景中,走进记忆中的原乡。

村庄概略

村庄在隆张公路经过的一侧,三十几户人家散落在两边有沟的山梁上。交通十分方便,向南不到两公里就是大庄乡,是去隆德县城的必经之地,后来改为观庄乡。向北不到五公里就是张易镇,是去固原的必经之地。小时候,经常会站在路口看过往的车辆。有一年,军队拉练的车辆经过,前后望不到头的绿色军车,直把人的思绪拉到山坳外边去。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梦,就在隆张公路的两头延伸。

小村的四围,是高低不平的田地,是错综交替的沟壑,是四野开阔的山梁,是无数游走的小路。这其中,有我们家的田地,或远或近,或平或陡,都有过父亲母亲的身影,都有过我们兄弟姊妹的劳作。那些沟壑山梁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在沟壑间放过牲口,在山梁上拔过草。至于那些游走的小路,又不知走过多少遍。童年和少年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图景中度过的。我这样描述,是想告诉你,一个小小的村庄,在凌乱的地形中是如何静静地安放着,直到几十年后。几十年过去了,庄稼种了一茬又一茬,有些老人走了,有些年轻人外出了,那个大大的场院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少了,村部的那个土坯房倒塌了也再无人提及重新修葺了,小村东北头供全村人畜吃水的那一眼泉也日渐枯竭了。怎么说呢,小村庄像一个突然病了的老人,衰落的迹像四处可见。

缺水的日子其实已经过了很多年了。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你都会听到扁担和水桶碰撞的声音。如果你去泉边看看,你会十分吃惊,泉边没有几个人,但桶子排成的长队总有几十米长。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说过,白天等水的是孩子,晚上等水的是大人。等水的孩子或打或闹,或读书,长大后学有所成的都找上了工作,没考上学的也靠力气外出打工。开始是半个小时等一桶水,后来是一个小时等一桶水,再后来等一桶水用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邻村用上了自来水,我们村依然在等山泉水。不是国家不给我们村通自来水,实在是村庄太高,自来水上不去。

每个人都很失望,但也终于等来了机会,生态移民搬迁政策照顾到了村庄。在一半是欢喜一半是难舍的心境中,村庄三十几户人家终于连村拔起,凡是能带走的家什都装车带走。没有了炊烟的村庄,所有的故事只与记忆有关了。

乔爷爷

乡中学和乡小学在同一校园里,西边是小学,东边是中学,中间是一条宽阔的路,直通到学校北边的操场。我那时刚上小学一年级,背着母亲用碎布片拼接的小书包,跟在大同学的后面校内校外乱跑。学校对面是乡农机站,里面有几排比学校教室还要高大的架子房,安有厚重的铁门,里面停放着带有很大轮子的拖拉车。我们常会到农机站去玩,看师傅们修理机械。口渴了会去农机站大食堂讨要水喝。看管食堂的大爷是我们村的,我们叫他乔爷爷。在我们的眼里,他和我们的老师一样,是国家干部。但他比我们的老师友善多了,无论大孩儿还是小孩儿,也不论是我们村的还是别的村的,只要你敲开食堂的门,他都是微笑着接待,舀一勺清冽的水,让你慢慢地喝,直到喝饱喝足。不过,我之所以要先说起乔爷爷,是因为在我的童年记忆当中,大人们对调皮贪玩的小孩,几乎没有好脸色,而乔爷爷善待每一个相熟或不相熟的孩子,就显得弥足珍贵,让人难忘。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乔爷爷不再在食堂里干了,他回到了村庄。他还穿着和食堂时一样干净整洁的衣服,在我们的眼里,他依然是干部。他见了我们,也依然微笑着,还时不时地在某一个孩子头上摸一把,甚至说一句赞美的话。那时候,能听到大人一句赞美的话,就像吃了一顿丰盛的美餐,内心无比满足。我记得他赞美我的那一个场景,还能在我的眼前浮现。下过雷阵雨的一个午后,我们去村庄东北边的水坝上玩,乔爷爷也在。也许是雨后无事可干,他先是看着我们玩“狼吃娃娃”的游戏,后来直接参与进来。大家对垒,谁输谁退出,下一个挑战赢家。那一次,我竟然也赢了一回。乔爷爷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说,好好念书,将来一定会成为像老师一样的干部。我想,乔爷爷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大家听的。再后来,我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每次见到乔爷爷,总会想起他说的那句话。大学毕业了,我真的兑现了乔爷爷说过的那句话,只是乔爷爷已经去世了。

那片树林

村庄东北边的水坝上面,是一条很宽很深的沟,沟底和两侧及附近的山梁上,全是白杨树,小的碗口粗,大的几个人抱才能合围。每到夏天,一片茂盛的绿荫,还没有到耕田平地的时候,我们把牲口赶到树林子里,任它们自由自在地吃草,而我们要么在树底下乘凉,要么在树林里捉迷藏。我那时候个头小,身子轻,所以爬树特别灵巧,经常会爬到十几米高的大树上,谁也找不到我。那种喜悦,就如同在考试中得到高分一样。俗话说,上树容易下树难。因为爬树,我的衣服被划破了很多次,母亲也说了很多次,但就是不长记性。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我们穿的衣服大都有补丁的,破了还可以再补,就无所谓吧。

沟底有一大片平整的水草滩,青青的嫩草就像棉毯一样,躺在上面,望着蓝天白云,渐渐地入了梦乡。有那些没瞌睡又调皮的,掐一根青草,偷偷地放到睡着人的耳朵里,然后敢紧躺下装睡,睡着的还没有醒来,装睡的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有时侯,会把水草滩当做练武场,学着电视上武打的动作练起来,一不小心谁的鼻子被一拳打出血了,笑声又变成了哭声。

还有更令人沮丧的事,与牲口有关。我家当时养着一头高大健壮的黑骟驴,现在想来,他应该是驴族群里比较帅的那种。黑骟驴很年轻,也很犟,不管是平时牵出去放,还是套上犁地,只要你把鞭子拿起来,他就开始狂奔。那时候,骑驴是很有意思的事,有胆大的下坡也敢骑,还敢让驴跑起来。我不敢,我只是在上坡的时候敢爬上驴背。有一次,大家看牲口吃饱了,但还没有到回家的时间,于是有人提议骑驴比赛。比赛方法很简单,就是骑上驴上坡下坡跑,看谁的速度快。如果从驴身上倒下来,再快也是失败者。那一天,我突然有了想要赢的冲动,决定跃上驴背上坡下坡奔突一番。结果可想而知,下坡的时候,黑骟驴加快了速度,头猛地向下一甩,后蹄往起一抬,我知道他的目的就是要把我摔下来。我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驴脖子上的鬃毛,但还是被摔了下来。我很清楚地记得,我落地的那一瞬间,黑骟驴刚好抬起前蹄。如果落下,会踩在我的身上。后来旁观的伙伴说,他们当时吓呆了,但突然发现黑骟驴把将要踩下去的前蹄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奋力向我身前的空处踩去,就像马戏团里的杂技一样。我记住了那一瞬间,在后来的岁月里,慢慢变成让我感动的一幕,那头黑骟驴也许真的通人性,既要有自已的尊严,也要保证我不受伤,我应该感激黑骟驴。

树林里的光阴是快乐的,这快乐陪着我们渐渐长大。后来,雨水越来越少,那个青草滩也日渐干枯。更让人难过的是,有一天,树林突然由公变私,树林里的大树被一个一个的锯倒。再后来,小树也没了,人们挖掉树,开始垦荒,在山梁和沟底开始种庄稼。村庄的小树林就这样消失了。

春天的梦

春天来到了村庄,燕子也来到了村庄。他们欢快地叫着,展示着优美的飞行动作,寻找他们可以筑巢的屋檐。我是多么希望有燕子来我家屋檐下筑巢啊!可是,我的希望每年都落空。大人说,燕子总是找富裕人家的屋檐筑巢。我明白了,我说我们队长家的屋檐下怎么每年都有燕子筑巢,起初还以为是燕子认下门了呢。而我们家穷,大约燕子看不上。然而,每年春天来了,我还是希望燕子来我家屋檐筑巢。

有一年,希望真的变成了现实。春风很暖了,我发现有两只燕子老在我家院子的上空盘旋,然后飞到了正屋屋檐的梁上。过来几天,他们衔来柴草开始筑巢。今天后,巢筑好了,晚来的时候,他们会早早地进巢。又过了几天,趁着白天他们出去的空档,我找了把高凳子踩到上面,想看看燕子巢,却发现巢里躺着两个小蛋,母燕下的蛋。我没忍住,拿出一只放在手心里看,比我们掏的麻雀蛋明亮光滑。我还在继续欣赏着,母亲进来了。母亲让我赶紧把燕蛋放进巢里,说燕子回来后发现有人动了巢,就会搬走的。晚上燕子回来了,第二天的晚上还是回来了,过了好几天,看燕子没有搬走,我的心才安定了下来。我再也不敢乱动燕巢了。

接下来的时光,是在我的期盼中慢慢地度过的。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两只雏燕的小嘴,听到了他们稚嫩的叫声,一下子觉得,世界的美好都在我家的院子里。雏燕每天都要伸出小嘴,等着他们的父母给他们喂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已经扇动起了小翅膀,跃跃欲动,想要飞起来。

小燕子第一次飞出巢的那一刻正好被我看到了。他们在父母的引领下,先落到院子里,再飞到屋顶上,如此反复,由低到高,远近到远。几天以后,他们可以离开父母自由飞行了。我突然也想变成一只燕子,在天空自由地飞翔。

冬天来了,燕子举家南迁。不见了燕子,我的心里有些失落。想着来年春天,会有对燕子来我家屋檐下筑新巢住老巢,我家的院子里一定会更热闹,我就又高兴起来了。然而,到了春天,燕子满村庄飞,但不见有燕子来我家屋檐下的巢里住。我不知道那对燕子去了那里,从此我家屋檐下就再也没有来过燕子。

庄稼能手

王家舅爷爷是村里的能人。别看他是农民,平时说话都是出口成章,特别是关于农事方面,他随口能说出来一些农谚,让我们一帮小子羡慕不已。我能记住的如“春不种,秋无收”“肥田长稻,瘦田长草”“好儿要好娘,种田要好秧”“要知明天热不热,就看夜星密不密”等。王家舅爷爷还是一个细心乐于助人的人。等我能下地干活的时候,王家舅爷爷已经不怎么下田干活了,而是牵几只羊,行走在田间地头,指点我们这些小孩怎么握镰刀,怎么捆麦秆,怎么吆喝牲口,怎么犁地。我学到最精的是码麦捆,我码的麦捆从不会被雨水灌透。

四叔也是一个庄稼能手,各种农活他都在行。我小的时候,他正当年,人虽精瘦,但很有力气。我最欣赏他犁地了。如果是一方平整的田地,他犁过的犁沟宛若用尺子画过的直线一样。就算是那些陡峭的坡地,他也能犁出一种整齐来。我喜欢跟在后面看泥土翻滚的样子,那松软的微波细浪,一层一层地荡开,像梦一样。但我一直没有学到四叔的犁地术。我在前面说过的那头倔强的黑骟驴,动不动就撒欢似的满地乱跑,我只好提着犁把也满地乱跑。再一看我犁过的地,像一个小孩子在纸上乱花的圈一样。但如果说我最愿意干的农活,我一定会说犁地,我喜欢走在泥土里的感觉。

母亲在我眼里更是一个庄稼能手。小时候,父亲在外工作,家里家外所有的活都是母亲一个人的。对于一个农村妇女来说,洒扫庭院挑水锄地等活都不是什么事,但如果让她们干背麦捆抗麻袋等重力气活,真是难为她们了。母亲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从不轻易开口求别人,所以背麦捆抗麻袋扬场等活,都是她咬牙一个人干的,虽然有时候亲戚们也自愿来帮忙。小的时候我们没有力气,长大了又外出念书,那样的活母亲一干就是几十年,她从没有埋怨过什么。春节回家,和母亲聊了几个晚上,母亲说起那时候受过的苦和累,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知道,我们姊妹几个亏欠母亲的太多太多。我一直想专门写一篇文章来说说我的母亲,但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读书人

从我记事起,似乎感觉不到“耕读传家”的风尚,但我知道,上一辈有几个读书人。我前面提到的王家舅爷爷,我猜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读过书,要不他怎么懂那么多知识和道理。至于说到刘家舅爷爷,他则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老牌的高中生。刘家舅爷爷的儿子我叫舅爸,和我是同学。有一次,他拿出刘家舅爷爷的高中课本,我们坐在村庄南头的大场里看。课本是合订本,繁体字竖版,上面还有刘家舅爷爷笔迹。当然,繁体字和刘家舅爷爷的字我们都不认识,舅爸怎么偷出来的就怎么放回去。如果你怀疑书不是刘家舅爷爷的,那么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则是村庄里的人都知道的。还有,每年春节,很多人家会拿上墨汁和红纸去他们家让刘家舅爷爷签先人牌位。要知道,签先人牌位是有讲究的,首先这个人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还要是一个略通诗书的人。刘家舅爷爷是一个读书人无疑了。

父亲是村庄走出去的第一个读书人。说父亲之前,我想说说我的爷爷。爷爷的老家其实离这个村庄很远很远,远的连爷爷都说不清。因为爷爷小时候由太爷领着一路乞讨到了刘家山。等爷爷长大了,因为精明能干,就入赘到刘家大户当了上门女婿。奶奶一共生了五男四女。五个男的,爷爷都送他们到学堂。到后来,父亲和五叔算是吃上了商品粮,成为了国家干部。不知道爷爷当年是否满意,但父亲感激爷爷,这是父亲一直说的。父亲从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先在乡政府干了几年,觉得还是讲台适合他,于是又回到了学校。这一干就是三十年,后因病退休。我们想着,他退休后可以过几年清闲的日子,不想却早早地离开了我们。

小刚的父亲也是从我们村上走出去的名医,治好过有很多疑难杂症的病人,十里八乡的人很是尊崇他。他后来还做到我们乡卫生院的院长。退休以后,继续发挥余热,给人看病,功莫大焉。

到了哥哥这一拨,生活虽然依旧艰难,但大部分人读书还是很用功,每年都有考出去的。就像一首歌里唱过的,“前边有车,后面有辙”,有他们在前面带路,我们这一拨自然走的驾轻就熟,一路有挫折,但没有放弃,几年时间,村上考出去了十几个大学生。我们走出去,比我们小的,每年也都能传来好消息,还有考上重点大学的。村庄在那几年,在当地名气很大,提到刘家山,没有不伸大拇指的。还有更令人自豪的,又过了几年,村里还出了一名留洋博士,一名政府县长。

[原载《朔方》2016年第11期]

苟大乾(1976—),笔名苟大千,宁夏隆德人,就职于中卫市第五中学。作品发表于《朔方》《大地》《沙坡头》等。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不能忘却的追忆

水 禾

黄河谣

“弯弯河,河上桥,姥姥桥上念歌谣,乌龟骑白马,老鼠叼黑猫,三岁娃娃不怕虎,老鼠门前耍大刀。”年轻的母亲对着襁褓中的孩子一句一句念着这首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童谣,长大成人的我,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学会的,仿佛在我生下来的时候,这首童谣就嵌在我脑中的沟沟壑壑里了,让我在睡梦中也能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母亲说,弯弯河就是黄河。可是,黄河没有桥。

黄河在村子西边。冬天里,站在屋顶看去,黄河就像一条粗麻绳,泛着灰白的光,软塌塌地趴在村子旁。春天里,河滩的土软得陷进人的脚;夏天呢,等到那些长在河滩上大片的玉米开始拔节,向日葵露了脸盘,高得没了头顶,再从村里打望,黄河就不见了影子。打麦场上收了工的男人们,光着混合了汗水与麦屑黝黑的后脊梁,不用结伴,自顾自地跳进黄河洗上一阵子,清清凉凉地回来,喝上两碗绿豆汤,躺在自家的土炕上睡上一觉,翻身起来又是一条汉子。

老周家的男人,却从不去凑这个热闹。他家的两个儿子,在一个麦子黄了的时节,双双溺亡在黄河里,只在河滩上留下几件小衣服。老人们都说,黄河里有水妖呢,只拣名字好听的娃娃哄骗了下水,所以,村里的娃娃,名字都起得普通至极:狗狗、大糕、二糕、三糕,大人们只在娃娃到了上学的年纪,才着急忙慌地想上一两夜,起一个名字,好让娃娃上学报名时,说给老师听。

黄河没有桥,过黄河是要渡船,做生意的、考到外县的学生娃、串亲戚的,到了渡口,都要等船。掌渡的船家有河西的,也有河东的,敞篷的渡船“嘟嘟嘟”冒着一股黑烟,从河心一个圈,载了对岸的人和车,在两岸穿梭。那船上的人都是围着栏杆站着,有时也有牛和羊,早早伸着脖子向岸上张望,岸上的人也直了身子向船上打望。船头进了码头,船工嘴里喊着“抓稳了,抓稳了”,自己却两脚生根站在船头,将一根湿漉漉的麻绳一甩胳膊扔在岸上,等船头一摆,船工身子一点,已跃上了码头,将麻绳系在码头的桩上。船头还没停稳,船上的人已学着船工的样子跨开两腿跳上了岸。性子慢的人,抓着船上的护栏,等着船头撞击码头,最后发出“咚”的一声,船身猛地一震,船便停了。牵了牛的,挽了牛头,像两个亲密无间的兄弟,慢吞吞地下了船;牵了羊的,拢着自己的羊,只等着所有的人都下了船,才扯着嗓门轰着羊,跟着前面的人走,那羊呢,伸着脖子,一声紧一声地咩咩叫着,争先恐后往一个方向挤。等着上船的人,早早拍拍屁股上的土,拎好手里的包,年轻的牵着年老的胳膊,大人招呼着还在四下里打闹玩耍的孩子聚拢在身边,在一双脚迈上铁皮船的那一刻,都是有些急的,仿佛担心这好不容易等来的船就要起锚走了一样。

黄河的水像是个脾气不固定的老人。涨涨落落中,把行驶在其间的多少船只用泥沙困在河心。早些年,渡船只有一只,船搁浅在河心,也许是片刻的工夫,也许是半个晌午,岸上的人,家离得近的,回去喝口茶再回来继续等;性子急的,东西放在脚下,一屁股坐在地上,闲着也是闲着,给那些看着脸生的人,讲黄河琢磨不定的汛期,讲张三爷的事。据说渡了一辈子船的张三爷船开得有水平,河心里有几个滩,有几个漩,即便是漫了水,心里也是有数的,船在水面上画上几个圈就躲开了,轻易不会被困住。张三爷去世后,新的船家像个新上锅灶的媳妇儿,小心地试探和摸索着这两个渡口之间的河水,困船的事常有,除了叹息也无可奈何。经常有人家结婚当天,天明时分起程,黄昏才将新娘送到,所以,河西的女儿不愿嫁到河东,河东的人家嫁女儿到河西,是头一天就要送过河西的。居住两岸的人,就这样学会了等待,学会了承受黄河的阴晴不定。

在渡口上迎着直剌剌的风,看着沉默浑浊的河水逼得码头一再改换地方,在黄河上搭座桥,是多少代人的期盼呀!没有坐过黄河渡船的人,永远体会不到个中滋味。

“太阳从西往东落,黄河中心割韭菜,地下石头滚上坡,行人都从桥下走,捉到鲤鱼比驴大。”黄河的谣曲,随着渡船悠悠飘在两岸,咿咿呀呀的孩子,出嫁的姑娘,慢慢白了头发的老人,两岸的人唱了一代又一代,那谣里,总有一座桥。

四奶奶说,在她的家乡,黄河上是有一座桥的。

黄河上如果有座桥,多少人会在梦中也会笑醒。

黄河桥

黄河上搭起了一座浮桥,四奶奶和母亲带着我,特意去看了又看。我们站在码头上,看着一个个船一样的铁盒子,泛着锈红的颜色,并排着串在一起,从码头开始,像饱满的玉米粒,紧紧挤成一条路的模样,铺在黄河上。车辆稳稳驶过,河水近得人仿佛坐在船上一般,有人咂着嘴说,浮桥就是连在一起的渡船欸!

母亲说,浮桥就是路,丫头上学就不用坐渡船了。那时的我,要到市里上高中,黄河上架起浮桥,回家就不再是一件辛苦的事,母亲十分高兴。有了桥,便不用再坐船,更不用等船了。四奶奶也点着头,她的小女儿在市里上师范的时候,四奶奶总会在冬天里穿着厚厚的长袍,踱到码头看看河开了没有。冬天里河水结冰,渡船停了,过黄河总要绕到外县,回家的路就长了,百十公里以外的那座黄河桥,在冬日里被这里的人带着羡慕的言语一再提起。

黄河的风,带着淡淡的尘土的味道,吹起了四奶奶的盖头,吹起了母亲的头巾,我们站在夯实的堤坝上,脚下的石头抱成团,深深嵌进河滩。很久很久以前,黄河离村子很远,后来,河水像长了脚一样,一步一步靠近村子,河水大口吞噬着岸上的庄稼地,土地成块坍塌,地里泛起了白碱,玉米像经年不见长的沙枣树一样,低矮消瘦,看得叫人恓惶。生活在黄河边的人,码头就是家门的一道墙,要年年修,修了多少年,谁也记不清。码头用土沙堆起,成堆的黄土和泥沙,用麻袋装了,在河滩上垛成墙。这几年,黄河修坝,一车一车的白砂石用水泥平整地垒起来,黄河才软了脾气。修整好的码头,远远望去,像一列武装的马队,守卫着静默的黄河。码头上泊船的渡口也用石头砌了,人们都说,这样的码头,这样的浮桥,怕是要用很多年呢!

不过,黄河建大桥的事,风一样吹来了。

大桥修了两年,施工队的人戴着黄艳艳的安全帽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东西,总是能拿到最低价,村里人聚在一起,都说,修桥的人和渡船的人都是在做善事哩,摆渡的张三爷不是活了近九十岁才合的眼么?大桥建成了,就不用像过浮桥那样排队了吧?话题总是重复了又重复,拉拉扯扯中从旧时说到现在,似乎每一家都在等着新桥建成,到对岸的集市上逛逛,听说那里的工厂多得是,搞个副业收入容易得很。要做的事计划了又计划,实在是太多了。

移民吊庄来的,是几个回族村落,男人戴着白帽子,女人系着绣了珠片的各色盖头,或者戴一顶淡青的帽子。特殊的节日里,我看见好多女人,穿着和四奶奶一样的长袍,如此一来,四奶奶一定不会再孤单了。他们的村子与我们的村子相隔不远,母亲在田地里干农活,还能扯着嗓子和水渠对面的回族婶子拉上几句家常话呢。母亲说,你们来得真是时候,马上黄河上都有桥了。

那时我早已离开了村子在外生活,黄河大桥就在我为数不多的几次观望中建成了。柏油的路面,敦实的栏杆,端庄的桥灯,一切崭新得让人耀眼,路连着桥,桥连着路,路与桥的界限已不再分明。乘车过桥,黄河转瞬而过,甚至没有过河的痕迹。浮桥像个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带着沧桑和陈旧的气息,远远注视着那座崭新的大桥,长长的桥像伸开的一对长长的臂膀,拥揽两岸的土地,那消耗在渡口上的长久岁月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黄河两岸似约定了一般,栽了种类相似的树木,转暖的季节,树木密实葱茏,站在大桥上看,白的河,绿的树,相依相偎,绵绵延伸,看不到尽头。日出日落,水面星星点点,像撒了一层细碎闪亮的银子。我总喜欢在那个时刻到黄河边上走一走,掬一捧水,像掬起了我的幼年、少年。渡船,浮桥,连同琅琅的黄河谣,在逝去的时光里,仿佛也随着东流的河水远去了,它们早已深深镌刻在我成长的路上,融进我的血脉,在我心里,成为一段不能忘却的追忆。

[原载《大地文学》卷四十二,2017年11月]

水禾(1976—),本名陈丽娟,女,宁夏石嘴山人,就职于贺兰县国土资源局。作品发表于《朔方》《黄河文学》《大地文学》等。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卖货姑娘

李修刚

参加完在银川举行的文艺研修班,我急匆匆地踏上了返程的k1286次列车。

橘红色的夕阳悬在辽阔无边的原野上,余晖在碧草上洒下一片金黄;缕缕炊烟袅袅而起,直冲天际;放牧归来的牧童驱赶洁白的羊群奔向树木掩映的村庄:这美丽富饶的曾经的西夏王国的疆土令我流连忘返,依依不舍。

因为没有座位,我只能无奈地站在第12节车厢里。长时间的站立令我疲惫不堪,于是我拖着行李挪到第11节车厢,也就是列车的餐厅所在地。餐厅里稀稀拉拉坐着用餐的乘客,这里的空间与其他车厢相比则空闲了许多。在乘客的意识中,他们认为列车餐厅是不能随便进的,只有在那里大大方方地消费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里面。其实只要你的脸皮厚一点,死乞白赖也可以讨个座的。主管餐厅的大姐拿着圆珠笔在本子上记着账,看年龄得四十多岁,脸色暗黄,缺乏光泽,姑且称她为“厅姐”吧。我像个叫花子似的上前跟她说明情况,并问她能否赏个座位休息一会儿,也许是我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她于心不忍,厅姐点了点头,同时叮嘱我:来了客人要随时撤离。“放心吧,大姐!”我感恩戴德地向厅姐保证。

骤然从难捱的疲惫中解脱出来,一时无所适从。本想读会儿书,却毫无兴致。干点什么呢?我突然想起研修班老师的教导:一定要深入细致地观察生活。既然如此无聊,不妨选个人物,认认真真地追踪一番,说不定能挖掘出绝妙的写作素材呢。这主意不错,可是“矛头”瞄准谁呢?厅姐?表情过于严肃,有距离感;乘客?要么吃饭,要么聊天,缺乏闪光点。正思忖之际,一个姑娘推着铁皮货车走了过来,瞧模样也就二十左右,穿着紫色的制服,头上扎着发髻,长有标准的拉斐尔画作里的鹅蛋形脸,脸上白白净净,活脱一枚剥了壳的鹅蛋。这位俊俏的列车员的出现激发了我的兴趣,我决定就选她了。

姑娘将货车往吧台旁边一扔,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伸了个懒懒的懒腰,接着抱怨道:“哎呀,累死啦!”

“累,累,就知道喊累!你看你,才卖了多点货?丫头,你能不能多跑几圈?”厅姐不留情面地训斥道。

“姐呀,你不知道那边有多挤,一圈下来,半条小命都没了。”姑娘满腹委屈地说道。

“行了,行了,别说些没用的,抓紧再转几趟,不然任务完不成了!别忘了再加点货,充电宝、剃须刀,很多乘客都需要的,听见了吗?”厅姐威严地下令了。

“好,好,遵命,我的大姐。”姑娘极不情愿地从储物间往车上装货,然后松松垮垮、摇摇晃晃地朝外踱去。盯着她的背影,我想到了加缪笔下的西西弗。在上下往复滚动巨石的过程中,西西弗获得了幸福,那种幸福超越了疲惫,超越了痛苦,超越了磨难,超越了荒诞,是意志历经千锤百炼后的巨大胜利。而卖货的姑娘还没有获胜,她依然在命运的车轮下被碾来碾去,只是不时地发出因为疼痛而引起的脆弱的呐喊声,我的内心顿时生出几丝悲凉的情绪。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听到车轮声,姑娘回来了。出人意料的是,姑娘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疲惫,反而布满了兴奋和喜悦,大概是卖了好多的货吧。

姑娘撂下货车,一步凑到厅姐跟前,蹲下身子,脸上浮着红晕,掐着指头,欲言又止。

“咋了,有啥好事吗?”

“我……我……我……”

“哎哟,还扭扭捏捏起来了,跟姐还害羞吗,快说吧。”

“15号车厢……”

“15号车厢怎么了?”

“那……那……有……”姑娘支支吾吾。

“英俊的小伙,是吗?”

姑娘猛地捂住脸,红彤彤的云彩从指缝里飘了出来。

“能把情况跟姐交代交代吗?”厅姐将姑娘的手拨开。

“刚才在那卖货,货洒了一地,身旁的一位年轻的男乘客帮我一个个捡起来,我很感动。表达谢意时,我……”

“喜欢上了人家,对不?”姑娘又将脸蛋遮了起来,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行了,别玩猫腻了,你那点小心眼,姐还不知道?走,跟姐走一趟。”

姑娘倏地放下手,切切地问道:“干啥去?”

“姐去给你牵个线。只要他没结婚,没有女朋友,姐尽全力给你搭桥。”

“咋搭啊?”

“跟我走就行。”厅姐拿出一副老大的派头。

“那货车还推吗?”

“你说呢?丫头。”

“我推,我推。”

姑娘快速起身,抓住车把,就似工人抡起榔头农民抄起镰刀一般,铿锵有力,脚下生风。月下老人领着情窦初开的少女,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鹊桥来相会了。在这拥挤的车厢内,是否会上演一段列车情缘呢?真的令人期待。一位英俊小伙的降临瞬间改变了姑娘的悲剧命运,世界是多么奇妙啊。我暗自祝愿她能摘得一颗甜蜜的果实。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声再次响起,我本以为姐妹两个会喜笑颜开地凯旋,不料却是两片乌云呈现在我的面前。厅姐板着脸,似乎比之前更加严肃;姑娘则垂头丧气,黯然神伤——毫无疑问,她们吃了闭门羹。

两人在车窗边上坐下了,厅姐瞪着桌面,姑娘揪着窗帘,凝视着车外发呆。沉默一会儿,厅姐先发话了。“人家有女朋友了,拒绝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不用那么难过,这种事情不能强求,只能说没有缘分。姐当年对你姐夫也是一见钟情,现在咋样?还不是凑合着过?!所以犯不着那么伤心,好男人有的是,到时候保不准找一个比他更好的。”

姑娘依然注视着窗外。

“姐认识好多朋友,等回去后姐多给你介绍几个,肯定能挑着你满意的,姐打包票。”厅姐喋喋不休地劝慰,不过这些安慰的话语对于姑娘来说无关痛痒——痴情的小女子正在爱情的漩涡里挣扎呢。涉世未深的她把爱情想象得相当简单,也相当美好,以为只要投入情感,就可以坠入爱河,采撷爱的花果,不料残酷的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敲得她蒙头转向,使她一时拐不过弯儿来。

至此,卖货姑娘吹出的那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已经破了,她构思的那个浪漫的剧本该剧终了,而我也要下车了。

我拉着行李经过姑娘身旁,她竟冲我莞尔一笑,我猜她肯定注意到我一直在观察她,我探知了她的秘密,或许她感到不好意思。

下了车厢,我再回首,卖货的姑娘已不见了踪影,我断定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还将保持失落的状态。尽管爱情之花没有盛开,但含苞欲放时所散发出的光彩是最美的,也是最迷人的。回家的当晚,那位卖货姑娘入了我的梦: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端着酒杯,笑靥如花……

[原载《朔方》2016年第11期]

李修刚(1978—),山东莒县人,就职于山东省济南中学。作品入选《2015齐鲁文学年展》。荣获“读者杯”全国中学师生写作大赛教师组二等奖,“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第二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凡人之歌

曾 锴

老陈话不多,穿着朴素,就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可不要小看了他,他做事气度大,让人舒服,不像我小姨夫,总在钱上抓狂,斤斤计较,只顾自己,惹得姥爷一家人看不起他。

老陈是谁?老陈是我老爸。我们家,称谓很随意,这没有什么礼貌不礼貌的,这样叫反而更亲近一些。

任何人都可以做志愿者,不论大人,小孩,身体正常与否,只要有爱心。

星期天,老陈带着我和许多叔叔阿姨到敬老院做志愿服务。这里是我们定点帮扶的对象,已经常态化了,义工队伍不断有人补充进来,也不断有人因工作离去。

到了敬老院,我们很快投入到工作中,换洗床单,打扫卫生,给老人理发等,全是自觉地去做,没有人安排,没有争吵,没有讨价还价,一切都井井有条,不像有偿服务,多干一把,都争吵着要报酬,在这里全都是凭自己的良心。

有一次,我看见一个人跪在地上清理污物,很专注,用小刀一点一点地刮,一点一滴的清理,完全没有嫌脏怕累的样子。说实话,这儿我刚用拖把拖过,我也看见了地上的痰迹,认为就那么一点,不伤大雅,没有必要这么认真,擦了两下就过去了,但这个人很认真,很执着。好像是老陈?我跑了过去,我惊呆了,还真是老陈!

这里的老陈和家里的老陈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家务事老陈从来都不动手,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全是王燕的。在家的老陈就是一个什么都不干的吃饭的穿衣服的机器,油瓶倒了都不去扶,这是王燕说的,可是这里的老陈却干的这么认真,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老陈会这样!

“老陈,这不是真实的你吧。”我走过去对老陈说。

“这里的我才是真实的我。”老陈嘿嘿笑着。

“可是可是……?家里的你怎么是那个样子?”

“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家务事都是你妈王燕和我共同做的,谁有时间谁做,自打有了你之后,她不是嫌我做得不好,就是嫌我做得慢,整天唠唠叨叨的,我想改变她,不让她唠叨,把一些事情提前做了,她又说我做的早了。我改变不了她,我就改变我自己,放松心态,让她说让她做,哎,想不到意外的好,相安无事。从那以后再没发生过冲突。闺女,回去后可别对你妈说。”

这老陈,竟然还能容忍王燕的唠叨,保存自己内心的清静。我不行,听到王燕唠叨,我就心烦,有时会发疯。

“你这样跪在这儿清理痰迹,不会影响你的身体吧,那可是痰迹啊!当中有病菌。”我说,“你就不怕被传染上?”

“你看我不是戴着口罩吗,再说我的免疫力比那些老年人要高,防护措施做得好,不会有事的。”老陈轻描淡写地说。

“那也不能保证。”我充满疑惑地说。

“闺女,有些事情不能绕开时我们必须面对,比如今天的这痰迹,清理完,你的工作就很完美,清理不干净,这就是一个瑕疵。我想让你认识到有些事情你面对了,反而简单了,困难就像个拦路虎,你不清除它,它永远摆在你面前。”老陈静静地说。

原来是这样!老陈用这种非说教的方式来教育我,我没有看出来,这家伙手段真是高明。

“可是病菌传染你怎么办。”我还是不放心。

“没事,我还用了这个。”他拿出一瓶消毒液。这时我才放心了。

“你不应该跪在地上干这种工人们才干的活,这有损你的身份。”我说到。

在我心里,他也是有身份和有地位的人,在他的商铺,诸如清理油污,收拾垃圾的小活,他是从不沾手的,他是老板他做主。

我带你来做志愿者,就是要让你知道,不要认为我们多么高贵,觉得有些事不值得我们去做,其实我们都很渺小,我们只有做这些事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的伟大,志愿服务不以人的大小区分,而是以爱心区分,老陈说。

“那你在工人们面前却是那个样子,双手叉腰对工人吆五喝六的,为什么自己不去做呢?”我反问。

“那是管理,要与这个分开。”老陈说。

我似懂非懂,但至少,我从他做的事情上知道了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做了志愿服务之后,我感觉到了高贵的意义,感觉到了服务的快乐,服务别人,有一种幸福感从心底升起。

做有爱心的事,可以体会到高贵的幸福,这是我跟随老陈做志愿服务的最深感受。

晚饭后,王燕在厨房洗洗涮涮,我在写作业,很多男人这时候不是在家看电视就是打麻将去了,但老陈不,一是老陈不爱看电视,他不喜欢那些你亲我爱的肥皂剧,二是王燕不许老陈看,说是影响我学习。他也不去打麻将,他说,那东西不但伤身体还损人心志。

一不看电视二不打麻将的老陈干什么去了呢?他去地下车库侍弄他的那些桌椅板凳去了。

木匠活老陈持续多年了,记得我小的时候,老陈和王燕打架,把一个相框弄坏了,七零八落的,不好意思拿去修,老陈就买来材料,量好尺寸,自己修,修好后涂上油漆,和原来的看不出有什么区别。自那以后,老陈就迷恋上了木匠活,我家的碗柜,鞋柜都是他做的或是改装的,很实用。他还做鸟笼,狗窝什么的,做得很精致,朋友们喜欢,他就送给他们。

刚开始,他在我们家里侍弄他的这些东西,叮叮当当的,邻居们反应强烈,上下左右都找来了,对他表示极大的抗议。他只好把用来做木匠活的锯、斧、凿、线盒等搬到了地下车库,在车库里倒腾他的那些东西,我们家的车就受了委屈,有车库不能停。

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下,从不觉得无聊,相反还乐此不疲,几乎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夏天,地下车库里又闷又热,他全然不顾,只有汗珠落在木料上,他才擦一把汗水,蚊子在他脸上吸饱了血飞不动了,他也不知道,我跑过去打蚊子,打的他满脸都是血,他只是嘿嘿一笑,用毛巾一擦又投入到了他的木匠活中去了。冬天,外面飘着大雪,他却在地下车库里干得热火朝天,一会儿锯,一会儿凿,一会儿打线,全然不知外面的世界。

老陈做的那些东西,在我们当地的木匠中,可以说是最好的,但跟南方的师傅比起来,就少了一些风韵,少了一些清雅。同样的东西,南方叔叔做出来的就耐看、精巧。

对于老陈,我实话实说,“你‘哼哧哼哧’的,有什么用啊!你做的那些东西永远也比不上南方师傅做的,一点自豪感都没有。”

“我在享受时间啊,我专心做这些,不让其他东西进入我的心田,我也就没有什么烦恼了。”老陈说。

这是他的智慧,我这么大点的人都有烦恼,害怕孤独,我想他应该也有,只不过他用这种方式把孤独和烦恼赶跑了,不像我舅,为了驱赶寂寞,整天泡在麻将馆,心打败了,家也打散了,现在闹离婚,我们家相安无事,这个老陈,挺有思想的。

“你超越不了人家的。”我说。

“超越自己就是最大的快乐,你看我今天做的就比昨天做得好。”他拿起鸟笼给我比较着。“不和他人比,只要战胜自己,就是最纯净的快乐。”老陈悠悠地说。

你别说,老陈说的还挺有哲理的。说的话让人回味。

一些地方发洪水了,受寒潮侵袭了,发生旱灾了。老陈总要拉上我为灾区捐款,捐的数额不一定大,二十、三十、五十、一百、二百、五百都有,主要是一片心意。一般情况,他捐他的,我捐我的,他不干涉我,我也不和他比,都是随意。我们家不存旧衣服,穿旧的衣服都洗的干干净净的,熨烫平整拿出去捐了,不像有些家庭,衣柜那么多还不够,在我们家形成了一种制度,每有灾情,我们家就捐款捐物。一方面帮助了那些人,一方面也帮我们清理了衣柜,但更主要的是为我们家积攒了一份爱心,我们的心更透亮了,这老陈,真会教育人。

老陈走在街上,看到乞讨人员,总会放钱。我说,那些人是骗子,好吃懒做,跪在街上求得别人的同情,实际上一天要挣一百多元钱呢!

“我这是为自己好。”老陈说,“放了钱,我的左眼皮就会跳,左眼皮跳,不是发财就是好心情就要来到,不信你试试!”我试了几次,耶,还真是这样,虽然没有老陈说的发财,但好心情确实有,一天都会被好心情包围着。

有一次,我把五元钱扔给一位乞讨者,正好被老陈看到了,老陈狠狠的教育了我一顿。

“做这件事时,不能以施舍者自居,如果自己高高在上,是救那些人的,那就自私了,善举是不求回报的,不要自以为给那些人钱财就认为自己多么高尚,那就大错特错了,不但侮辱了那些人,也显出自己的素质多么底下,其实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比他们在钱财上富有一些,有些我们还不如他们,比如精神世界。善举是自我心灵的升华。”老陈说。

从那以后,在街上,我见到乞讨者,不会以假报恩的心态去给那些人钱财,而是以真诚的心帮助那些人。我发现,这种帮助是相互的,帮助了他人,其实也帮助了我,起码,我有了好心情。

每年,我们一家三口选择一个省份,根据假期的长短,选择合适的线路旅游一次。

你还别说,旅游虽然累,但心中的某些东西得到了释放,心情变好了,不再是满腹牢骚了,不再斤斤计较了,特别是王燕,这点最明显。旅游开拓了眼界,增长了知识,知道了生命的可贵。

要好好地活着,要好好地对待我和老陈,这是王燕的感悟。

这老陈,用这种方式教育王燕,让她自己升华自己,在感悟中提高自己,让我自加压力自主学习,高,手段就是高。

除过这些,老陈还和他的朋友去登山,这是他唯一的爱好。其他方面,王燕说什么都可以,但对于老陈的这点爱好,王燕是不能左右的,老陈不打麻将,不酗酒,要是再限制老陈户外活动,就说不过去了。在这一点上,王燕还是比较聪明的。

平时,老陈和他的那些朋友各干各的,想出去了,只一个电话,很快的集结出发,从来不拖泥带水。

什么防潮帐篷,应急灯,登山鞋,甚至做饭用的小煤气瓶都有,朋友一招呼,他就把这些东西装上车出发了,一般三二天,最多也就五六天,回来时带些土特产堵堵王燕的嘴。

现在国家实施一带一路战略,他和他的伙伴们到俄罗斯,塔吉克斯坦等地方,一是旅游,而是找合作伙伴,现在都是网上销售。

在暑假,我和老陈拿上一些必要的东西就出发了,走上大约六个多小时就到了山里面。这里没有被开发过,人们还过着纯朴的生活,高大厚实的山体,傲然挺立的山松,叽叽喳喳的鸟鸣,潺潺流淌的山涧小溪,这才是最自然的美。这些美景映入眼睛,心好像都被洗净了,清澈明亮。

我们到了一个极偏远的山村,车不能上去,停在山脚下,我们步行了一个半小时到了一户人家里,在和那户人家的老爷爷交谈中,我才知道竟然还有一年花费不足八百元钱的人家,我们一天就要花掉二百元钱,我都有点不相信,我问老爷爷,他八百元钱是怎样花的,他说,也就是买些盐和衣服,其他的都能自给自足,醋是自己造的,油是自己榨的,酒是自己酿的,菜和粮食是自己种的,鸡羊猪是自己养的。

我问老爷爷苦不苦,老爷爷没有听清楚,我又说了一遍,他说这就是他的生活,没有什么苦不苦的,就是买盐和衣服有点麻烦,一年他也就出去一二次,其他时间都是在他的这个家里度过的,我问他多大岁数了,他说八十了,我不相信,看上去他也就六十多岁。老爷爷要我们下次如果去他那儿,给他带些盐,他说外面的世界乱哄哄的,有一种压抑感。

我把我带的吃的给他品尝,他吃了后摇了摇头,说没有他的香,他拿出野果、米酒、蜂蜜招待我们,我喝了那米酒,带有泥土的自然厚实的醇香味道,沁人心脾,那花蜜清澈、甘甜,这才是大地恩赐给我们的东西,这才是原汁原味的东西。这些东西吃了后回味无穷。

我们还吃了老爷爷做的腌肉,过年时的猪肉,七八月份了还保存的这样好,真是不可思议,我不但被这里的美景震撼,也被这里的生活震撼。这才是我们人类的生活,这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在城市,人们永远都是匆忙的,紧张的。匆忙的吃,匆忙的玩,可是越玩越觉得不自在,压力始终包围在身边,人们已经远离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每次回来,我感觉心好像被清洗过一样,更明亮了,更纯净了,心里多了一份实在,少了一些浮躁,多了一份宁静,少了一份不安。

我忽然醒悟,这也是老陈安排的,这是让我去弃浮躁最好的方法,这老陈,心眼还不小,但我愿意!

我奶奶是老陈最怕的人之一,我都这么大了,我奶奶还动不动就训老陈,我奶奶训老陈时,老陈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不敢挪动半步,听到奶奶这样训老陈,我都为老陈抱打不平。

凭什么要训我的老陈,你的一个儿子在美国,一个女儿在北京,他们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你一次,我和老陈几乎每周六都来看你,老陈有时太忙了,没办法回来,你就训他不回来看你,公平吗,我把奶奶呛白了一顿。

奶奶幽幽地对我说,她也控制不住,她想我们想得慌,不见我们回去,她像丢了魂似的。

“我们强烈要求你搬到我们家去,可你坚持不去,坚决要留在老家,害得我们每周都要回来,其他事情可以暂缓,唯独这件事,他记得最清楚,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他都争取按时回家。”我说。

“唉,故土难离啊,家里土炕住着舒服,楼上我住不习惯,我训训他,我的心里好受些。”奶奶说。

我笑了,“你舒服了,那你儿子呢?他舒服吗?”

“谁让他是我儿子呢。”奶奶强词夺理。

奶奶共生了三个子女:我大姑、大伯和老陈,我爷爷去世的早,奶奶把他们拉扯大,老陈比我大姑、大伯都要聪明,奶奶对老陈寄予的希望也最大,可是那时上到高二的老陈忽然背着铺盖卷回来了,不再上学了,任凭我奶奶和邻居怎么劝说,那时的老陈一根筋,坚决不再念书,回家种田。

我问老陈,没有上大学后悔不后悔,他只是淡淡地说,全都上学走了,谁来种田、谁来养活老人。

那时的老陈在农村待了几年,老老实实的在家种田,随着机械化程度的提高,农田需要的劳力相对减少,并且粮食价格低,辛辛苦苦一年落不下几个钱,没有办法,老陈又来到城市发展,自己打拼开了一家卫浴店铺,随后和王燕结婚,生下了我。

老陈动用了所有的亲戚关系都没有说服奶奶来城里我家里,这是老陈最不开心的事。

“我很自卑,在赡养老人上,我一点自豪感都没有。”老陈说。

“不必太在意,相信奶奶会来城里的。”我安慰到。

“可是我怎样教育我的女儿啊,我赡养老人都做得不够,怎么做表率。”老陈说。

我理解你的苦心,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我说。

老陈想好了,现在奶奶生活还能自理,老家还有亲戚邻居能和她唠唠嗑,还能照顾她,乡下空气也好,暂时先住着,再过几年奶奶行动不便了,就把奶奶接到城里来。

老陈也有害怕的事,那就是参加公共活动,他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给亲戚朋友随礼什么的,就让我和王燕代劳。在公共场所,他有一种紧张感。

有一次,老陈参加我的家长会,坐立不安,老师让他交流经验,他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说,是女儿好,他没有什么经验可交流的,家长会没有开完他就跑了,可是,做志愿服务时,那么多的人,他却能应对自如,人都有两面性吧。

老陈爱喝酒,但不是那种一喝就醉的人,他和他的那帮哥儿们一般也只是喝到适可而止就不再喝了,如果有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来了,那就另当别论了,喝的天昏地暗的,喝醉了也发发小酒疯,对我进行一番政治教育,王燕回来,他立马装着睡着了,他自知他的唠叨比不过王燕,有一次,我听的实在烦了,我说王燕回来了,他就乖乖地睡去了。

《读者》是我们家共同的精神财富,《读者》上的一些观点,是我们经常争论的中心,有时,我故意和王燕站在一起,用非正常手段比如胡搅蛮缠,打败老陈,老陈说不过我们,但他保留自己的意见,独自一个人在那儿沉思。老陈的文采也不错,有时也写点东西,思想还很深刻。《人民文学》《小说月报》他坚持订阅,他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通俗文学,他注重纯文学的东西。他说,这些东西能提升人的品位。

老陈从不过问我学习上的事,因为他相信我能做好,正是因为他太放心了,我太任性了,出了事,我迷恋上了网络,下午放学,我发疯了似的向网吧跑,沉迷于网络之中不能自拔,老陈不知道,还以为我给他好好地学习呢,老师打电话找家长,老陈才知道了这件事,这可把老陈打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王燕采取了扼制的办法,对我加强了戒备,不准我放学回家晚,不准我用电脑,不准我和男生来往,但我还是抵制不住网络的诱惑,我还是偷着去上网。

老陈没有对我说什么,但我知道,他的苦闷比王燕多,那阵子,老陈失眠了,在他的卧室里走来走去,又抽起烟了,呛的在那儿直咳嗽。

我听到了老陈和王燕争吵的声音,吵得特别厉害,都是有关我上网的事,我能感觉到王燕想用武力来教育我,有几次,王燕走过来,打我的姿势都出来了,但被老陈制止了。

老陈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这事就这么僵持着,可是我上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仍然偷着到外面网吧上网。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下滑到了倒数。

不知道老陈是怎么想的,忽然他把电脑搬进了我的屋子并接上了网络,老陈的条件是我不能再到外面网吧上网,要求我在不影响学习的前提下,做完作业后可以玩电脑,十点半之前必须下线。

虽然老陈采取了这种方法来阻止我到外面上网,老陈也不轻松,每天晚上,老陈在客厅正襟危坐,不说话也不看电视,而是听我房间的动静,有时候我能感觉到老陈光着脚,耳朵贴在我的屋子门上听我在干什么,有时候趴在地上看我房间的灯光,到了十点半,他在我的门口走来走去,没办法,我只好关掉电脑睡觉,第二天,我发现烟灰缸里的烟头装得满满的,老陈那双深情地看我的眼神,我现在还记得。

在我迷恋上网络两个多月后,我发现网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但损坏了我的眼睛,还不能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我感觉不到快乐,我厌烦了网络不再上网,老陈看到我不再迷恋网络,别提多高兴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在我面前转来转去,又唱又跳,陪我逛街,给我买肯德基,那种高兴可能是他一生当中最美的。

平凡的,像流水一样的漫长的时间老陈是怎样打发的呢?老陈就坐在他的卫生洁具店卖他的商品,老陈对赚钱的欲望不是很强烈,其他店铺不是打广告,就是发传单,可他到好,从不出去招揽顾客,也不干那些以次充好,坑蒙拐骗的勾当,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但不知为什么,他的顾客就是多,周围有很多家卫浴店,人们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到他的店里来买,什么产品什么样的价格,这是他的原则。

“那你为什么今天把一个叔叔狠狠地宰了一顿,价钱要远远高出很多。”我说。

这是商业游戏,你不看,那个叔叔是个暴发户吗?人家有钱,向他多要几个也没有什么,老陈说。对于那些老年人或农村人来说,老陈可以按原价把货给他们,这就是老陈。

你说怪不怪,只要老陈往那儿一坐,顾客就很多,营业额就高。王燕看不惯老陈整天坐在门口和人聊天或者抱着茶杯喝水的样子,就找茬和老陈闹,不是让老陈去搞一些她认为吸引顾客的宣传,就是要老陈把价格抬高再打折,可是,老陈我行我素,不听她的,王燕把老陈赶了出去,老陈可到好,出去旅游去了。

其实,王燕把老陈赶出去那几天,王燕在家也没有挣到多少钱,还和顾客怄气,她那脾气,和顾客说上三句,就不耐烦了,谁还愿意来,顾客少了,店里冷冷清清的,还净拿我出气,不是埋怨我不帮助她,就是埋怨我对她不好,白眼狼,光吃她的。

没有办法,她只好老老实实的在家做饭,与顾客讨价还价的事交给了老陈,她还得靠老陈把现在的做好,虽然挣的不多,但能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活。

“王燕对你那样了,都把你赶出去了,你为什么不争口气扩大经营,挣大钱给王燕看看。”我对老陈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才叫安居乐业,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赚那么多钱干啥,赚得越多,痛苦就越多,人的欲望永远也填不满,你看我们一家这样多好,吃饱喝好,还很幸福。”老陈说。

“你不是教育我要努力向上吗,人家都在努力地为女儿挣一份家业,挣一份天下,可你可倒好,坐在这里享福,你安的什么心,你心中有我这个女儿吗?”我责问老陈。

“啧啧,你还教训起我来了,靠父母那是没本事,我这样做其实也是给你做榜样,不是钱越多越幸福,关键是生活的质量,追求和谐才是最好的,钱够花就行了,钱多了是一种痛苦。”老陈说。

“那我现在不努力,和你一起过这样的生活怎么样?”我说。

老陈立马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说,“那不行,你不努力,今后你怎样生活,怎样养活我。”

“为什么你不上进却要我上进。”我反驳说。

“你还小,应该上进,我吗,老了,可以这样。”老陈说。

“你不是要我时时以你为榜样吗?你不给我挣一份家业,我为什么要养活你。”这回老陈没有词了,说不过我了,抱着茶杯和邻居下棋去了。

这就是老陈,凡人老陈,快乐着他的快乐,幸福着他的幸福,可就是这个人,在我不断成长中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熏陶着我,这个老陈,幸福指数还挺高的。

[原载《朔方》2018年第5期]

曾锴(1970—),笔名华强,宁夏中宁人,就职于中宁中学。作品发表于《朔方》《黄河文学》等。荣获天津市曹禺文学奖。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羊 白

铁 器

1989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填报志愿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师范生分数最低,我分数高,就报了航空类,铁路类,和机器制造类的学校。结果就被咸阳机器制造学校录取了。

到了学校,才知道自己被分到了热加工专业,才知道还有两个主要的专业是机制专业和电器专业。那时候家电产品发展迅速,尤其是电视机,引领着工业和消费的潮流,自然电器专业就是热门专业。机制专业,在我们看来是绘图和设计,坐办公室的。至于我们热加工专业,按老师的解释,是铸造锻造热处理和焊接,按我们的理解,则是与铁块打交道的苦力活,让人联想到铁匠和灰黑的锅厂。这样横向一对比,就有了几分悲观情绪。

未到校前,我还有几分骄傲(因为当年我们村就考上了我一个中专生)。如今同学们一分析一议论,才感到前途不妙,怕是一辈子要与铁块打交道了。

好在我们都是农村娃,老实,肯吃苦,议论一阵,也就完事了,该干啥干啥。毕竟,这么大的学校,这么好的学习环境,我们之前是从没见过的,首先想到的还是学习,力争上游。至于工作,那是以后的事,有国家分配,用不着我们操心。

我们主要的专业课还是铸造。

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区分钢铁的。只知道在金银铜铁里,铁的级别最低,是黑的、硬、冷冰冰,会生锈。农村常用的铁,有锅具,农具,钢筋等,都是耐用品,非常实用。而金银铜,是贵重金属,更多是装饰性的,是有钱人的奢侈品。

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为了做火药枪,找那些铁制的小零件,是何等的辛苦。铁就是铁,其他东西是无法代替的,比如木头,它随处都有,但它无法做钢针,无法具有尖锐的力度和火药形成碰撞。木头枪做得再逼真,也不过是木头,玩具而已。火药枪,说到底是一种模仿,一种崇拜。从冷兵器时代的剑戟盾矛,到袖珍的手枪,火力猛烈的机枪,所向披靡的坦克装甲车,它们都是黑铁做的,具有杀戮征服的功能。先是原始的力量,后加入智慧的含量,使铁更有威力,更具杀伤力,成为了兵器之王。

少年是一个有待长成的年龄。渴慕力量是他的本能。没有真枪,那就做一把火药枪吧。其千方百计的过程,其实就是一场征战,反复磨砺自己的意志,让弱小的自己强大起来。即便是身外之物,也不能说是假象。我敢肯定,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那样一个从战争刚刚走出的时代,铁,铁做的枪,是每一个乡村少年的偶像。

而火药枪,便是对真枪最好的模仿。是谁最先发明出来的?不得而知。任何的枪,都得有一个枪膛,这个腔体,由什么来完成呢?当时的农村,没有任何加工设备,只能找现成的东西。于是某一天,某个有心人,在拿着废旧自行车链条端详的过程中,一道灵光闪过:把若干链条排在一起,不就是一个现成的腔体吗?这剩下来,找一根粗细和腔体刚好能配合的钢针,再用粗铁丝纽个枪架,一把火药枪就基本诞生了,可以“啪啪”地发出声音宣示铁的威力了。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自行车还是新鲜玩意,从哪里去找废旧的链条呢?

由此可想当时的铁器有多么珍贵。一根钢针,没有砂轮,完全按李白说的那个老太婆的做法——用铁和石头摩擦——铁棒磨成针,是何等的漫长辛苦!

但令人欣慰的是,只要坚持,就终归会达到目的。因为铁再坚硬,在不断地摩擦中也会磨损,只可能变细,不可能变粗,这是基本的真理。有了真理,再加上梦想,就不觉得苦了,这是少年的殊荣。

铁持续摩擦会发热,烫手,这个感觉起初令我非常惊讶。但因为用水可以冷却,因为急于求成,就把它忽略成了常识。后来学了专业课,才知道这铁里有着诸多的分子,也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只是因为单元极其细小,不透明,被肉眼遮蔽了。后来我才知道,摩擦生热,是原子的运动。如果你有一只铁手,你一直摩擦下去,铁会发红,会熔化,这足以让你大吃一惊。固体的铁,只是铁的常态,不是全部的铁。

我们人看似固态,其实是液体。那么灵魂呢?是气体吗?世界何其奇妙!成长和认识一样,都有它的脚步。

前面说到做火药枪对链条和钢针的寻找。再说说其他的铁器,比如废轴承里的滚珠,没有那个玩意,你无论如何是做不出陀螺的。再比如,有一根恰到好处的钢筋,其实就已经拥有了一个铁环。因此在我幼小的经历里,铁其实是非常珍贵的,价值不高,却无可代替。比如没有锅,你就没法做饭;没有锄头、铁锨、犁铧,你就无法耕种;没有钳子、改锥、扳手,你无法拆卸和装配,只能干瞪眼,干着急。再比如小小的钥匙,没有它轻轻的启动,撬开秘密,坚固的大门又怎能豁然打开?

因此不光是我,我的小伙伴,父亲、邻居,乡亲,他们都很懂得敬佩铁,收藏铁。即便是用坏的东西,也舍不得扔掉;偶尔在路上碰到,会用脚先拨拉一下,再俯身捡起来,翻转看看,思忖对自家有什么用场。

因此那个年代废品很少。收废品的也少,偶尔有,也大多是塑料制品,破布烂鞋。

从理论上说,没有哪块铁是无用的。每一块铁都可能派上用场。这一点,在如今收废品的那里也会得到体现。他往往会把铁器按不同的形状分拣出来,有人来买,便废物利用。实在没人要,也没关系,可以重新回炉。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这就说到了钢铁的冶炼。

通常人们脑海里会浮现超大的熔炉,红彤彤的颜色,钢花四溅,铁人王进喜,火热的生活,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柯察金。

是的,钢铁的炼成,和人的成长一样,必定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不断浴火重生的过程,要不怎么有“千锤百炼”“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用高炉先把铁矿石炼成标准的铁锭,然后再根据不同的需要,炼成不同牌号的铁、或者钢,然后以不同的形状和功能,奔赴广阔的生活,架桥建屋,造车造船,给世界一个稳固的支架,坚硬的杠杆,和各式各样的精锐的器具。

“钢铁巨人”“铁打的男人”,钢铁的特性,就是硬,结实,不易变形,和塑料制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前者是硬的,方正、致密,却也是笨重的,固执、宁折不弯,就像“铁骨铮铮”的男人。后者呢,轻巧,色彩鲜艳夺目,更具装饰性,就像是娇媚的女人。钢铁和塑料,无疑是目前世界上应用最广泛的材料。它们互补长短,支持着男人女人的生活。

我前面说过,在学专业课前,我对钢铁是没有区分的。所有的非金银铜铝锡我不认识的金属都统称为铁。在我看来,钢不过是比铁好一点的铁,比如“好钢用在刀刃上”“百炼成钢”“恨铁不成钢”。至于钢比铁优越在哪?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我就不清楚了。想必大多数人都不清楚。钢、铁更像两个孪生的兄弟,它们穿同样的外衣,衣服又不能脱下来,谁又能识别它们的肉身?

事实是,即便是断开的铁,从断面上,我们也看不出什么。铁,还是铁,一块黑沉沉的家伙。只有专业人士,了解它内部结构的人,或是在实验室的化学分析下,才能知道它确切的身份。人都有名字,钢铁也一样,有着诸多的分类、和众多的牌号。但只有在《材料学》里,它才成为主角,被研究和命名。生活中,它再坚固再漂亮再值得信赖,也不过用具或工具罢了,它连宠物都够不上,它没有生命,自然就没有名字,只有钢,或铁这样笼统的称呼。

那么,这两个孪生的兄弟怎么区分呢?

专业上的说法,是按含碳量的多少,含碳量低的,是钢,含碳量高的,就是铁。在铁碳相图里,有明确的分界线,但事实上,那只是理论状态,就好比理论状态的人只是研究对象一样,具体的钢铁,总是含着这样那样其他的元素和杂质,所以分界线只是大体的过渡,不会像棋盘上“楚汉之争”那样有着斩钉截铁的“河界”。

所谓的纯铁(其实应该属于钢),其实是很软的,具有很强的延展性,类似于铜铝,但显然,这不是钢铁“铮铮铁骨”的本色,因此并不常用。铁里面随着含碳量的增加,硬度和强度会提高,就是我们常用的钢了。再增加,由于石墨状的碳对基体的切割,便开始发脆,韧性降低。

也就是说,影响钢铁性能的,其实是碳,而不是铁本身。这就好比,影响一个人命运的,不见得就是他自己,而很可能是他的妻子孩子父母朋友,没有“对象”的参与,他的轨迹面目往往会“模糊不清”。

说起来,碳是一个很神奇的元素。是有机世界的主角。可以说,碳是生命的基础,一切动植物中的有机质,都是碳的化合物——蛋白质、油脂、淀粉、糖以及叶绿素、血红素、激素,都离不了碳。在工业上,碳除了和金属化合,还和非金属,比如塑料、纤维、橡胶、香料染料等化合。碳和人一样,是个活跃分子,几乎无孔不入,以体现它非凡的才能。

钢铁冶炼是个复杂的过程,因为铁里面除了碳,往往还有其他合金元素,相互之间会形成许多化合物,从而影响整体的性能。

但另一名方面,这种貌似“干扰”的方式,其实也为钢铁研究打开了思路,开辟了途径。也就是说,除了研究碳的比例,如果把更多的元素添加进去,会是什么情形呢?

这就有点像魔术师了,千变万化,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在实验室及生产过程中不断研究、调适“比例”,比较性能。任何一种未试用的“配方”,都可能是奇迹,诞生新的材料。

这就是世界奇妙的地方,无穷大,无穷比例,即便是一块铁,也足够你遨游。

因为其他合金元素的加入,钢铁的性能有了更丰富的表达。

比如不锈钢,就深受百姓喜欢。再比如工业上用的一些高性能钢,在各自领域都有着特殊的用途。这就有点像钢铁家族的明星了,因为个性独特,而有了响当当的名字。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励志的询问,需要我们一直问下去,问钢铁,也问我们自己。

铸 造

冶炼好的钢铁,便可以铸造了。

炼钢,一般用转炉;炼铁,一般用冲天炉。

冲天炉这个名字,在我第一次听见,就喜欢上了,有一飞冲天的豪迈,更有战天斗地的豪情。把固体的铁变成液体的铁,一般在1300℃左右,这么高的温度,人靠近会有明显的灼烧感。

在我实习时,师傅告诉我,每一炉铁水炼成,出第一包铁水,都是神圣的时刻,重要人员都会到场。这应该是手艺人的做派吧,有虔诚和保佑的意思。据说冶炼的祖师爷是蚩尤,在古代,冶炼师们在出铁水时有没有祭拜的习惯?我不得而知。

第一包铁水出来,要先浇几个小铸件看看,目的当然是为了检验铁水的质量。只有合格了,才会继续浇注,否则,就要对铁水进行调整。

通红的铁水从炉口里流出来,需要用铁包转接。所谓铁包,其实是铁皮里抹着耐火泥,铁是无法盛铁水的。以前对泥不以为然,学了铸造,才懂得了泥土的可贵。土生万物,土也载万物,高温的铁水,何其危险,几乎无所不穿。但泥照样把它盛在碗里,倒进各种精巧的铸型。事实上,每一次冶炼完,冲天炉冷却下来,都要用耐火泥修补炉膛。这是我喜欢的时刻,就像是一个泥瓦匠,或是烧窑匠,在干活的同时,心里酝酿畅想着他的“瓷器”。

铁包一般有水桶大小,上面穿着两根钢筋,就像是担架。两个工人,一前一后,抬着,然后开始浇注。

只有抬过铁水的人,才懂得什么叫坚持,才懂得默契的重要。

因此这是一个特殊的工种,名字就叫浇注工。

浇注工的特点,就是要时时穿上厚重的工作服,戴上安全帽,戴上手套。即便是酷热的夏天,也必须把自己包裹起来。

但更重要的,是要有一把力气,能吃苦,能坚持,和工友有默契的配合,效率才会提高。

我讲个故事。有两个实习生,抬铁水,铁水沉铁水热铁水危险,他们是知道的。但刚抬着走了几步,其中的一个受不了,也许是出于本能吧,他撒手便跑。结果呢,铁水倾倒出来,出了烧伤事故。

那么,谁的烧伤更严重呢?

是撒手的那个人。

即便他先跑,铁水却恰恰是向他倾斜的。这流向,是他一手造成的。谁撒手,惩罚谁。这是“铁”的教训,每个浇注工都必须懂得的道理。似乎也是生活的道理。

铁包抬在了手里,再热再累,也得先忍着,忍不住,也得给工友一个信号,待确定后,再同时放下。

至于四只手,控制着铁包,往砂型里浇注,就更需要配合了,方位、角度、速度,都须一致,心中有数,才会保质保量保安全,不让铁水去它不该去的地方。

浇注工靠的是苦力,更靠的是协同操作的哥们义气。

那么砂型工,就是灵巧之人了,有点做手工的意思。我记得我们班大部分的同学都喜欢造型,因为我们来自农村,喜欢砂土,有点玩泥巴的意思,造城堡的意思。把模具埋在黑砂里,上下箱周密安排好位置,然后翻箱,小心翼翼地取出模型,再小心翼翼地合箱,然后等待浇注。

我后来发现,那些干了半辈子的老砂型工,往往不善言谈,但他们都多多少少藏着一颗童心。没有童心的砂型工,往往受不了这份“小心翼翼”,自然就更受不了铸造车间脏乱差的环境,往往干不了几天就会跑掉。

砂型工是典型的手艺人,除了工作,还得有那么一点天真和痴迷。就像优秀的蛋糕师,他不吃蛋糕,但他爱琢磨蛋糕。砂型工的蛋糕,便是黑砂和不能直接触摸的铁水。因此得有想象力,有手上的细腻。他把一个假象的形状埋下去,精心造型、修正,想着怎么让未来的“它”更结实更漂亮,然后请炽热的铁水进入“宫殿”(也可以说子宫),冷却下来,得到一个具体的形状。

冰冷的铁,在经过一场高温的熔炼,又以新的身份出现了。开始了它世间的流浪。

淬 火

同一把刀,不改变它的身世,也不改变它的形状,就是把它烧红,往水里一入,它就变硬了,变强了,成了一把“利刃”!这神奇的变化,便是淬火,一门古老的工艺。

是的,淬(zhan)火,这是一个非常固执的行业术语,至今依然在各大工厂被响亮地叫着,在各种字典里却只能查出(cui)。这让业内业外人士都觉得尴尬,尤其在一些正式场合,往往很难开口:你说“错”了,说明你是内行;你读“对”了,却总有外行的嫌疑。

淬火的确是神奇。烧火加热,入水冷却,一热一冷,什么也没变,钢的性能却有了巨大的变化。在武侠小说里,这种“神奇”更是以神秘色彩出现的,为能获得宝刀宝剑,高人们淬火有的用泉水,有的用血水,还有用尿液用初乳的,可谓五花八门,其用意不外乎是想把人的“精气”导入利刃,让冰冷的铁器也生出人的意志。

那么淬火变硬,到底是什么神奇的力量在支配呢?

刀没变,刀的内部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按专业的解释是,获得了淬火马氏体组织,而马氏体是个“硬相”。

谁不希望自己又硬又强又锋利呢?

因此“淬火”这词,在专业之外,更像是一个铿锵有力的比喻,水深火热的剧变,带来痛苦也带来力量,有点凤凰涅槃的意思。

参加工作后,我一直从事着热处理工作。

我写下的第一首诗,就是《淬火》:“大路朝天,日子踩在脚下……/我喜欢反差的美/我迷恋这钢铁深处的痛……”

为什么痛呢?因为马氏体组织是一种过饱和的固溶体。由于冷却速度太快,它里面的碳来不及析出,过饱和,就是超出了本身的溶解度,晶格畸变,是一种紧张状态,肌肉绷紧,自然就变硬。

当然,这“紧张”,也使它变得脆弱。

因此,淬火之后通常都要回火。淬火只需几分钟,回火却需要多次,多个小时。目的就是为了消解“紧张”,去除应力。

淬火可以提高硬度,却是以损失韧性为代价的,这是事物的两面,你不可能“鱼与熊掌”都得,只能取你需要的东西。淬火的神话,只能是基于“硬”的层面。兴许,正是因为它在这个层面暗合了人(尤其是男人)的诉求,所以才以“武林秘籍”的方式被人崇拜吧。

生 锈

小时候我们以为,人很了不起。长大后发现,树比人的年龄长,钢铁比人坚固,石头比人永恒。

对人来说,感叹生命的短暂是个永恒的话题。

钢铁无言,却自有衰老,比如生锈,就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因此人们才喜欢不锈钢,喜欢它的光亮,永葆青春。

通常情况下,钢铁见水后会快速生锈,棕红色,有起皮的感觉,就像是在时光里滋生的苔藓。

当然,钢铁不见水也是会生锈的。专业的术语是氧化。任何东西都会氧化。生命会衰老,物质会氧化,时间会穿过一切东西。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针眼。只不过,有的大点,有的小的,或者说,有的快点,有的慢点。没有什么可以逃脱时间,“黄金钻石不锈钢”也不可能,只能是貌似的永恒。

前面说了碳,现在来说说氧。氧气是生命赖以存在的条件,给生命以呼吸,新陈代谢。但另一方面,氧气又夺走生命,不断地氧化,增生或是变异,使生命走向衰老。在无生命的金属身上,铁的这种氧化,就如同是花朵,有着惊悚的意味。使我们明白,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败的,即便是坚硬的铁,也不过如此,何况人乎?

是的,在所有的氧化里,铁的氧化是最典型的,无论是颜色还是形态,都显得狼狈,像是在流血。

因此每一次看见锈铁,我心里都不舒服。这是否是说,人都是怕老的,明明知道是自然现象,但依然要对抗,挣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种和“命定”的搏斗,成就了人的尊严和伟大。

在我后来工作的单位,清洗间里有三个大水槽,通上蒸汽是用来煮(洗)活的。我们平时只用两个,最边上的那个便一直闲着。半厘米厚的铁板,在仅仅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便彻底锈穿了,成了惨不忍睹的破烂,脚尖一点,便摇摇欲坠。而两个常用的水槽呢,用了八年还依然完好。

因为闲置,而使生锈异常活跃。铁的生锈,似乎也遵循“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

但其实,铁的生锈有着复杂的化学机制。铁和氧气的化合,有着多种样式,其中的三氧化二铁,便是最活跃的方式,它便是我们常说的铁锈。一块铁,完全生锈,体积可以扩大八倍,由此可见它被氧气穿过的“针孔”有多大,几乎就是豆腐渣了。

好在大自然是博大的,一切都在它的里面,一切都不会丢失。

这个世界上本来只有铁矿石,没有现成的铁。人冶炼了铁,使用铁,用它打仗、征服、改造世界。钢铁的神话,是人建造出来的。那么铁,它累不累?它有没有想到逃跑?

它的生锈,是一种回家的方式吗?

回到泥土,回到元素,一切打乱,重新再来。

这又该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旅程呀!

[原载《鹿鸣》2013年第10期]

羊白(1972—),本名杨伟,陕西汉中人,现居汉中。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北方文学》《天津文学》《湖南文学》等,被《青年文摘》《读者》《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诗集《上帝给我纹了身》,小说集《祖母绿》《左右人生》,散文集《一棵树长成不容易》。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藏起来的事

岳昌鸿

很多年过去了,一些原本藏起来的事情,又忽然露出了头,即便是一个人已经在地下好多年了,他以前的一些事,并没有跟着他埋在地下。

那段墙,在他走后的一个下午倒了,倒下的墙像是把往事摊开了,说出了所有的秘密,一个黑罐子暴露了。里面装着银元和钱,他把这件事彻底地忘了,他甚至在临死前,也没有想到这件事,要是想到的话,这罐子里的钱或许能让他在村庄里多活上几个月或几年,他真的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

他是如何积攒了这么多的钱,攒钱的过程,对于每个人都会留下很深的记忆。把地里的东西转换成钱,需要很多个环节,每个环节都得需要一个人彻底地参与进去;一块萝卜要挖出来,一片麦子要通过下种,浇水和除草,最后收上来,哪怕就是一头小驴驹也得一天天地养大,凡事都得有个过程,这过程跟后面的每一毛钱都有关系。最后通过集市,把它们全弄出去了,弄到了村庄之外。钱就是这样被换回来的,钱里面困住了小驴驹,麦子,萝卜,困住了很多的时间和汗水。这些过程对一个人来说,一定是记忆深刻的。

钱到手后,藏在哪里,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藏钱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藏在明处,一眼就发现了,顺手就被别人拿走了,别人顺手牵走的可能就是一块地的萝卜或是一头驴,藏在暗处,怕是时间久了要忘掉。最后他选择把钱藏在墙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藏好钱后,他把钱外面用泥巴抹平,跟墙面一样地平,用不了几天,藏钱的墙和其他地方的墙面基本没什么两样了。每天收工回来,看见墙面完好,他就放心了,而其他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他面对藏钱的地方时,他知道,那里面有钱,而其他人只看到的是墙,一面再普通不过的墙。他知道墙里面端坐着一堆麦子,一头驴,几千个红萝卜。

他手头肯定不紧,他有的是钱可以花,他根本没有穷到用这黑罐子里的钱,时间一久,他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了一种存在而已,已经没有实际的存在意义。他当初把钱藏进去的时候,是何想法他都不得而知,当时就是想那么做,于是就做了。人往往就是这样。到了很远的后来,他的确把这件事忘了,直到死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想起来。

春天的一场风,把乌鸦的柴窝给端了下来,我看见掉在地上的那堆破柴,还有红的绳子,绿的布条,金黄的戒指,黑色的扣子,铜顶针,线团,乌鸦真是一个贼啊,居然偷了这么多人家的东西。春天的这场大风就把这个秘密给揭开了。找回了金戒指的小媳妇,再没有了说她往娘家里偷东西了,也没有人说她把戒指给了老相好。一些事情一旦藏不住了,好多的头绪就很快被理清了。事情就回到了各自原来的位置上了。

一口井,使用不了多久,井水就涌得就小了些,一只桶放下去吃不满,提上来只有半桶水。大人们就下到井里去了,疏通井里那些淤塞和泥沙,把泥沙一起提上来的还有钢笔,小镜子,钥匙,泡得稀巴烂的钱包,女孩子的发卡、箍头发的皮筋,女人用的簪子,几只井绳断了没有捞上来的铁皮桶,这些捞上来的东西大部分被人记住,就藏在井里,只是不好把它们叫回来。一个村庄的人都喝教书先生的墨水,他的钢笔掉井里已经好些年了,我一直没有找到的钥匙居然跑到了井里,害的我把村道不知转了多少遍,找回的钥匙竟然是别人家的。一家与另一家的钥匙,一点都不一样,我不能拿着我找到的钥匙随便去打开别人家的门。我把钥匙还给人家,我离他们的秘密只有半步之遥。而井里藏得这些秘密,没过三五年就被翻出来展露一下,好多事情就有了头绪,前面的事情就把后面的事情接住了,村庄里的一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一段时间,那条老灰狗常常往野地里跑。平时很正常的它,那几天神经一般地老叫,狗的主人很奇怪,像是听懂了狗说的话,就随狗去了野地,在野地里,狗刨着土,使劲地叫,又用狗眼看着主人,主人有点发毛了,找了几个人,拿着锹去了野地,后来公安就来了,整个村庄就被一种恐怖给罩住了。狗怎么知道那土下面会有一具尸体,那尸体应该被掩埋得很厚很秘密了,老灰狗是怎么发现的,老灰狗又急不可耐地通知主人,这真是一个难解的谜,老灰狗活得已经很老了,它什么都看明白了,衰老的眼神,看着被他吓过的人,看着打过它的人,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它要大声喧哗,一定要找到这个秘密的线头子然后拉出来,这真是一条有是非观念的狗,从那以后,我再不担心它会不会咬我,它已经是村庄的一员,一个存在了。

春天总是迟迟地来到,冰只要融化,水里的鱼就活了,风把水面摸了一遍又一遍,弄得皱巴巴的,鱼藏在下面,天上的鸟能看见它们,它们翻一道浪,溅起几朵水花,都会暴露它们的集体位置,鸟就下来了,捉住它们不放,鱼总是摆脱不了这种烦恼,动也不是,静也不是,只能往很深的水里钻。整整一个春天的树头是干涩涩的,树把一些东西藏了起来,忍住了绽放,像是捏紧的一个阀门,不到时候,绝不打开一扇门,可是后来,还是没有忍住,春天的后半截,花朵和绿叶全都跑出来了,站得到处都是,整个树头快撑不住了。到头来,它还是没有藏住一个冬天里储备下的秘密。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一起玩耍大的阿三,不是他爹的种,而是另一个人的。他越长越大,脸型,眉骨,身材,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是重复着另一个人的,就连笑、甚至是生气动怒时的神情都跟他爹无关。那个人已经在地下了,他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随着阿三的长大成人,全部暴露了。这世间的物理,怎么一点都不给阿三留下面子,让阿三本身就成为一个答案,走动在阳光之下。

明年,树会长得更粗些,阿三会更壮实,头一年留下来的事情,总得落下一些积淀。我想,要是跑在老先人们用过的井里,挖一些东西上来,那里面肯定会有一些事情就藏不住了。

而有些事情是藏住了的,比如一颗心在当时的想法,时间一过都飘得没有了,还比如一篇文章中的细节。

[原载《朔方》2017年第6期]

岳昌鸿(1969—),宁夏平罗人,就职于平罗县文联。作品发表于《朔方》《星星》《扬子江》《散文诗世界》等,被《杂文选刊》等转载入选《2013度中国年度散文选》等。出版散文集《风流云散》《触摸山河》,散文诗集《桃花一笑》,随笔散文集《尘埃中触动的芬芳》等。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理事,宁夏诗歌学会理事。第六期文艺(综合)研修班学员。

律动心河

俞雪峰

渡 船

迎着朝阳出行,踩着夕阳靠岸的渡船让我经历了无数次难得的人生经历。渡船,是指引我回家的灯塔,是我飞越大江南北的翅膀。

船是河中的精灵,舵手就是水中的花。花儿在水中飘荡,在风中摇曳,在一片赞美声中沉醉,花儿的笑脸朝迎着朝阳夕辉,目光兴奋地望着前方,望着妻儿眺望等候的身影。

隔水相望,苦等船。等来兴奋,也会等来焦躁。船在对岸,是对岸人的兴奋,船在彼岸,是对岸人的无奈。晨光洒落河水,渡船早早停靠在岸,等候第一趟上船的班车,乘客无论在乘车前是多么的体面尊贵,只要班车到了渡口,一律都得从车上下来,不分地位高低和贫富强弱。下来的乘客,脚步慌乱,匆忙向前,见惯了油轮而不感到好奇的乘客,大都低头只顾往船跑,仿佛船上藏着每个人寄存宝物的密码箱。坐船或等车的各色行人络绎不绝,脚步伴着着水声风声,心情便如约而至。心想着对岸,于是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河边有我眷恋的童年往事,有我向往飞度的梦想,有我许多无奈何焦躁的情绪。河边河岸河风河水河浪,我有着太多太多的感受和领悟。细腻和粗犷交织,感性与理性相容。曾经的感受诉说着现在的苍凉。

隔河的岸边,风光无限。盛夏,被河水喂养而葱郁的庄稼,在行人面前骄傲的展示着成熟的姿容,饱满的麦子,随河风一起摇摆,一起低吟浅唱。过河是非常有趣好玩的事,游轮为我们保驾护航,值得炫耀。站在船头,沐浴着阳光,心沉醉在河风里,眼里浪花飞溅,感觉美好舒畅,心和水相融,思想被水浸泡了,一切和水相连的事物显得那么弥足珍贵,那么可亲可近。

坐多了渡船,体验丰富了,诗意的浪花也就不再飞溅了。感觉更多的是乏味和焦燥。船有时会搁浅,有时也会自身出现毛病,望着搁浅的船,心也好像搁浅了。美丽的黄河不再美丽。从小在黄河边上长大,见惯了黄河的喜怒无常,黄河给我带来诸多不便,让我对黄河的哀怨大于好感。搁浅的大船,意志受到严峻的考验,不再坚定,也漂泊了,失去了方向。舵手的心并没有有抛锚,情绪被河水打湿,黝黑的脸膛,在强烈日光下,于河水形成明显的反差。站在回不了家的大船上,船就是家,舵手是家长。虽然家在对岸,却是回不去。焦躁无奈溢于言表,麻木哀叹徜徉于心,怨恨黄河不通桥的愁绪油然而生。

由于风大,不管你多么焦急,多么烦躁,过河的心情多么迫切,多么强烈,可渡船就是靠不上岸,实实在在,真真切切。船员在,舵手也在,你会稍稍地放下心,心思仍然很重。看到船员们四平八稳的神态,你的情绪又低落了,你会用满含希望和质疑的眼神去探究每一位船员的表情,他们关乎着你心情的归属,关乎着你的来回的行程。不甘失落的心,又回到了船上。舵手是关注的核心,力量就在他的眼神。看远方的眼神,如果飘忽,意味行程失败,如果眼神坚定,对岸的草木都会低头,河面就会为舵手展开平静一面天。河风也会平静,波涛不再汹涌,浪花不再飞溅。舵手决定的方向,就是你所要去的方向。

渡船让你品尝了更多生活带来的便于不便形成了心理定势,有这心理定势,会让你在经历的每一次波折和坎坷面前,学会了放弃和选择。学会了更好的前进和耐心的等待,蓄势待发。

渡 口

渡口,是早些年村里摆渡容易停靠船只的地方,是河东通往河西的水路的站口。其实,最早的渡口,是渔民打渔停船的港口。渡口吸引着收获庄稼的村民。河滩种着大量的豌豆扁豆玉米豆子等粮食作物。春种秋收是村里渡口最繁忙的季节,几只大船,载上村里的男女老幼,浩浩荡荡驶向河滩地。渡口瞭望繁忙情景,守望收获喜悦的笑脸。

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常在盛夏时节,贪恋着黄河渡口。黄河渡口偷走了孩子们的玩心,游泳从此拉开帷幕。游上游下,不知疲倦,河水早把孩子圈养成离不开她的乳母。葱绿茂盛的河滩,诱惑我们从渡口游到滩地。再从滩地游回渡口。我们无所不能,无所不偷,河滩地种的豌豆和扁豆我们提前生吃或者烧烤着吃。无人看管的河滩地成了我们夏天的乐园。渡口见证了我们疯狂的玩性和十足的贪婪。河水涨潮,我们又从渡口解开小船的缆绳,向河滩地划去,寻觅鸭蛋,捕捉刚出窝野鸭,往往都会满载而归。站在小小船头,晒黑的脸不时被河水打湿,被样子酷似老练的舵手,眼睛感动着的水波,张望着渡口,我们威风凛凛,凯旋。小船靠岸,野鸭船舱里野鸭便扑棱跳下地,往河里游。河里成了野鸭的天堂,我们跳下水开始和野鸭比赛游泳。渡口成为我们的唯一裁判。

由于黄河连年涨潮,连年淹没甚至吞没村里苦心经营的河滩地,村里在面对无情绝情黄河面前不得不低下头了,只好放弃了面积广大的河滩。从我的记忆中,那一片河滩地村里从此再也没有占用。多年后,那片可观的滩地成为黄河对岸平罗渠口的合法用地。现在那一片滩地繁荣的景象不亚于湿地公园。然而,没有变更的渡口,依然坐落在曾经停靠小船的地方,现在的渡口只是增加了护岸的码头。

记得儿时,放河灯,祭祀河神,就是从渡口举行仪式,那时村里的大片农田被黄河吃掉,无奈而焦急的村民,讲着迷信,夜里人人手拿由蜡烛和牛皮纸做成的河灯,涌向渡口。面对黄河跪拜成黑压压一片,在忽明忽暗中,攒动着神奇的火苗,手里的河灯把黄河岸边照的灯火通明,在这样的夜晚,黄河显得无比尊贵,无比神奇,无比热闹。河里的鱼都会偷看岸上的人们为他们准备的美味佳肴。仪式开始,念念有词的巫师一挥手,村民手里的河灯,统统放到河里,无数河灯,就是无数颗闪亮的星星,就是无数颗闪烁的眼睛,也是无数颗跳动的心脏。映红的河面,生命的烛光在河风中摇曳,一片浪漫,生动鲜活。从渡口出发,向下游流动,神奇了河神。星星的银辉,撒落民的憨愚的脸上无比快乐;猪牛羊以及粮食作物供奉给河神,可是河神并不开恩。后来,因为有了码头,祭祀河神的节日彻底取消了,祭祀河神似乎也成了黄河文化中非物质遗产了。

渡口,是河东河西,贸易往来的港口,是活跃经济的窗口,是河东河西婚姻的媒人。这里每天都发生着新奇而动人的故事,奇闻逸事就是从渡口传播开去。河里曾经发生过几起荒诞投河自尽的事情。两个年轻女子,为爱殉情,跳到河里,尸体从渡口打捞上来,后来她们的爱情传奇在渡口流传的有许多版本。河风将传诵的爱情故事一直送到天南地北。河东的女子嫁到河西,或者河西的女子嫁到河东,迎娶的车辆在停在渡口,新娘走下车的一瞬间,鞭炮把河神炸醒,把鱼虾炸跑,把老榆树炸树叶炸飞,渡口是迎接新娘的驿站,新娘的美丽在水中绽放,婚姻的甜蜜在心里浓缩,熙攘的渡口,飘洒着幸福的花儿。幸福的花儿就像巨浪一样着吞噬渡口,渡口自然成为黄河岸边亮丽的景观。新娘走上车,深情回眸送别的亲人,幸福的眼泪流到到黄河,成为浪花一朵。离开渡口的迎娶婚车,同样和渡口一样,等候着结婚仪程结束后,把西客送回。

渡口,装载着许多的美好往事,装载着儿时许多美好的回忆,渡口记录的每一个故事,都是我想要翻阅并珍藏的厚重历史文化。

浮 桥

我老家黄河大桥还没有通车的时候,架着一座类似火车枕木连起来的浮桥。这座浮桥跨度长,大约有2公里长,即可通车,又可以走人,对于当时老家相对落后的经济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牵连人心的浮桥,是老家的历史缩影,是乡民刻铭心的丰碑。

那些年,对于老家来说,几辈子人过河依赖摆渡和渡轮,隔河千里远,无望和无奈交织的渴望,使老家人民饱尝了交通不便带来的困惑。制约着家乡经济的发展和腾飞;限制着勤劳乡民自由快活的腿脚。架设浮桥,是老家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当河岸运送来的枕木就在眼前时,生动的事实,让守望黄河麻木的乡民神经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仿佛黄河的浪花里也能看到乡民们幸福的笑脸。

河边村子,不论大人孩子,整天逗留在渡口,观望工程的进展,他们比关心自家庄稼还着急,群众的热情加快了浮桥的建设的速度。庄稼在拔节生长,浮桥也在不断向前延伸。

浮桥就像河面上飘出一道彩虹,神奇的样子,把两岸人民的目光凝聚成一条流动的波浪线。河中自由行进的小汽船由于浮桥的建成,也被人们零落了,蒙尘的身躯处处是伤痕,锈迹斑斑躺在不适合自己生存的干岸上,被阳光暴晒,被风雨剥蚀,委屈的眼泪还流不到河里,黯然伤神又羡慕看着浮桥时代的繁华兴盛,为自己似乎也快成为黄河博物馆的文物而感到不甘心。若干年后,不论渡船和浮桥同样都会奔赴一个同样的命运:那就是被时代所淘汰后又被历史珍藏,被主人抛弃后又被收藏家请回博物馆,让世人见证。沧桑的年轮,注定要在浮桥的上写满历史的碑文。

浮桥让和我有同样心情的乡民们把向往的心张得好大,飞翔的翅膀也长得好大。黄河多年来羁绊了好多想走出去看世界村民的心,浮桥让想走出去看世界人们多了一份自信和希望的目光。

桥底是水面,桥面是连接水面的船,走在上面不用再担心船搁浅了,不用再担忧风大了船停了,不用再担心晚上过河回不了家。浮桥可以让过河的人们尽情地走亲戚会朋友,哪怕昏天地黑也不用担心。

寒冬来了,浮桥面临的生命考验,经受扎眼冰凌的重创,浮桥可谓大难临头了,淤积的冰块,常常让桥面倾斜,受到重创的浮桥,需要整修,需要过冬。一时割断的彩虹,不再神奇飘舞了。大汽轮、小汽船又开始穿梭往返在被浮桥堵截冰凌较少的下游河面上,临时充当浮桥的角色,履行浮桥的使命。没有浮桥的堵截冰凌的壮举,河面上不会再出现汽船繁忙的过河景观。

春暖花开,浮桥又浮在水面上,仿佛是盛开在久盼过河心上的一朵奇葩,耀眼生辉了过河人的眼,也像巨大的冰块浮在乡民们的心上。浮桥是黄河水面上飘动一道亮丽的彩虹。

夜阑,我闻着泥土的芳香和河水潮湿的气息,常与平罗的朋友喝完酒之后,一路凯歌招摇行进在浮桥上,脚步是韵律,河风是指挥,我踩着浪花涌起的鼓点,伴昏黄微弱的灯火,我快三快四慢三慢四跳着跑着走着喘着,音乐和灯火同时温暖着我的心房。此时,浪花飞溅在我的脸上就像是我内心荡起的酒滴,芬芳我生命的何止就是美酒,还有悦耳动听好似天籁之音的河风,这些都是鼓荡我生命风帆的力量,也是注视我的眼睛。注视着我在浮桥上浪漫的走回家。这一切注定都要被我多情的生命所关照。

码 头

从小就在河边长大的我,亲身经历了黄河码头的形成。在我幼小的心理,黄河就像一个凶暴无常的男人,岸边土地就像温顺没有个性的女人一样经常遭到男人无情的摧残。而码头就像牵扯男人、保护女人的村长一样,平衡一个家庭的和睦,维系一个家庭的稳定。所以在河水潮涨汛期,只要村长一声吆喝,村里男女一起出工,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女人编铁丝网,孩子抱麦柴,男人包石头,老人搞安检,为了驯服凌弱势强的男人。村长召集男女老少经常给不听话的男人施加压力,筑起抵御黄河侵蚀土地的长城。

如今村里,已经没有不听话和无人性的男人,人人享受到家庭和睦带来的幸福,还有子女孝敬的天伦之乐。更多的人喜欢到码头坐一坐、看一看。码头其实就是安抚村里人浮躁情绪唯一的一本好书,黄河是这本好书的封面。

从小学到中学,每当老师要检查背诵课文时,我首先主动拿起课本,不由自主来到码头,坐在一个被磨光的石头上,思想特别集中,凡事无忧,课文背的特别快。老师每次一检查,我和同村同学们都是过关最早的,从小学到中学,河边村同学大都脑子聪明,记忆强,全县考上大学的数我们河边村的学生多。老师们对河边村同学评价和印象非常好。码头给我们更多的坚实的依靠和力量,让我们能够在激烈竞争中找到目标,能够在生活激流中定位自己。码头就是我们心情停泊的驿站。

参加工作以后,虽然农活干的少了,但我对码头情愫不断,思绪总是震颤不已。在一次次坐车过河,路经码头,我的心就靠岸了。从外面好不容易回一次回家,过河坐船,老远眼看着码头,我心就已经有了归宿,好似已经回到家,看到父母微笑的面容。码头似乎成了我精神的导师了。

[原载《朔方》2018年第5期]

俞雪峰(1969—),宁夏陶乐人,就职于中卫市文联。作品发表于《朔方》《宁夏日报》《农民日报》《黄河文学》等。出版散文集《律动心中河》,诗集《心灵物语》。宁夏作家协会理事。第六期文艺(综合)研修班学员。

乡村警察艾子的美丽山乡梦

卢 嫈

在太湖西岸的宜南山区,有一个叫竹海的山乡,自古有“竹的海洋”之称。万亩翠竹随山势起伏,好似波涛翻滚,绵延苏、浙、皖三省。在蓊蓊郁郁的翡翠海洋中,白墙黛瓦的农舍鳞次栉比,一派欣欣向荣的新农村建设景象。一切皆因平安的魅力,为竹海这个美丽的小乡村增添了宁静、生机和魅力。

八年前的夏天,竹海村来了一名村警叫艾子。艾子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挺斯文的。要不是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警服,猛地一看,倒更像来乡村支教的大学生。艾子来报到的第一天,村里为他腾出了一间平时堆放杂物的屋子。艾子挽起袖子,哼着小曲,把灰蒙蒙的屋子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外墙刷成了蓝白色,挂上了“竹海警务室”的牌子。

这一年,艾子刚从省警院刑侦专业毕业。本以为会在刑警队一展身手,却没想到,分配到了这个边远的乡村警务室。但艾子很快就被眼前这个美丽的乡村吸引了,他调整了心态,铆足了劲,信心满满地整装出发了。

为了尽快熟悉村子里的情况,艾子一有空就在村里转,和留守老人聊天,和村民们唠嗑,把印有自己姓名和联系电话的警民联系卡一家一家地上门发放:“有事来找我。”

艾子刚到村里不久,就走访了一户贫困农家。这是竹林深处的两间旧房子,蜗居着祖孙三代人。因年久失修,石灰墙已风化,斑驳脱落,墙体上出现了裂缝,有大拇指宽,一米多长。或许一场暴雨之后,房子就会倒塌。那一刻,艾子被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深深震撼了。

见来了客人,主人黄老太连忙将一张旧板凳擦了又擦。艾子拉着老人的手一起坐下,询问起一家人的情况来。

老人有个孙子,叫乐乐。乐乐小时候玩旧手机电板,炸飞了左手大拇指,右手仅剩下一截手指。在乐乐几个月大时,他的妈妈离家出走了,乐乐的父亲则常年外出打工。乐乐的爷爷七十多岁了,还在替人看山林。一家人紧巴巴地过日子,又东借西凑,为乐乐做了手指移植手术,仅医疗费用就花了十多万元。这对于这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一天的晚上,艾子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想尽可能地帮助这个不幸的家庭。第二天,艾子忙碌起来。他联系了村委会、建管所等单位,很快为这个贫困的家庭办齐了重建住房手续,又带头为这家人募集捐款。半年后,乐乐一家人搬进了高大亮堂的新楼房。

“有时候是二百元,有时候是五百元,还经常买了练习本和衣服送给乐乐。说实在的,家里这么穷,就是亲戚也怕上门来。艾警官和我们非亲非故的,真的很让我们感动。”黄老太说起艾警官的好,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现在,小乐乐的心情开朗了,人也变得活泼了。这个“六一”儿童节,乐乐还代表班级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朗诵比赛。他朗诵的是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地走村串户,艾子的皮肤晒得越来越黑了,可他和乡亲们的心却越贴越近了。

在山乡农家,饲养些禽畜,种点儿林地,是村民们提高收入的一种方式。这却让不法分子有了贼心,把农户们辛辛苦苦饲养的禽畜、培育的林木给偷走了。虽然案值不大,但小案连着民心。在日常工作中,艾子还用心当好山里人家的安全“管家”。大伙儿有什么事,都爱找“艾警官”帮忙。

老江是村里的养猪户之一。两间猪棚搭在距村一公里外的山上。每天喂完猪后,老江就锁上猪棚回家休息。谁知有一天早上,老江去喂猪,发现猪舍的大门洞开,里面的十几头生猪不见了。“小艾警官,不好了!我家的猪被偷了!”老江心急火燎地拨通了艾子的电话。

放下电话,艾子立刻赶到老江的猪场。两人一起在周围的山林里寻找,找到了七八头正在“散步”的生猪。经清点,老江一共丢了八头猪,都有一百多斤呢。

“一定要帮老江把猪都追回来,一头都不能少。”艾子望着老江愁眉苦脸的样子,暗暗给自己下了任务。

老江的猪舍建在山坳里,四周没有人家。艾子发现通往猪舍的林间小路上竟有三轮车的辙痕。根据这可疑的车辙印,一路追踪,艾子发现邻村的周某等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可是,艾子的眉头却又锁紧了——被盗的八头猪都到哪里去了?一定要人赃俱获!于是,艾子便带着人蹲守在其中一名嫌疑人的农宅附近。四五个小时过去了,夜幕渐渐降临。当这名犯罪嫌疑人准备趁着夜色销赃时,被艾子等人当场截获,起获了三头没来得及销赃的生猪。随后,艾子等人抓获了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周某,追回了已销赃的五头生猪。当八头生猪全部交还给老江时,老人激动地请来了村里的锣鼓队,敲锣打鼓地将一面大红锦旗送到了警务室。老江说:“一头猪都没有少!艾警官,辛苦你了!”

陈老伯在承包的小岭上种了些经济林木。有一天,他发现丢了十四棵冬青树,都有三米多高了,损失达一万多元。接到陈老伯的报警后,艾子立刻展开走访排查工作。有村民反映,几天前路过陈老伯承包的林地时看到有几个人,开了一辆蓝色的双排座农用车。

会不会是这伙人盗走了林木?艾子立刻针对这辆蓝色双排座农用车展开调查,同时梳理了附近乡镇贩运、收购林木的人员,进行信息研判,很快便抓获了涉嫌偷盗树木的犯罪嫌疑人庄某某等人。原来,这伙盗贼都是附近的村民,平时替人砍伐毛竹,对哪片山上长什么树都了如指掌。某日,他们聚在一起,商议偷树卖,搞点儿钱。没想到,这么快就栽了。

靠山吃山,靠竹吃竹。近年来,把毛竹加工成竹器制品出售,成了竹海村村民的一项可观的副业收入。可有一天,村民邓先生却愁眉苦脸地告诉艾子,自己购了一批竹器制品批发,被人骗了,损失达一万多元。这对于小本经营的邓先生来说,无疑是“重创”。

骗子当时提供的身份证、手机等信息均系伪造。正可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较量中见真功夫。破案就是要从看似“天衣无缝”中突破缺口、发现线索。这是智慧和体力的博弈。艾子乐意面对这样的挑战!

通过走访工作,有人反映,骗子可能是邻乡的村民。于是,艾子就去找那个村的村长帮忙,让他回忆村里有谁在外面打工或做生意。根据对方提供的身份信息,受害人杜先生认出了该村村民李某就是骗自己的人。可是,李某平时不回家,在城里租了房子,也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当天下午,艾子去城区的出租房集中地走访,却一无所获。到了晚上,艾子在笔记本上嫌疑人李某的名字上重重地画了几个问号……他知道,这些疑问是侦破案件的缺口,不把这些缺口一一挖掘出来,真相就不会水落石出。

第二天一早,艾子又忙碌起来。这一天的运气不错,一名市场管理员看了照片说不仅认识,李某还租过自己的房子呢,不过,三个月前搬走了。据这名市场管理员回忆,当时和李某住在一起的有个女孩叫“雪儿”。案件终于有了突破口!

这一天下午,艾子和同事们循线追踪,找到了“雪儿”,得知了李某的藏身之地。他们连夜找到李某的租住地,推门进去,发现里面并没有人。这时,艾子注意到阳台上有人影晃动,而对方显然也发现有危险,慌不择路地从二楼跳下去,逃跑了。艾子顾不上危险,跟着跳了下去。但由于地形不熟,可疑男子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眼看就要到手的“猎物”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脱了,艾子好生懊恼。一夜无眠,艾子仔细回忆着每一个细节,分析自己的不足和下次需要把握的时机和方法等。天一亮,艾子又努力说服“雪儿”,打电话“钓”李某出来见面。不知是计的李某果然上了钩。他刚一在约定地点出现,艾子和同事们便一拥而上,将其成功抓获。随后,艾子又全力追回了被骗的货物。

就这样,寒来暑往,转眼过了八个年头。艾子和村民们的感情越来越浓,他也深深地爱上了竹海这个美丽的山村。他说,自己有一个梦,就是要用心呵护与坚守,把这片山乡打造成最安全的家园,让乡亲们安心享受幸福美好的生活。

[原载《啄木鸟》2014秋季号]

卢嫈(1971—),笔名蝶衣君,女,江苏启东人,就职于江苏省宜兴市公安局。作品发表于《啄木鸟》《山东文学》《翠苑》《太湖》等,入选《2014年度中国公安文学精选》《2015年度中国公安文学精选》《梦想与共和国同行》《新世纪无锡作家文选》等。出版散文集《铿锵玫瑰》《氿城警事》。江苏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第六期文艺(综合)研修班学员。

泉水流过的村庄

王淑萍

或许是缺水的缘故,到了贺兰山下,扑面而来的,似乎全是石头和泥土的气息,连风里飘逸的,都是泥沙的味道,让人惊愕于这片土地的苍茫与厚重。

这感觉,在看见一汪清泉的刹那,就倏地无影无踪。温润、青黛、淳良、厚重、丰盈,龙泉村就这样如水一样婉约地绽放在了眼前。

温 润

贺兰山自古苍茫,千年的金戈铁马,烽火狼烟,加上山的另一边就是荒无人烟的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出现在文人墨客笔下的诗句,要么是“心源落落堪为将,胆气堂堂合用兵”。要么就是“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近千年的岁月打磨,似乎都掩盖不了那股焦金流石的味道。

这样的一片土地,是很难让人与“温润”这个词联系到一起的。

但龙泉村却是温润的,来过的人都这样说。这份温润来自于泉水——九眼隐于山林或藏于山峪,流淌了百年甚至千年的泉水。

龙与水是华夏民族五千年来亘古不变且从一而终的两根相互缠绕的伟大图腾,当这两者在某一特定的时间、某一特定的地域互为因果、水龙交融出现后,就会为一方水土带来平安和吉祥。

龙泉村,就是龙与水相互交融后的一片福地。

离龙泉村村部一箭之地的民俗博物馆门前,绿树成荫,花草摇曳,泉水清清、亮亮、柔柔,似少女多情的眼眸,静静地凝望着村庄,昼夜不息。

这汪泉水流淌多久了,没人说得清。反正是爷爷的爷爷那辈就有了,水源是从贺兰山上的岩石缝里找到的,一路穿山越岭,蜿蜒曲折,一丝丝浸下来,到了村里就成了这一池汩汩的清泉。

村庄依泉而建,村民依泉而居。水流奔涌,款款而行,水银泻地一般。春天,泉水是村民们解乏的良药,田地里劳作归来,用温润的泉水洗把脸,疲惫顿消,神清气爽;夏天,泉水是村民解渴的法宝,这来自贺兰山岩层深处的天然泉水在漫长的运移过程中,将岩石中天然矿物质缓慢溶滤出来,使得矿泉水中富含各种对人体有益的锶、偏硅酸、钾、钙、镁、钠等矿物精华,掬一口在嘴里,清凉微甜,沁人心脾……甜,沁人心脾这眼泉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九龙塘。

和九龙塘毗邻的,是安龙塘。如果把九龙塘比作清纯少女,安龙塘就是山野莽夫。看那根几公分粗的水管里,泉水喷涌而出流入池塘的样子,就含着几分豪迈和粗犷。在这眼泉水前,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无论是洗脸还是饮用,都需要躬身才能完成。这种必须将头低下,将身段放下才能掬起一捧清泉的取水方式,如同感恩——这是最能体现人类尊重自然的方式,是一种姿态,谦卑的姿态。

九龙塘,安龙塘,葫芦泉,南荷塘……这些或带着美好祈愿或有着美丽传说的泉水,沿贺兰山谷潺潺而下穿村而过,由村头流到村尾,由蛮荒流向文明。

青 黛

总觉得上天异常的偏爱龙泉村,它巧妙地在天空划了一道分割线,就把与满山粗砾石一线之隔的村庄,圈在一片青黛中,富养出一个号称“塞北第一村”的龙泉村。在龙泉村行走,随便推开一户农家的院门,绿色都会先入为主地闯入你的眼。

龙泉村背倚贺兰山,怀拥九眼泉。山因水而柔,水因山而坚,山水阴阳相生相克,使得龙泉村绿树成荫,风景如画——村头那棵不知年岁的老槐树,遮蔽出一大片浓荫。淡白色的黄花,宛然彩蝶飞舞,暗溢的馨香随风幽幽地弥散,行走侧畔,几欲“沉醉不知归路”;那棵核桃树,已活过了半个世纪,扇子一样的叶子组成一把大绿伞,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留一片树荫给村民;一片桃林,一树花开,稍不留神,就看到一枝红杏出墙来;而最为迷人的,还属枣树下的风光:棕褐色的身躯,椭圆形的绿叶,衬托着满树青涩的枣粒,三三两两的村民,坐在枣树底下,说着家长里短,聊着农事天气,有人叹息有人欢笑,一派逸然自乐的田园气息。置身此处,心似乎奇妙地被安抚,远比一味檀香、一杯清茶更享安宁。在这鸡犬相闻、远离熙攘的地方,有种不被打扰的宁静和安心。

也许会有人抗拒这种人少的空寂,我却很喜欢这份清静的快乐。春夏季节,枣树是这片土地当之无愧的青黛主角,而那抹娇羞的红晕,要等到秋天,才会红宝石般缀在枝头,映红庄户人的脸庞,丰盈庄户人的日子。

淳 良

山美不如泉美,泉美不如村美。村庄是一份厚重的积淀,它涵盖了太过丰富的意蕴,其中有民俗,有民风,有文化,有记忆……

自古贺兰山下战事多:秦军在此击溃义渠戎;蒙恬、卫青、霍去病北逐匈奴于此;元昊曾在这里布兵排阵,引来了成吉思汗的铁骑疯踏;而整个明朝,这里都是明廷和瓦剌、鞑靼较量的主战场……几千年的尘土飞扬、战马嘶鸣后,贺兰山用它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汩汩的泉水,吸引来了龙泉村的祖辈们——

相传,明朝永乐年间,为抗击蒙古人入侵,一队士兵受命沿贺兰山修筑烽火台到此。虽然频发的战事让这里看上去荒凉而冷清,但四季分明的气候和潺潺流淌的溪水,让戍边的将士们在劳累了一天后,感到清静而舒适。工事完成后,士兵们退役返乡。也许是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有了感情,也许是这里怡人的西北风光留住了他们的心。回家后不久,关系较好的几人相约携眷迁居于此。泉水长流不息,这几户人家分别依泉而居,以半耕半牧的方式繁衍生息,逐步形成了以董、张、常、刘四大姓氏为主的自然村落。

从最初的几户人家,经过几百年的繁衍生息,发展到如今由4个村民小组、355户1164人组成的大村落,家家人丁兴旺,牛羊满圈,鸡犬之声相闻,往来无白丁,乡亲们依靠着这九眼泉水,洗涤、催生、养育……纺织着一个个和谐、文明、互助、互敬的田园故事——多年悉心照顾残疾婆婆,用实际行动践行孝道的好媳妇杨燕;勤劳朴实、善良贤淑,用博大的母爱凝聚一个四世同堂之家的好婆婆金凤凤;悉心照顾残疾儿子,用博大无私、不离不弃的伟大母爱,为一个顽强的生命支撑起一片蓝天的好母亲闫伟;身残志坚、勤劳致富的杨春玲;诚实守信、爱岗敬业的徐长江;家族团结、兄弟和睦的刘怀彦、董明全……他们,是龙泉村的脊梁,为这片土地撑起了一片文明和谐的天空。

几百年前,他们的祖辈,带着一份对这里的欢喜甚至感恩,慢慢的呼朋唤友,让这片村庄充满了更多的内容。泉水淙淙,给祖辈钩织出一幅男耕女织的安宁背景,在光阴的流转里,将甜蜜或者苦楚,一并叠进了岁月里,世代沿袭。同耕一片地,同饮一汪泉,龙泉村的后人们,细数着祖辈们的欢笑、泪水、哀愁、喜悦,抬头看山风吹走了多少,低头看泉水收容了多少,两下相抵后的结果,就是如今这里淳良的民风。

[原载《朔方》2018年第10期]

王淑萍(1971—)笔名墨瞳,回族,宁夏平罗人。作品发表于《朔方》《贺兰山》《屈原文学》等。出版散文集《遇见自己》《流年里的余温》。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六期文艺(综合)研修班学员。

动物们

凌 寒

黄昏里一只羞涩的狗

黄昏,走在老家寂静的山路上,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是一条半人高的大黑狗。从小怕狗,马上恐惧停步,狗也停下来看我。见它似乎并无恶意,继续前行,但时时回首警惕观望,担心它突然袭击。每次我扭头,它便也停步,眼神温顺,如此反复几次,确认它没有危险,才放心大胆前行。久不走山路,又是高跟鞋,我走得很慢。能感觉到狗走路的速度比我快,但一接近我它便停下来。走走停停,许是思忖良久,狗终于下决心要超越我,见它加快脚步,终于与我平行。我扭头看它,这次它没有看我,眼神躲闪,似乎有一丝羞涩,快步走远了。暗想刚才狗一定为是否超越我内心纠结挣扎过,这让我对这条黄昏急于回家的狗心怀歉疚。

狗是我们最为熟悉亲近的动物,其表情也极为丰富。看到主人,他们眼神热切,不停摇尾跳跃,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主人诉说。主人离去,他们依依不舍,遥遥目送,只差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两只小狗嬉戏玩乐,相互追逐,把对方摔倒,小心撕咬,仿佛就是两个可爱的孩子在开心打闹。睡觉时,它们相拥而眠,一只压着另一只的小腿,或一只小爪搭在对方毛茸茸的肚子上,其温馨可爱让人久看不厌。最喜欢看大街上两只狗相遇。物以类聚,两只狗相见是多么亲切高兴啊,他们迫不及待要奔过去交谈问候,互致喜悦之情殷勤之意。如果不幸被主人紧紧勒住狗绳,便使劲努力挣脱,表达内心不满和怨愤,被拉远了还频频扭头回首,他们相互能读懂彼此的目光吗?

姐姐家的狗和邻居家的狗感情甚厚,每日朝夕相处,一公一母应是男女之爱吧!每次姐姐山上干活回来,听到三轮车响,邻家的狗就热烈迎出很远,这边也早已飞奔而来。亲热地嗅嗅碰碰,相见何其幸福!后来不幸,姐姐的狗走丢了,邻家狗十分难过。每次听到车声,依然会很远跑来迎接,只是再见不到熟悉的身影,便郁闷悻悻而归,让人看了心酸。很长时间,那狗经常躺在门前,默默凝望远方,满脸忧郁。为伊消得人憔悴,狗何以排解相思呢?

过一段时间再到姐姐家,站在门口,邻家狗对我很不友好地吠叫不停,头高高扬起,满脸是挑衅之意。想起它曾经的痴情,赶紧询问,姐姐说它早已不再迎接他们了。往事终于如烟消逝。

相思终难抵过时间。狗也如此!

校园里的野猫

曾经,校园里最常见的动物是野猫。

上班路上,偶遇一流浪猫,旁边跟着一只喜鹊,对着猫不停大声吵叫,声音里满是埋怨和愤怒。猫对之不理不睬,目不斜视慢悠悠前行。喜鹊很执著,不依不饶紧跟着吵叫着,不知是在指责猫偷吃了鸟蛋还是咬伤了小喜鹊,一副定要和猫评评理的架势。我不远不近跟着它们,想看看结果,但疾驰而来的汽车把喜鹊惊飞了。后来好几天都在想喜鹊还会不会找那只猫理论。内心也感慨,动物有时真的和人一样,你看猫的表情明明就是:拳头大了是哥哥,你奈我何啊?

那时校园里的流浪猫很多,有黑色、白色、黄色,黑白相间黄白相间。他们都颇肥硕,可见垃圾箱里食物很丰盛,也有好心同事定时送食物给它们。经常见猫们四肢伸展舒服地躺在树荫下晒太阳,让匆忙奔走赶时间的我心生羡慕。一次散步,草丛里传来清脆的喵喵声,声音稚嫩,应该是只小猫。果然,小小的身子,满身黄色斑纹,亮亮的大眼睛,很漂亮。它似乎对我颇有好感,跟在我身后,细声叫着,让人怜爱。很想把它抱回家,但知道自己日常懒散恨不得也被人喂养,不会是任何动物的好主人,只好狠狠心快步离开。

野猫还是以预料不到的方式闯入我的生活。为了准备一场难度很大的考试,闭门日夜苦战,很长时间没进地下室。打开门,被骤然的声响骇得大惊失色。一只肥大的野猫窜到窗台,两只眼睛在阴暗的光线里闪亮,不友好地看着我。墙角纸箱里几只小猫喵喵叫着蠕蠕爬动。自小家里养猫,冬夜里,喜欢它毛茸茸的温暖,和姐姐抢着抱猫睡觉。猫有什么可怕呢?即使从卫生的角度难以靠近野猫,但应该不那么骇然。但当时,内心真得十分恐惧,许是长久身心劳累神经过于脆弱,也或许是太没有心理准备。总之,当时感觉面对的是蛇一样可怕的动物,我赶紧把箱子抱出去,扔到了远处的山坡上。

却无法静心看书。夜里,北风在屋外尖叫徘徊,啪啪拍打着窗棂。春寒料峭,年幼的小猫怎么受得了寒冷呢?虽然反感他们的惊吓与干扰,但也实在不忍弃之不顾。终于大半夜跑下去又把小猫抱回地下室,并把窗户打开,便于母猫寻来。

但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意料。过一日再去,两只小猫不见踪影,两只身有血迹早已身亡。当时很困惑,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小猫被人动过或有了别的气味,受惊吓的猫妈妈会带走或者咬死小猫。猫妈妈受了惊吓,感到不安全,岂知我也受了惊吓。这件事在心头很久不能释怀,每次进地下室都心有余悸。我知道猫受了惊吓,它知道我也受了惊吓吗?

一只鸟的死亡

生活中鸟无处不在。清晨,悦耳的鸟鸣消逝了残梦;散步时,喜欢欣赏枝杈间鸟儿轻盈的身影。但于鸟,多是远远的一瞥。

下楼开车出去,远远便见车下面有一只鸟。俯身凑近,鸟并不飞,走得也缓慢,许是病了或受伤。

校园内经常有宠物狗走动,怕伤害它,把它放在地下室的纸箱里。鸟全身黑色,不熟悉的种类。天已黑,对之一筹莫展,只能放一杯水和一些米给它。

清晨,再去看鸟,却见它已经奄奄一息。意料它有病,只是没想如此之快,很伤心,见难以挽救,想地下室阴冷,不如让它最后享受一下灿烂春日。我把纸箱抱到了楼前的小花园,花园内绿草茵茵,花朵娇艳,阳光明媚。

中午再去,鸟儿已经僵硬,很感伤。昨晚初见,它能走动喝水,还颇精神。转眼,一个生命就完全结束。似乎,它来,就是为了让我给它一个归宿。

马上想到了校园池塘边那丛茂密的竹林。细竹森森,晚上里面栖息了无数的鸟。每个黄昏,百鸟合唱。这么多鸟相伴,它应不会孤单。竹子旁边有一棵桃树,满树桃花正艳艳开放,鸟儿肯定也喜欢这么美丽的桃花吧,我决定把鸟葬在桃树下。走向桃树,竟然发现草丛里也躺着一只死去的鸟。

挖了两个坑。两只鸟也算有缘,可以地下相伴。我想,他们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的,池塘、垂柳、细竹、桃花,还有早晨黄昏,鸟声密集如雨。

第一次面对两只鸟的死亡。僵硬的尸体,无动听鸣叫展翅飞翔的诗情画意。

每日享受着鸟儿的陪伴,给予我们生活美丽的点缀,何曾用心想过鸟的一日三餐、生老病死,这些生动我们日子的小精灵,又如何度过了自己辛苦忙碌的一生?

家里的蚂蚁

这些黑色的小东西何时成为我家庭的一员,已无从确定。当第一次看到小小的蚂蚁在地板上蠕蠕爬行,甚是惊讶与好奇。它或许是我出去挖养花的泥土带进来,也或许是混在了市场上买回的蔬菜中。总之,它们就这样闯入了我的家庭生活。

开始,我并没把这个小东西放在眼里,但不经意间,它们的队伍繁衍壮大,悄悄成群结队了。它们或潜藏于厨房的面包中,或以翻山越岭之势攀上餐桌。儿子倒是有了乐趣,闲时便踩蚂蚁毁蚂蚁窝玩。每当我不费吹灰之力碾死一只蚂蚁,耳边总响起人们那句嚣张的话:踩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是的,踩死一只蚂蚁很简单,但想全部消灭它们,却也极为不易。总之,几年斗争下来,这些小家伙依然经常或优哉游哉或匆匆忙忙从我眼前经过。

近年来,身边信佛吃素的朋友渐多,便经常听到不要杀生善待生灵的劝告。有个朋友蚊子苍蝇都不肯打死,并给我看一篇文章:一位母亲如何行善积德,善待家里蚂蚁,最后使孩子躲过命中一劫。听得多了,就受影响,何况吾本善良之人。此后,便再难对家中蚂蚁下手,好在他们身体和危害都小,容易接受。

于是,蚂蚁们便肆无忌惮起来,厨房里餐厅里,客厅阳台它们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看着它们络绎不绝匆匆忙碌着,似乎有很重要的大事等着它们去完成,倒有种我侵入他们领地的感觉,这到底是谁的家啊?终于,当蚂蚁竟然啃咬我的饭菜和水果,又一天钻进了水杯,让匆忙喝水的儿子把一口水喷湿了饭菜,我终于忍无可忍。默念一句:善待生命是以不侵犯我生活为前提的。SORRY!小蚂蚁们!于是,重开杀戒!

汉典中对“善”的解释是纯真温厚,没有恶意。在人类与动物界中,这样的情感都是存在的,它是生存本性的一部分。但“善”显然服从了生存这一原则,所以有时候善与恶,都只能是相对的。这样一想,我灭宅内蚂蚁似乎有些理直气壮了。因为我相信假设某一天我误闯入蚁巢,蚁们必群起而攻我的。

但每次杀戮总心里不安。好在后来同事送了我一包灭蚂蚁的药,撒在地上几天,蚂蚁们就神奇地消失了。高兴之余,我暗暗祈祷,希望它们是集体迁移了而不是那么快被消灭了。它们的家应该在室外的草丛或者田野,与人类和谐相处,过它们自由快乐的生活。

[原载《草原》2016年第12期]

凌寒(1972—),本名姜玉香,女,山东烟台人,就职于中国农业大学烟台研究院。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散文百家》《当代散文》等。出版村落文化志《尚书故里——山东莱山西解甲庄村文化志》。作品荣获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作品一等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会员。第六期文艺(综合)研修班学员。

乡村物象

马晓忠

窗 花

进入城市生活,人突然变得忙碌,烦躁,感觉生活的空间越来越狭小、拥堵,每天被一些看见的看不见的琐事缠身,整个人也变得木然,了无情趣了。除了读书和写作,剩下的时间就是站在窗前看一会远处的建筑和山峦了。窗户正对着街道,所以,我每天总能看到一些来来去去的车流和人群,一些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从我的窗前匆匆经过,没有人注意到窗里那个独自站立的身影。或许,我并不一个懂得赏风景的人,而眼前的景象只绘制着一种忙乱。而我只是暂时的闲了下来,让自己的目光穿过窗外,停留在了某个移动或静止的事物上面,仅此而已。

这是冬天的某个早晨。冬天的寒意透过玻璃窗直逼过来,屋子里的炉火早已熄灭,冷气围裹着我的身体,让我在这个干冷的早晨开始手足无措。昨晚因为一本书,因为书里的某个章节,我围坐的火炉旁一直到深夜。起来才发现,我是和衣躺了半夜,窗帘低垂在一边。原来,我是忘了盖被子和拉窗帘了。玻璃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花,显然昨晚又降温了,又刮了一场大风吧。我看着那些冰花,它们在玻璃上形成不同的花纹和图案,竟是如此的奇异和逼真。我突然想到了窗花,那些用红纸绿纸剪成的一张张美丽的窗花。而在这个寒冷的早晨,我分明被一种近似雕刻的线条和轮廓所吸引,我想起了书本里的一片窗花,一个与窗花关有关的某个故事,我甚至想到了一个姑娘藏在窗花里的爱情。

不仅仅是一种假设。在农村,在红砖青瓦还不曾占据整个村庄的时候,那些正处于做梦年龄的农家女孩,都会把自己的羞涩和秘密用一把小巧的剪刀遮挡起来,浅藏起来。冬日里围坐在某个剪纸老人的土炕上,拿上红绿纸,拿上从货郎手中新换的剪刀,推搡着、嬉闹着向村里的大奶、老婶讨样子,学剪功。窗花样子在一本书里分开夹着,是这个村子里剪功最好,也最有创意的窗花。而那些被贴在方格子窗户上的,大都是按书本里的窗花样子剪的。一个窗户配上白纸和红红绿绿的窗花,一下子就觉得喜庆了,亮堂了,也洋气了。有了过节的氛围。

往往贴窗花除了过年就是婚庆了。和贴对联、门神同等重要,窗花也要等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贴。把窗框子卸下来,撕掉旧的窗花纸,抹上新打的糨子,把白纸裁成窗格子大小,按不同颜色和种类贴上新剪的窗花。窗花的种类很多,有人物、有花草、有动物,过年的时候,农村人喜欢贴十二生肖图,或者牡丹、荷花、金鱼等象征富贵和吉祥。自然遇上婚庆嫁娶,窗花的内容就更加丰富和多彩了,女儿出嫁时,会将一些窗花样子作为陪嫁带进另一个村子另一个家,从少女变成女人,窗花的内容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可以这样认为,窗花就是女人对生活的理解、剪裁和寄望。每一剪刀下去,可能有女人低低的一声叹息,一丝希冀或者一个故事。

生活在改变着一切,幸福的村姑们如今住进了宽敞明亮的瓦房或高楼。窗户是透明的,但不透风,而昔日那些红红绿绿的窗花已远离了众人的窗口和视线。它不再是开在窗户上一枝花,它被一块块透明的玻璃取代了,它被整册整册的装订封存了,它被摆上了艺术的架子上。在农村,偶尔还能见到几户人家的窗户上还贴着窗花,但这样的窗户显得破旧、扎眼。就像一个穿着大襟衣服的老人,我们怀念那些岁月,但我们无法让那些岁月重现和还原。窗花,一种最初开在窗户上的花,就像冬天结在窗户上的冰花。也许,有了这个美好的念想也便足够了。

土 窖

有人戏称西海固人为“洋芋蛋”。其实,不是人长得像洋芋,可能是爱吃洋芋的缘故吧。我作为西海固人对吃洋芋深有体会,不光一年四季吃不腻,每顿饭更是不能离了洋芋。也许西海固盛产洋芋吧,家家都有一个装洋芋的窖,有了窖就不怕洋芋坏了、烂了。而一眼土窖在西海固农村就跟一眼泉一样重要,它一年四季安静地躺在每个农家向阳的土墙根下,装着洋芋,也盛放着村民们一年的希冀和热望。

在我的村庄,在那个四季被阳光照射的土台子上,散落着几十户人家,他们选择坐北朝南的房屋建造模式,而一张大土炕也正对着朝南靠窗的地方,不管窗户大小,阳光总能透过窗户直射到炕上。即使在冬天,坐在煨热的土炕上,感觉也是暖暖的。如果煮一锅洋芋,拌上萝卜丝和葱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洋芋裂着口子,露出白嫩的芋肉,那馋劲立马就上来了,抓一个在手心里来回地转几下,几口下去,一个洋芋就只剩下一团皮了。

吃着洋芋自然就想到了窖。在村里,土窖其实就是用来窖洋芋的,所以人们还是习惯叫“洋芋窖”,其实,除了洋芋维持整个冬天的蔬菜就只有几把红葱和几个白菜了。土窖多选择在向阳的墙根下,窖口不大,只能容下一个人进出,而窖里却能装下几千斤甚至上万斤的洋芋。窖是顺着土墙根直挖下去的,呈圆柱形,所以,挖窖时需留下台阶以便于人自由进入。父亲曾是挖土窖的高手,过去他一天能挖三口窖,但是现在,父亲进出一次窖都已十分困难了。父亲挖的窖依然用着,父母还能让土窖每年装满洋芋,还能让我这个远离了村庄和土地的儿子一年四季吃到洋芋。但是明显地,父母已经力不从心了,一口土窖陪伴父母走过了几十个年头,每年里,父母踩着土窖的台阶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从洋芋选种、切种、播种、壅锄、耕挖、窖藏……一年四季循环往复的劳作让父母日渐苍老,病疾缠身。

在村里,大大小小的土窖随处可见,有的用草盖、麻袋堵着窖口,有的窖口张着,黑咕隆咚的,像一张饥饿的嘴。我曾注视过一口窖,突然觉得它像一口深井,我有一种掉下去的眩晕感。它是空的,窖底堆积着一些枯叶和衰草,有几只黑虫在窖底胡乱的爬着。很显然,这一口被废弃了的土窖。隔着窖口不远,这户人家的院墙也有些坍塌,门楼上的瓦有几片掉在了地上,碎成一堆。一只白猫在墙上站着,悄无声息的,盯着院子里的一棵树。几只鸟站在树梢上,像几片树叶,忽然就掉了,白猫踩掉了墙头上的一块泥坯,受到惊吓似的跳下墙跑了。

顺着墙头我的目光落在了这家挂着锁子的门上。锁子已生锈,像一块烂铁,门上的铁环和圆泡钉子却依然发着白光。门神还一左一右把守着,门顶上有阴阳画的太极图和咒符。看样子,这家人搬出去不久,院子里的野草还没有长起来,和门前的土窖一样,铺着厚厚一层树叶。看来,人一走什么都跟着荒废了。

经常吃洋芋,我却很少钻进窖里。小时候被母亲赶着钻进窖里拾洋芋,如今母亲却不让我下窖,通常是母亲提了笼子弓着身子踩着土台阶下去了。谷雨过后,窖里的洋芋除了种子剩下的也就够维持几个月的了。所以,随着季节的交替洋芋越来越少,土窖也越来越深了。母亲在窖里显得更加的瘦小和灰土,她总是很细心的把洋芋上新出来的嫩芽一个一个掰掉,把一些有伤疤的挑出来留着自己吃,把挑拣好的装进蛇皮袋子让我带上。母亲钻出窖时浑身被细土裹着,我举着笤帚拍打着母亲身上的尘土,母亲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但我能感觉到母亲还是不停地发抖。几十年了,从小到大每次出门都是母亲跑出跑进张罗着,而我只会静静地等着、看着,像个傻子。

一个个土窖就是村庄里的胃,窖如果空了,整个村庄也会随之饿了。我突然觉得,村庄里的窖更像一位位老人,默默地劳作,贮存满一茬又一茬的洋芋。而子女们只会揭掉苫在窖口的草盖,望几眼窖里灰土的身影,然后转身离开。什么时候吃不到洋芋了,才会想起村子里的那口土窖,才会站在窖口喊几声母亲,够了,够了,赶紧上来。

风 匣

最近听母亲讲,我曾经生活过的叫高庄的小村子要整体迁移了。父母虽然整天念叨着把这个穷地方,住够了,搬了一点也不恋念。但是,看得出来父母还是舍不得,毕竟生活了几十年了,穷富不说,院里院外,山上坡下都是自己熟悉的,都习惯了。父母原本将维持了二十几年的旧厨房翻新了,盘上个新锅台,接上个鼓风机,让自己的晚年生活轻松富足一些。现在看来,只能继续凑合着了。房上的檩和椽都被烟灰熏得幽黑发亮,一个个针头似的白孔就格外的清晰和惹眼。不时有细细的粉末从房顶上飘下来,像落了一层雪糁子。

父母担心终有一天檩和椽会被虫子吃空,原本破旧的厨房会突然塌掉。所以,父母只好用一根碗口粗的杠子顶着。锅台是旧的,案板是旧的,碗筷是旧的,只有那根用来顶房的杠子是新砍的,剥了皮的榆木白亮光滑,在幽暗的厨房里它更像从屋顶射下来的一束光。在炉膛的右边,依然摆放着二十年前的那个老木风匣。和厨房的整体色调一致,幽黑、破旧,油渍和灰尘将这个笨重的木匣包裹着,它被塞进一个长方形的土格子里,和灶膛连在一起,如果不仔细分辨,这个灰土笨重的东西会被人忽视或者遗忘。但是,只要拉出两条细圆的木杆时,它就能发生鞭挞的响声,灶膛里就会伸出一团一团红红的火苗来。这个时候,你会觉得它并不只个摆设,它有自己的声音,它还能吹旺灶膛里的柴草,让一锅水很快冒出热气,沸腾起来。

风匣是柳木做成的。长方形,像个笨重的木匣子,风匣的构造简单,除了两根长长的拉杆,就只有两个风嘴了,一个是用来吸风的,一个是用来送风的,就跟打气筒似的,风匣也要垫上厚厚的纸或者麻衣才能扇出风来。我家的风匣是父亲亲手做的,是用半截柳树根一斧子一推刨做成的,而拉杆是用榆木做的,拉杆承受的拉力最大,所以在选料时要结实,耐用。新装的风匣声闷风大但拉起来费劲,通常是母亲拉上一段时间,拉起来轻了才会轮到我们姐弟帮母亲拉风匣。

事实上拉风匣是有一定讲究的,母亲拉起风匣来平稳缓慢,风匣发出的鞭挞声均匀,很有规律,所以,母亲一手拉着风匣一手往灶膛里添着柴草,显得轻松自如,不急不躁。倒是我,每次帮母亲拉风匣,要么双手抓着风匣拉杆,不停地拉出推进,要么停下风匣给灶膛里不停地添柴禾。结果不是风太大了把一点火星吹飞了,就是添的柴禾多了把火压灭了,而我却弄得手忙脚乱,头发烧焦了,手上磨出了水泡,衣服也被火星烧成一个一个圆洞。

也许,我是因为锅里的两个鸡蛋或者几疙瘩肉才肯卖力帮母亲拉风匣的。多数情况下,我是坐不住的,我会借故看书,偷偷跑进树林子里躺在一层树叶上面,用书遮住脸睡上一觉,或者夹上一本书站在山梁上看两只牴羊顶仗。因为一本书,我可以不受父母的约束而自由活动。在父母眼里,没有什么事比念书更重要的。事实上,那些日子,我在欺骗父母的同时也在欺骗着自己,书一刻也没离开我的手,但我静下心来读书的日子却是少之又少。

多数情况下,我会看着那个驴脊梁似的屋顶和半截烟囱发呆。我会猜想母亲在那个低矮的厨房里忙些什么,如何变着花样把一些粗粮做得可口,不致让我们姐弟挑剔。但是,只要我想起那些发黄的玉米面巴巴、黏稠的荞面搅团,我嘴里的酸水就开始流了。我怕听到母亲长长的一声呼唤,我怕母亲喊我的名字。我听出了母亲的焦急和烦躁,我知道,锅台上一并摆着五六只黑碗,碗里正冒着热气。我是最后一个端上碗的,母亲拿出瓷坛,给我碗里滴了几滴清油,一股香气钻进了我的鼻子,我捧着碗,像捧着一个油坛子,站在门道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风匣在一天天变旧,拉杆也一天天变细。期间,风匣里的麻衣和纸换了又换,而母亲也在风匣的鞭挞声里一天天变老。如今,那些让人犯酸的玉米面巴巴、荞面搅团却很难吃到了。每次回去,总想着帮母亲捅一捅烟囱,拉着风匣和母亲拉拉家常。回想起母亲被烟熏得不停地咳嗽,我又一次次责怪自己。但每次回去,母亲都说马上要搬迁了,凑合着能做饭就行了。匆匆地回去,匆匆地返城,我却把捅烟囱的事置于脑后了。

风匣还在,两根拉杆中间细得像一根筷子。所以,母亲经常用柴草烧锅,却是很少用着风匣了。

[原载《福建文学》2014年第10期]

马晓忠(1981—),笔名北塬,宁夏隆德人,国企员工。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延河》《脊梁》等,被《散文选刊》转载。出版散文集《乡路》。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六期文艺(综合)研修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