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偶遇佳人,旗开得胜
哪有什么生而平等,
每一个高度都需要付出。
潘越一进宾馆的大门,就看到秦大江和钱婷婷在宾馆大堂的沙发上遥遥坐着,互不搭理。一看到潘越,钱婷婷几乎是立刻扑了过来,泪眼汪汪地说:“中午不是给你打电话让你等着了吗?打传呼也不回,给你BP机留言让你等着我你也不等。”
她是个刚满20岁的小姑娘,身材高挑,扎着马尾辫,穿一套粉红色的运动服,浑身都是青春活力。她是北京社科院一个研究所下属培训部的小会计,对潘越一往情深,带着年轻人的无所畏惧对潘越奋勇直追。
看到她这样,潘越是有气也发不出了:“你自己乘飞机到杭州机场,再打车过来的?”
钱婷婷鼓着嘴:“嗯!”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潘越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这把年纪,还可以让一个20岁的北京小姑娘千山万水地追来;忧的是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缠下去还真有点担心。
潘越极力让自己像个长者,拍了拍钱婷婷的头,一面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秦大江:“大江,你们吃饭了吗?”
秦大江耷拉个脸说:“我带她去吃饭,她不肯去撒。要等你吃饭呢!”
潘越一向是重女轻男,对女孩硬不起心肠,对男孩却毫不留情。虽然觉得钱婷婷麻烦,却也说不出硬话,只能对秦大江板起脸来准备教训他。刚要开口,手里的大哥大又响了起来。潘越瞧了瞧来电号码,脸上像是突然开了一朵烟花,瞬间灿烂起来。
他接通来电,柔声说:“你在哪呢?”
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潘大律师,你肯定猜不到我在你的家乡镜湖吧?”
潘越边接电话,边踱到了旁边去。钱婷婷和秦大江大眼瞪着小眼。秦大江从来没有见过女孩子这么不害臊,主动追男人,还追得这么理直气壮。可是他的家乡重庆一向女强男弱,他从小被女生欺负惯了,说不出一句响亮的话,又实在想表达自己的鄙视,思忖了半天,瞪着她语气生硬地说:“潘律师没什么钱!”
钱婷婷柳眉倒竖:“我姓钱,有那么稀罕钱吗?”
可怜秦大江,一个西南政法的法律硕士高才生,被这句逻辑混乱的话呛得半天没找到一句话能怼回去,硬是被哽住在那里,只好气哼哼转身坐回了沙发!
潘越笑眯眯地边往门口走,边说:“你们住镜湖大酒店?那太好了,我正好有个特别好的朋友专程在那里等你,你一进门就能看到他。”
说话间,随着旋转门的转动,一个女孩打着大哥大走进来,边走边说:“怎么可能?我已经进门了,怎么没……”
她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站着的潘越,半天没发出声音。她的出现引起大堂一阵小小的骚动,因为她实在是太出众了!
潘越的前妻赵亚黎是电视台主持人,好看那是肯定的,也决然没有这个女孩身上这种光芒显露、熠熠生辉的漂亮。她大概二十四五岁,非常时髦,一手拿着大哥大,一手挎着精致的白色棋盘格手包,拉着一个小巧的棕色皮拉杆箱。小城市还极少看到的棕栗色的头发瀑布一样直泻到腰,白色的长裙完美展现出她的窈窕身材。门开处,风吹动她的长发和裙摆,更显得绰约优雅、楚楚动人。
潘越走过去笑说:“怎么样?我那个朋友有诚意吗?”潘越穿着做工考究的藏蓝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的领口敞着,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男人的自信魅力。没有这样的魅力,怎么可能让二十岁的北京姑娘钱婷婷在当面表白被拒绝后,又不顾一切,用尽所有积蓄买了机票从首都直追到镜湖来?
她又惊又喜:“你……你怎么在这里?”
她身后一起来的三四个人走过来,看到她在和别人说话,都很惊奇:“林洋,你在这里也能遇到熟人?”
她笑说:“我也没想到。”一面得体地给潘越介绍说:“这位是我们证监会法律部的陈处,这位是法律部李腾,这位是市场监管部的马竞。我们刚从上海调研结束。”又给大家介绍说:“这是司法部下属中国律师服务中心的潘越律师,镜湖可是他的家乡。”
林洋不动声色地帮潘越把这次偶遇价值发挥到了最大化。潘越简直大喜过望,能认识证监会的专家,可是特别宝贵的资源啊!
潘越一边和他们握手寒暄,一边笑说:“今天各位领导专家莅临镜湖指导工作,我们小城真是蓬荜生辉啊!”由于摸不准他们的来意和接待部门,就没有贸然说什么,而是一边说,一边询问地看了林洋一眼。
林洋笑说:“这趟出差特别忙,大家这几天在上海也都挺累的。这不,我们吃完饭就直接回来了,大家都说就想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一大早好奔赴下一个战场呢。”林洋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什么都交代清楚了,又什么都没说。
陈处长只是微笑地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证监会刚刚成立,各方面都比较敏感,他行事特别谨慎。这时两个办公室模样的人已经从前台拿好了房卡,过来极为客气地给他们一一分发。
潘越听懂了林洋的意思,就笑说:“那么我就不打扰了,各位领导今天好好休息。我明天回北京,咱们到了北京再叙。”
大家客气地告别后,潘越悄声对林洋说:“我有事找你。”
潘越和林洋在北京是比较熟悉的朋友。潘越一直对她抱有好感,但未敢轻举妄动。一是自己的手续还没有了结,二是林洋的追求者众多。今天意外在这样的小城相遇,都觉得带着点神奇,也就平添了几分亲昵,倒让潘越陡然增加了勇气和决心。
秦大江看看林洋,看看钱婷婷。林洋气质出众,举手投足带着优雅从容;钱婷婷穿着运动装扎着马尾辫,噘着嘴被一群人挤得站在了沙发边上,好像抢糖抢了个空的傻丫头。秦大江操着“川普”幸灾乐祸地说:“啧啧啧,来了一只白天鹅呐!”
看他们上了电梯,潘越心情极好地跟他俩说:“真是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证监会的大神们。大江,咱们这个电子厂的案子,还真需要他们给辅导一下,把底子打得牢牢的,能不能上市都可以先把主动权拿在手里。”
潘越装作没看到钱婷婷的嘴噘得能挂个油瓶子,对秦大江说:“婷婷是个福星,大江,你带着咱婷婷美女去吃饭,今晚她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吗就干吗,你务必都要跟着!”
秦大江笑了一半的表情化为愤怒:“我不去嗦!她昨天晚上已经骚扰我一晚上了!”
昨晚钱婷婷从前台那里套出了秦大江的房间电话,打到他房间探听潘越的动向,谁知道这个土老帽软硬不吃、宁死不屈。钱婷婷就隔几分钟打一下,一口气打了十几个电话,好好出了口恶气!
钱婷婷正没好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个告状虫、马屁精!你也是个男人?你还说人家是大白鹅呢!”
秦大江急了:“我哪时候说大白鹅咧?哈儿才说人家大白鹅咧!我从来没说过大白鹅三个字!我说的是白……”
“你自己听听,一口一个大白鹅、大白鹅、大白鹅、大白鹅……”钱婷婷边说边动上了手,快如闪电地在秦大江的手上抓了一把。钱婷婷又羞又气,正有气没处撒,这一把抓得毫不手软!
秦大江只觉手背上一阵刺痛,瞬间给抓出三道血痕。他没想到北京女孩和重庆女孩一样,说动手就动手,简直给气疯了!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步躲到潘越身后,恨恨地说:“我不跟你们女的一般见识!”他嘴笨,拌嘴语速跟不上,只能用上被重庆女同学欺负之下总结出的最实用经验。
潘越哭笑不得:“行了行了!我再说一遍,婷婷是个小福星,她从北京来的所有费用我们都要报销。大江你还要保证她的安全。你们都看到了,今晚千载难逢在这里遇到证监会的领导们,我要做正事!”
秦大江哭丧着脸说:“我的安全谁保证咧?”
潘越看到林洋已经从电梯里出来了,她换了一套裤装和平底鞋,窈窕之外还多了一些英气。潘越用手指点了点秦大江算是加重语气,就迎上去和林洋一起走出了宾馆的大门。
潘越拉开门口等着的出租车的门让林洋先上。林洋抿着嘴笑问:“我们去哪?”
“去我的家乡。”
“这里不就是你的家乡吗?”
“去安昌。”潘越坐好后吩咐司机。一面对林洋说:“在外面,家乡最多具体到市、县,在这里家乡就是家门口。我出生成长都在安昌镇,可能你都没听说过。”
“安昌听得少,绍兴的名声倒是大得很呢,还是个专门出师爷的地方。对了,周总理好像就是绍兴人。”
“绍兴师爷、绍兴黄酒、绍兴的吴侬软语,我跟你慢慢说这些好玩儿的东西。”
好玩儿的东西说了没一半他们就进了安昌。天色刚进黄昏,潘越和林洋并肩沿着大街走了不远,林洋说:“这和北方的县城感觉差不多嘛。”言犹未了,他们已经转过弯来,她眼前是一条河,河面上船橹往来不绝,不时有人相互打着招呼,沿河两岸是连绵不绝的竹棚遮着石板路,正是开饭的时候,炊烟袅袅,到处弥漫着饭香,将小镇笼罩在安逸、从容的氛围里。林洋赞叹:“唐风宋韵就是这样吧。”
潘越笑说:“中国人原本过的日子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前者呼而后者应,往来而不绝,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潘越指了指远处:“我家就在那里,我姆妈知道今晚我要回家吃饭,一定做了好吃的,走吧,去我家尝尝最地道的安昌家常菜。”
林洋在一个临水的小店门口站定,笑说:“下次我带点北京的特产再正式拜会你家母上大人吧,不能让老人家觉得北京人这么不懂礼数。我虽然吃了饭,但还是想尝尝这家小店。”
小店里突然进来这么洋气的两位客人,店主人笑得特别开心。潘越点了霉干菜焖肉、蒸腊肠、茴香豆等几样小菜,加两碗鱼肉皮子馄饨。店主人竖起大指,夸他点菜地道,又推荐有自家酿的花雕酒。潘越说:“不尝尝安昌的黄酒不算真正来过安昌,必须来一壶。”店主人便从柜面上拿起一个青花瓷的长颈酒壶,走到店角揭起一个大酒坛的红塞,用酒提子满满地提出来两勺酒灌在酒壶里。端到桌上时,却是放在一个乌黑的木托盘里,酒壶、两盏酒碗,还有一碟冰糖、一碟桂花。林洋倚在河边的栏杆上,赞道:“果然是古镇,连上酒都这么有古风。”潘越指着冰糖和桂花说:“我们点酒是没有这个的,估计是老板怕你喝不惯,专门送给你的。”
“这样对着夕阳晚风归舟、小桥流水人家,喝一碗加了冰糖桂花的花雕,你是不是故意要让我醉啊!”
正说着,店主人又端来了一个粗瓷小碟,上面放着两只雪白的大鹅。店主人笑嘻嘻地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这是我自己用糯米捏的,不收钱,给你们尝尝。”
林洋捧着捏得古拙有趣的糯米鹅爱不释手:“真是高手在民间,北京有泥人张,安昌有糯米鹅。”
潘越笑说:“美女的待遇就是不一样,我从小到大吃了这么多次,从来没有人送过东西给我。”
两人边吃边聊,临着晚风不知不觉将一壶酒喝完了。结账后起身离开时,居然都带了几分薄醉。出了门,潘越说:“这是我们安昌的交通枢纽。来,我带你看看最地道的小巷。”穿过一条横街一转身,他们已经在一条高墙重檐、古朴幽静的仅容两人并行的窄巷里。路是幽幽的青石板,两边是粉墙黛瓦的老宅,墙壁和大门都斑驳沧桑。曲曲折折的小巷上面是灰亮的、窄窄的黄昏天色。
林洋长长地往肺里吸了一口气,说:“我还是第一次走在这样地道的江南小巷子里。真好!如果下雨,这就是戴望舒笔下的雨巷吧?”
潘越微微一笑:“你走过以后,这里就比那个雨巷还要美了。”
走了没有多远,右手边又是一个小小的岔路,林洋一抬头,这岔路正通向一座小石桥。
“天呐,这里移步换景,你从小就住在这么幸福的地方啊!”林洋沿着光滑的青条石台阶走到桥上,眼前是茫茫薄暮笼罩下的另一条蜿蜒的小河。皎洁的月光将小河与两岸照得黑白分明,河两岸的老房子各有青石台阶一直延伸到河水里,一个老阿婆蹲在自家后门的石阶淘洗东西,搅得水哗啦哗啦地响。河水从他们脚下流过,看久了有微微的眩晕,仿佛是站在船上。
林洋按着迎风飞扬的长发惊叹说:“原来中国的水墨山水不是写意,是临摹啊!”
潘越笑说:“城市路多,我们这里河汊子多。这条河和刚才那条主河道是交叉的。”
“这河这么瘦,也能划船吗?”
“当然能。威尼斯的标志是贡多拉,安昌的标志是乌篷船。我小时候,乡里乡亲都是早上撑着乌篷船赶早市,他们会拖着长长的音调吆喝。买东西就站在石阶上叫一下,他们把船撑过来交易。你看到那棵大皂角树了吗?树底下那一家就是我家。”
“真的假的?”
潘越一把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我家。”
林洋红了脸,挣开手。
一个见惯了大场面,却会为他害羞的女孩,潘越怎能不怦然心动?
潘越低头含笑问她:“你到底是谁?你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你怎么走到我家这里来了?”
出乎意外,林洋并没有将这个问题看作玩笑,而是微微一笑,说:“我在北京四中读完高中,转到香港读大学,后来又在美国读国际金融研究生。之所以要在三个地方读书,是家里人想让我多了解这三个地方的文化差异。研究生毕业后回国在人民银行工作,中国证监会成立后从人行调人,就把我暂时借调了过去。”
潘越又喜又惊。喜的是林洋对他抛出了默许的信号,惊的是她的家庭居然特别到这个程度!林洋的家庭条件很好,从她的行为举止一目了然,潘越是有思想准备的。可是这种程度就决然不是一般家庭可以做到的了。
潘越心里凉了半截。赵亚黎的娘家在镜湖就是属于所谓的“特殊家庭”,潘越对这类家庭是有阴影的。他为这类家庭中出身的女孩性格中的凌厉和强势吃够了苦头,现在只想和一个书香门第、温柔和顺的女孩子平静生活到老。潘越犹存侥幸地问:“咱们前几次见面,都是在邢然张罗的聚会上,而且每次王先生都指名要你坐在他旁边。你是王先生的亲戚?”王先生的家世传承,亲戚朋友多为教授医生,林洋是他的亲戚,那也差不多吧。
但林洋闪了闪眼睛,笑而不答。这时候小河面上传来“咿呀咿呀”的声音,有船摇着橹从远处荡过来。林洋惊叹:“还真的是乌篷船啊!”
那小船四五米长,船的两边各有一个小小的半圆形篷子,涂着乌黑的油漆,从远处摇过来。小船快到桥边时,船上有人出来对着一户人家喊了两声。邻水处的窗户应声而开,随即有人从房子里迎出来。小船也就在那人家的石阶边慢慢靠了岸,两三个人从船上鱼贯而下,和岸上的人亲热地说笑。
潘越心里一动,笑问:“你想不想坐这样的小船?”
“可惜我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镜湖了。这次是没时间了。”
潘越对那船家大声用镜湖土话喊了一句。然后拉起林洋说:“咱们过去。”潘越带着她三穿两绕到了那户人家的后门边,岸上站着的三个人和船老大都奇怪地看着他们。潘越用镜湖土话说:“从北京来的朋友,想坐坐咱们镜湖的小船。能不能请老乡帮个忙,载着我们在这河的两头漂一个来回,阿好?”
船老大为难地说:“白天就没有关系,现在太晚了。回家还要好几里水路。”
潘越拿出20块钱塞给他:“就一个来回。北京过来的朋友来一次不容易,就给她试试我们镜湖的小船是什么感觉嘛!”
船老大捎过多少乡亲,从来没有想到过收钱。他一斤小菜才卖一角六分钱,这人居然一口气拿出20块!他憨笑着推脱了几次,赶紧答应下来。并走到船头从篷子里抱出一条花面被子铺开来,说:“我过来送女儿的,新被子,不脏。”
船老大用竹篙点住了船,潘越轻车熟路跳上船。林洋上船可就惊心动魄了。岸上的人看她战战兢兢实在不得章法,都笑起来,七手八脚地帮着潘越把她扶到船上。小船极窄,两人并排而坐。潘越将被子折一半坐着,一半盖着两人的腿。
船老大隔着乌篷提醒一声:“船走啰!”就咿咿呀呀地摇起橹来。船儿轻轻晃着离开岸边,朝着大大的月亮漂去。林洋抓紧了潘越的胳膊,紧张地问:“船会翻吗?河里有鳄鱼吗?”
潘越一本正经地说:“会翻的,你要抓紧我。河里好多鳄鱼,我们小时候经常骑着鳄鱼打水仗。”
林洋被逗得笑个不停。月光把小河照得雪亮,小船哗啦哗啦地前行,将水里金黄的月亮搅得恍恍惚惚。晚风轻拂,秋虫低鸣,两人肩并肩紧挨着坐着,和着吱呀吱呀的摇橹的声音,林洋心情荡漾,忍不住轻轻哼唱:“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地小船……”她停住哼唱,笑说:“应该还有一个阿娇,你有没有一个童年的阿娇?”
潘越看着水中的月亮,干脆地回答:“有。”
“啊?真让我猜着了!这是心灵深处的小秘密吧?今天可以讲出来吗?”
潘越敛住笑容,说:“这真的是心灵深处的小秘密,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
潘越点了一支烟,慢慢地进入了回忆:“我小时候父母都是双职工,没人带我,就送我到安昌乡下叔叔家里,在那里读完了小学一、二年级。叔叔的邻居家里有姐妹两个小姑娘,大的叫春芳,长得膀大腰圆,是干农活的好手;妹妹叫春娇,她长得跟姐姐相反,细瘦苍白,身体一直不大好,就不怎么去田里干活,在家里烧饭和带弟弟。”
林洋睁大了眼睛:“真的有个阿娇?不是你编的?”
“不是编的。我在这水乡长到十七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怎么会没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呢?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实在是巧合。听完了你就知道,我怎么会忍心编呢?我在叔叔家里,因为读书好,也不用去田里,任务也是负责在家烧饭和看着两个小堂弟,这样我和阿娇的分工差不多。她大概比我大两岁,就总管着我。每天,她看看日头该烧饭了,就趴在院墙头上叫我烧饭;从哪个阿婆那里新学了一样菜,也趴在院墙头上教我。她父亲是木匠,因为有手艺,条件比我叔叔家好得多,家里隔三岔五可以吃一顿又甜又糯的玉米面发糕。那时候大家都吃不上饭,能吃到这个发糕,那真是香啊!她每次都藏起来两块偷留着给我吃。我俩那时经常放学了一起走,我还记得有时候去村后老祠堂门口捉蛐蛐,或者一起趴在祠堂的土墙上,看着红彤彤的太阳慢慢地从树林上掉下去,只留下血红血红的火烧云。那时候只觉得时间无穷无尽……”
潘越将烟头弹出去,小火花划了一条弧线,落在水里,瞬间就熄灭了。
“后来呢?”
“后来小学毕业,大概12岁,我离开安昌乡下回到教育更好一些的镇上来读初中,后来又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可惜因为我父亲成分问题,政审不过关,失去了读高中的机会。我大哭一场后从此告别学校,开始自立谋生。有段时间叔叔做了一点小生意,好像赚到一点钱。我母亲就又让我回去跟着叔叔赚钱,这样我和阿娇分开了四五年又见面了,也都从什么事情都不懂的孩子长成了情窦初开的年轻人。”
“然后顺理成章的青梅竹马?”
“是的,顺理成章的青梅竹马,特别美好。还记得夏天的晚上,我们两个人手拉着手,默默地坐在乡下那种大大的稻草垛下面,星星特别亮,蛐蛐儿叫得特别欢,可是心里总是有无限的惆怅。可能是因为我们心里都知道,她是一个乡下姑娘,我是一个城镇男孩,我们之间天然存在着万千种不可能吧。”
“那个时候,你有没有为了美丽哀愁的阿娇,萌生出留在乡下的念头?”
“没有,一次也没有。我从小的梦想是成为外交官。为了梦想,每天一边累得半死和叔叔一起做工,一边背英语单词,他们都觉得我像个怪物。所以阿娇虽然美丽,却牵绊不住我想要看看大千世界的心。但是我一直很感谢她,她陪伴我度过了最失落、最迷惘的青春期。”
“后来呢?”
“后来我就离开了安昌,去了镜湖,去了绍兴,去了海南,去了北京……这一去就是十个年头没有回过家乡。”
“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后的阿娇已经嫁人了吧?”
“是的。”潘越的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水面。
“你去看她了吗?哦,还是不要去看吧,看了也许会失望。”
“没去。我也没机会有你这种纠结的心情。因为已经看不到了。”
“她进城了?成了打工妹?嫁到外地去了?”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十年生死两茫茫——她死了。”
“啊!”林洋猝不及防地轻声叫了出来,“怎么会?为什么?”
“是啊,怎么会!”潘越难过地说,“那时她已经过世一两年了。听说她很晚才嫁人,嫁过去一两年就得了白血病,很快就没有了,也没有留下孩子。”
林洋好久没有说话。潘越转头一看,她咬着嘴唇,眼圈红红地盯着水里的月亮。潘越默默将她拥在怀里。
林洋伤感地说:“你说,她为了什么要来人世一遭?她孤零零地在这红尘里打了个转,什么都没带走,什么都没留下。现在,大概已经不会再有人记得她了……”
“还真是这样。她乡下的男人应该很快就会再娶一个。她没有孩子,婆家的人很快就会忘了她。她姐姐嫁了人,也不会记得她了。父母忙着给她弟弟带孩子,大概也都没有时间想起她。”
“不过,还好还有你记得她。而且,她唯一在乎过的男人可能也只有你。”
“还有你这么好的女孩用眼泪来纪念她。”潘越柔情似水,轻轻低头去找她的唇。她起初有些微微的抗拒,很快就陶醉在潘越的攻势里了。
好久,林洋推开潘越,嗔怪道:“你乘人之危。”
潘越的心怦怦直跳,拉着她的手压在自己的心口说:“你感觉一下。怎么办?你把我的魂都带走了!”
“去你的!”林洋含羞坐正了身体,提高声音说,“咱们在水上漂了多久了?”
船老大终于逮着机会,可怜巴巴地用土话跟潘越说:“老板,你们还要来回几次?我家离这里还有十几里水路呢。”他收了钱不好意思停下来,反反复复在这段河面已经摇了三四趟了。
潘越让他就近靠了岸。两人上了岸拉着手并肩而行,就和刚来时完全不一样了。潘越将林洋挤靠在墙上,长长地吻着她。这种爱的甜蜜和情投意合让他们激情荡漾,情难自持。
林洋终于将潘越推开,理了理头发说:“你追我,要有心理准备。”
潘越说:“什么心理准备?不管山高水远,我追定你了!”
“我爷爷是……”林洋说了一个名字。
潘越惊呆了!这个名字,是从小历史考试和政治考试都是必考的内容——换句话说,他是新中国历史的缔造者之一。潘越纵然自诩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绝对想不到林洋会是这样的来历。潘越凌乱地说:“他不姓林啊!”
“他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的。我父亲跟着我奶奶姓。”
潘越叹了口气说:“我是认真的,我要认真地想一想。”他牵着她的手默默地出小巷叫了辆车打车回酒店。
刚进酒店的大门,潘越就听到秦大江在大堂一角喊:“潘律师!”
潘越看了他一眼,直到把林洋送进电梯里,才回身问:“你怎么在这里?小钱呢?”
“她在里面喝醉了撒!”秦大江跳着脚指了指身后的酒店酒吧。“我又要看着酒吧里烂醉的她,又担心错过你回酒店。一趟一趟在酒吧和大堂之间来回走,差不多走了三百趟了。”
潘越口里说:“怎么会这样?”一边往酒吧走。
秦大江扭头就往电梯处走。潘越一把抓住他,一起拉进了酒吧——今晚要是让秦大江走了,自己可就被动了。
小酒吧里灯光昏暗,放着英文老歌,并没其他客人,两个服务员靠在吧台的角落里聊天。钱婷婷一个人趴在吧台上,一手握着啤酒杯,还在抽抽搭搭地哭。
“你怎么能让她喝酒呢?”
秦大江硬邦邦地说:“你说的,她想干吗就干吗嗦!”
潘越被堵得哑口无言,威胁说:“你要是敢离开,这次出差费用全部不报销,从你的实习工资里扣!”
断了秦大江的后路,这才走到钱婷婷身边,歪着头看着她,“哭够了没有?”
钱婷婷从看到潘越接到林洋的电话,脸上开了一朵大烟花开始,心已经破碎到感觉人生都没有意义了,又给土老帽秦大江看了笑话,越想越觉得自己失败,哭得两只眼睛像两个大红桃。她抬起头来一看到潘越,只觉得无限委屈,眼泪滚滚落下,哭着说:“你看见美女就跑了,根本不管我是专门千万里追着你来的,你无情无义!”
秦大江被潘越硬拖在这里,怀恨在心,小声跟了一句:“就是!”
潘越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再说,我是跟她谈正事去了嘛。”
“嘁!”钱婷婷和秦大江不约而同地一起发出这个声音,俩人互相看了一眼。钱婷婷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此时脸上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掉,顿时又羞又怒,一脚踢在秦大江小腿骨上:“你怎么还在这里!”
秦大江疼得叫出了声,捂着腿简直气歪了鼻子:“王八蛋还想在这里!”
潘越说:“行了行了,哭得人都难看了。你还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多少英雄才子在等着你呢!我答应你,等你嫁人的那一天,送一份厚礼给你!”
钱婷婷倏地抬起头:“你说的?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
“我没爹了。”她倔强地说,“我要你在我的婚礼上代替我爹送我出嫁,哪怕以后你成了大名人也绝不许反悔!”
潘越正色说:“那我更不会反悔了!”
秦大江站在潘越身后,哼着鼻子说:“你嫁人那天,我当服务员去端茶送水、奏乐点炮,感谢那个无知无畏的傻瓜为民除害!”
潘越劝好了难缠的钱婷婷。三个人一边走,潘越一边跟秦大江叮嘱正事:“明天上午去市政府参加电子厂改造的正式会谈,你今晚要把所有的资料整理好,做到心中有数。明天早上务必干干净净的,穿所里定做的西装,打领带,皮鞋擦亮。早上七点半到一楼吃早饭,回房间再刷个牙,八点十分市政府派车来接,在这之前你要已经等在一楼大堂了。”
潘越说一句,秦大江就“哦”了一声。
钱婷婷嗤笑说:“你到底是他老板还是他妈?”又说,“我也去!”
潘越看了一眼她的粉红运动装,严肃地说:“不行。见客户必须穿正装!”
回到房间,潘越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是男人,男人连喜欢的女人都不敢追,或者还讲个条件再追,那还算个什么男人?错过了她,也许这辈子再也遇不到让自己心跳得这么快的女人了。与其将来追悔莫及,不如现在奋力一搏!不管了!
他鼓起勇气给林洋的房间打电话:“怎么办?想你了。”
林洋无声地笑了:“你也是个大律师,这么肉麻。”
“我也觉得肉麻,可是大脑完全不受控制。我热死了。我房间的空调坏了。”
林洋扑哧一笑:“你十月里还用空调?傻啊?”
“真的没骗你,热得难受。”
这么明显的话林洋当然不会听不懂,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要我喜欢的女人。我要给我喜欢的女人幸福!”
“你将可能是透明的。”
“什么意思?”
“所有跟你沾着边的人,都有可能被查得清清楚楚。”
“我是律师,这侵犯人权。”
电话里沉默着。
潘越说:“我不怕。”
“任何情况,我将永远听家人的话。”
“我只听你的话。”
“我不会有话给你的。你将可能非常孤独,也将可能失去一切。”
潘越笑了:“这是威胁,不过我不怕。我曾经一无所有,所以我不怕失去。”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时间长得让潘越怀疑她是不是还在:“你……”
“坏蛋!”一声娇嗔,她挂掉了电话。
潘越一阵狂喜,放下电话,不顾穿着皮鞋一步跳到床上,对着镜子扬起手臂一握拳,“噢嗬!”然后跳下床,整整衣服,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房门,在走廊里又马上放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