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
在婴儿10个月左右,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在那之前,他对各种要求和周围环境刺激的反应通常是无助和无意识的。他拥有“父母”和“儿童”,但他尚未拥有选择反应和控制周围环境的能力。他也没有自理能力,无法通过自己的活动接触生活,他只能简单、被动地接受生活所给予他的一切。
但在10个月时,他开始具有运动能力。他能摆弄物体,到处爬动,摆脱无法移动的束缚。诚然,更早一些,大约8个月之时,婴儿经常哭闹,他需要大人帮助他摆脱不舒服的姿势。而到10个月时,他已经能集中注意力观察并探索玩具。格赛尔和伊尔格的研究发现,10个月的儿童会:
……喜欢玩茶杯并假装喝水。他把东西放到嘴里嚼,喜欢大肌肉动作:坐着玩,向前探身并再坐起来。他抓玩具,踢腿,从坐姿换到爬的姿势,自己试着站起来,有时还可能弯身。他开始巡视四周,最喜欢的社会活动是玩藏猫猫和亲吻,让别人扶着双手学走路,坐在地板上,以及坐在可摇晃的玩具中摇来摇去。小女孩在被逗笑时,常把头歪到一边,这是她们第一个羞怯的表情。[1]
10个月的孩子发现自己已经能够依靠自我意识和思考做一些事,这种自我实现就是“成人”的开始(见图4)。当孩子能够发现“父母”中的“教导概念”和“儿童”中的“感觉概念”与他在实际生活中所发现的不同时,“成人”信息已经开始逐渐积累。根据所收集和加工的信息,“成人”发展出一套“思考概念”。
活动孕育了“成人”的诞生,并使人在未来岁月中处于忧虑状态时恢复自信。人们会去散步帮助自己“理清思路”,散步成为缓解焦虑的一种方式。因为在“成人”中记录着这样的信息:运动有益身心,它具有的独特功能能帮助个体更清楚地认识自己的问题。
在生命的最初几年里,“成人”既脆弱又短暂,很容易因“父母”中的命令和“儿童”中的恐惧而被打倒。妈妈说:“不,不!不要碰那个水晶杯”,儿童可能马上把手缩回,并开始哭泣。但一有机会,他一定会去碰碰这些东西,看看它们到底是什么。尽管遇到重重阻挡,大多数人的“成人”都会存活下来,并随着个体的成熟而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图4 从10个月开始“成人”的逐渐出现
“成人”“主要将刺激转化成信息,并根据过去的经验加工并存档信息”。[2]“成人”与“父母”不同,“父母”以模仿的方式进行评价,并尽量适应别人的标准。“成人”与“儿童”亦不同,“儿童”会运用前逻辑思维做出草率的反应,“儿童”还会分辨不清或感觉扭曲。通过“成人”,儿童可以区分向他传授和示范的生活(“父母”),他所感受、希望和幻想的生活(“儿童”)以及与他自己所领悟的生活(“成人”)之间的差别。
“成人”就像是一部加工数据的计算机,在对三个来源的信息进行计算后做出决定,这三个来源分别是:“父母”“儿童”以及“成人”已收集或正在收集的信息(见图5)。“成人”的重要功能之一在于检查“父母”中的信息是否真实、在今天是否仍然适用,据此判断是接受还是拒绝它们;同时,“成人”也检查“儿童”,考察“儿童”中的情绪表现在今天是否仍然适用、是否过时、是否只是对陈旧的“父母”信息的反应。“成人”的目的不在于废除“父母”和“儿童”,而是让个体自由地对二者中的信息进行检验。用爱默生的话说,“成人”不应被动听的词句所妨碍,而必须检验“父母”和“儿童”中的信息是有益还是有害,例如,早年形成的“我不好”的决定就是有害的信息。
图5 “成人”从三个来源获取信息
很早的时候,“成人”就开始对“父母”中的信息进行检测。如果一个孩子发现“父母”中的绝大多数信息是可靠的,那么他会成为一个有安全感的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当一个小男孩看到心爱的小狗被大街上的汽车撞伤时,他会得出这样的结论:“马路上的汽车真的很危险”。当一个小男孩得到鲍勃回赠的玩具后,他会想:“如果我跟鲍勃分享玩具真的会更好。”当一个小女孩学会自己上厕所后,她会认定:“不把裤子尿湿真的感觉更好。”如果父母的指令符合现实情况,儿童就会通过自己的“成人”逐渐形成完整和一致的感觉。他对实践的检验得到了证实,在实践和检验中收集到的信息会帮助他构建起他所信任的一些“定律”。最初传授给他的信息支持了他的发现。
我们需要强调的是,对“父母”信息的验证并不能抹去“儿童”中“我不好”的记录,因为这是早年被强制灌输的信息。母亲认为不让3岁的约翰尼乱跑到大街上的唯一办法是打他,由于他还意识不到危险,因此妈妈体罚的后果是孩子出现了恐惧、愤怒和挫折等负面感受,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妈妈这么做是在爱他、在保护他的生命。但恐惧、愤怒和挫折被记录到“儿童”中,这些感觉不会因为长大后知道妈妈这么做有道理而随之消逝。但是,如果我们能对产生这么多“我不好”记录的最初环境给予理解,就可以帮助我们避免“我不好”的信息在今天重演。我们无法抹去过去的记录,但我们可以选择避开它们。
“成人”通过检验哪些信息有效、哪些无效来不断更新“父母”中的资料;同样地,它通过检验哪些情绪可以安全地表达出来,以更新“儿童”信息。在我们的社会里,新娘可以在婚礼上哭泣,但在婚礼之后,她却不能向她的丈夫大喊大叫。哭泣和大喊大叫都是“儿童”的情绪,“成人”需要恰当地表达这些情绪。图6解释了“成人”在更新“父母”和“儿童”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图中,“成人”中的“成人”表示已经更新了的现实信息(例如,以前我被告知太空旅行只是幻想而已,但今天我知道这已经成为事实)。
图6 “成人”的功能:对现实的检验
“成人”的另一种功能是“可能性估计”,这种功能在小的时候发展很慢,而对大多数人来讲,甚至终生都很难把握住它。儿童经常面临很多不愉快的选择(例如,不吃掉菠菜就别想吃冰激凌等),对可能性的探索得不到任何激励。不探索事物发生的可能性会造成今天许多人际沟通的失败,而未预料到的危险信号要比预料到的危险信号产生更多的“成人”衰退或延误。这与投资公司的股票自动收报机特点很相似,在那些股票交易很活跃的日子里,后者对股票行情的记录往往要比实际情况晚很多小时,有时我们把这种延误称为“计算机滞后”,传统上惯用的补救方式是“等一等”。
可能性估计的能力可以通过意识的努力得以提高。如同身体的肌肉,“成人”可以通过训练和使用得以成长,并提高效率。如果“成人”对可能发生的麻烦保持敏感性,那么一旦有问题出现,马上就能找出应对办法。
但是,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成人”会被削弱,被不恰当的情绪占据上风。“父母”“成人”和“儿童”之间的界线很脆弱,有时彼此的界线模糊不清,容易受到外来信号的影响,使我们再度体验童年时经历的无助和依赖。有时,铺天盖地的“坏消息”向“成人”涌来,使“成人”在人际交往中变得无力招架,只好充当旁观者,此时人们可能会说:“我知道我做的是不对的,但我无法控制自己”。
不现实、非理性和非“成人”的反应常见于创伤性神经官能症患者。危险或“坏消息”在同一时间内击倒了“父母”“儿童”和“成人”,“儿童”此时的反应如同小时候,会产生“不好”的感觉,并随之出现种种退行现象,此时个体觉得自己又成了弱小、无助和依赖的儿童。退行现象的最本质特点之一在于思维的阻塞,在实行锁门制度的精神病院,处处可见这种退行现象。当患者被关进病房后,他马上表现出明显的退行,这正是我反对运用“父母照顾孩子”模式治疗患者的原因,这种迎合个体心中无助的“儿童”的做法,会延误“成人”功能的恢复和重建过程。
理想的医院应该是舒适的汽车旅馆,不但有“儿童”游乐区,周围还有诊所大楼,负责设计各种活动以促进“成人”的自立。护士不穿白大褂,也不用父母的态度对待患者。相反,护士们身着便服,利用她们的技术和所接受的训练,帮助患者学会确认他们的“父母”“儿童”和“成人”的身份。
在我们的治疗小组中,每当某个成员过于情绪化时,我们就会用通俗又打动人的话对他说:为什么你不处于你的“成人”中?或者问他:“最初的相互关系是什么?”这些问题可以呼唤出他的“成人”来分析引起目前忧虑的原因,并比较当前情况与最初情况,即与儿时所体验的忧虑间是否存在相似之处。
因此,“成人”的工作包括检查旧信息、判断它们是否有效,然后重新存档以备日后之用。如果这项工作进展顺利,过去被传授的信息与现实信息间不存在冲突,那么“计算机”就转入从事更为重要的工作——创造。创造力源于“儿童”的好奇心,同时还源于“成人”。“儿童”提供了“想做”的信息,“成人”提供了“如何做”的信息。创造力最基本的要求是时间,如果“计算机”疲于应付过去的事情,它就没有时间再去开展新的工作。许多“父母”信息在检查之后变成自动化反应,使“计算机”拥有创造的自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许多决定都是自动化的反应。例如,一看到单行道上所标志的箭头,我们就会自动地约束自己不往相反的方向行驶。在做出这个决定时,我们的“计算机”并没有对高速公路的设计、交通事故死亡情况和交通路标的绘制方法等大量信息进行加工,如果生活中缺乏“父母”的教导,每件事都从头决定,那么我们的“计算机”就无暇进行创造了。
有些人认为,未经训练并且未受到约束的儿童,要比那些受到父母严格限制的儿童更有创造性。我并不以此为然,如果一个孩子因为缺少足够的信息,不得不将时间花在徒劳无功的决定上,他就没有充足的时间去探索、发现和拆装玩具。如果一个小男孩不必和母亲争论冬天出门是否要穿套鞋,他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堆雪人;如果父母允许孩子用鞋刷在自家的前厅墙壁上乱涂乱画,他在邻居家可能也会这么做,那么孩子就会面临难堪的局面,而他自己对此却毫无准备,痛苦的结果决不会给孩子带来“我好”的感觉。另外,其他一些事情也是浪费时间,如在街上与汽车进行相撞的试验后,其结果是躺在医院里缝上几针。“计算机”的时间就这么多,冲突耗费了很多时间。当父母所说的真理在“成人”看来并不正确时,这样的冲突最耗费时间。一个人若发现“父母”中的大部分内容与现实情况相符,那么这样的人创造性最高。他可以把这些有效的信息归入到“成人”中,信任它们,然后暂时忘掉它们并开始做其他的事情——如如何做风筝,如何堆一座沙土城堡,如何解微积分方程等。
但是,许多年轻人都因“父母”信息与实际生活间的冲突而耗费了大量的时间。最令他们烦恼的是,他们不理解为什么“父母”对他们有所保留。当真理来叩“父母”的大门时,“父母”说:“来吧,我们一起来讨论讨论”。有这样一个孩子,他的父亲被关在监狱里,母亲靠偷窃养家糊口,孩子的“父母”中有个强烈的记录:“永远不要相信警察!”当这个孩子后来遇到一个友善的警察时,他的“成人”对这个好心警察的所有数据进行分析,如他如何在沙地上组织球赛,如何请大家吃爆米花,他的表情如何友善,他的声音如何温和等。对这个孩子而言,冲突出现了,他在现实中所看到的与他被教导的迥然不同。“父母”告诉他的是一回事,“成人”说的又是另一回事。在他依赖父母获得安全感的那段时间里,即使这种安全感非常脆弱,他仍可能会接受父母的说法,认为警察都是坏的,偏见通常就是这样传递的。对一个孩子而言,相信谎言比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更安全。“父母”以持续性的内心对话方式威胁“儿童”,迫使“成人”放弃并停止探索冲突。因此,“警察都是坏的”在孩子心目中演变成真理,这就是“成人”的污染,我们将在第6章中对此进行探讨。
[1] Arnold Gesell and Francis L.Ilg,Infant and Child in the Culture of Today(New York:Harper,1943),pp.116-122.
[2] Berne,Transactional Analysis in Psychothera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