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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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忽然听到了无数絮絮低语,仿佛这个世界玄妙非凡的回响。

鸡舌山的山腰间原本有一片绵延的密林,而今木倒草枯,焦痕遍地,仿佛遭了天打雷劈。

角落里仅存的一片草丛忽然无风自动,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不多时,草丛里钻出了一只毛色灰白的兔子。

灰兔子先是探出一个头,如临大敌地观望了一会儿,见没有危险,这才整个身子跳出来,一蹦一跳地直奔一颗烧焦的树桩而去。它在树桩下徘徊了几圈,回忆再三,终于确定它的兔子洞真的没了,窸窣着三瓣嘴欲哭无泪。

这时,一旁的幽深洞穴中传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鬼叫:“你轻点儿!”

兔子吓了个晴天霹雳,立刻蹿了。

洞中,辛夷扯着君不器颈后的衣领,无奈道:“我还没碰着你呢。要不你自己来?”

君不器哼哼唧唧地道:“我要是能自己来,还用得着你?”

辛夷心道:“没死已经谢天谢地了,哪儿来的这么多毛病。”

是,他们没死,不仅如此,醒来之后,浑身的伤已经痊愈,半点儿口子都没留下。

要不是洞外的一片狼藉作不得假,她真要以为不过是做了一场凶险无匹的噩梦。

唯独君不器一会儿吆喝头晕,一会儿哼唧胸闷,一会儿又大叫肺要炸了,简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的。

这个人,临危不惧,遇险不乱;待到天下太平,一身顽皮赖骨又比谁都娇弱。

辛夷耐着性子,在君不器“快要断了”的后颈上来来回回审视了几遍,确定连一点儿皮都没蹭破,随即松了手。

“什么事也没有,好得很。”

君不器不依不饶,扯着衣领尽力向后瞧,恨不得后脑勺上生出双眼睛来:“果真?你看仔细没有?我怎么觉得……”

正在这时,一个翩翩的人影走了进来:“好些了吗?身上还痛不痛?”

前一刻还呼天抢地的君不器忽而正经八百起来,神采奕奕道:“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雪衣,你的灵力真厉害。”

辛夷无语望着他,要论厉害,这人脸皮之厚也不遑多让。

雪衣盈盈一笑,道:“我还要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修道之人,除魔歼邪,应该的应该的。”

辛夷心中好一阵无力,当着妖族谈“除魔歼邪”,可真是会说话。

幸好雪衣像是不甚在意,只是笑了笑,微微垂下了眼。

辛夷道:“雪野如何了?”

雪衣自怀中捧出一只小鸟,鸟儿静静躺在她掌心,睡得天昏地暗。依旧是传说中的五色翎羽,苍色爪钩,紧闭的眼睑下还覆着一双赤红的瞳仁。

只是忒小了些。

“哎哟。”君不器见状,啧啧称奇道,“我听说成年奇涂的原身‘扶摇而起,翼可蔽日’,这下倒好,成了个鹌鹑了。”

雪衣道:“雪野伤得太重,又没有存住最后一口真气,我也只能设法捕住他最后一点精魄,设个结界放在灵力里好好养着。”

辛夷道:“雪野他……不能再恢复到原本的样子了吗?”

“或许可以。”雪衣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需要很长一段时日罢了。”

“那就慢慢等着呗。”君不器有些满不在乎,道,“说到底,威风什么的都是其次,能保住命才是头等事。”

辛夷问道:“雪衣你呢?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雪衣略垂下眼帘,道:“我大概要先回一趟青丘,食人心虽说不是我的本意,但那些东西终究也是进了我口腹之中,如此罪孽,一定要回去领罚,之后再做打算吧。只是……”

她看了看两人,欲言又止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青丘有狐族先祖设下的御敌结界,非我族类不得入。眼下雪野被打回了原身,陷入长眠,鸡舌山的灵气已经败尽,戾气丛生,已经不适合静养,又不能跟着我一起回青丘。因此我想……”

辛夷当即热心道:“你放心,我们替你照顾他。”

君不器太阳穴一跳,恨铁不成钢地想,又要多管闲事!还有,怎么就“我们”了?他可没说要照顾这只不讨人喜欢的小个儿“鹌鹑”!

雪衣望着辛夷,嘴角抿出一丝笑意,轻轻点了下头:“多谢。我会尽快回来。”

她说着,托着雪野的那只手中忽然发出一阵融融的暖光,将它周身包裹了起来,渐渐化成了一只巴掌大的竹笼。

“这只竹笼上有我的流云徽,只要竹笼不毁,千山万水我也能找得到。”

君不器没有继续参与她们之间的依依惜别,站在一旁抱着剑,自顾自地冥思苦想。

那把剑在昨夜昙花一现的惊艳之后,再次偃旗息鼓成了一块死铁,严丝合缝地长回了鞘里。无论他怎么求爷爷告奶奶,也无动于衷。

想起那锋锐无匹的剑势,君不器忍不住又在剑鞘上恋恋不舍地摸了一把,心中又爱又恨——“费劲”啊“费劲”,你可真没白瞎了这个名字!

鸡舌山山道上,两人一妖分道扬镳。

上山时人强骡壮,后续有力;下山时身无长物,钱财干粮全都丢失在了山林中,现下又摊上一只人事不省的奇涂鸟,更为捉襟见肘。

好在剩下的路程已不远,辛夷与君不器稍一合计,为免夜长梦多,决定一切以赶路为先。两人回到村子,将山上经历拣重点的草草一说。村长自是千恩万谢,君不器也终于领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三钱银子。二人飞快启程,一路披星戴月,终于在这一日的黄昏时分,赶到了不名山。

山如其名。行走在山间,感受不到半丝名山峻岭那种不近人情的虚张声势,而这静好的夕晖流水之中,又分明蕴藏着一种天生天养、莫可名状的灵气。

但抛却这股灵秀不谈,辛夷觉得这地方仿佛有点不大对劲。

无论真正的仙门世家是否当如坊间传说那样层楼叠榭、琉瓦玉阶,最起码也不该是眼下所见这般的……低调。

的确是太低调了。

且不提山下的村庄,自她上山以来,半个人都没见着,活像一座野山,与她心中张袂成阴、广袖如云的想象相去甚远。

行至山腰处,方看见道旁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倚澜”两个大字,笔势起落收放之间,蕴含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飘逸灵动。

纵使辛夷尚算是见多识广,也忍不住此时的诧异,“咦”了一声——

只因这块石碑背后,竟然是一片好大的菜畦!

一名青年正拄着一柄锄头在地里干着农活,听见什么动静,抬起头来擦了把汗,一派和气地唤道:“不器。”

君不器吊儿郎当迎上去,笑容满面道:“大师兄,又在松土呢?”

大师兄?松土?

辛夷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她本以为,仙人们都该是凭虚御风,来去缥缈,自然都是不事生产的。怎么原来仙门子弟,竟如此事必躬亲、不拘一格吗?

那位大师兄此刻正犹如寡居老妇乍见归家的游子,把君不器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才放下心来,憨厚地笑道:“好好好,没有饿瘦。回来得正好,前几天师父带回来两块酥油,我专门留了一些给你烙甜饼……哎,这位是?”

君不器飞快瞥了辛夷一眼,含糊道:“这个……回头跟你细说。师父呢?”

甜饼大师兄指向身后:“在竹舍。”说罢,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守了一天了,你小心点。”

辛夷揣着满腹的惊疑不定,跟在君不器身后拾级而上,又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好似天造地就的一把巨斧生生把山头削平了一块,一眼望去坦坦荡荡。这片坦荡中,坐落着两排名副其实的竹舍。

若说是个玄门宗派,倒不如说更像个建在山间的农庄。

那些竹舍有新有旧,有大有小,彼此之间制式相仿,仿佛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若看得稍仔细些,还是能发现一些细微的差别。譬如有的品相精致,五脏俱全,檐角下还坠着一只小巧的风铃;有的则粗糙得多,只能勉强算个窝棚。

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就蹲在一间低矮的窝棚前,脖子微微前探,背部紧绷,透着十二分的全神贯注。

君不器在几步外停住,干干脆脆地冲这背影叫了声:“师父。”

辛夷心头一颤,眼前这位,莫非就是她梦寐以求想得之一见的仙人?

君不器话音未落,那人突然厉喝道:“噤声!”

辛夷闻言,心底却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拜服。这一路的遭遇已经够离奇的了,上山后的所见所闻却更加令她心惊胆战。

眼前的这位,即便是疾言厉色,却好歹符合些她心中世外高人的形象定位,令她莫名生出一分向往。

正在此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咕咕哒”。

那是……鸡叫吗?

辛夷眼睁睁看着一团黄扑扑的影子“腾”的一下从窝棚中飞了出来,一路欢脱地扑棱着翅膀,果然是只再正宗不过的芦花鸡!

仙人回过身来,竟是一张没有什么年纪的脸,手里托着两枚新鲜出炉的鸡蛋,喜笑颜开道:“回来了?小黄出息了,竟然一回下了两个蛋,一会儿记得多喂小米。”

辛夷直愣愣地望着仙人高高挽起的衣袖、犹沾着点儿鸡屎的土鸡蛋,只觉得天旋地转,脑浆一时风起云涌,似乎马上要从天灵盖破顶而出了。

苍天啊,这究竟是个什么门派?菜园派?!

仙人向僵在原地的辛夷瞟了一眼,微微一怔,但这神情只在脸上停了一瞬,他便转过了头,对君不器道:“你又给为师惹了什么祸?”

君不器干笑几声,嘴里含糊得像含了块棉花:“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祸……”

辛夷正陷入了激烈的天人交战之中,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乍看上去像是个并无异议的样子。

“哦?既如此,远来即是客,用了饭再讲也不迟。”仙人招了招手,示意君不器过去,把那两枚鸡蛋往他手里一递,道,“去,告诉你大师兄,晚饭多加一道蛋花汤。”

辛夷顺理成章成了倚澜派的座上宾。不过一时半刻,已经把倚澜派满门摸了个大概。

说是满门,其实也不过三个人。

掌门复姓公冶,单名一个白字。辛夷甫入山门时,被那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的震惊冲昏了头脑,此刻方静下心来仔细端详,发觉他样貌也不过三十出头,换下了那一身沾泥带尘的麻衣,齐头整脸,容色端正,眉宇间仿佛真有几分浮光掠影似的仙气。

座下两名弟子——首徒陆明泉,也就是山腰松土的那位“甜饼”大师兄;次徒君不器更不必说,这一路的摸爬滚打已经混得够熟的了。

面前这三人坐成一排,说是师徒,倒不如说是长兄幼弟更为贴切。

及至慢条斯理吃完这顿饭,已是暮色四合。撤了碗筷,陆明泉就手脚麻利地开始煮水烹茶,一刻也闲不住,像极了一位尽职尽责的管家婆。

君不器站在堂下,事无巨细地将与辛夷之间的恩怨讲了一遍。

公冶白捧着一盏茶碗正襟危坐,面上却始终一派波澜不惊,仿佛已经习惯了替君不器收拾烂摊子,只在君不器说到“欠了点银子”时敏锐地一挑眉梢,追问道:“欠了多少?”

君不器干笑两声,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钻出来的,低得像蚊子哼哼:“三千。”

“三钱?”公冶白额角一跳,先是瞪了君不器一眼,忍着那一阵割肉似的心痛,且温和且从容道,“辛姑娘,劣徒轻浮不驯,在下亦有教习不严之过。姑娘若有何要求,本门自当全力承担。无论如何,这三钱银子一定赔给姑娘。”

辛夷同样且温和且从容地答道:“仙长,您听错了。是三千,三千两银子。”

公冶白:“……”

他突然觉得,适时清理门户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君不器见公冶白脸色忽红忽白,颈后顿时一阵汗毛倒竖,赶紧道:“不过我们已经谈妥了,只要师父帮着看她命格里究竟出了什么差错,这账就一笔勾销。”

他那倒霉师父听了这话,面上又是变了几变,终于恢复了几分人色。

“这个不难。”公冶白似乎急着要了却这桩盘扯不清的债务,当即放下茶盏,从袖中摸出了两枚小小的状如新月的法器。

这对法器与庙宇中所见的筊杯有些相似,不知用什么材质制成,通体赭色,附着斑斑的锈迹,像是件古物。

他抬起眼望见辛夷,脸上忽又露出犹豫之色。有那么一瞬间,辛夷竟从他那神色瞧出了一丝恐惧,似乎他接下来所要做的事,不异于裂石补天那般艰难。

辛夷小心翼翼试问道:“仙长,是不是还要准备些什么?”

公冶白没有应声,过了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仿佛方才心中那份踯躅不定的顾虑,又被自己否定了。

“不必。”公冶白说罢,方才想起什么似的,对守在一旁神色各异的两名徒弟道,“哦,你们先出去。”

君不器一愣。

从前村民若有什么丢牛少粮之事,都会上山来求师父卜一卦。每一回他都在旁饶有兴趣地看戏,兴起时还要在一旁鼓掌叫好,师父也不曾管过他。

但这或许是公冶白头一次卜这么正经的卦,大概也紧张得很,又是自己惹出来的事,君不器也就一反常态没有多嘴多舌,跟着陆明泉乖乖退了出去,还十分自觉地带上了门。

公冶白将手掌轻轻向上一托:“去。”

两枚仙器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忽然莹莹地亮了起来,自行浮至半空,晃晃悠悠地围着辛夷转了两圈,在她额前轻轻地碰了一下。

而后成双捉对地在空中浮沉几次,便随着公冶白的咒语飞快旋转起来。

辛夷死死盯着这对于她至关重要的“筊杯”,起先还勉强能看清它们飞行的轨迹,到后来眼中就只剩一团残影。

这团残影在她眼中渐渐成了一片漆黑,她的手脚渐渐麻木,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的一股气被什么从天灵盖抽了出去,新墨入砚一般汇入了那片黑暗。她忽然听到了无数絮絮低语,仿佛这个世界玄妙非凡的回响。

下一刻,却被一股大力狠狠弹开。

辛夷眼前一花,那些低沉的絮语转瞬而逝,她发现那两枚“筊杯”竟然双双竖了起来,紧接着发出了一阵剧烈的战栗,甚至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呜咽,仿佛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

随即,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快速旋转骤然停止,两枚法器从空中掉了下来,砰砰两声,惊鸟归巢一般直挺挺戳进了桌面。

公冶白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那一身山崩于前而不变的淡然不知何时已收敛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凝重得近乎肃穆。

从小到大,辛夷见过的算命先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些人里头有测字的,有摸骨的,有使罗盘的,有排铜钱的,自然也有用筊杯的。

虽说凡夫俗子混吃骗喝的把戏不可与仙门灵物相提并论,但她也从未见过这种竖起来的情形,心中一时七上八下,弱弱地问道:“仙长,我的命格……当真有什么问题吗?”

公冶白万分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他在一片诡异的宁静里,缓缓开口,道:“恕我唐突,姑娘今年,可有十七了?”

辛夷一怔,忙点头道:“确是十七。”

“果然……”公冶白望着她,脸上忽而出现了一种近似悲悯的神情,“魂魄不全,短寿易夭,只怕……活不过双十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