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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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梅子黄时雨

铜门环在青灰墙面上叩出沉闷的回响,指纹还留在执柄雕着忍冬花纹的黄铜锁眼上。瓦檐往下垂着绿茸茸的苔条,像谁藏了多年的心事渗出潮湿的菌丝。我抱紧泛着桐油味的红漆木盒倒退两步,恍惚间看到巷弄漂浮的白梅残瓣里,浮现出父亲终夜伏案的枯瘦背影。

送快递的板车在石板路上轧出连绵的水声。“半月前送来的,寄件人空白咧。“裹着雨披的汉子把单据拍在门板上,摇铃声惊碎檐角珠帘般的雨串。巷子深处忽然传来梆子声,一声叠着一声绞住人喉咙。

木盒中央嵌着面三寸见方的铜镜,镜面却刻着十二个细密刻度。手指触到雕满篆文的侧边,第八章刻度突然泛起锈红色。雨水顺着天井里的老桂花树流进来,混着几点暗红坠落在镜中,晕开一个支离破碎的——

忽然有东西叩门。连绵三声。

铜镜滑到我膝头,暗格里飘出张泛黄照片。七岁的我穿着红绸袄站在家祠阶前,背后开着大团大团的木香花,石柱旁分明还有片素白衣角。可我从不记得那天有人在侧。

我掏出手机点进紫金山天文台的实时气象图。卫星云图上的螺旋雨带正在城市上空凝成某个怪异图案——像个低眉垂首的人侧身徘徊,层层雨幕汇成她发髻散落的丝绦。

这时梆子声再次撕裂雨帘。十二下短促,十三下绵长。暗红顺着铜镜第八刻度漫过童年照,突然浸透了整张老照片。我抓起木盒冲上阁楼,布满霉斑的樟木箱底果然压着本硬皮账簿。

「壬辰年五月初六戌时三刻,铜镜停走。」父亲的字迹被雨水润开,最后一笔拖坠出蜿蜒的墨迹,像谁逃亡路上跌落的血痕。账簿夹层里掉出半枚断梳,温润的羊脂玉齿缝间缠绕着几缕灰白发丝。

突然听见楼下有人轻笑。

我僵立在堆满古籍的木梯转角,手机屏保的照片正诡异地扭曲。穿月白衫子的女人正从童年影像里缓缓转身,石榴裙裾下渗出暗红,沿着铜镜十二个刻度流淌成诡异的年轮。

窗棂上残存的五色窗花突然绽开流苏般的菌丝,而那个被我锁进玻璃展柜的漆盒,此刻正端端正正摆在天井的青石案上。铜镜表面翻涌的血雾里,映出父亲临终前塞给我族谱时突突跳动的眼皮。

雨声渐急如裂帛,我反锁上所有门窗。掌心被梳齿硌出月牙状的血痕,与旧照中白衣女子递来的玉梳齿纹分毫不差。某间老屋轰然坍塌的巨响中,梆子声骤然贴在后颈响起——

「该换你守永宁巷的雨了。」

四更天的雨丝突然悉数倒悬于空。

铜镜里的血痕沿着第八刻度渗到桌沿,在酸枝木上泅出个工整的「八」字。梆子声从四面院墙里生长出来,那些雨珠竟似被无形丝线穿作人形珠帘,吊垂着朝我围拢。

最后一道门闩自行脱落时,忽然望见母亲临终前绣的缠枝莲帐缦无风自动。藏在针脚里的石青丝线骤然绷断,露出反面密密麻麻的符咒——这根本不是莲花,分明是脊椎骨节盘错的鬼纹。

指尖被铜镜豁口划破的刹那,老宅所有门窗同时震颤。青砖缝里九年前渗进的煤油气味汹涌翻腾,隔着雨幕望见街口浮起织金妆蟒的轿影,轿帘垂落的流苏下露出羊脂玉梳的碎齿。

我突然记起七岁那年见过的月亮。

那夜永宁巷暴雨如注,十二枚铜钉封印的棺材突然在宗祠现世。祖父站在淹没脚踝的雨水里喃喃「阿宁的时辰到了」,戴着银项圈的小女孩悬在房梁下,石榴裙摆绽开十八道血褶。

青石板上的倒影突然破碎。

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幽影从铜镜里爬出,湿漉漉的长发缠住我手腕。她的罗裙暗纹竟是十三个太极阴阳鱼,每个卦象都嵌着我的生辰八字。天井桂花树轰然倒塌的瞬间,我忽然看清女人腕间的烧蓝镯子——和母亲下葬时戴的一模一样。

手机屏幕诡异地亮起来。本地论坛里有篇2011年的旧帖:「永宁巷百年雨煞今日重现,气象站录得水银柱逆流奇观」。照片里层层叠叠的裹尸布悬挂在老宅门廊,所有的褶皱都恰好对应铜镜十二刻度。

梆子声突然在耳后炸响。

整条巷弄的雨水开始逆流,枯死的泡桐树渗出琥珀色树脂。暗红铜镜浮到半空,镜面倒映出八张面容相似的脸。从马尾辫垂髫到白发老妪,每个人都捧着沾血的玉梳,透过不同年代的雨帘看向我。

腹稿本里的速写突然活了。那个永远站在童年相片阴影处的白衣女子,此刻正踩着棺盖改制的门槛,指尖垂落三条灰白菌丝。每触碰一处刻度,对应的窗棂便显现裂帛状年轮。

「九年前我封在第八阙,如今该你补全第九环了。」她的声音混着石臼捣药的闷响,我看见自己的发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月光灰。

虚空里浮出成串红绳铜钱,像道诡谲的算盘笼罩老宅。铜镜背面蚀刻的「癸巳年芒种」突然溅出血珠,而父亲账簿最后一页的墨痕,正与镜面锈迹完美重叠。

阁楼地砖下传出细碎的数数声:「七...八...九...」

雨声中炸开惊雷,二十六根蓍草穿透瓦片扎进案几。木香花从地板裂缝疯涌而出,每一朵花心都含着半凝固的血块。当白衣女子甩出三道腐烂的黄历纸时,我终于认出她颈间麒麟锁的纹样——与被拐小姑满月照里的一模一样。

「时辰到了。」她突然伸手叩击铜镜第九刻度。

老宅所有的铜制器物同时共振。母亲缝纫机轧出年份交错的日期,父亲的手表在骨灰盒里逆向旋转。风雨中传来万蝉齐鸣的尖啸,我的指甲正逐渐长出梅花状铜锈。

飘落的黄历在青砖上排列成北斗阵。乙未年四月十六,丙申年五月初三,戊戌年腊月廿二——这些看似随机的日期,每隔二十八载便会重叠在铜镜十二阙的噩梦里。

掌心突然炙痛难当。嫁妆盒里的丝帛泛出尸斑似的暗纹,绣着百年前永宁巷布局图。标注着「活人桩」的九处宅邸,与我家族九代长女闺阁完全重合。

雨幕裂开蛛网状缺口时,十七盏河灯漂浮在天井倒影里。每盏灯芯都烧着不同的遗物:祖父的烟斗、祖母的银锁、小姑的藤球...最后一盏映着八岁那年我被雨水冲走的红头绳。

白衣女子忽然用玉梳刺破眉心,甩出的血珠化作铜镜第十刻度。整条永宁巷的时空开始疯狂交错,我看见不同年代的家人们在雨巷里重复相遇、相杀与消逝,每个人的腕间都缠着褪色的守宫砂。

地窖深处传来夯土声,二十四节气对应的铜钉正悬空震颤。当卯时三刻的晨光被血月吞噬时,我终于明白铜镜背后篆文「同尘」的真意——所有被困在雨煞中的魂灵,都在等待新的守镜人续刻年轮。

梆子声化作枷锁套上脖颈的刹那,木盒里的童年照突然浮现出第九道刻痕。铜镜表面的血迹正与我腕间血管产生共鸣,而白衣女人破碎的瞳孔里,倒映着未来无数个我与她重叠的镜像。

梅雨浸透最后一叠黄表纸时,我对着铜镜划开掌心。血珠渗入第九刻度的瞬间,整条永宁巷发出朽木断裂的呻吟。无数镜中倒影向我伸出枯手,而我终于看清她们眼尾都生着与母亲相同的朱砂痣。

「九妹,来撑伞吧。」数十道声音在雨帘中合鸣时,我的青丝正一寸寸染成霜雪。远处打更人敲出二十八响梆声,月白衣角垂落成新的帘幕,将永宁巷锁进又一场轮回的雨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