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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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米兰特之雪

给埃尔内斯托·沃尔肯宁
(安特卫普,1908—波哥大,1983)


以纪念他光明无翳的友情,
和令人难以忘怀的教导。

每位渔人只做该做的,

为自己捕着鱼,

那个人在缩紧的网里,拾起

他的悲伤里的纷杂鱼苗,

这一位慌张地捞起

各种疾病的淤泥般的底;

另一人打开鱼笼

迎接胁迫他的绝望;

还有一人沿着堤岸捡起

他的不安的残迹。

——

埃米尔·维尔哈伦埃米尔·维尔哈伦(Émile Verhaeren,1855—1916),比利时法语诗人,剧作家。(本书脚注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渔人》

那时,我以为自己已看过了瞭望员马克洛尔的所有文章、信件、资料、叙述和回忆录,知道我对他人生故事感兴趣的朋友们也已找尽了关于他落魄流浪轨迹的文字记录,但生命的偶然还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为我留存了一个饶有趣味的惊喜。

在巴塞罗那的哥特区漫步总能带给我一些隐秘的快乐,快乐之一便是逛二手书店。在我看来,那里藏有最好的书籍,且书店的主人们仍旧保留着敏锐的察觉力、令人心怡的直觉,还有那种默默无声的无所不知,这些都是真正的书贩应有的美德,可惜的是,这一类人正在世间快速消失。一天,我走入了波提耶街的深处,随即被一家古旧书店的玻璃窗吸引住了。那家书店虽然经常关门,但却总能为贪婪的收藏家们奉上非同一般的珍本。那一天,它的门是开着的。我带着热忱走了进去,仿佛走入的是一座正举办某种失落仪式的庙宇。店中的年轻人有西班牙东部犹太人的浓黑胡子和象牙白的脸庞,清亮的黑色眼睛在稍稍惊讶的表情间恍惚了一瞬。他正在混乱的书堆和用旧时纤体字标示分类的大量地图后面招呼顾客,所以只是微微朝我一笑,随后便如一位传统的好书贩,任我在书架间四处探寻起来,尽力不做任何打扰。在取下了几本想买的书后,我忽然看到了P. 拉蒙德某本书的极美的版本,由紫色的皮料装订而成,这本书我已经找了很多年,仅看书名便可知其质量——《巴黎城市首脑针对奥尔良公爵路易一世刺杀案的调查研究》,1865年由法国国立文献学校编辑出版。事实上,我很久前便已放弃了找到它的希望,多年的等待终于得到了突如其来的幸运补偿。我拿着书,没有翻开,径直去问大胡子年轻人书的价格。他说出那数字时,语气果断、坚决、不容置疑,与他高傲的犹太教友会的气质十分相符。我没有犹豫就付了钱,买下了这本以及先前挑中的其他几本书,随即离开了书店,想要独自享受自己的收获,在有拉蒙·贝伦格尔三世雕像的小广场的长凳上悠闲惬意地品味那些文字。翻过书页,我发现封底内侧有一个宽口袋,本来是用作放置地图和家谱的,想必那些资料可以很好地补充拉蒙德教授丰富有趣的文本。在口袋中,我找到了大量的纸张,大部分是粉红、明黄和天蓝的,像是商用发票,格式类似于账簿。仔细看过,我才发觉,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小的字,由紫色铅笔写出的笔画在我看来有些颤抖、激动,有些部分还染着这些拥挤文字的作者为了固色而留下的口水痕迹。正反面虽然都写了东西,但却在极力避免压到纸张原本印刷的字迹。我得出了结论,那些纸的确是各类商业用纸。就在那时,一句话忽然跃到了我的眼前,让我顿时忘记了法国历史学家对那起奸猾的凶杀案——受勃艮第公爵“无畏者约翰”指使,谋杀查理六世之弟奥尔良公爵路易一世一案——的严谨调查。在最后一页纸的最下方,有一行绿色墨水写成的字,字迹相对沉稳坚定:“瞭望员马克洛尔写于溯苏兰朵河而上时。期望某日能交给芙洛尔·埃斯特维兹,无论她身处何方。佛兰德斯酒店,安特卫普。”我们的人物用同一支铅笔在书页间画了许多下划线,标了许多注释,显然,作者很珍视此书,他怕手稿遗失,才将它们放入了封底那个用来保存重要学术资料的口袋。

在鸽子不断往马略卡岛征服者——熙德女婿的高贵身躯上泼洒着秽物的同时,我开始阅读那些杂乱的纸张,上面的文字以日记形式呈现,是瞭望员沿某条河——有许多这样的河顺山而下,渐渐消失在无垠雨林的幽森植物间——逆流前行时诉说的他的不幸、回忆、思考、梦境及幻想。一些段落的字迹相对扎实稳重,显而易见,字迹颤抖的罪魁祸首是他那条船上震动的马达,我原以为,字写不好是因为发烧,在那种气候中,这类疾病很容易患上,并且常常无药可医。

瞭望员的这本日记,和许多他记录下来,作为他偶然命运的见证的其他东西一样,拥有无法界定的混合文体:有对无意义琐碎日常的叙述,也有对深奥戒律——那些应该算作他的人生哲学——的列举。试图对它进行仔细的校对是纯粹的愚蠢行为,因为这几乎无益于他记录这趟旅行中日复一日经历的原本目的——旅途单调又无用,或许这类定时的写作可以让他得到些许消遣。

此外,我也认为,将一个休息站的名字作为这本日记的题目是格外公允的,因为在那里,马克洛尔得到了相对的平静和芙洛尔·埃斯特维兹的照顾,她是休息站的老板,是最能理解他的人,也是最能分享他离经叛道的梦境维度和他纠结而炽热的存在的人。

我想,对于瞭望员日记的读者来说,或许,得到一些马克洛尔的其他消息——这些消息或多或少与他在日记中提到的人或事有关——也是有趣的事。因此,在书的最后,我收集了一些关于我们主人公的记述,这些文字在之前的一些出版物上发表过,但我认为,其实把它们放在这里才最合适。

马克洛尔日记

3月15日

先前手上的资料告诉我,这条河的大部分河段都可以航行,船一直能开到山脉脚下。显然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在一条有平板龙骨的船上,柴油马达正带着哮喘般的固执奋力地推它逆水前行。船头有几根铁杆支起的帆布凉棚,杆上系着吊床,左舷两张,右舷两张。船身中央铺着棕榈叶,以防金属板散出的热把人烫伤,其他乘客上船时,会聚在那里,他们的脚步声会在底舱的空洞中响起,散出鬼魅怪诞的回音。水流任性来去,河里会忽然堆起过会儿便会消失的沙石浅滩,大家需要不时停下,让搁浅在滩上的船抬升起来。我们两个从西班牙港上船的旅客占了四张吊床中的两张,其余的两张分别属于机械师和领航员。船长睡在船头五颜六色的海滩遮阳伞下,并会随太阳的轨迹变化不断调整阳伞的位置。他不时抿上几口酒,用这种聪明的方式保持着半醉半醒,永不脱离微醺状态,让愉悦和从来不曾彻底打败他的迷倦困意一直交织延续。他的命令和航程没有任何关系,总是惹人生出愤怒的困惑:“打起精神来!当心这阵小风!拼命苦干,赶走黑暗!河水是我们的!烧掉水砣!”白天这样,大半个夜晚也是如此。机械师和领航员对此完全不予理会,然而那一串串的命令却以某种方式保持着他们的清醒与警惕,向两人传递着必要的熟练与机敏,使小船得以避开苏兰朵河中不断出现的陷阱。机械师是个印第安人,沉默寡言到可以说他是个哑巴,只偶尔会和船长用难以翻译的混杂的语言交流一下。他赤裸上身,光脚行走。一条浸满皮肤油脂的牛仔裤绑在光洁圆挺的肚皮下,肚脐疝气鼓出来,随它主人维持马达运转时的用力与放松而膨大和缩小。很显然,机械师与马达之间是一种变体变体论(transubstanciación),基督教神学名词,指圣餐礼所用的饼与酒经过祝福在实体上变成基督的肉与血。关系,二者不分彼此,一起朝同一个方向努力:让船前行。领航员属于那种拥有无穷拟态能力的生物,他的脸、表情、声音,以及其他所有个人特征都达到了完美的“不存在”的状态,从来都不曾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他的双眼离鼻梁很近,我只能通过回忆《小杜丽》中阴险的里戈——布兰多先生的样子来记起他的形象。然而,二者之间这样难以抹除的联系也没能维持多久,我一观察他,狄更斯笔下的人物便会消散无踪。他着实是个怪胎。我的旅伴待在帆布棚下的阴凉里,是个金发大个子,说话时嘴里咀嚼的带斯拉夫口音的词语几乎让人无法解译。他很安静,不停地抽着机械师以夸张价格卖给他的臭烟。据我所知,他应该和我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一个加工木材的工厂,那里的木材要沿着这条河道被运下去,按理说将由我来负责它的运输。工厂这个词会惹来船员们的笑话,这让我很不愉快,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种含糊的犹疑里,无依无靠。夜里为我们照明的是一盏科尔曼煤油灯,大个儿的昆虫会扑棱棱地撞上去,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都有,有时会让我觉得那是哪个人出于难以解释的教学目的所组织的展示活动。我会在白炽灯灯丝的光亮下读书,一直读到困意仿佛突然下药似的把我放倒。在沉入势不可挡的梦境之前,奥尔良公爵的轻浮鲁莽会占据我的一小段时间。马达的节奏在不断变化,这让我们很不踏实,很怕它哪一刻突然停止运转,永远不能再发动。水流愈发任性,愈发难以驾驭了。这一切都很荒谬,我也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爬上船做这艰难的工作。每次旅程的开始都会这样。之后,冷漠会带着恩惠到来,解决掉一切问题。我正焦渴地等待它。

3月18日

我已经担心了一会儿的事情发生了:螺旋桨撞上了河底的树根,桨叶依托的桨轴被撞歪了。它震动的声响让人十分紧张。我们不得不停靠在一片河岸沙地旁,那里弥漫着腐烂植物颇具穿透力的齁甜味道。他们在昏沉的热气中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几个小时,之后,我终于说服了船长,只要给桨轴加热,便可以把它掰正过来。一片蚊子云停在了我们上方。幸运的是,我们对这类虫灾有免疫力,只有金发大个子除外,他遭受着众蚊攻击,目光里流露出克制的愠怒,仿佛不知道自己所忍受的折磨到底从何而来。

暮色降临时,出现了一家土著人,男人、女人、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还有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孩。都全身赤裸。他们待在那儿望着火堆,眼里头是爬行动物的冷淡。男人和女人都美得无瑕。他的肩膀很宽,臂膀与腿部活动起来有些迟缓,但也因此更凸显出他身材比例的和谐。女人的身高与男人相仿,胸脯丰满而坚实,大腿尽头是紧致且优美浑圆的臀部。一层轻薄的脂肪裹住他们的全身,隐去了关节的棱角。两人的头发都剪成头盔形,用某种植物的提取物染得乌黑、油亮、硬挺,在余晖下散着光泽。他们用没人能听懂的语言问了几个问题。两人的牙齿被锉过,尖尖的,声音溜出来,像瞌睡的鸟儿发出的低哑咕咕声。入夜时,我们矫正了桨轴,但要等第二天才能装上。印第安人在河边抓了些鱼,去河滩的一角吃了起来。他们用稚嫩的声音窃窃私语,一直持续到天明。我看书看到有了困意。夜里还是一样热,躺在吊床上,我长久地想着奥尔良公爵的冒失狂妄,还有其余一些将在他的旁支男性后代家族成员身上重复的品格,他们虽然来自不同分支,但却都具有背信弃义的倾向,喜欢风流冒险,享受党恶朋奸的丑恶趣味,对金钱贪婪无厌,对他人永远不忠。着实应该思考一下,为什么时至今日,这些出身迥异的王公贵族仍旧不可避免地出现上述恒久不变的行为举止。水拍着平直的金属船底,汩汩响着,很单调,又出于某种难以捉摸的原因,很能给人安慰。

3月21日

土著一家在第二天清晨上了船。我们在水下奋力安装螺旋桨时,他们一直站在棕榈叶地板上。一整天,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男人和女人身体上都没有毛发。她的私处裸露在外,仿佛一颗刚刚裂开的果实,他的阴茎也赤裸着,包皮很长,垂到尖尖的顶端。可以说像一只角,或一株飞燕草,一种完全与性无关的东西,不包含任何情色含义。有时候,他们会笑一下,尖尖的牙齿一露,那微笑便会失去所有亲切的感觉,甚至连和平共处的气息也都失去了。

领航员和我说,在这个地方,印第安人搭白人的船走一程是很常见的事。他们通常不会做任何解释,也从来不说在哪里下船。某一天,他们会像当初出现时那样消失。这些人性格和善,从来不拿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但也不会与其他乘客分享自己的食物。他们会吃些草叶、生鱼还有爬行动物的生肉。有一些上船时会背着箭,箭头在毒液里浸过,他们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如何制作这种致命毒药。

当天晚上,我睡得正沉,突然有一种气味侵入了我的身体,像腐烂的淤泥,也像发情的蛇,那是一种愈发强烈、浓郁、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我睁开了眼睛。印第安女人正盯着我看,她的微笑里不怀好意,有食肉动物的气息,同时又包裹着一种令人反感的天真。她把手放在我的阴部,开始抚摸。随后又躺在了我的身旁。在进入她时,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索然无味的蜡,它没有丝毫抵抗,带着一种植物般的静止的安详,任我去做我在做的事。那种叫醒我的气味越来越浓,因为那具瘫软的身体正往我身上贴得越来越近,它的触感无法让我联想到任何女性色彩的体貌。一种抑制不住的恶心在我身体里不断膨大。我草草结束了,在完成前差一点就需要撤下身子去呕吐。她安静地走了。也是在那会儿,在斯拉夫人的吊床上,印第安男人缠住了他的身体,一边进入他,一边发出低微的呻吟,仿佛面临危险的鸟发出的尖细哀鸣。随后,大个子也进入了对方,印第安人继续着他毫无人类特征的低吟。我走到船头,尽力清洗了一下自己,想去掉黏在身体上的那层腐烂沼泽的恶臭。我终于吐了出来,轻松了。不过,直到现在,还不时会有腐臭的气味突然飘进鼻子,恐怕它还会追随我很长时间吧。

他们还在那儿,站在船中央,呆呆地望着一片片树冠,不停咀嚼着他们的食物——类似香叶的叶片与他们凭借出色技艺捕来的鱼或蜥蜴的混合物。斯拉夫人昨晚把印第安女人带上了他的吊床,今早却又和他拥在怀中的印第安男人一同醒来。船长把他们分开了,倒不是因为那臭味,而是因为,如他用含糊的话语解释的那样,其他船员可能会效仿,这一定会给船队带来危险的麻烦。他还补充说,旅途漫长,对那些并非出生于此地的人来说,雨林拥有他们难以控制的强大力量,可以影响他们的行为。它会让他们暴躁,将他们置于不免危险的谵妄里。斯拉夫人嘟嘟囔囔地解释了几句,我没能明白,他在喝过一杯领航员递的咖啡之后,又平静地回到了吊床上,我有些怀疑他们从前就相识。我不相信大个子的顺从温驯,从他的眼里,有时会探出倦怠的暗影和悲伤的疯癫。

3月24日

我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林间水域。多日之后,蓝天终于在上方现身,云朵正带着仁慈的迟缓轻轻移开。热意随之愈渐强烈,它令人压抑的浓度在高大林木的青绿树冠下、在绵延不断的荫翳中,将闷热变成了顽固无情、慢慢啃噬我们却又不至于让我们窒息的存在。马达的噪声溶解在天空,船向前走着,让人察觉不到它逆流而上的绝望抗争。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在我内心驻扎下来。不难看出,其他人也放松了许多。只是,在远处的视野尽头,阴暗树墙的轮廓已渐渐明晰,几小时内,它就会将我们吞没。

这样充满阳光的平和间隙以及相对的静寂能帮我好好审视那些推动自己踏上这趟旅程的原因。第一次听到木材的事是在“阿尔米兰特之雪”,芙洛尔·埃斯特维兹那家开在安第斯山上的休息站。那时,我已经和她一起住了几个月了——之前被三角洲雨林里某种有毒的蚊虫咬了腿,我一直在她那里休养。芙洛尔照顾着我,她的亲切有些疏离,但很坚定。晚上,我们会做爱,我的废腿自然有些碍事,但那爱欲的释放里也饱含着拯救和解脱的意味,让两人都卸下了各自背负的沉重包袱,脱离了来自过去的不幸。关于芙洛尔的休息站和我在荒原地区的日子,我想在此前的书写中都已有所提及。一天,一位亲自驾卡车的货运老板路过了那里,车上载着他在平原上买的一群牛。就是他告诉了我们木材的事,说雨林尽头有一家木材加工厂,从苏兰朵河顺流而下,可以在大河两岸正在建造的数个军事据点把木材高价卖出去。伤口愈合后,我就带着芙洛尔给的钱,下山去了雨林,心里却总是怀疑这趟旅程里藏着某些让人不踏实的地方。山上很冷,雪不断地下,仿佛列队的悔罪者穿行在低矮而茂密的灌木丛间,让我迫切地想将自己埋入低地平原炽热的天气里。我原本还有份没签的合同,合同要求我随一艘挂突尼斯国旗的货船去安特卫普,并对船只做一些改装,将它变为运送香蕉树的船只。我把合同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给了些笨拙的解释,应该也骗过了那些老板,他们都是我在其他艰难旅途中认识的老朋友、老伙伴了,也许有一天,那些故事也会值得人回忆。

登上这艘船时,我曾提起那座林间空地上的木材加工厂,但却没有人能说出它的精确位置。他们甚至都不确定它是否存在。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在我身上:奔赴的行程总是谜一般不确定,总是经受着随意变更的厄运。现在,我在这里,像个偏执狂般逆流而上,心里却早已知晓,自己终将遇上些什么事,把一切都叫停。雨林里,没有任何东西在等我,那儿鬣蜥洞般的气候让我很难受,也很悲伤。远离大海,没有女人,说着一种愚蠢的语言。然而此时此刻,我亲爱的阿卜杜尔·巴舒尔应该还在等着我,想着或许我已经死去。我曾和这位伙伴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岸边度过了那么多个夜晚,两人的那些在瓦伦西亚和土伦轻松发大财的美梦实在令人难忘。从生命初始,我便一次又一次地落入泥沼,做出错误的决定,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让我万分不解却又极度着迷,这些没有出口的小路合而为一,组成了关于我的生命、我的存在的故事。对幸福的热望不断被背叛,日复一日地偏航,最终总是汇入注定的一次又一次的惨痛失败,在生命最深、最确实之处,我一直都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不断渴求那些溃败,我对幸福的热望原本是可以被满足的。但有谁能明白这一点呢?阴郁的丛莽埋伏在前方,我们就要再次进入它的绿色隧道。已经能闻到那种气味了,闻着像厄运,也像恶心的温热坟墓。

3月27日

今天早上,我们在一座被军队占领的村落旁靠了岸,卸下了几桶杀虫剂,印第安人下了船。我在那儿得知,我的吊床邻居叫伊瓦尔。印第安夫妇在岸上向他道别,唧唧啾啾地叫着“伊瓦尔,伊瓦尔”,他则报之以新教牧师的温柔甜笑。夜幕降临,我们在吊床上躺下,没有点科尔曼煤油灯,怕招蚊虫,我用德语问他是哪儿的人,他回答我说派尔努,在爱沙尼亚。我们聊到了很晚,分享了许多回忆和经验,最后发现说起的很多地方两个人都熟悉。这样的事常常发生,语言顷刻间便能暴露出一个人的真实模样,并截然不同于我们之前对他的想象。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极端刚硬、理智、冷静,对自己的同类抱有绝对的鄙视,他用某些方式为这种轻蔑罩上了面具,却又会第一个跳出来揭露自己的虚伪行径。他十分谨慎。关于与印第安夫妇的风流之事,他所想所说的完全是玩世不恭的冰冷叙述,让人感觉他不仅已脱离了俗世羞耻和社会伦常,更脱离了人类最简单基本的温情。他说他也去木材加工厂。当我叫那地方“工厂”时,他便抛出了一大串含糊的介绍,描述起那里有什么设施,这让我更加沮丧和犹疑。谁知道在山脉脚下的那片空地上会有什么在等我。伊瓦尔。随后,在梦里,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名字听起来那么熟悉。伊瓦尔,是“晨星”上那个被捅死的见习水手的名字,杀他的是个水手长,坚称两人一起光顾皮特尔角城的一家妓院后对方偷了他的表。伊瓦尔会背诵克莱斯特的全部作品,在寒冷的夜里,常自豪地穿着母亲为他织的那件毛衣。梦里,他带着一贯温暖而纯真的微笑和我打了招呼,并试着和我解释他和我的吊床邻居并不是同一个人。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担忧,向他坚定地表示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不可能把他们弄混。已是清晨时分,我趁着相对的凉爽写了些东西。关于奥尔良公爵谋杀案的冗长调查已经开始让我无聊。在这种天气下,只有最基本最龌龊的欲望会一直延续,并在不可抵挡、不断侵蚀我们的可恶闷热中破水前行。

我又思考了一阵自己那些反反复复的陷落,那些带着一贯的笨拙转过的命运拐角,突然发觉,在我身旁,有另一个生命正绵延前行。一个紧挨着我但我却从不知晓的生命。它就在那里延续,包含着所有我在半路上放弃拐弯的时刻,所有我舍弃掉另一种出口的时刻,就这样汇成了另一种命运的盲目湍流,一种可能是我的命运的命运,它用某种方式继续存在在那里,在那我不曾踏上的另一侧河岸,平行于我的日子,奔涌向前。它与我毫不相关,却拖扯着如同焦虑的此刻一样属于我的所有梦境、幻想、计划和决定,它们本有机会组成另一段有血有肉的故事,在可能发生之事组成的边缘里延绵生长。那段故事或许和落在我身上的这段故事相同,但里面充满的事物却与这里的迥然相异,那另一个故事不断成形,在我的身旁流淌,仿佛顶着我的名字却对我一无所知的鬼魅血液。换句话说,如果我成为那个故事的主角,为它染上我一贯蠢笨的焦虑,那么它或许便是同一段故事了,只不过其中的情节与人物会完全相异。我同时又想,到达人生尽头时,在我眼前一幕幕出现的,将是那另一个生命——我将因完全错失了它而痛苦不堪——而不是这一个真实的、已经完成了的生命,这个生命的内容不值一看,不值得临终前和解的目光,因为它不配,我也不希望由它的出现来安抚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抑或生命的第一刻?这个问题应该其他时候再思考。一只巨大的深色夜蛾扇动着毛茸茸的翅膀,撞击着油灯的玻璃罩,打断了我的专注思索,令我立即陷入了一种难以承受的、脱离了轨道的惶恐。我泡在自己的淋漓汗液中,等待它停止绕着光亮翻飞,等待着它飞回自己的黑暗故里——它完完全全是属于那里的。伊瓦尔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短暂的瘫痪,他熄灭了油灯,深深喘息着进入了梦乡。我嫉妒他的淡漠。不过,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会不会有一道藏着某种未知恐惧的缝隙?我想大概是没有。因此他才可怕。

4月2日

我们正要把船泊在岸边修理故障,却被忽然堆起的沙石浅滩拦了下来。昨天有两个士兵上了船,要去边境的营地治疟疾。他们瘫在棕榈叶上,因高热而不断颤抖,但始终没放下手里的步枪,任它们单调地敲击着金属地面。

我确立了一些生活的准则,但同时也清楚,它们单纯到毫无用处。不过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它让我感觉良好,我相信,通过它,自己内心的一些东西会变得更有秩序。这是耶稣会学校给我留下的老习惯,没有任何功用,也不能将我引领向任何地方,但它一直拥有仁慈的巫术的特质,每当我感到自己的生命根基在动摇,便会躲藏到它里面去。这些准则如下:

思索时间,尝试弄清过去与未来是否有价值、是否真实存在,时间将我们带入一个迷宫,无论我们对它有多熟悉,都将难以走出。

每一天我们都会成为另一个人,但我们总是忘记,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们的同类身上。也许,这就是人们口中的孤独。是孤独,或是一种庄严的愚蠢。

每当我们欺骗女人,我们就会变回那个无依无靠、在无助中什么都抓不住的孩子。女人,就像植物,像雨林中的暴雨,像轰鸣的水声,从天空最黑暗的思想中获取滋养。越早知道这一点越好。反之,等待我们的将是令人肝肠寸断的意外。

捅进熟睡之人身体的一刀。不流血的简洁伤口。眩晕、竭力的鼾息、最终的静止。这就是生命——无法解译的、准确的、飘忽的、冷漠的生命——给予我们的精准击打。

我们得为一些东西付出代价,而另一些债则会一直欠着。我们相信这一点。陷阱就在“得”字里。我们一点点付出,一点点亏欠,很多时候,自己竟毫不知觉。

当我想起判决者、立法者和统治者时,脑中唯一出现的形象是在悬崖上鸣叫着、在天空飞旋着寻找猎物的雀鹰。希望他们都受到诅咒。

一个畜群什么都不代表。我们的错误在于,总认为它们正在走向某个地方,或是正从某个地方来。畜群的移动就穷尽了它的所有意义。组成它的牲口知道这一点,但赶牲口的人却不知道。永远都会是这样。

指出溃烂的伤口,一针见血。这是人才能干成的事,任何动物都无法做到这般惹人厌。先知和满口胡言的算命人说着蠢话。他们品性恶劣,但却总有人凑过去听。

我们所说的关于死的一切事情、我们在死的话题周围织就的一切装饰,都是无用功,全是徒劳。就此永远缄口不言,默默等待,难道不是更有价值吗?但不要向人提出这个要求。他们在内心深处应该是需要死神的,也许他们只由死神支配。

一个女人身体上涌过的激流和她短促的惊叫与喜悦,她的四肢拍打着水面的泡沫,泡沫里裹挟着红色的咖啡果、碎甘蔗的甜浆、挣扎着想逃脱水流的昆虫:眼前所见的幸福,一定永不重现。

骑士堡的遗迹立在的黎波里附近的一个悬崖上,内部有座无名墓,墓碑上刻着如下铭文,“并非此处”。我每一天都会思索这句话。它那么简明,同时又包含着所有我们不得不承受的谜题。

我们是否真的忘却了大部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呢?这些过去难道没有像种子一样,激励我们重新上路,走向此前被我们愚蠢抛弃的命运吗?只是笨拙的安慰罢了。是的,我们会忘却。但这样也挺好。

把这些年鉴上才会出现的格言警句串联起来,把这些从无所事事中、从对水流变化的勉强期待中生出的空洞的虚假箴言串联起来,最终只会让我更加缺乏精力来面对这倒霉的气候和这摧残生命的工作。我又重新看了一下在那个阴森的圣殿老街街角杀害奥尔良公爵的袭击者的名单以及他们的简要生平,而后又读了读上帝和人们对他们的惩罚。真是什么样的都有。

4月7日

前天,两个士兵中的一个死了。那把步枪敲击地面的声响戛然而止时,沙石浅滩刚刚消解,马达也已经开始运作。领航员盯着浸透了棕榈叶的那摊深色的汗水,叫我过去帮他瞧瞧那个一动不动的身体。逝者的同伴已经把他的步枪拿走,在那儿看着他,默不作声。“必须现在就把他埋了。”领航员说道,语气很确凿,只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人才会这样说话。“别埋。”士兵回答,“我得把他带到营地去。他的东西都在那儿,我的中尉还得做报告。”领航员什么都没说,但显而易见,时间会证明他是对的。是的,我们今天就靠了岸,去埋那肿胀得吓人的尸体。之前,沿途留下的一溜儿恶臭引来了聚成乌云的兀鹫。鸟群之王已经降落在船尾帐篷的支架上。那是一只散发煤玉光泽的美丽兀鹫,颈上一圈鲜亮的橙色羽毛,头顶一丛茂密的粉色羽冠。它如相机快门般按节奏眨着眼,每眨一次,天蓝色的薄膜便会下落一次。我们知道,只要它不在尸体上啄下第一口,其他兀鹫就绝不会靠近。几个人在雨林和大沙滩之间挖墓穴时,它一直在高处望着我们,高贵的目光里不免带有些许鄙夷。必须承认,这种威严的动物的确美得慑人,它的在场甚至为仓促的葬礼带来了关乎荣耀的纹章学的气息和饱含军事意味的庄严高傲,与寂静的周遭相融相洽,只有拍打平直船底的水流微微侵扰着那无声的氛围。

在我们所经过的这个地区的所有林间空地上都有人造工事。河水和缓,几乎察觉不到前行的阻力。幸存下来的士兵已经脱离了危险,一直带着军人的服从性,按时吃着白色的金鸡纳药片。他抓着那两把枪,一刻也不松手。有时也会坐在船长的阳伞下和我们聊天,给我们讲先头部队军营里的事,讲与邻国士兵同吃同住的经历,讲节日时小酒馆里的斗殴——这种事闹到最后,总会有几个人死,无论是这一伙的还是那一伙的。之后的葬礼举办起来都遵照军事规格,仿佛他们是在完成任务时英勇牺牲的。他有荒原人的毛病,念字母“s”时总是带有气音,话又说得格外快,很难懂,让我们听得很费劲,因为我们早已经习惯了某种讲话的节奏——对我们来说,交谈是为了躲避交流而不是进行交流。当伊瓦尔开始问他边境营地的一些细节时,比如他们用什么设备,驻守着多少新兵这些问题,他便会半闭着眼睛,狡猾地笑起来,答非所问。说到底,他并不太喜欢我们,我想,是因为我们没经过他的同意就把他的同伴埋了,他没法原谅我们。但还有个更简单的原因。他和所有接受过军事训练的人一样,对他来说,平民就是一群碍手碍脚的笨蛋,他们得保护我们、容忍我们,我们永远做着不清不白的生意,进行着愚蠢的工程。平民既不会领导也不会顺从,或者说,他们活在世上,永远都会搅起不安与混乱。他最细微的动作里都在向我们透露他的此类想法。虽然我一直试图瓦解他坚不可摧的防备,但心里却嫉妒得厉害,因为我至少得承认,面对雨林闷声不响的摧毁力量,他的自我防御做得很好,而我们则已不幸地受到了明显的影响。

领航员准备的饭菜简单且单一:已变成一团米糊的米饭、菜豆炖肉干,还有炸香蕉。之后是一杯假装是咖啡的东西,事实上是味道难以界定的寒碜汤水,如果把粗糖块丢进去,便会留下令人不安的沉淀物,里面有昆虫翅膀、剩菜渣,还有来源不明的小碎块。从没出现过酒。只有船长才会一直随身携带装有烧酒的军用水壶,他会遵照严格的时间间隔啜上几口,从不与别的旅客分享。不过也没人想去尝那酒水,从饮者嘴里的气味判断,应该是走私犯在哪个内陆小村庄里生产的劣质蒸馏甘蔗酒。

晚饭过后,士兵讲完了他的故事,大家纷纷散去。我站在船头,盼着清凉的空气。船长把腿搭在船舷上,舒服地抽着烟斗。据说烟气可以熏走蚊虫,此刻我丝毫不会怀疑,他抽的碎烟草的质量恶劣至极,刺鼻的酸气完全不像是香烟散发出来的。船长看上去很想说话,这很少见。他开始给我讲他自己的故事,也许是那个士兵的滔滔不绝为他的舌头松了绑,旅途中这样的相互影响时常会发生。那是一段由粗哑声音道出的松散独白,穿插着大量迂回冗余的叙述,缺乏实质的意义,但能从中听出的东西却让我一直兴趣不减。有些段落我听着很熟悉,像极了曾发生在我身上的某些故事。

他出生在温哥华。父亲是矿工,后来做过渔夫。母亲是红皮肤人Piel roja,指北美原住民。,和他父亲私奔了。她的兄弟们追了两人几星期,一天,他父亲请自己一个做酒馆老板的朋友帮忙,把那几个人灌醉了。他们出酒馆时他父亲等在那里,把他们都杀了。印第安女人认可自己男人的行为,几天后就和他在一个天主教区结了婚。夫妇二人过着流浪生活。他出生之后,就被送到郊区的修女那里去养。从某天开始,他们便再也没有回去过。满十五岁时,他从那儿跑了出去,开始在渔船厨房里做帮工。后来,又上了一艘去阿拉斯加运油的大船。乘同一艘船,他后来又去了加勒比,在一些年间往返于特立尼达和大陆海岸城市之间。他们负责运输空军的汽油。那艘船的船长很喜欢这小伙子,教了他一些航海技艺的基本知识。那是个德国人,缺了一条腿。他曾是潜水艇的艇长。没有家人,一大早就开始喝混着香槟和轻啤酒的饮品,再配上黑面包抹羊乳干酪,夹鲱鱼、三文鱼或鳀鱼一起吃。一个早上,他再也没醒过来,死在了自己寝舱的地板上,手里紧攥着一个铁十字架,他生前平日里会把它藏在枕下,在公海上喝醉了酒时就会骄傲地拿出来展示。年轻人自此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远行,他驶过了安第斯山脉旁的众多港口,直到船只停靠在帕拉马里博。他在那儿和一个妓院老鸨搞在了一起。那是个混有黑人、荷兰和印度血统的女人,胖到了极致,开朗爱说笑,不时抽几根妓院里小妓女卷的细雪茄。她极喜欢说闲话,经营起自己的行当颇有些令人惊叹的天分。我们的船长在那里爱上了朗姆酒配焦糖加柠檬。他负责照看妓院入口的三张台球桌,主要是为了让当官的来消遣,普通客人玩不玩倒没那么重要。几年过去了,两人相互理解,互惠互利,做成了典范,加勒比所有岛屿上的人都在谈论他们的生意。一天,一个中国姑娘来到了妓院。她的父母把她卖给了老鸨,带着赚的钱跑去了牙买加讨生活。他们给她寄了两三张明信片后便杳无音信了。新来的妓女还不到十六岁,身形纤细,沉默不语,只偶尔说两个帕皮亚门托语帕皮亚门托语(papiamento),西印度群岛库拉索岛方言。单词。水手看上了她,在女主人宽容又心不在焉的目光下,几次把她带进了自己的房间。后来,他彻底迷上了这个中国姑娘,带着她跑了,一起带走的还有女主人的一些珠宝和台球桌里为数不多的现金。他们在加勒比海奔波了一阵,后来登上了一艘瑞典货船,他在底舱做帮工的工作,就这样在汉堡上了岸。在那里,两人很快花光了之前攒下的一点儿钱。于是她开始在圣保利区的一家夜总会工作,和其他两个姑娘一起表演复杂的情色体操节目。她们登上一个很小的舞台,在几个小时内上演不间断的肢体表演,为客人的淫欲助兴,但三人在演出时却好像总会将自己抽离出来,不在现场,徒留脸上机械人的笑容和身体里柔术家永不疲倦的灵活。后来,中国姑娘又开始和一个高壮得像是患有肢端肥大症的鞑靼人一起演出独幕剧,一位患萎黄病的单簧管女乐手则负责为二人当日的剧目配上音乐解说。一天,船长——他那时已经开始这样称呼自己了——卷入了一桩海洛因交易,不得不离开了汉堡和中国姑娘,以免落入法网。

船长后来又模糊地叙述了一段难懂的故事,里面出现了加的斯和生产旗子的生意。当时,载有非法货品的商船会借助旗语中某些难以察觉的动作变化相互交流,互相掩护。我没能弄清他们运送的是武器、东地中海的劳动力,还是没经过处理的铀矿。其间也穿插着关于女人的故事,她们中的一个最终和警方坦白了一切。于是宪兵队夷平了生产旗子的作坊。我没听懂他是如何及时逃脱的。再之后,他去了巴西帕拉州的贝伦,在那儿做起了半宝石的生意,逆大河而上,各式各样的买卖都做,那时他已开始沉迷酒精,在那条路上一去不返。这条平板龙骨船是他在一个军营买的,当时军队正在贱卖过时的装备。驾着这只船,他深入了雨林中错综复杂的支流网,深入了流水组成的引发人谵妄的迷宫。他在令人能力受限的大雾中,仍能因一些完全不合逻辑的奇怪理由保持永不出错的方向感和对下属的管控力,他们对他的感情中混合着恐惧和无限信任,他利用起这点来游刃有余,只不过连他的耐心里也藏着狡猾。

4月10日

气候开始缓缓变化。我们应该离山脉的起始地不远了。水流更加急猛有力,河道也逐渐窄起来。山上鸟儿的歌声听着更近也更熟悉,植物的香气也比之前更易察觉。我们正离开雨林里棉花般的潮气,它使人的感官受阻,能扭曲我们试图感知的所有声音、气味和形状。晚上,会有凉一些也轻一些的微风。之前的夜总是被了无生气的黏稠雾气包裹,让所有人都难以入睡。今天清晨,我做了个梦,这一类梦很特别,总是在我接近气候炎热的地区,接近咖啡、香蕉种植园,接近湍急的潺潺流水和永不停歇的夜雨时出现。它们是幸福前奏的梦,会掉落出一种欢喜预言般的别样能量,但却转瞬即逝,会立刻变形为我所熟知的、无法避免的惨败氛围。但那留不住的一瞬已然足够,它会让我预见到更好的日子,会在轰然崩塌的计划和糟糕不幸的冒险——正是这些构成了我的生命——中支撑住我。我梦见自己参与了某个历史事件,正站在诸国命运发展的交叉口,在最关键一刻,奉上了自己的见解,一个能改变一系列史实的建议。梦中,我的参与甚为果断,所提供的问题解决办法极度公正又发人深省,让我对自己的能力顿时深信不疑,这自信扫清了各种阴影障碍,引领我感受到自己的人生巅峰,那感觉着实强烈,醒来之后,它修复身心的力量还延续了好几天。

我梦见自己在滑铁卢之役的第二天,在热纳普或其近郊的一座佛兰德斯风格的乡间大宅内遇见了拿破仑。当时,皇帝陛下正在几个诚惶诚恐的随从和平民的陪伴下,在一个家具散乱的狭小房间内来回踱着步子。

心不在焉地问候过我之后,他又开始继续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您想怎么做呢,陛下?”我问他时语气热情而坚定,像一个已经认识他许久的人。“我会向英国人投降。他们是有信誉的军人。英国一直是我的敌人,但他们尊重我,是唯一能保护我和我家人的国家。”“这会是个巨大的错误,陛下。”我对他说,声音里延续着方才的坚定,“英国人不守信用、不讲信誉,他们在海上作战时,靠的全是阴险的陷阱和恬不知耻的海盗伎俩。作为海岛人,他们天生多疑,将所有人都视为仇敌。”拿破仑笑起来,对我说:“您难道忘了吗?我是科西嘉岛人。”我压抑住疏忽大意搅起的慌乱,继续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建议他逃往南美洲或加勒比海上的岛屿。在场的人纷纷加入了争论。皇帝陛下一开始有些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倾向于采用我的建议。我们去了一个有些像斯德哥尔摩的港口,乘一艘蒸汽船驶向了南美,那艘船依靠船身上的巨轮前行,不过仍留着船帆来维持锅炉的运转。拿破仑认为这怪异的船很新奇,我向他解释,在南美,人们已经用了很久这种船,它既快又安全,英国人永远都不会追上我们。“这艘船叫什么名字?”拿破仑的好奇里掺杂着些许不安。“这船是‘苏克雷大元帅号’,陛下。”我回答他道。“这位军官是谁?我从没听过他的名字。”我于是向他讲述了阿亚库乔大元帅的故事以及他最终在贝鲁埃科斯山所遭到的阴险暗杀。“您要把我带到那儿去?”拿破仑斥责我时,眼里充满了赤裸裸的不信任。他命令他的守卫把我拿下,于是几个人朝我扑了过来,但却通通被正改变速率的机器所发出的巨响震慑住了,只顾呆呆地望向从烟囱中冒出的浓厚黑烟。我醒了过来。因自己安然无恙而感到的释然和向帝王进献良策的得意混在一起,持续了好一阵子,毕竟我的建议为他免去了圣赫勒拿岛上多年的屈辱和窘迫。伊瓦尔惊诧地看着我,我这才发觉自己的笑声对他来说应该有些莫名其妙,让人不安。我们第一次遇见了几处湍流,虽然它们不易察觉,但马达不得不使出更大的力气。叫醒我的正是它的噪音。船身晃动起来,颠簸着,像在伸懒腰。一群鹦鹉从天空划过,欢快地叫着,逐渐消失在远方,仿佛一个无条件的幸福承诺。

士兵说我们很快就会到军营了。在领航员和爱沙尼亚人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一丝不安和隐秘的踌躇划了过去。两个家伙应该是在合计着要搞些破坏或者要合谋做些可疑的勾当,这一点已经越来越清楚。船长勉强保持着清醒,船员加士兵一共三人,躺在船头,一面低声交谈,一面往脸上拍着清凉的水。趁这会儿工夫,我问船长是否知道些什么。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也就这几天吧,他们就都会入土了。关于他们,人们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已经多到对他们不利了。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走这趟水路。现在我还能罩着他们,但是最好能把他们交到别人手里。几个倒霉货。您就不用担心了。”事实上,我大部分的人生都丢在了和这类倒霉货的交往中,因此我的感觉并不是担心,而是厌烦,厌烦重复而愚蠢的相同故事中又一个雷同情节的到来。这故事永远关于那些想在人生中抢先一步、那些聪明的、那些自以为无所不知但最终带着满脸惊诧死去的人:在最后一刻,他们能确信的永远都是,事实上,他们再也不会明白任何东西,也再也不可能在双手中拥有任何东西了。老故事了。又老又无聊。

4月12日

中午时,我们听到了马达的嗡鸣。几分钟后,一架容克斯水上飞机开始在船身周围盘旋。那是这个地区的空军在其辉煌时代拥有的机型,我本以为它现在已经不服役了。它有六个座位,机身的板材呈波浪形。它的马达有时会咳嗽般震动几下,每当这时,飞机便会降到水面上以便查看是否有什么故障。一刻钟之后,它消失在了远方,机械师和他的朋友顿时松了口气,飞机盘旋在我们上方时,他们一直很警惕,紧张得很。我们吃下了如以往一样难以下咽的午饭,而后开始睡午觉,这时,容克斯忽然泊在正前方的水面上,向我们的船驶了过来。一位穿草绿色衬衫、没戴军帽且没有军衔徽章的军官踏上了浮筒,在那里示意我们停靠在指定方位。他的语气威严,里面听不出任何善意。我们照做了,半开着马达的容克斯跟在船后。我们停好后,从飞机上下来的两个军人立即跳上了船。他们腰间别着手枪,都没有军衔徽章,但很容易就能从两人的举止和声音中推断出他们是军官。飞行员戴着手套,指尖部分已经磨破了,衬衫上有空军的银翅标志。他留在了驾驶室,其余的两位军官则命令我们把各种文件拿来并聚集在船尾的布篷下站好。一直在船上的士兵立即站到了他上级的那一边,军官中的一位拿去了死去士兵的枪。下令让我们靠岸的那位拿着我们的文件开始盘问,只不过瞄都没瞄那些纸。看起来他认识船长和机械师。他只问了问船长要去哪儿。后者说去木材厂,说完就嘬了一口军用水壶,去自己的遮阳伞下休息了。机械师回到了马达那儿。对领航员和伊瓦尔的讯问要详细得多,二人的回答越来越模糊,他们的恐惧也越来越明显,于是另一位军官和士兵便慢慢地移到了这两个可疑人物的背后,显然是为了防止他们跳河。问完他们后,军官又走向了我,问了我的名字和此行的目的。我于是把自己的名字报给了他,船长在我还没来得及说下句之前,便替我答道:“他是和我一起去木材厂的。很可信。”军官的目光并没有从我身上移开,像是没听见船长的话。“带武器了吗?”他问我,声音干涩,是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的声音。“没有。”我低声说。“没带,长官,虽然他说得慢了,但真没带。”船长紧绷着嘴唇补了一句。“带钱了吗?”“带了……长官,带了点儿。”“多少?”“两千比索。”他察觉出了我没说实话,转过身背对我,开始下达命令。“把这两个带上飞机。”领航员和爱沙尼亚人微微反抗了一下,但一感觉到抵着背的枪口,便软下去服从了。他们进机舱前,军官又喊道:“把他们手绑在背后啊混蛋!”“没东西绑啊,上校。”另一位长官辩解道。“他妈的用腰带啊!”士兵拿枪指着两人,军官把枪放在机舱地面上,用他们自己的腰带把被捕的两人绑了起来。两位军人提着裤子的滑稽模样没能引起在场众人的任何反应。他们把人押上了水上飞机,飞行员在控制盘前坐好。上校盯着我们看了一阵,随后,用一种少了许多军人气的中立语气对船长说:“我不想有麻烦,船长。您在这儿活动,一向知道该怎么避免它,请您保持下去,这样咱们就能继续相互理解。您呢——”他用手指指着我,好像我是个新兵,“就好好干您的活儿,之后赶快离开。我们不反对外国人,但这儿的外国人越少越好。看好您的钱。两千比索的事儿您还是去骗您母亲吧。骗我?没门儿。我不在乎您有多少,但是您得知道,在这儿,人为了搞十比索去买瓶烧酒都能杀人。至于木材厂,您自己去过就知道了。我希望尽快看到您顺着苏兰朵河下来,就这样。”他没有道别,转身登上了飞机,坐在了飞行员身旁,关舱门时,合不严的金属部分相撞,发出了一声巨响,在河道两岸回荡了许久。容克斯缓慢且艰难地爬升起来,向远处飞去,几乎擦着雨林树冠的顶部消失了。

看起来,船长并没有把上校的话听进去。他仍旧坐在吊床上,一个词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我讲:“咱们脱险了,朋友。命悬一线,但还是脱险了。具体的过些时候我再和您细讲吧。我不知道他又回来管基地了。所有在这个地区出现的人他都了如指掌。之前总参谋部把他召走了,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才冒险把那两个家伙带上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抓咱们。很多他抓过的人罪名都没这个严重。我看看在河港能不能找个领航员吧。我现在已经干不了这种累活儿了。粮食在哪儿您都知道。我吃得很少,所以您得给自己做饭。倒不用管我。机械师也会照顾自己。不管怎样他都不能去做饭,因为得有人看着马达。他自己带了吃的,会在下面自己搞一搞。咱们走吧。”机械师回到船头,干起了领航员的工作。他把船倒出去,在河中央朝着上游笔直开了起来。随着午后时光的渐渐逝去,我忽然发觉,领航员和伊瓦尔的眼神交换、他们的低声暗语、他们神经兮兮且充满邪气的存在所营造的紧绷、怪异和略带恶意的气氛已然慢慢散去了。机械师对船长怀有盲目的忠诚,他沉默不语,尽心尽责地维持着几年前就该停工报废的马达的运转,这一切都为他添上了苦行僧式的英雄主义色彩。

4月13日

雨林将我们埋在了放逐和迷倦中,消磨掉了关于从前世界的记忆,因而此次与外部世界的接触倒带来了些许慰藉,尽管那位上校的严词警告传递了些许危险的讯号。不仅如此,那危险本身也将我带回了过往的日常生活,令我的防御机制重新运转,让我集中起必要的注意力,以便对付可以轻易预见的困难,这些都可以激励我摆脱沉沉死气,摆脱那令人麻痹的无人之境——我早已在令人惶恐的一片融洽中安顿下来了。

树木愈发细长起来,不再那样浓密。白日的大部分时间都能看见蓝天,夜里的繁星和赤道地带的星辰截然不同,有熟悉的切近感,因而也告别了那圈护佑、守卫我们的光晕。在休养生息的夜路上,它曾带给我们短暂却真切的踏实,让我们的心中充满恬适,确信世事依旧,仍在遵循它们注定遵循的规律,这规律支撑着时间之子,支撑着所有臣服于命运的生灵,支撑着作为人的我们。船长把我在小船底舱找到的海关票据和申请书送给了我,让我在上面写日记,这大概是我在恹恹旅程中唯一的放松形式,只不过这些纸张即将耗尽,墨水笔也几乎磨坏了。船长告诉我,在我们明天即将到达的军事据点就能找到新的纸笔。我想象不出该怎样请那位威严的上校帮这个小忙,因为这实在是太过简单又单纯的私事了。他的声音还留在我耳中,所留的不是说话的内容,而是那种金属质感的、赤裸的、干枯如一颗子弹的语气,它能让人瞬间失去抵抗力、失去保护,开始沉默地盲目服从。我察觉到这对我来说是新鲜事,此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考验,在做水手时没有,在陆地上以各种身份做各式工作时也没有。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些骑兵是如何形成那席卷一切的攻势的。我想,我们通常称为勇气的东西只是一种无条件的屈从,屈从于用上校那种语气发出的一个命令,屈从于那命令不可抵挡、能摧毁一切的中性能量。需要更仔细地思考这一问题。

4月14日

今天清晨,我们到了军营。容克斯被拴在木头做的码头上,随水流的推动一晃一晃。那架旧式飞机有波浪形的机身,鼻梁涂成了黑色,星形马达和机翼锈了一半,完全是不合时宜的存在,它奇诡怪异的现身,让我在往后的回忆中不知该把它放在何处。军营是平行于河道的建筑,有锌板做的屋顶及框架撑住的金属网做的墙壁。中间是指挥官的办公室,前面的旗杆立在一片土坡的中央,整日都有受罚的士兵在那里打扫。建筑的两翼用来挂军队的吊床,还有给军官睡觉的小小隔间,每间里都有一张吊床。一位中士走出来迎接我们,把我们带到了指挥部。上校像与我们从未谋面似的接待了我们。他不太客气,军人的语气也丝毫没有改变,并且保持着一种距离、一种冷漠,让人害怕引起他的憎恶,同时也让人明白,他对我们的监视并没有松懈,只是手头有别的营地日常事务需要处理,所以才把我们稍稍放在了一边。

我们被安排在建筑右翼的尽头处就寝。但机械师更愿意回到船上,在马达旁的吊床上睡。我们和士兵们在楼房背后的一个露天长桌上吃了饭。几条河鱼和相伴的啤酒都让我感觉面前的是一桌意料之外的大餐。饭后,上过我们船的士兵过来问候我们。我们点燃了他给的几根烟,抽了起来,其实更像是为了驱散蚊虫才抽的,那烟太呛,没什么好尝的。我们问起了他们带上容克斯的囚犯。他没回答,看了看天空,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看地面,他的动作便能说明一切,已无须更多解释。他顿了顿,用尽可能自然的声音说:“处决总是有很大动静,还得走很多程序。所以他们掉进雨林里了,地上的沼泽太厉害,他们掉进去,就算自掘坟墓了。也没人再问起来,很快就被人忘了。这里有很多事情要做的。”船长嘬了一口烟,朝雨林望过去,又摸了摸他的水壶,仿佛确信自己携带了所有的厄运魔法。在他看来,对这类惹人厌的家伙的速判速决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自己也需要坦白,在脊背上划过了第一个寒战之后,我便把事情忘记了。现在再回想起来才发现,生活劈头盖脸地到来,我们身上最先变迟钝的就是同情心。一直被人挂在嘴边的人类间的团结,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意味着任何具体的东西。人们在害怕的瞬间总会提起它来。但其实我们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获取他人的帮助,而非自己可以为别人提供的东西。我们航程的伙伴向大家道了别,船长和我则留在那里,看星空和圆月,月亮近得扰人,让人想回到卧室,去吊床上休息。在那之前,我已经问过我们的朋友是否能给我一些纸和一支新笔。一会儿,他就带着它们来了。他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译的微笑说:“是上校给您的,他请我和您说,希望您能用它们写下您应该写的,而不是您想写的东西。”显然,他重复口令时客观忠实得很,于是那话便显得更加神秘莫测。夜的静寂和马达的缺失让我许久都没有睡着,我已经很习惯于那机器的噪声了。我写着东西,想招来些困意。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发。我想,越快越好吧。我不该待在这里。在所有曾经收留过我的各种各样且数不胜数的地方里,毫无疑问,这是唯一一个一切都对我充满敌意、一切都陌生的地方,它蕴藏着一种我不知该如何与之讨价还价的危险。我发誓不再让自己经历这些,它实在是太没必要了。

4月15日

今天上午,就在我们准备动身时,清晨离开的水上飞机载着上校和驾驶员回来了。机械师正开始为柴油马达点火,船长则正与基地帮他新找的领航员一起往底舱里添加粮食。一个士兵在岸上叫我。上校想和我说话。船长看了看我,眼里有些担心,还有些恐惧。很明显,他那时更关心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我。我正要走进指挥室时,上校正好在往外走。他做了一个手势,像是要拉住我的胳膊,请我与他在土坡上走走。我跟上了他。他黝黑、匀称的脸庞上装饰着浓黑髭须,打理得十分精心,却也不至于做作。一种介于嘲讽和保护意味之间的表情在他脸上游走,丝毫没有亲和力,但却让人对他多了些许信任。

“看来您是下了决心要去上游的那些木材厂了。”他一边点烟一边说。

“那些木材厂?他们只和我提过一个。”

“有好几个。”他一边回答,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平底船。

“嗯,我想这也不会影响什么。重要的是买好木材,然后再顺着河把它们运下来。”说话时,一种焦虑感从胃里涌上来,这感觉我已经很熟悉了:我总会自欺欺人地按照自己的欲望去一点点矫正现实,一旦遇到障碍,这种感觉便会出现。

我们走过了整个土坡。上校的烟抽得很缓慢,也很享受的样子,仿佛那是他人生最后的一根。走到头,他停下来,面对我,对我说:

“您自己的事您会尽力做好。这和我无关。我只是想提醒您一件事:您不该长时间待在这儿。您从别的国家、别的气候、别的人群中来。雨林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它并不神秘。这才是它最危险的地方。它不多不少就是您已经看过的样子。就是您正在看的样子。简单、重复、单一、邪恶。在这儿,智慧会变钝,时间会变浑,法规会被遗忘,快乐不会存在,悲伤不会成形。”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刚才说话时慢慢吐出的烟,“我知道他们已经给您讲了那些囚犯的事。他们每个人的故事都能写好多页的诉状,但那些诉状永远都不会上交。爱沙尼亚人一直往河对岸贩卖印第安人。卖不出去的,就被他毒死,扔到河里去。他还把武器卖给种古柯和鸦片的人,之后又来向我们报告那些种植园和营地的位置。他无缘无故地任意杀人。只是为了去伤害。领航员也差不多,但比爱沙尼亚人更老练,几个月前我们才确定,他参与了一次印第安人的屠杀,为的是把政府划给印第安人的地卖掉。多给您讲这两个家伙的事也没意义。那些罪行都很无聊,没什么花样。我想和您说的是:如果我派人押他们到最近的法庭去受审,要花十天的时间。我要冒险把六个士兵派去,他们可能会落入诱惑的幻觉里把性命丢掉,或是被这些罪犯在村子里的同伙给干掉。六个士兵对我来说很宝贵。是必不可缺的。在关键时刻甚至会关乎存亡。而且,那些法官……您应该也能想象吧,我都不用告诉您。我和您说这些,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而是为了让您了解这个地方是什么样的。”他又停顿了一下,说:“我看您已经和船长成为朋友了,对吧?”我点了点头。“有酒喝的话,他就是个好人。如果喝不上那口酒,他就会像变了个人似的。您得确保这不会发生。不然的话他会失去理智,干出最荒唐可怕的事来。之后他又会什么都不记得。我也看出来了,您在这军营里不太自在,和穿制服的人也合不来。您有您的理由。我完全理解。但是,某些任务总得有人来完成,我们军人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这个。我在北方的总参谋部培训过。在法国,执行过两年联合军事任务。在哪儿都一样。我知道您以前的人生大概什么样,也许您还遇见过我的哪个朋友。我们不服役的时候,比较不那么惹人厌。工作的时候,他们就把我们培训成……您现在看见的样子。”我们来到了船埠前。“那我就不耽误您了。路上小心。新的领航员是信得过的人。回来时,把他在这儿放下就好。不要相信任何人,别指望军队帮忙。我们有别的事要做。没工夫去照顾怀揣梦想的外国人。您明白的。”他向我伸出手,握手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两人走向了小码头。我上船时,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低声对我说:“看好烧酒。别少了他的。”接着做了个手势,向船长道了别。随后,他迈着缓慢却有弹性的步伐,挺着有些僵硬的身子,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我们开到了河中央,开始逆流而上。营地渐渐远了,最终和雨林边际混在了一起。不时能看见容克斯机身反射的阳光,它向我们指明着那个位置,仿佛一个满载预言的警告。

4月17日

新领航员名叫伊格纳西奥,脸上布满了暗淡的皱纹,把整个人衬得像具新鲜的木乃伊。他不停说话时,口水会从仅剩的几颗牙齿旁喷出来。他和自己说的话比和别人说的要更多。伊格纳西奥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船长,也很尊重他。于是自然而然地也和机械师保持着良好的友谊,在这段情谊中,他主要负责去说,机械师则用自己温和的性情回应,同时还得凭借自己用之不竭的天分去应对马达难以预料的运转情况,因为它微小的变化在任何时刻都可能造成行船彻底的崩溃。

我原以为,从这里开始,风景和气候都会越来越像干燥炎热的地区,但我的判断错了。下午时,我们又进入了雨林。树冠以及从河的一侧延绵盘绕至另一侧的藤蔓铺洒下大片阴影。马达的噪音仿佛响在大教堂里,伴着深远的回声。鸟类、猿猴和昆虫来来去去,喧闹不已。我不知该如何入睡。“木材厂,木材厂……”我随着船头水流击打的节奏一遍遍重复着。这注定要发生在我身上。发生在我身上,而不是别人身上。有些东西我永远都学不会。它们在生命之河中积聚,愚蠢的人会将之称为命运。可怜的安慰。

今天,午睡时,我梦见了一些地方。我在那些地方无所事事了很长时间,然而,它们之中藏着一些隐秘的意义。从那里生出的一个信号似乎是要为我揭示什么。光是梦见这些地方,对我来说已经是个预兆了。只是我没能猜出所收讯息的谜底。也许,把这些地方都数过一遍就能明白它们想告诉我的事了:

波旁省一座小城的火车站的候车室。火车将在午夜之后经过。燃气炉不够热,还散着一种类似沼泽的气味,黏在人的衣服上,逗留在布满潮湿菌斑的墙壁表面。三幅海报分别展示着尼斯的奇观、布列塔尼海岸的美景和霞慕尼的冬季运动。画面都已褪色,只给周遭环境添上了更浓的悲伤。候车室是空的。卖烟的小铺子关着,还拉上了布满窟窿的铁网,原本那里会提供咖啡和罩在防蝇玻璃罩里的牛角包,玻璃罩上有些可疑的油脂印,和在空中飘浮的尘灰混在一起。我坐在一条长凳上,但它实在太硬,让我怎么待都不踏实,睡不着觉。我不时换着姿势,瞧一瞧卖烟的铺子和一面橱窗里展示的破旧杂志的封面,那橱窗上也罩着保护用的铁网。里面有个人在动。我知道那不可能,因为店铺紧靠着角落,那边没有门。但画面越来越清晰,里面确实关着一个人,还对我做了些表情,我隐约分辨出那模糊脸庞上的微笑,但没弄清这人是男是女。那时,我的腿已经因为寒冷和长久保持的不适姿势而又僵又麻,但还是挪着步子往那边走了过去。有人在里面说了些难懂的话。我把脸凑到保护网前,听到了低低的声音:“或许,更远些。”我把手指伸进铁网,想移开它,就在这时,有人走进了候车室。我于是回头去看。那是个戴军帽的看守,独臂人,空的那只军服袖子用别针固定在胸前。他疑心重重地看了看我,没有问候,径直走向了火炉取暖,显然是为了宣告他的存在,避免我破坏车站的规章制度。我怀着难以言喻的不安,向自己原来的位置走了回去,心像被豁了一个口子,嘴里干得很,我确信自己错失了一个不会再次出现的关键信息。

一片沼泽之上,蚊子聚成了令人晕眩的螺旋乌云,忽近忽远,在那片水域,我看见了一架大型载客水上飞机的残骸。那是一架拉铁科耶尔32。机舱几乎完好无损。我钻进去,坐在了一把藤椅上,面前是小小的折叠桌。入侵的植物覆满了内舱两侧,爬上去从天花板垂下来。黄色的花明艳得很,几乎发着光,让人想起黄金风铃木,迷人地挂着。所有有点儿用的东西早被卸光了。机舱里散着宁静、柔和的气息,像是在邀人留下歇息片刻。穿过一扇许久前就没了玻璃的小窗,一只胸脯透着古铜色泽、喙部有橙色斑点的大鸟飞了进来。它停在我前面第三排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用同样泛着铜光的小眼睛看着我。忽然,大鸟抖着颤音唱起一段音调逐步爬升的旋律,随即曲调倏然下落,仿佛我的在场搅扰了它兴致勃勃唱起的乐句。它在拉铁机舱的上方飞旋,寻找着出口,离开时,把歌声留在了舱内环绕的植物间,我感觉有邪恶的巫术落在了我身上,闯入禁地之人都会暴露在它的威胁之下。就在此刻,在我内心,在我灵魂最隐秘之处,舵盘轻轻地转动了,我没来得及去阻止,它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愿。

某个战场。前一日大战已结束。缠头巾的劫匪正肆意掠夺尸体的财物。湿热的空气让人的肢体疲倦,仿佛发着一场还没把人烧出幻觉的烧。阵亡的人中有穿紧身红军衣的。军衔标志都已经不见。我向一具尸体走去,他下身穿着开心果绿的丝绸阔腿裤,上身穿着有金银丝线镶边的制服。劫匪没能偷成他,因为他的身体被一根长矛穿过,结结实实地扎在了地里,衣服也就被固定在了那儿。这是一位高阶军官,面庞年轻,身形颀长。他的头巾让我反应过来,他是马拉地人。这时,劫匪没了踪影。远处有一位着红军衣的骑士向我走来。在我面前,他停下了马,问我道:“您在这儿找谁?”“我在找蒂雷纳子爵。”我回答。他不解地看着我。我知道我搞错了战役,弄错了世纪,但却无法纠正自己。于是那人下了马,语气更加礼貌地说:“这是阿瑟耶战役的战场,过去是佩什瓦人的土地。如果您想见阿瑟·韦尔斯利公爵,我现在就能带您去。”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呆立在那里,像个想在人群中找到方向的瞎子。骑士耸了耸肩:“我无法再为您效劳了。”接着便向着来处走远了。天开始暗下来。我琢磨着蒂雷纳的尸体在哪儿,但思考的同时又清楚,事实上一切都是错的,没有任何事可做。空气里飘着香料的味道,像广藿香,像多日未更换的伤口绷带,像死尸上的日光,像方才上过油的军刀刀面。我醒了过来,确信自己走错了路,错过了那道在我的滚滚焦虑中等我——它终于在等我了——的口谕,这种确信让我压抑得很。

我在一家医院里。床被布帘掩着,从其他床铺都看不见这里面。我并没有生病,不知为什么被人带了过来。我拉开一边的帘子,看到同样的布帘护着另一张床。一只女人的手臂拉开了它,是芙洛尔·埃斯特维兹,她穿着刚做完手术的病人会穿的那种寒碜的病号衫。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带着现实中的她并不会有的纯真,胸部、大腿还有私处半露半掩。同以往一样,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某种神话动物的乱发。我上了她的床。两人开始爱抚对方,那热情急迫得很:知道时间不多、很快就会有人来打扰的人便会这样地急迫。我正要进入她时,帘子猛地被拉开了。几个侍童把她架起来,一位神甫坚持要我领圣餐。我挣扎着把帘子拉上。神甫的饼放在圣杯里,一位侍童把一个装有圣油的银质盒子递给了他。他要试着为我行临终涂油礼。我回过头去看芙洛尔·埃斯特维兹,她躲避着我,很羞愧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出自她的设计,但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出她的目的。芙洛尔用手指蘸了油,想涂抹我的手臂,同时还唱起了一首歌,歌里的悲伤把我扔进了无可依靠的结局里,在我看来,那仿佛是一场凶残的欺骗。一切的情欲都消散了。我想像一个窒息的人一样绝望地呐喊。终于醒了过来,伴着我的,是自己在怪诞惊叫中熄灭的喉音。

我思索着,沉迷在这些影像所隐藏的预兆中。夜降落下来,平底船缓缓前移。领航员和船长在争吵,怒火暗淡,听起来熟悉又无害。船长处在酒醉的边缘,正开始下达他那些荒唐的命令:“你得去闻那风啊,老顽固,不好好闻,咱们就迷路了,混蛋!”“知道了,船长,知道了,您别催了,咱们不往前走是因为没法往前走。”领航员回答,耐心得像在和孩子说话。“你这开得像没脑袋的蛇一样,伊格纳西奥,怪不得营地不要你了。舵要稳,他妈的,它又不是汤勺!”就这样过了大半个夜晚。很明显,其实他们这样很开心。这就是两人交流的方式。他们是老相识了,该说的早已说尽了。我的午觉睡得太久,所以只在清晨睡着了一会儿。醒着时读书或写东西。“无畏者约翰”的借口完全不合理。在判决了法国国王兄弟的死刑之后,他将自己的族人也带入了必然的种族灭绝。可惜可叹。一个勃艮第王国或许本可以成为合理的答案,或许可以很好地应对如雨水般降临在欧洲的一系列不可避免的不幸。

4月18日

一如以往,昨日午睡中的游历在今天渐渐揭开了它们可能的谜底。仍是我从前的心魔,那些已经腐旧的鬼魂,变了衣装,换了语调,带着舞台艺术般的新的恶念,像惯常发生的那样,再次现身,让我记起那些织就我命运的恒量:活在一段与我个人利益和喜好完全无关的时光;习惯把慢慢死亡当作日复一日的本质工作;接受这本质工作中情色世界的一贯隐晦的存在;连续不断地回溯过往,追寻旧日中本可以让我找到生命意义的时间地点;还有那特别的频繁参考自然的习惯——参考它的表象、它的变形、它的陷阱、它的隐秘的声音,我在犹疑时所做的决定完全取决于它们,我在行动时的果断看似毫无依据,但事实上总是在遵从那些召唤。

只是思考一下这些,就让我平和地接受了这落在我身上的迷惘的、与我本人毫不相关的此时此刻。因为某个很容易理解的视角的错误,我在思索时忽略了一些在昨日梦中显现的熟悉的元素。它们就在那里,但我并没能领会。我已经习惯了那些自己的梦境所揭示的预兆,甚至在谜底解开之前,就先感受到它所带来的恩惠和镇静作用。现在只需再解读一下芙洛尔·埃斯特维兹的态度。她主动邀我上她的床,但在往日类似的情境中,她绝不会这样做。事实上,尽管外表狂野——大腿浑圆,粗硬的长发蓬松散乱,湿润的黝黑肌肤仿佛隐形的天鹅绒般轻轻抗拒着触摸,宽宽的女先知的胸脯整日若隐若现,尽管拥有这些性感符号——但芙洛尔完全不谙矫揉媚惑的游戏,不懂爱欲勾引的诡计。她是横冲直撞的,几乎悲伤的,她只会带着无声的绝望——在失去束缚的威权之下的人会有的绝望——在维斯塔贞女维斯塔贞女(Vestal),亦被称为护火贞女,为古罗马炉灶与家庭女神维斯塔(Vesta)的女祭司。式的静寂中享受爱欲。或许,芙洛尔在梦中的挑逗态度是我在这趟旅途中的禁欲造成的;除了与印第安女人的那一段,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但那次经历也并没有带给我抚慰,反而让我不安。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她是一个典型的兼具不同人样貌、气质的混合体。正因如此,我们从来都无法确认梦中人的确切身份。我们面前的永远都不是独一的人,而是一个合体,一个短暂的浓缩的群像队列,它永远都不会是唯一的、确定的存在。

芙洛尔·埃斯特维兹。从没有人和我这么近过,从没有人对我来说这么不可或缺过,从没有人像她那样,在微微蹙着眉的粗鲁距离之外,怀着隐秘的轻柔悉心地照顾过我,她整个人都是安静的,常常只说些单音节的字,哼或者嗯,简洁的回应,既不否定,也不确认。在我向她问起木材的事时,她只是说:“我不知道木材还能赚钱。它能造房子、围栅、抽屉、托架,能造任何东西,但是赚钱?是故事里才有的事吧。还是不要信了。”后来,她去藏着自己所有积蓄的盒子里,把所有钱都拿出来给了我,一个字都没说,连看都没看我。芙洛尔·埃斯特维兹,生气时率直又暴躁,爱抚时放肆又粗鲁。她会一边聚精会神地看雾气在高高的刺桐间飘过,一边唱起低地地区的歌曲,水果味道的歌曲,轻快、天真,染着尖锐的乡愁,那乡愁留在我的记忆中,旋律和歌词里都有明澈的质朴。而我在这里,逆流而上,与我一起的,是一个半克曼切克曼切人(Comanche),得克萨斯及新墨西哥原住民。半英国佬的酒鬼,一个爱上了他的柴油马达的沉默印第安人,还有一个像是从那些无名亦无用的参天大树的肿胀树皮中生出来的九旬老人。我鲁莽的流浪之途没有解药,永远都不合时宜,永远都有害,永远都与我的真实意愿相悖。

4月20日

我们又进入了一个平原,平原上散落着小片的树林,各处都有河水泛滥形成的沼泽。一群草鹭划过天空,保持着整齐的队形,让人想起侦察机方队。它们环绕平底船飞行,随后又带着无懈可击的优雅,降落在岸边。它们迈着迟缓而谨慎的大步,寻找着吃食。当一条鱼被抓住,会先在草鹭抖动的长喙里挣扎一下,随后那受害者便会如变戏法般消失。在一大片令人生厌的水面,太阳直直落下去,让芦苇和藤本植物间的波光更加耀眼。不时有小片的林子出现,从中散出猴子、鹦鹉和其他鸟类的喧闹,还有巨型蟋蟀催眠的单调歌谣,像是在提醒我们,船很快就会回到雨林。那地方的孤寂让我们无所依靠,我们无从得知为什么在雨林中并没有这样的感觉,虽然那里无时无刻不飘着死气沉沉的雾气,提醒着我们它毁灭性的切近存在。我躺在吊床上,丧失了意志力般冷漠地看着周遭景色列队划过,唯一能感知到的不同是,随着午后的过去,光线在缓缓变化。水流几乎没有给前行的船造成阻力。马达的节奏快了起来,清脆多了,让人难以置信,毕竟它已经老了,疯疯癫癫的,不稳定。不过这些都没能进入我的几乎不涉及个人色彩的注意力的表面。与往日一样,在那些满含预示的梦境降临之后,我陷入了一种边缘性的冷漠,紧挨着喑哑的恐慌。我感知着它,仿佛它是种无法避免的攻击,攻击我的存在,攻击那些支撑我存在的力量,攻击我勉强的空洞希望——或许某天事情会好转,最终一切都会开始有好结果——无论如何,它都仍是希望啊。我已经十分熟悉这种短暂而危险的中立期,我很明白,最好不要考验它们。否则,能得到的无非只是短暂的延长期,效果类似于因疏忽而过量服下药片,只有当身体吸收完解毒药剂时,药效才会停止。

船长走来告诉我,傍晚时我们会停靠在一座村庄旁,添些燃料和补给。我想起上校的建议,问起了他酒壶的状况。他知道他们嘱咐过我,带着轻微的厌烦答道:“不用担心,朋友,我在那儿会买的,够剩下的路上喝的。”他吸着自己烟斗飘出的烟气走了,一副生气的架势,像是要保护自己那片被别人践踏了的私密地带。

5月25日

一行人下船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那儿逗留很久,在生死之间挣扎几个星期;没有想到整个旅程将完全改换模样,甚至会变成一场令人精疲力竭的对抗,对抗彻底的绝望沮丧,对抗类似失智状态的攻击。

村里一共有六栋房子,围着一片圈牲畜的空地,似乎有时也被当作广场使用。两棵参天大树肆意长着,为下午聚在那里的肮脏、干瘪的居民提供阴凉。他们坐在未经打磨的树干做成的长凳上,抽着烟草,谈着从首都传来的永远令人不安的模糊传言。唯一有锌板屋顶、砖垒墙壁的建筑是一所学校,教士来布道时也作教堂。它有一间教室和一个给女老师的小房间,厕所已经很久没人用了,里面布满了青苔和无法辨认的污物残渣。女老师一年多前被印第安人掳走了,起先一直没下落,后来有人带来了消息,说她和一个部族的首领住在了一起,不愿再回来。军事基地也派来了微不足道的一小队士兵,住在原先教室里的吊床上。他们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擦拭武器和反复做独白式的祈祷,叨念着滋养军人生活的那些苦痛。

船长给自己的军用水壶补了酒,之后,我们开始搬运大桶柴油,想把船的储藏间填满。空气潮湿得很,气温高得难以忍受,又缺人手,这工作实在让人筋疲力尽。没人想帮我们。船长状态差极了,老领航员几乎不能动,活儿只能机械师和我两个人干,当地居民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他们的身体被疟疾毁了,玻璃珠样的眼里空无一物,许久前就丢失了逃离此地的最后一丝希望。在第一天的下午,我开始恶心,并感到了剧烈的头痛,我将它归因为长时间呼吸柴油马达的废气——船的行进实在慢得让人绝望。第二天,我们继续着同样的活计。看起来,睡眠和休息让我的不适减轻了一些。到中午时,我的所有关节都开始痛到难以忍受,颅底的针刺感让我开始暂时性地瘫痪。我去问船长这症状的原因,他听闻后直直地看着我,从他脸上的表情推断,情况应该很严重。他抓着我的手臂,把我带到了学校中的一张吊床前,让我平躺在上面,往一大杯水里滴了几滴黏稠的琥珀色的苦味液体,逼我喝了下去。他和士兵们低声说了些什么。显然和我的状况有关。他们看着我,仿佛知道我需要进行某种他们熟悉的可怕测试。一会儿,船长回来了,还带来了我在船上用的吊床。他把那张床系在士兵聚集的角落的对角处,撑住我的腋下,几乎是举着我把我带去了那里。那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脚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自己是拖着它们过去的,还是踏着步走过去的。夜降临了。温度稍稍降了一点,河上飘来了难以察觉的微风,我开始剧烈地打起永无终结的寒战。一个士兵给我喝了些热的东西,我没尝出味道,随后便落入了一种深深的昏睡中,几乎像失去了意识。

我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日与夜晕眩地揉在了一起。有时,它们像停在了某种我并不想懂的永恒里。那些凑过来的面庞很陌生,都泡在一种蛋白色的光线中,把他们衬成了某种未知世界的生物。我做了些惨烈的噩梦,总是和屋角还有锌板的接合处有关。我试图把一个角和另一个接合起来,于是便去改造支架的结构,或者为连接板材的铆钉配对,想让一切都正常,不要有一点缺陷。在做这些事时,我投入了高烧和痴念堆起的所有力量,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歇。仿佛思维忽然凝滞在了一种对周遭空间所进行的最基本的熟悉过程里。在日常生活中,意识甚至都不会记录这类过程,但现在,它却变成了我的存在的唯一目的,是我之所以存在的最终极、最必要、最不可或缺的原因。也就是说,我不是别的,只是那一件事,我只为那一件事而继续存活。这样的痴欲延绵着,它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越来越重要,与此同时,我逐渐落入了一种无可逆转的疯癫状态里,一种呆惰的、矿工常会有的失智,我的本质,或者说,我曾经的本质,都在里面以失控的飞快速度溶解了。此时此刻,我正尝试描述那时所受的痛苦,但却发觉词句不可能完全表述出我想赋予它们的意义。比如,该怎样描述那种冰冷的恐慌呢?它曾陪伴我去观察自己被极度简化的能力以及那在折磨中度过的无边无垠的时间。不可能描述出来。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与大家通常理解的我们的意识或我们同类的意识完全相异,甚至完全相反。我们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但是会变成另一种东西,变成一片矿藏结构,它内部的棱角不断增殖,永无止境,对它的记录与重数正是我们在时间中存续的原因。

我最先听懂的话是:“他已经熬过了最可怕的那一段。奇迹一样活过来了。”一个人身着草绿色衬衫,没有任何军衔标志,普通、黝黑的面庞,浓黑、平直的髭须,他像是在远处说出了这些话,但事实上,当时他离我的脸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正直直地盯着我看。后来,我才知道,上校驾着容克斯来了。他从一直随身携带的医药箱中拿出了一种药品,每十二小时为我注射一次,看上去,就是它救了我的命。他们还告诉我,在我神志错乱时,曾叫了几次芙洛尔·埃斯特维兹的名字,还有几次,我坚持要逆流而上,去夺下被霍雷肖·纳尔逊将军包围的、距尼加拉瓜湖几公里处的圣胡安碉堡。似乎我还讲了些别人无法辨别的其他语言,不过上校后来和我说,当他听我喊出“他妈的!”时,他就知道我没事了。

我的身体仍然很虚弱,四肢的反应很迟钝,让人窝火。吃东西没有胃口,也没有什么能解我的渴。我想喝的不是水,而是一种带强烈植物苦味、如薄荷般散着白色微光的饮料。它并不存在,我知道,然而,这特别而明确的食欲却真的存在,有一天,我会找到这自己日日夜夜渴望的茶饮。书写是极其艰难的,但在记录下对病痛的记忆时,我逐渐摆脱了曾到访的失智状态——它是我所受到的最大伤害。病情一步步好转得很快,有时我甚至觉得,那一切都发生在了某个别人的身上,而不是我的身上,那个人不是别的,就是那一切的病痛,病走了,他便也消失了。不容易,想解释清楚这些并不容易,我知道,我很怕自己过于用力后,会陷入那些痴狂的练习,我现在对它们怀有无尽的恐惧。

今天下午,机械师走过来,把蹩脚的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和一些我辨不清是哪种的雨林方言混在一起,和我说了些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船长之外的船员讲话,事实上,他和船长之间也只是交换些单音节的词,但这样就足够相互会意。他的五官太具印第安人特色了,所以,要把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仔细地观察到,才不至于犯下严重的理解错误。那面庞上显露出的,绝不仅是纯粹的好奇,还有深深的忧虑。他开始问我是否知道自己患上的是什么病。我回答说我并不在乎。他惊讶得很,认为我的无知不可原谅,并且极其危险,他对我说:“您患的是井热病。这病专找和我们的女人睡觉的白人。是致命的。”我说,我想我已经痊愈了,但他却像个神秘的怀疑主义者般,回答道:“您别这么肯定。有时还会再犯的。”他的话里有些东西让我不禁去想,是雨林的妒意和针对外来人的黑暗战斗驱使了他,把我推入了痛苦的、与我对雨林不成文的法律的侵犯相匹配的疑虑中。我也想戳一下他的恶意,于是问他,那些与印第安女人长期保持关系的白人是怎么做的,可以不发这样的高热。“他们最后都会滚蛋,先生。这不是什么秘密了。”他带着刚学会的傲慢责备我,好像在和一个与之无须多言的人讲话。“之后得用蜂蜜水泡澡,再夹一片曼陀罗花的叶子在两腿之间,哪怕它很蜇、会引起水泡,也要夹着。”他还是教给了我一些办法的,说着便转身向马达走了过去,那样子很像一个放下手中重要工作去做另一件事,但另一件事又没有什么意思的人。午夜我正看书时,船长走了过来,问我情况怎么样。我告诉了他机械师和我讲的话,他微笑着安慰我说:“您要是信他们说的所有话,最后会疯的,我的朋友。最好忘了那些。您已经好了。别的都不重要了。”他转身往船首走去,胡乱地发了些指令:“半速前进,不要困倦!别用貘的油把发电机给我烧了,他妈的!”同时把一团劣质烧酒的呵气留在了吊床床脚。他的声音在无尽的夜中散去了,一直升到了星辰之上,它们那样近,终于化作了一种柔缓悦人的力量。

5月27日

船长不再喝酒。我刚刚在今天早上他过来陪我们吃天天重复的早餐——“咖啡”配炸香蕉片——时注意到这一点。他通常都会在喝完“咖啡”后饮下一大口烧酒。今天他没喝,甚至都没把他的军用水壶带在身上。我看到机械师一贯冷漠而疏离的脸上投射出了诧异的目光。我知道船长在村里买了不少,所以这变化肯定不是缺酒引起的。我一整天都在观察他,所注意到的唯一改变是,他也不再发出那些令人惊诧的命令了,此前,我已经开始把那些指令视为某种必要的、讨好运的祈求,仿佛它们关乎着小船的顺利航行,也关乎着整个旅程的顺利进行。一整天,他都没喝军用水壶里的一口酒。晚上,他走到其中的一张吊床前,躺了上去,在谈了谈天气和即将到来的新的湍流——它们的确湍急得很——之后,抛出了一段漫长的关于他人生某个阶段的独白。“您想象不到,”他和我说,“把中国姑娘扔在那个汉堡的夜总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女人缘的男人。也许是因为,白种女人和我母亲给我留下的印象太不相同了,她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异性,我和她的关系永远都影响着我和她们的交往。我母亲暴力又沉默,盲目地遵从着他们部族的古老信仰,完成着日复一日的仪式。白人对她来说,是罪恶本身必然且不可避免的化身。我想,她是很爱我父亲的,但是她永远都不该表现出来。我父母有时会去教区看我。在那儿待几个星期,之后便会离开。探访期间,我母亲总是无缘无故地对我使用暴力,像野兽一样。她是夸夸嘉夸族的。我没有学他们语言里的哪怕一个词。那应该给我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吧,在遇见中国姑娘之前,女人们到最后总会抛弃我。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会让她们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拒绝。我本可以和圭亚那的妓院老鸨一起度过余生的。那段关系诞生于利益而不是情感。她的脾性那么平和、宽厚,永远都不可能和她吵架。在床上,她的性感也是慢吞吞、心不在焉的。结束的时候,她总是笑得像个孩子,几乎是天真的。认识了中国姑娘后,一切都变了。她钻进了我在那之前一直密封的、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私密地带。她在她的表情里和皮肤的气味中,在投向我的浓烈却又瞬间消散的眼神里,在把我浸入致命温柔的短暂一刻中,在不经思考就接受一切的依赖里,藏着解救我的美好能力,能把我立刻拖出犹疑和执迷、沮丧和堕落,甚至能让我立即离开简单的日常琐事,把我放置在由蓬勃的能量和充满生命力的笃定所组成的明媚之地,仿佛一种不为人知的药剂,能带给人没有阴影的幸福。每次想起这些时,我都没法不问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些生硬拼凑起来的原因而抛下了她,这些原因的确源自一些事实,但这些事实本身并不重要,从前我应付起它们得心应手,轻而易举,从来都没掉进过任何陷阱。有时,我会带着失落的怒火想,我遇见她时已经太晚了,已经无法去把握那健康美好的源泉了,我心中的那个合宜的答案已经死去,无法再延长这样的好状态,如果不是这样,事情也许会不同。您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对我们来说,有些事情来得太早,有些又太晚,我们只有在已经无可奈何时才会明白,只有在已经开始和自己对赌时才会懂得。我想,我已经很了解您了,想来您身上应该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应该能明白我所说的。从离开汉堡的那一刻起,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我心底深处有些东西永远地死了。酒精和让人晕眩的近在咫尺的危险,是仅有的能让我开始新一天的东西。我以前不知道,连这些都会耗损。酒精只能让活着的理由持续一瞬;而危险总是在我们靠近它时就被化解。当我们把它置于心中时,它是存在的。当它抛弃我们,当我们触到谷底,明白事实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甚至从来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危险就会变成别人的麻烦。他们会知道该如何处理,该怎么办。你知道为什么上校会回来吗?就是为了这个。我没和他聊过这件事,但是我们已经很了解彼此了。您在学校的教室里不省人事时,我们再一次理解了对方。当我问他为什么会回来时,他只是回答我‘那里和这里一样,船长,只是这里更快。您明白的’。他说对了。雨林只会让离开变得更加迅速。在它之中,已经没有意外、没有异域风情、没有任何惊喜了。那些东西是以为自己会永远活着的人才需要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有一天,它会不留痕迹地消失。会充满道路、工厂和人,那些人会像驴一样伺候着那浩大华丽、被称为进步的毫无价值的东西。总之,无所谓,我从来都没有掷过那些骰子。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起它来。我想和您说的是,不用担心。不是我戒了酒,而是酒戒了我。我们会继续逆流而上。像从前一样。上到我们能上的地方。之后,就再看吧。”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扭头看着水流。但旋即就把手撤走了。他没睡,却一直镇定、平静,充满了战败者的宁和。我停下笔,拿起书,希望困意来访。它总是伴着清晨的微风到来。我确信船长的话里藏了一个信息,一个隐秘的预兆,在为我提供某种奇妙的安抚时,也告诉我,骰子在很久以前就已开始滚动。最好让一切自然而然发生。这样就好了。也不算是隐忍。远远不是。是另一种东西。它和把我们与一切以及把一切他人分隔开的距离有关。有一天我们终会明白。

5月30日

一切都奇妙地渐渐好转,归于平静。旅程初始渐渐积聚在头顶的阴云也慢慢散去,现在,眼前是一大片简洁的风景。印第安人下了船,被完全遗忘了。伊瓦尔和同伴自掘了坟墓,葬身在雨林的土壤深处。上校每日都在暗中监视我们,不动声色,但又显而易见。船长戒了酒,进入了梦境萦绕的平和状态,满怀迟缓的思念与并不尖锐的怀恋。伊格纳西奥在我眼中一日日老去,越来越像雨林的守护神。机械师则让马达完成了神秘哲学的壮举。在命悬一线时得救的感觉配合着休养,给我带来了平静的安全感,让我感觉自己拥有“被选中之人”的强韧体魄。我很清楚这些保障有多不牢靠,但目前还沉溺于它们的力量,所以一切事物仍旧在我的眼前列队行过,占据着它们应有的位置,没有什么落在我的头上,妄图伤害我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因此,哪怕和印第安女人发生关系真的给我带来了没能置我于死地的致命后果,在今天的我看来,它也是一种我从前缺少的考验,我必须要经历它,才能战胜这贪婪的、吞噬一切的植物世界的力量。一个人在世上有他必须走完的路,此刻,雨林在我眼中也成了那条路的必经之处,走完那条路,人便可免受折磨,不再于死前坚定地认为,在世人傲慢的表演背后一定有灵薄狱存在。

我从光线充足的午后开始读拉蒙德所著的关于奥尔良公爵谋杀案的那本书,一直读到了点燃科尔曼煤油灯,读了许多页。关于这个话题,的确有很多可说,但现在无论时机还是精神状态,都不适合做此类思辨。罪行发生后,巴黎城市首脑在此事的报告上缺乏客观,而与此同时,就此给出评论的作者又缺乏狡黠的灵光,无论如何,记录下这一点都颇为有趣。政治罪行的动因永远都错综复杂,其中所掺混的戴面具的隐秘动机纷繁交错,为了得到一个最终结论,对各个事件之间最微小关系的考察、对每一个牵扯其中的人物对此事的看法的记录永远都不会嫌多。勃艮第公爵叵测的灵魂所藏起的深渊与迷宫,远远比巴黎城市首脑所能感知的部分和拉蒙德试图澄清的部分要更为曲折。不过这一事件中最吸引我注意的,是罪行本身的毫无作用,事实上,所有因取人性命而在编年史中占据特殊地位的事件都是如此,那摊不成形的盲目泥浆没有目的也没有特定的渠道,就那样向前流动,它便是我们称为历史的东西,在它之中,事件的后果总是显而易见地缺席。人们在裹挟他们前进的不驯洪流中凭借异乎寻常的自恋占据着某处位置,只有这个位置和他们无可救药的虚妄可以让他们觉得,某一次已经成功的刺杀便可以在无垠宇宙中改变早已编好的结局。我觉得自己已厌倦了研究奥尔良公爵之死的真相。追踪到促成刺杀的妒忌以及肮脏的仇怨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所以,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越往下读,我对这事件本身的兴趣就越小,并会将它投射到平日在各处所遇人物的生活场景中。我们抛在身后的任意一个寒酸的小村落中,都有一个“无畏者约翰”和一个“奥尔良公爵路易一世”,并且总有一个如圣殿老街街角的阴暗角落在等待着后者,邀他在那里与死亡相遇。那罪行的无聊单调,无论是在书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要尽量避免。人甚至在作恶方面都很难有奇思妙想,很难让同类意外。正如那广施恩惠的森林、荒原和辽阔的海洋。我早就都知道。并无新事。于是合上了书。一群萤火虫在我们的片刻陪伴下,在水面舞蹈着,最终消失在了沼泽间,月亮在那里断断续续地亮着,随后便被遮挡在了云朵后面。暴雨近了,但先送来了些许清风,把我缓缓带入了梦乡。

6月2日

今天上午,我们遇见了一条与我们的小船十分相像的另一条平底船。它停在水流中一片沙石浅滩处,旁边积聚着河水裹挟来的一些树干和枝叶。它是在夜里开到这里的,随后便搁浅了。当时领航员睡着了。陪伴他的机械师一脸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想用长竿推动船只的样子。船长用我们的船去推他们的一侧船身,想助他们摆脱困境,我则和那位机械师聊了起来,他仍一脸狐疑地看着众人的努力。我向他问起了木材厂的事。他告诉我,它们的确存在,如果不被上游的湍流拦下,一星期就可以到达。面对我对那些工厂的兴趣,他表现出了好奇。我和他说,我想在那边买些木材,卖到大河沿岸的河港去。他看着我,目光里混合着压抑与厌恶。他刚要再和我说些关于林木的话,我们的马达就开始加速,把小船拽出了困境,同时响起的噪音盖住了他的声音,我什么都没听清。我大喊着请他再解释一遍,但他只是冷漠地耸了耸肩。急流正推着他们的船,他于是下去发动马达了。很快,一船人便在河道转角的地方消失了。

我们继续着我们的路。我想去船长那里打听一下那个机械师跟我开了个话头的话。“别理他,”船长说,“他常就着这个话题胡说八道。您就自己去吧,自己看,自己去了解。那件事我知道的不多。木材厂是在那里,我亲眼见过几次,还带人去那里工作过。就是吧,那儿的人只说自己的语言,我也没兴趣知道他们都在那儿干什么,不想知道他们做什么生意。好像是芬兰人,我觉得是,但如果你和他们说德语,他们也能听懂一些。我再跟您说一遍,不要听信传言。这儿的人很善于编故事。他们就靠这个活,在村子里讲,在军营里讲。他们把事情搞得花哨些,弄得更大些,改换个模样,就靠这个打发无聊。您不用担心。已经都走到这儿了。您自己去验证事实,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在那里想着船长的话,突然发觉自己几乎完全失去了对木材的兴趣。就是现在立即返航也无所谓。我没有这么做只是出于惯性。仿佛自己踏上旅程只是为了旅程本身,只是为了经过这些地方,只是为了与在此认识的人共享穿越雨林的经历,而后满载着画面、声音、生命、气味和幻觉,以及将与它们相聚的、陪伴我的阴暗树影,返回出发地,目的只有一个:拨开索然无味的缕缕时光。

6月4日

河里的水流忽然变了模样。想来河床已经变得多石而陡峭。沙石浅滩都消失了。河道变窄,河岸边开始鼓起低矮的小丘和山包,暴露出红土地面,有些地方的红像干掉的血,另一些地方的则像鲜艳的玫瑰。树根暴露在崖壁上,如刚打磨过的骨头,树冠上拥着许多花,淡淡的丁香紫和浓烈的橙黄交替出现,仿佛有意在踩着节奏。天更热了,但让人窒息的潮气以及夺走我们所有活动欲望的浓稠氛围已经散去了。现在包围我们的是一团炽烈的干热,它完好无损地传递着日光,让明亮落在一切事物上,勾勒出它们绝对的、必然的模样。一切都喑哑无声,像是在等待某种毁灭性的启示。马达啪嗒啪嗒的噪声在景色醉人心的静寂里像一个污点般的存在。船长走来提醒我:“很快咱们就会进入湍流。人称‘天使关’。我也不知道这名字是哪儿来的。也许是因为顺流而下时,过了这里,旅人知道已经渡过了险关,就会放下心来。但逆流而上时,这名字简直是迷惑人的,因为新手甚至可能在这里把命搭进去。每到这里,我都会高声为冒死前行的旅人念祷词。是我自己写的。就是这段。您念一下吧。即使您不信,也至少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不至于太恐惧。”他把一张套了塑料套的纸递给了我,正反面都写着字。长久以来,经过那么多双手,上面已满是油渍、泥点、污垢,有些字迹都看不清了,那字体很女性化,傲慢、锐利,鲜明到有挑衅的味道。在等待湍流到来时,我把船长的祷词誊写了下来,文字如下:

诸守护神、列祖列宗、时刻引导护佑吾辈者的最高权能,

请于这危急时刻现身,挥动利刃,坚定捍卫你意志的律例,

请抚平鸟群及其他负载预兆的生灵的骚动,并清洁无罪者的前庭

在那里,被拒之门外者的呕吐物已结成不祥的讯号;在那里,哀求者的衣装

是一摊污迹,令我们的指南针偏倚,令我们的计算失误,令我们的预测成为骗局。

我召唤你在此刻现身,我赤诚为自己一连串的罪孽悔过:

我曾与凶残的豹子在畜棚立下盟约,

我曾在蛇蟒面前显得隐忍与软弱,尽管迷路猎人的一声吼叫便能让它们蜕下全身蛇皮,

我曾与无数身体结合为一,它们经过了许多人的手,仿佛帮船离开浅滩的竹竿,它们的皮肤上有卑微者的口水,在其表面逐渐结晶,

我有能力织就富有权势和智慧的谎言,令我的兄弟无法顺利达成目的,

我在海关办公室和警卫门房里,

在痛苦的殿堂和开五光十色派对的船只上,在守卫边境的高塔顶和高官的楼道间,宣读你的权能时,不免疏忽大意。

请一笔勾除这大量的不幸与恶行,佑护我

凭借我对你苦涩的戒律、严厉的训诫、疏离的存在和痛苦的缘由的遵从。

我将自己全心全意放入你不容置疑的慈悲,并万分谦卑地匍匐在地,

只为提醒自己,我是死亡险境的行者,我的影子毫无意义,

提醒自己,远离亲人的暴亡者正如市场角落被捣碎的垃圾,

提醒自己,我是你的奴仆,一无功用,在这些话语间,囚禁着毫无杂质的金属,它的主人已奉上了

赊欠你的供品,直到暗淡的永远。阿门。

我实在怀疑这段胡言乱语般的祷词的效果。这合情合理,但我并不敢和船长去讲,毕竟他将这段文字交给我时热忱无比,对它祈福驱祸的能力深信不疑。我走到了船头,站在那儿看开始震动船身的一个个漩涡,随后将那张纸交还给了他,他把它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兜里,和他用来清洁烟斗的所有东西放在了一起。

6月7日

我们还算顺利地渡过了湍流,但那揭示性的经历在很多方面都印证了我在心底——直到昨天为止——勾勒的危险本身的模样以及死亡真正到来时的画面。我在这里说“真正”是因为,它并非那些我们用想象力招来的鬼魂,那些我们用曾见过的各种人的各种死相来塑造其身躯的鬼魂。不是。它是我们用所有意识与所有感官去感觉死亡本身极其切近又不可阻挡的到来,它是去感觉那种无法挽回的存在本身的停摆。就在那里,近在咫尺,不可否认。很好的证明,漫长的一课。姗姗来迟,如同所有曾给予我们直接且深刻影响的教训一样。

船长把他的著名祷词交给我的那一天,机械师认为我们该停下来检查一下马达。逆湍流而上,一个故障就意味着必死无疑。我们泊了船,机械师开始拆卸、清理、调试机器的每一个部分。这个印第安人来自林莽的隐秘深处,这台机器来自先进文明几乎完全建立在科技基础上的那些国家——在那里被发明出来并被不断完善——但他却能凭借从容的智慧与它融洽地相处,着实令人赞叹。他的双手灵活无比,仿佛受到了某位机械学保护神——这位神祇本该与这位面庞丑陋呆笨、皮肤光滑如蛇的土著人毫不相关——的牵引。直到仔细检查过马达在各种模式下的运转情况之后,他才放下心来,对已准备好逆流渡过天使关的船长轻轻点头示了一下意。夜幕降临,我们决定留在原地,等第二天清晨的到来。一开始就在黑暗中溯流而上可不太好。翌日,最初几缕阳光刚散出来时,我们便出发了。和我预想的不同,湍流河段里没有冒出水面、阻截水流、让河水更加汹涌的大石。一切玄机都在深处,河底布满了坑洞、起伏、凹陷、漩涡和断层,当它们更陡峭时,水便会向下冲去,陷入一种由时刻变换方向与强度、能席卷一切的力量所推动的隆隆作响的涡流。

“您别去吊床上。要站着,抓紧顶棚的横杆。不要去看水流,尽量想些别的事。”这是船长仅有的建议,他一直站在船首,抓着一截不太结实的舷梯,身旁是掌舵的领航员,不时猛打方向盘,以躲避水流的冲击和突然抬升、仿佛未知巨兽后脊的泡沫。马达一直悬在水面上方,螺旋桨也在空中打转,翻搅出一片失控的晕眩。我们在水流冲刷了数千年的河谷中越行越深,光线渐渐暗淡,将我们的身体裹在了旋转的湍流——在冲撞水道两旁被磨平的石壁时——所轻扬的泡沫与雾气的薄纱里。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以为夜正在降临。平底船晃着脑袋,船身震动着,像轻木做的。金属框架发着闷响,仿佛遥远的雷声。固定板材的铆钉也颤抖、跳跃着,像是在向船体宣告,在灾难到来前,一切已经垮掉。时间已经过了数个小时,但我们并不能确定自己在前进。一行人像是在冷酷的轰轰水流中定住了,正等待某一刻被漩涡忽然卷走。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麻痹了我的双臂,我感觉自己的两腿也像某种迟钝的松软的东西做的。在我觉得已经坚持不下去时,听到船长朝我这边喊了些什么。他用脑袋指了指天,脸上露出了有些扭曲的神秘笑容。沿着他的目光,我看见天慢慢清亮起来,泡沫和雾霭积成的浓云被几缕阳光穿透,映着虹彩的灿烂。激流的咆哮和船体的轰鸣已渐渐隐去。我们的船开始前进,在螺旋桨规律而笃定的力量的控制下,有节奏地摇摆着。当船身的颠簸更轻了些时,船长蹲了下去,并示意我可以躺回吊床去了。他漂亮的彩色阳伞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活动了一下筋骨,浑身都疼,像是挨了一顿棒打。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吊床边,躺上去,放松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仿佛每个关节、每块肌肉、每厘米被水抽打到僵硬的肌肤都涂上了舒缓香脂。在我庆幸自己还活着的同时,微醺和难以抵挡的困意渐渐俘获了我。河流重新伸展开来,两岸长满了灯芯草,草丛间一群群草鹭正在起飞,飞向长满鲜花的树冠。空气再次不动声色地干热起来,凝滞在那里,让我想起,曾有过一些酷似这个午后的下午,想着想着,便落入了一种上天恩赐的无限平静中。

我睡得正沉时,领航员走到了我身旁,端着一杯热咖啡和一只破旧的锡制小盘,里面盛着几片炸香蕉:“得吃点儿东西,先生,要是不恢复力气,一会儿就会叫饥饿给抓住,会梦见死人的。”他的声音里有父辈的慈祥,让我一时间沉浸在了一种天真而无用的怀念里。我谢过了他,一口气喝光了咖啡。在吃下那几片香蕉时,我感觉自己往日的忠诚信念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对生命的忠诚、对这个世界——它保管着永远崭新的意外——的忠诚,还有对那三四个人的忠诚,他们的声音越过时间和我无可救药的游牧人生,来到了我的身边。

6月8日

风景开始变化。最开始,迹象零零散散,不太明显。气温虽然一如既往,但却有几缕清爽的微风划过,完全不同于仿佛呆滞炉火的闷热,后者实在像极了拒绝上路的执拗牲口。一阵阵属于另一种气候的气息让我想起大理石上的纹路,无论色彩、色调还是质感都与底料相差甚远。沼泽渐渐消失,被低矮、茂密的灌木丛代替,它们散发的混合香气像碗里盛的花粉,让人想起蜂蜜,却仍保留着自己显而易见的植物韵味。河床狭窄起来,水更深了。两岸逐渐积起泥泞的土地,一戳,就会有黏土露出来。水清新澄澈,微微带有铁色。这些变化影响到了所有人的心情。紧绷的弦松下来了,大家开始想交谈,眼里也闪着光,仿佛感觉到长久期盼的事就要到来了。傍晚最后的几道光下,地平线那边,出现了一条铅蓝色的细线,和在模糊的远方聚起的暴雨云自然地融混在了一起。船长走过来,指了指我饶有兴致望向的地方,用手画起波浪,仿佛在描绘山脊的线条,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微笑里透着某种悲伤,让我又不安起来。“是木材厂吧?”我问着,似乎也并不需要答案。他又点点头,之后抬起眉,撇了撇嘴,像是在说:“我虽然什么都做不了,但绝对全心全意地支持您。”

我在船头坐下,腿悬在河面上,水滴溅上来,带着星星点点的清凉,若是在其他时候,我一定能更畅快地享受这感觉。我想着那些工厂,想着它们藏匿的东西,想着或许这些东西正是我预感之中的意外灾祸,但却没有人愿意给出更多细节。我想着芙洛尔·埃斯特维兹,想着她的那些钱,想着它们即将被扔进一段充满预言的冒险;我想着我在接下这类苦活儿时一如既往的笨拙,但很快就发觉,自己早已对它失去了兴趣。一想起它,我的心里便会涌上一阵不悦,还混合着一个人——他已经游走到事件的边缘,一心只想尽快摆脱时刻都在荼毒他生命的那个承诺——令人无力的愧疚感。这种精神状态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我清楚地记得出口在哪儿,因为自己总是穿过它们去躲避焦虑或惘然若失的状态。这些状态一直阻碍我去享受生命每一天的馈赠——那些为了奖励我仍追随在其左右而发给我的寒酸奖品。

6月10日

我和船长进行了一段奇怪的对话。谜一直在词语之下流动。所以,简单把它誊写下来是不够的。他的语调、神情,他迷失在漫长沉默中的方式都使我们对话中的言语非但不能帮我们沟通,反而成了表达的障碍和让人分神的因素。它们隐藏了对话的真正原因。他的声音从我对面的吊床上传来,吓了我一跳。我本以为他已经睡着。

“已经要结束了,瞭望员。这趟冒险已经没剩什么了。”

“是啊,看上去咱们离木材厂越来越近了。今天连山脉都能看得很清楚了。”我应他说着,清楚对方话里有话。

“我想,走到这儿,对您来说木材厂应该也不重要了。决定咱们踏上这段旅程的东西想必您已经见识过了。您不觉得吗?”

“是啊,的确是这样。有点这种意思。”我回答他道,想让他把话说完。

“嗯,如果好好地想想,您就会发觉,从遇见印第安人到渡过天使关,一切都能连成一串,接合得天衣无缝。那些事总是一件挨一件地发生,有明确的走向。最重要的是知道该怎么去理解它。”

“您要是在谈论我,那说得有道理,船长。但您呢?关于自己,您怎么说?”

“在这些支流上,还有大河上,我经历了很多事。和这一次发生在咱们身上的事一样或者很相似。我觉得有意思的是这次各个事件发生的顺序。”

“我没明白,船长。我的事有它的顺序,您的事自然也有它的。您没和印第安女人上床,没在军事据点患病,也没在天使关以为自己差点没命。”

“如果一个人经历了您所经历的事,通过了那些造就了如今的您的考验,那么,当第二个人遇上他时,去做他的见证人和伙伴与亲身经历那些事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在军事据点的那些日子里,在您的吊床旁,眼睁睁看着您的生命溜走,对我来说比对您来说更是一场决定性的考验。”

“您就是因此才放下酒壶的?”我想问得具体一些,所以说得有些唐突。

“是的,我那么做正是因为这件事和它带给我的思考。就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正在玩还没轮到自己玩的游戏。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扮演自己不该扮演的角色是很糟糕的事,更糟糕的是,在已经无力挽回过去、寻回已丢失的东西时幡然醒悟。您明白我的话吗?”

“嗯,我想我是明白的。我身上发生过类似的事,很多次,但时间很短,我后来平复了,重新站起来了。”我想让他明白,我收到了他的讯息,但同时也想把话题引往别的方向。

“您是不会死的,瞭望员。有一天您会和其他人一样死去,但那不重要。它并不会改变什么。您在活着时是不会死的。我想,我在很久前就死了。我的生命就像用小片小片的破布头随意缝在一起的。在意识到那一点时,我就戒了酒。不可能再自欺欺人了。看到您在那间教室战胜疾病、起死回生,我也看清了自己。我看到了自己的错在哪儿,从什么时候开始犯的。”

“也许是从离开汉堡开始的?”我试探着问。

“都一样。您知道吗?都一样。也可能是和中国姑娘逃走时开始的。或离开安的列斯群岛时开始的。我不知道。这也不重要。都一样。”他的声音里透着不安,有种冲着他自己而不是冲着我发的愠怒,仿佛他在开始对话时,并没有料到会聊得这么远。

“是啊。”我接着说,“您说得有道理。都一样。得出那样的结论时,怎样开的头并不重要,也不能让事情更明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落下来,我以为船长睡着了。但忽然他又说起话来:

“您知道还有谁和咱们一样明白吗?”他问我说,语气里似乎有戏谑的味道。

“不知道。谁?”

“上校,是上校啊。所以他才回到了那个据点。我从没见过他像关注您一样这么着迷地关注一个病人。要知道他已经见过那么多弥留之际的士兵了。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被轻易打动的。您也见过他的。我也不用再费口舌去讲。您知道,他和我一起在您身边待了好几个小时,看着您神志不清,在那张吊床上,像刚被捕获的困兽一样,不停挣扎。”

“嗯,我大概能想到这些,从和他告别时他的举止、他说的话就能看出来。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能活过来,这是让他着迷的地方。”

“您错了。他和我一样明白。他也在您身上看到了那种不死的特质,所以陷入了茫然,茫然到彻底改变了性格。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了裂缝。以前,我以为他是刀枪不入的。”

“希望能再见到他。”我脑里想着,口里便说了出来。

“您会再见到他的。不用担心。他也想的。两位再见面时,您会记起我刚说的话的。”他把声音压下来,像天鹅绒一样柔软又遥远。

我明白我们的对话结束了,却很久都没睡着,在那里反复琢磨船长话语的表层之下隐秘流动的含义,它们钻入了我的内心深处,在我的意识的遗忘之地耕耘着,四处播撒着警告标识。仿佛有人正在我的灵魂上安装通风口。

6月12日

山脉耸立在地平线上,在我们面前明晰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忽然发觉自己之前已然忘记了伫立在它面前的感觉,忘记了对自己来说,它曾意味着庇佑的氛围和无尽的泉源,从中不断涌出磨炼我心智的考验和磨尖我感官的挑战,并一直刺激我去探索、确立偶然的边界。连山被天空泛起的青色笼罩,我在它面前,感觉心底涌上了一种用愉悦填满我身体的喑哑的坦诚:只有我才知道该将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小时诠释到何种程度、赋予上何种意义,“我属于那里。当我离开那里,我便开始死去”。或许,这便是船长口中“我的不死”所指的东西。是的,就是它,现在我彻底明白了。芙洛尔·埃斯特维兹和她桀骜不驯的褐色乱发,她慈悲的粗野言语,她放纵的身体,她那些能安抚泼皮无赖的歌曲,只有她,能凭借无法生育的女性的学识,完全理解这些人一无是处的纯真,能摇晃着生命的肩膀,迫使对方交出她所要的东西。

山脉。雨林正在腐烂的瘫软地狱带给我的试炼仍在我体内留着新鲜的痕迹,一切将我带到雨林的事之所以发生,都是为了在此刻让我发现,我真正的居所在那里,在上方,在巨型蕨类植物摇曳生姿的峡谷深涧,在废弃的矿洞,在披着花朵惊人的雪白或覆着果实喜庆的嫣红的咖啡园中湿润的咖啡木上;同时也在香蕉树上,在它树干难以形容的柔滑中,在它从容、光润的嫩绿枝叶的谦卑里;在向下流淌的河流中,水流会撞击被阳光晒热的巨石,对爬行动物来说,那里是块宝地,它们会在那儿进行自己的情色游戏和无声会议;我的居所也在令人晕眩的大群鹦鹉里,它们会像一支聒噪的军队,划过天空,落在刺桐高高的树冠上留停栖息。我属于那里,现在,我完完全全地明白了这一点,就像一个终于找到自己在地球上安身之所的人。我将不知多少次从那里再出发,但绝不会再回到我刚刚离开的地方。当我远离山脉,它的缺席会使我心痛,痛苦里满是焦虑,想回到它身边的焦虑、想迷失在它山间小路上的焦虑:那条条山路上会飘着山野香、红苞茅草香、刚被雨浸润的泥土香,还有榨糖季时榨糖机器的香。

夜幕落下,我躺在了吊床上,清风像守信的承诺,断断续续地送来在记忆中已被抹除了的水果的芬芳。我进入了梦乡,像是要在一个短暂的夜重度青春,要把它解救出来,保它完好无损,不让我自己的愚笨和我与虚无进行的交易伤害到它。

6月13日

今天,我读完了关于勃艮第公爵“无畏者约翰”策划谋杀奥尔良公爵路易一世的书。我在自己为数不多的随身物中把它放好,以便将来翻看事件的某些细节。显而易见,受害者曾在自己的兄嫂兼毫无疑问的情人——巴伐利亚的伊萨博——的支持下对敌手进行了长期的挑衅。巴黎城市首脑的羞怯及作者的矫揉造作阻止了真相大白,把这一在我看来极为重要的历史事件蒙在了一团模糊里。可以从各种新颖的角度来研究阿马尼亚克派和勃艮第派之间的斗争,造成这场内战的真正动因及源头尤其值得考察。不过这类追踪溯流的事还是留待其他时候来做吧。在安特卫普和列日的资料中一定有能揭露真相的文件,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去翻看。如果还有机会为我亲爱的阿卜杜尔·巴舒尔及其同伴提供些服务的话,我就去查询那些资料。阿卜杜尔真是个人物。他身体里住着热情仗义的朋友,时刻准备着牺牲一切,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同时住着狡猾无敌的生意人,执迷于错综曲折的复仇事业,在上面花去大量的时间与金钱。我是在塞得港的一个咖啡馆认识的他。他当时坐在邻桌,正试图把一些蛋白石藏品卖给一位来自得土安的犹太人,后者或许听不懂阿卜杜尔的黑话,或许只是假装不懂,好让对方省去口舌把东西便宜卖给他。阿卜杜尔回过头来看我,用东地中海人的直觉猜测着该与这位陌生人用哪种语言讲话,随后,他开口用佛兰德斯语请求我帮他做成这笔买卖,又向我提出了一笔可观的回扣。我坐到了他的桌旁,和以色列人说起了西班牙语。阿卜杜尔用佛兰德斯语把他的那套说辞讲给我,我再用卡斯蒂利亚语卡斯蒂利亚语(castellano),即西班牙语。解释给犹太人听。生意遂阿卜杜尔的愿做成了。犹太人抚摸着他的石头走远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诅咒着我的历代先人。我们两个则留在了那里。阿卜杜尔和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他告诉我,他原先和自己的表兄一起经营造船厂的生意,但时运不济。他正在攒钱,想回安特卫普,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意状况。我们在地中海的几座城市间艰难地来回漂泊,直到在马赛卸下了无人敢冒险运送的一批危险的货物。阿卜杜尔用那趟活儿挣下的钱重组了公司,我则得以填补上了在科科拉矿场头脑发昏犯下错误所造成的损失,在那个地方我几乎失去了一切,甚至包括生命。我应该在哪儿讲过那时的事。

阿卜杜尔·巴舒尔后来写信给我,问我要不要参与一艘挂突尼斯国旗的货船的工作,我回答说自己更倾向于在木材厂的事上试试运气,现在看来,这件事可能的回报太少,甚至可能完全没有。这些过往的篇章与旅程纷纷回归探访,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麻痹和丧失意志的感觉侵入了我的身体,仿佛自己十年的生命时光就在这些被诅咒的、充满废墟的地方过去了。

6月16日

前天清晨,一片阴影挡住了通常会照在我眼睛上的最初几缕朝阳,叫醒了我。从前我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刺眼光线,它会迫使我在吊床上转过身去,不完全醒来,继续做着格外抚慰人的梦,好补偿夜里不安的睡眠。是凉棚铁杆上吊着的什么东西挡住了阳光。我突然醒过来:船长的身体挂在横杆上,轻轻摇晃着。他背对着我,吊在那儿,头倚在上吊用的粗绳上。我马上去叫了机械师米格尔,他立刻赶到,帮我一起把悬着的身体放了下来。那张青紫的脸庞上的表情扭曲怪诞,令人难以辨识。那时我才记起,死者生前最常有的表情之一,是他醉酒最厉害时的脸,带着某种规整的尊严,让人想起以前致力于表演古希腊或伊丽莎白时期戏剧的某位演员。我们翻了翻他的衣服,想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些文字,但什么都没找到。机械师的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锁得更紧,更没有表情。领航员过来看着我们,带着老年人才有的克制的共情能力摇了摇头。我们找到一块适合埋葬尸体的土地,把船停在了岸边。将他裹进了他从前最常用的那张吊床里。几个人挖着地,那里的土硬度和黏土差不多,坑挖得越深,土便红得越烈。几小时后,墓穴挖好了。我们全都浸在汗水里,四肢也痛起来。几个人把尸体放下去,将土重新填好。领航员刚一下船就去砍了两根黄金风铃木树枝,在我们拿铁锹干活儿时,怀着温柔的耐心做了一个十字架,并用小刀在横木杆上刻下了精心设计的字样:只有“船长”两个字。我们站在坟墓周围默哀了一会儿。我本想说些什么,但发觉那会破坏大家正沉浸于其中的专注。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方式追寻着自己那份独有的回忆,纪念着这位——用他和我重复了许多次的话来说——在度过了不属于他的人生之后终于安息了的同伴。我们向平底船走去准备继续上路时,我知道我将一位朋友留在了那里,他前后一致的严谨和没有棱角却坚定的温和亲切,是我永远的榜样。

平底船开起来时,我找到机械师,想问他该怎样继续旅途。“您不用担心。”他用他虽然粗野却也能让人明白的混合语言说着,“咱们会去木材厂的。从两年前开始,我就是船的主人了。船长在大河的军事基地买下它时,我就把这个宝贝了很久的马达给装上了,在那之前,我一直都在等待一个那样的机会。后来我从他手里把船买了过来,但是从来没想过让他走。他能去哪儿呢,谁会要他呢,他那种办事的方法?他吼出来的那些命令可能会让他觉得自己仍然是船的主人和船长吧。他是个好人,受了很多罪,谁能比我更懂他呢。他管我叫米格尔。我真正的名字是森杜,但他不喜欢。他很尊重您,有时候会感叹没能在其他时候认识您。他说两位要是早些认识,也许能做出一番大事来的。”米格尔回到了马达旁,我靠在一根柱子上,看着水流。我又想到,关于死亡,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所说的、所编造的、所散播的关于它的一切不过是寒酸的幻想,与那个敦实的、必要的、不可避免的事实毫无关系,正是死亡的秘密把我们带向了它。显然,船长在几天前就已经决心去死。他不再喝酒就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他心里有东西停止了,那东西仍然维持着他的生命,但却永远破碎了。那晚我们的对话又浮现出来,清晰到无可争辩。他当时就是在告诉我他已经决定了的事。他不是那种会突然说“我要自杀”的人。他有战败者的羞耻。我当时也并不想去解译那个信息,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当时更倾向于把它掩在灵魂那个转角处,我们通常都会在那儿藏些已成定局的消息,那些无须依靠我们便可以走向终点的无法抵抗的消息。他应该会感谢我当时的态度吧。他对我说那些话,是为了在死后被记得,是为了在永远与我相伴的——他很清楚这一点——关于他的记忆里永存。他放弃生命的方式谨慎至极。一直等到我睡沉时才行动。应该是在拂晓之前不久。他唯一能用的就是凉棚的铁杆。因为用其他任何东西都会被我们发现。那种羞耻心和谐地将他的性格填补得更加完整,让我觉得他离我更近,更符合我心里那个懂得如何——在或阴险或茫然的同行间——周游世界的男人的形象了。我越想他,就越明白,自己几乎了解了他的全部人生,他的性子、他的堕落和他曾寻得的幻梦。我像是认识他的父母:他的母亲有着粗野的红皮肤,无限忠于她的男人;他的父亲则迷失在淘金梦和永不可抵达的幸福里。我能看见帕拉马里博妓院里那位胖胖的老鸨,听见她畅快的笑声和性感的踱步。还有那位中国姑娘。他周围的人中,我最熟悉的就是她了。关于她还有把她抛弃在汉堡圣保利区阴沟里的事,有太多可以讲述。那是他的一种开始死亡的方式,一种在无可救药的多重道路上,迈着不可逆的步伐,在内心建立死亡的方式。我睡不着。整夜都在吊床上翻来覆去,回忆、思索、重建着一个切近的过去,在这个过去中我接受了两三个教训,应该已在我的未来留下了永久的痕迹。或许,从这时起,我也开始了自己的死亡。只是我不敢多想。唯有希望一切能自动重上正轨。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到荒原,躲进芙洛尔·埃斯特维兹桀骜不驯却有益于健康的保护里。她一定很能理解船长。谁知道呢,她拥有能探测到失败者的敏锐异常的嗅觉,但这些人通常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一切都那么复杂。迷宫中有那么多的困难与意外,我们却想尽办法对它的出口视而不见,而后,当我们发觉事实并非如此,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同一张脸庞、同一个源头时,等待我们的又是无尽的单调。不可能再睡着了。我会去和米格尔一起喝杯咖啡。我已经清楚这关于无可奈何之事的苦苦思索会走向哪里。最好不要靠近那种枯燥无味。它就在我们心里,最好能忽视它在我们灵魂中所占据的面积。

6月18日

现在,我正端详着船长放在抽屉里的一些有正式抬头的四开的信纸,它们就躺在其他和平底船或是海关手续有关的文件旁。我觉得自己很难把日记再写下去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陆续写下的大部分文字都与他的存在有关,因此再提笔很难。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曾经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读到我写的东西。这是我最不可能有的目的了。一直以来,他的陪伴、他的形象、他的过往、他继续在生命边缘存在的方式对我来说,仿佛是某种参照、准则与灵感,我得把它说出来,尽管这看起来十分笨拙,因为许多蠢人都曾扯出“灵感”这个词。我现在在纸上记录的东西仅与我、与我所见、与我周遭正发生的事相关,我正挨受着一种空白、一种重量的缺失,让我感觉自己像众多旅人中的一位,正寻找着新的经历与意想不到的情绪,或者说,正寻找着一种东西,来动摇我根深蒂固的、近乎生理学的对事物的拒绝。不过,话说回来,只需忆起他的一些话语和举动,便能支撑我继续在纸上胡乱写下去。昨晚我做了一个发人深省的梦,细节丰富、内容饱满、情节连贯,想来一定是他从地下传来的能量,请我继续把日记写下去。

我正与阿卜杜尔·巴舒尔在安特卫普——他总是用荷兰语叫这座城市的名字——的码头向那艘将由我来负责的货船走去。走到近前看,船身刚刷过漆,闪亮如新,舷梯与管道也干净整洁、熠熠生辉。我们从梯子爬上去。甲板上,一个女人正擦着木地板,她身上喷涌的精力与专注让人有些不安。每次弯腰拿刷子用力擦除顽固的污渍时,她浑圆的形体便会突兀起来。我瞬间认出:是芙洛尔·埃斯特维兹。她微笑着倾了下身,带着一贯粗鲁的亲切问候了我们,并和阿卜杜尔说了些什么,我随即明白他们已相互认识。接着,她对我说:“我们的活儿就快干完了。等船出了港,肯定会叫所有人嫉妒的。驾驶舱有咖啡,还有在等二位的人。”她的衬衫扣子松了,几乎露着整个胸部,黝黑而丰满。我不太情愿地把她留在了甲板上,跟着巴舒尔去了驾驶舱。进舱时,船长正站在乱糟糟地摆满了文件与地图的书桌旁。他手上拿着烟斗,问候我们时带着体操运动员的风采,热情洋溢且短促有力。“嗯。”他边说边用持烟斗的手挠了挠下巴,“我又回到这儿来了。平底船上的事差不多就是个演练吧。结果不太好。我们做了很多辛苦的工作,这条船买得很好,现在无论是把它卖掉,还是想办法自己用它,都很划算。女士觉得我们自己留着好。我和她说要看您二位怎么想。对了,瞭望员,她等你等得很着急。把您留在荒原的东西都带来了,但不确定是不是缺了什么。”我说我们已经见过她了。“那咱们就走吧。”他接着说,“我想请二位把各个地方都看看。”几个人于是走了出去。天黑得很快。船长走在前面,给我们领路。我注意到,他每次回头,脸都会有些变化,无助的悲伤与怪诞渐渐被钉在了他的面庞上,愈发明显起来。到达机械间时,我察觉到他有点儿瘸。于是我开始确定,那已经不是他了,我们跟着的是另一个人,的确,当他停下来展示锅炉时,我们面前的已然是一位老人,落败的笨拙的老人,口中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嘀咕着什么,与他用颤抖的脏手指着的东西毫无关系。阿卜杜尔已不在我身旁了。一阵寒风从舱口钻进来,摇晃着船身,它之前的宏伟与坚固顿时消失不见。老人走向了一段通往底舱深处的梯子,越走越远。我则留在了一堆乱糟糟的铁器、连接杆、阀门中间,想来它们应该很久前就被弃用了吧。我想起了芙洛尔·埃斯特维兹。她会在哪儿呢。我没法儿把她与周围的破铜烂铁联系在一起。于是急切地往甲板上跑去,在一节缩回去的楼梯台阶上摔倒,落入了一片空无。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嘴里很苦,像吃了腐烂的水果。河里的水流已变得更加急猛不驯。早晨的微风仿佛一道通知,告诉我们,正进入的地区与之前所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截然不同。目光停在山脉上的领航员为我们做了菜豆和木薯,散着无趣的香味。我忽然想起了雨林和它消沉而泥泞的气候。

6月19日

今天我和领航员说了会儿话,算是帮我弄清了——尽管只有一部分——关于木材厂的谜。上午,他帮我拿来了咖啡和必不可少的炸香蕉。之后便留在那儿等我吃完早餐,很显然有话和我说。

“嗯,咱们这就快到了,对吧?”我问出来,好让他就着话头把想说的说了,年老的人总会把话闷在那儿,不敢说,留着一段距离,好藏在里面,免得被人可怜或不被人理睬。

“是啊,先生,就差几天了。您从来没去过那儿,是吗?”问题里有着尖锐的好奇。

“从没去过。那您和我说说,那些工厂里都有什么啊?”

“那些机器是几个从芬兰来的先生装的。一共有三座木材厂,之间相隔着几公里。是军队看守的,工程师都走了。一些年前就走了。”

“他们用的是什么木头呢?我看这儿的树可供不起您和我说的三个工厂。”

“我想山脉脚下有好木材吧。我哪次听人说起过。但是好像运不到厂里去。”

“为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真的不能说。”他隐藏了些东西。我看到他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恐惧。话也开始不自然,磕磕绊绊的。看起来他已经没有了谈话的欲望,好像说过的那些话已经足够。

“那谁知道这些事呢?咱们到的时候,也许军队的人能告诉我。您觉得呢?”我也不指望套出更多话来了。

“先生,军队是不会说的。他们不喜欢人问这个,而且,我也不觉得他们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他收拾起空杯子和空盘子,一副要走的样子。

“如果我和上校说呢?”我触碰了敏感的点。老人定住了,没敢回头看我。“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和他聊聊。他肯定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您不觉得吗?”

他缓缓朝船尾走去,看着远方,低声说道:

“也许他会和您说些什么吧。对我们这些生活在这儿的人,他从来都不说,也不喜欢我们掺和进去。如果您想的话,就去问吧。我觉得他对您印象挺好。”他嘟哝着这些话,手臂扬起来,像是在忍受无药可救的事和他人的愚蠢,这是典型的老年人做派,似乎在他身上更加明显些。我仍记得在放下船长身体和下葬时米格尔的样子。他不想参与人们搞的有害的活动。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因此,对他来说,叠在一起的蠢事不是不再难以忍受,而是几乎与他毫不相关了。

领航员和我讲的话中并没有太多新信息。慢慢收集资料的过程中,我从很早就开始确信,在荒原时货运司机向我描述的、到雨林后我从人们口中听到的那桩生意不过是谣言堆砌的幻象:唾手可得的模糊财富,从天而降却从来不曾落在人头上的好运。毫无疑问,我便是落入这种陷阱的最佳人选,因为我一生都在不停进行这样的冒险,也总是在最后幡然醒悟。结束时我也常自我安慰,说真正的奖赏就是险途本身,除了走遍天下路的满足感,再不用寻找其他东西,只是走到最后,路与路总是越来越相像,难免让人怀疑。尽管如此,那些路还是值得走的,至少可以赶走厌倦与我们的死亡,后者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它正盼望我们能认出它、接纳它。

6月21日

在工厂的事上,我的沮丧日益增长,兴趣不断锐减,旅程本身和它的意外、灾祸以及它所揭示的意义对我来说也索然无味起来。风景和我的精神状态和谐一致:大片低矮的植物,绿得热烈,浓重的花粉味贴在人身上散也散不去;薄雾筛下的缕缕阳光,让我们猜不准事物的距离和大小。一整晚都在下绵绵细雨,浸透了整个凉棚顶,沥过来,温和地落在人身上,比起雨,更像某种浆液。机械师米格尔一直在抗议马达的不配合。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过他的抱怨,哪怕在面对湍流险关时都没有。很显然,他很想念雨林,眼前的土地让他不适,影响了他的情绪,削弱了他与机器之间的联系。他仿佛忽然失去了庇护,对马达来说,变成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不合心意的人。领航员仍然定定地望着山脉,偶尔摇晃一下脑袋,像是要赶走哪个扰人的念头。

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继续手中的文字。但我足够了解自己,知道没有帮助,也还是可以顺势写下去的。残酷的雨林工作只剩最后两人的陪伴,在此地的孤独里,存在着一种危险,可以让人无法恢复继续活下去的哪怕最微小的动力。午后光线里落下了细雨。雾气散了,一时间,周遭的一切都明澈起来,整个世界都仿佛是崭新的。领航员在船头向我示意,正前方,在山峦结实的峭壁脚下,最后几缕阳光中,反射着一种泛着金色的金属光泽,让人想起达尔马提亚海岸东正教的小教堂顶。“就在那儿了。就是那些。一切顺利的话,明晚我们就会到。”他用疲倦的声音对我说道,没什么语气,像从一个腹语艺人的木偶嘴里发出来的。我有些惊讶,随即开始在心里祈求旅途更长一些,因为很快就要面对那些怪诞建筑的恼人现实了,我只想离那一刻更远一些,现在,它们的光泽正随天色变化而逐渐暗淡,黑夜迈步走来,陪伴它的是蟋蟀的喧嚷,和正在山尖寻找安身之处的鹦鹉群的聒噪。我开始给芙洛尔·埃斯特维兹写信,只为了感觉她在我身旁,在聆听这旅程中的笨拙故事。我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把信交给她。此刻,写下一行行文字能带给我的宽慰是,它像一种逃离,正拉着我,不让我滑向那即将战胜我的虚无,在回忆中,我会把这种虚无当作不着痕迹的过往,但不幸的是,我更熟悉的是现实的它,而不是我记忆想象出的它。

“芙洛尔女士:上帝的天国之路深奥难解,我在这地上所行的路亦不会简单半分。我现在在这里,过几小时,就会到达著名的木材厂,就是从亚诺平原来的载着牛群的司机和我们说起过的那些,直到现在,我也没多获得多少关于工厂的信息,知道的差不多就是在那晚的‘阿尔米兰特之雪’,那位司机出于信任就着朗姆酒告诉我们的东西,顺便说一句,我真正想待的地方是那里,而不是这里。事实上,我有很多理由去相信,事情最后会不了了之,一路逆苏兰朵河而上,我接收到的模糊信息大概都指向这个结果。苏兰朵河很任性,有些坏毛病,脾气很差,比您在荒原阴云密布,雨日日夜夜地下个不停,连屋脊都湿透了时所表现出来的坏情绪还要更猛烈些。有一晚我梦见了您,但或许不该和您讲,因为要讲,就得先描述一下梦中出现的一些您不认识的人物,废掉大量篇幅。我在这儿,有空时就会在质量不一、来源也大不相同的纸上写日记,什么都写,写做的梦、一路的坎坷、旅伴们的形象和性格,还有逆流而上的沿途风景。回到梦的话题,我想,如果提前透露些东西给您也好,因为在梦里,或者更准确地说,通过那些梦,我意识到,您在我的生命里,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重要,您的并不总是温柔的身体与脾性,主导着我生命的起伏不定,也在我厌倦了奔波和意外时主导着那片我避难于其间的废墟。当然了,到现在,对您来说,这些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深知您在占卜和深不可测的巫术上的天分。因此,我要毫不犹豫地仔细地告诉您,自己有多需要在这张吊床上感受到您凌乱无序的身体,听到它在爱欲中的咆哮呻吟,仿佛正被一个漩涡吞噬。这些东西本不该写出来,不仅因为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也因为它们受着严苛的限制,并且时刻经历着显著的变化,不值得被言语记录下来。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事会如何发生。事实是,山脉就在我眼前,它的各种香气与飒飒细语扑面而来。我只是想着那些地方,便已彻底明白,那些地方就是我在大地上的安身之所。您的钱,还在这里保存着,我期望自己分文不动,但不知能否做到。我曾想给您讲讲雨林的样子,讲讲什么样的人生活在这里,但随即想,您从我的日记中读到更好,如果我能带着完好如初的它和它完好如初的作者回去的话。我见识了两次死亡,它们的面目各不相同,诉说着它们的巫术,它们就在我的身旁,那么近,我以为我再不会回来了。奇怪的是,这样的经历丝毫没有改变我,只是让我觉察到,死亡这位‘女士’一直都在监视我,数着我的步子。船长是我想尽快给您好好讲讲的人,他和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将并不重要,因为是预料之中的事,但只要我活着,我就是不死的。嗯,我说得不太好。他说得更好,当然了,不过基本就是这个意思。最触动我的是,我此前也曾想到这一点,但是我想到的人是您。我想,是因为,从‘阿尔米兰特之雪’出发,您渐渐织就、构筑、建起了周围世界的一切图景。很多次,我甚至相信是您召唤又驱散了落雪,是您编织了刺桐上垂挂的巨型地衣,是您掌管着瀑布水流,令它们从岩间绽放又坠入蕨类植物和苔藓的奇谲色彩间:从浓烈的铜色到仿佛在发光的嫩绿色,应有尽有。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多,但交谈的时间极少,所以这些东西在您听来也许很新鲜,事实上,正是因为它们,我当初才决定留在您的休息站里养腿伤的。这条腿的一部分仍旧没有知觉,不过我还是可以用它来走路。我没有天分把信写好,给这样一个深藏我心底的人,给这样一个拥有无尽能力、能触及我这个瞭望员的生命中最隐蔽的角落与褶皱的人,如果能更早在人生中遇见她,我便不会流荡到那么多地方,索然无味又鲜有所得。在这样的一个女人身旁,一个人能比奔波在路上学到更多的东西,在路上,他能接触到的那些人只会留下混乱生活的悲哀后果以及由他们可笑的贪婪来衡量的凄惨野心。写下这些文字只是为了和您聊一聊,好安抚一下我的焦虑,滋养一下我的希望,写到这里,我想对您说,很快就再见了,我们很快就会重聚在‘阿尔米兰特之雪’,在房前的长廊喝咖啡,看落雪,听那些加足马力往上行驶的卡车,凭司机换挡的样子,认出他们分别是谁。这些不是我想和您说的全部的话。我甚至还没有说出真正想说的话。当然,这不重要。和您其实并不需要把话说出来,因为在说之前您就已经明白,您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为您送去许多吻,和一位思念您至深的人的全部怀恋。”

6月23日

今天傍晚时,我们到达了第一座木材厂。远处看来直线距离很短的地方事实上并没有那么近。苏兰朵河的这一段有许多宽阔的弯道,渐次远离又靠近着那玻璃和铝制的闪闪发亮的建筑结构,把它变成了海市蜃楼般的幻景。在这样气候条件的地区中,类似的建筑突兀得很,让人印象深刻。我们停靠在一个小小的浮桥码头,浅色的木板用黄色的粗绳固定着,一尘不染。让我想起波罗的海的某个地方。下船后,几个人向一栋建筑走去,建筑外围有一圈两米多高的铁丝网,由涂成海蓝色的铁栏杆抻着,每隔十米一根。在入口的亭子等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有一个士兵从主楼中走了出来,整理着衣服,像是刚醒来。他说其他人都去打猎了,明天清晨回来。在不期而至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问对方,他们去猎什么了,士兵惊讶地看着我,军人在不知道该怎样向平民隐藏信息时,就会是这副模样,实在很典型,最后,他说了谎,这种事是他绝不敢在自己上级面前做的。“我不知道。我从没去过。我想,是打负鼠之类的吧。”他回答道,说着,就转身向楼房走去。我们于是回到平底船,去吃晚饭,睡觉,想第二天再去试试。在傍晚最后的几道光线下,那座屹立在那里的巨大金属建筑再一次地被包裹在了金色的光晕中,看上去很不真实,像是悬在空中。它包括一个巨型飞机棚,类似旧时人们用来停放飞艇的棚库,侧翼有一座小型建筑,很明显是仓库,还有三个排成一线的棚子,每个棚子有四个房间,应该是给那里的看守住的。

飞机棚由铝制结构支撑,侧面与正面都装有大窗,拱顶上有一片接一片的宽大防雨罩,也由玻璃制成,不过是磨砂的,好减弱进入室内的光线。我记得自己在哪儿见过类似的建筑,不仅在康斯坦茨的湖岸、北海和波罗的海的海岸,在路易斯安那州和不列颠哥伦比亚的一些港口也见过,在那些港口,人们会将已经切成模板的木料装上船,再运往分布于世界各地的遥远口岸。在苏兰朵河岸,雨林脚边存在类似的建筑着实是件怪诞的事,它所接受的完美无缺的维护更显出了它的突兀。它的每一厘米的金属和玻璃都在闪光,仿佛几小时前刚刚落成。忽然,一阵噪音响起来,是涡轮机发动的声音。整座建筑都染上了一种类似霓虹灯管的光泽,只不过要微弱、模糊得多。周围并没有被照亮,因此我们在远处也并没有看到。那种不真实的感觉,那庞然大物在赤道的夜晚令人难以忍受的梦魇般的存在,让我睡得很不踏实,它不时进入我断续的梦乡,将我浸入了淋漓的汗水,让我的心裂出了豁口。我的本能告诉我,自己已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那栋宏伟建筑中的人了。一种模糊的不适感逐渐占据了我,我现在正写这篇日记来分神,尽力避免去看那栋哥特的、玻璃和铝混制的奇特建筑,它飘浮在空中,被仿佛来自停尸房的灯光照亮,在它自己的电机层的温和嗡鸣声中昏昏欲睡。我与船长、上校及其他许多人谈起此地时总是执着地想弄清木材厂的真实面目,但所有人都支支吾吾,含糊其词,现在,我明白了他们的态度。因为努力解释也是徒劳一场,真相根本无法传递。“您到时就知道了”,所有人最后和我说的都是这一句,之后便不再告诉我任何细节。他们是有道理的。在这里,瞭望员再一次进入了一处极为诡异且他在其中将一无所得的奇景。无计可施。永远都是这样。

6月24日

今天上午我又去了一次岗亭。一个哨兵听见我想找人谈事,没有回答,直接把小窗关了起来。我看见他打了通电话。他开了窗,对我说:“厂房这里不接待陌生人。祝您早安。”他把窗子再次关起来前,我趁机问道:“工程师呢?我不想和卫队的人谈话,我只想找工程师。是和木材贩卖有关的事。所以我希望能和工程师在电话里解释一下我此行的目的。”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仿佛我的话是从一个远处的高音喇叭里传来的,而后,用同样毫无色彩、几乎没有任何气力的声音回答我:“这里从很久之前起就没有工程师了。只有军队和两位士官。我们受到指示,不得与任何人交谈。您再坚持也没用。”就在这时,电话铃声狂躁急切地响了起来。士兵把小窗关上,接起了电话。他凝神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一道命令。随后,他把窗开了一道小缝,对我说:“诸位得在明天中午前把船开走,不要再试图见任何人。您也不要再回岗亭来了,因为我不能再和您说任何话了。”他干巴巴地把窗玻璃撞上,开始翻阅书桌上的纸张。我感觉他像是浸没在了另一个世界,仿佛沉入了一片陌生且对我充满敌意的海洋的深处。

我回到船上,和领航员谈起话来。“我之前就恐怕会是这样。”他对我说,“我从来都没试着和他们说过话,也没靠近过那里的入口。那支军队不属于附近任何的军事基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岗。他们从山脉边缘来,回也是往那里去,从半山腰切进去。现在您说咱们该怎么办。明天中午之前得离开这里。我觉得不值得再坚持了。”我建议去上游的另外几家工厂。“试也没用的。它们都一样。而且,咱们也快没柴油了。咱们得半开马达,借着水流,漂下去。如果碰不到村子,就只好祈祷能开到基地了。”我躺在吊床上,没再说话。一种模糊的失落、一种喑哑的对自己的愤怒侵入了我的身体,是一条由延误、邋遢与疏忽组成的链条将我带至此地的,如果我的性格并非如此,那我就可以轻易地避免眼前正经历的一切。我们要再次顺流而下了。怀着难以治服的失落,我瘫在那里,试图消化愤怒的情绪,但它已蔓延至一切,蔓延到一切人的身上,意识到它的无用只能让它更加猖狂。晚上,我平静了些,打开灯,想写些东西。手术室般的灯光环绕着那栋建筑,我已经开始无法忍受它的玻璃铝制骨架以及它电机层的嗡鸣了,于是决定明天就走,远离这令人窒息的存在。

6月25日

清早,我们便伴着朝霞出发了。一松开船,就被水流带到了河中央。这时,从建筑中传出了一声沉闷的如野兽嚎叫的警报。远处也响起了一声作为回应,接着,更远处也响了一声。是工厂间在相互通知入侵者的撤退。那些讯号中带着傲慢的警觉和阴郁的沉重,让我们几乎一整天都沉默又萎靡。一开始,船前进的速度很快,让我觉得新鲜且惬意。但我随即想起了天使关。一阵冷战爬过了脊背。也许,顺流而下会简单些。只是我感觉自己已没有精力再承受一次水的轰鸣了,它的巨响、漩涡和喷涌而出的能量中那席卷一切的力量都让我难以承受。中午过后,我们来到了一段开阔的缓流,苏兰朵河在那里变成了一片湖泊,无论看向哪里,都望不见岸。我渐渐睡着,进入了期盼之中能让人休养生息的午后梦乡,正好可以借它来遗忘那个我刚刚见识过的充满敌意的工厂世界。一声遥远的嗡鸣传了过来。我在梦境与好奇心之间挣扎了一阵,随后,就在梦境即将胜出时,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叫我:“瞭望员!马克洛尔!瞭望员!”我醒了过来。基地的容克斯正在我们旁边滑行。上校站在浮板上,伸出手,正要接过领航员给他递过去的绳索的一端。试到第二次,他就抓住了绳子,把水上飞机拽到了我们船头旁。“去岸边!”他一边下达命令,一边用空出来的手打招呼。我看出来他瘦了些,髭须也不像从前那样齐整完美。我们把船靠过去,确保容克斯待在船首的位置。上校跳上甲板,像猫科动物一般轻盈。我们握了手,随后一起坐在了吊床上。他没有向我问起旅行的情况。而是凭他掌握的信息直入主题:“一队巡逻兵发现了船长的墓。我上星期去了那儿。已经有动物想把他挖出来了。我让人把坑挖得更深了些,用卵石填了一半墓穴。在雨林里,死者不能这么葬的。动物几天就能把尸体刨出来。您这是已经顺水下来了?我能想到会是什么样的。去提前阻止也没有用。人们不会相信别人解释的东西的。最好自己去经历。现在,您打算做什么?”“不知道。”我回答他,“我没什么计划。只想尽快上山,不知道山脉这一侧有没有路。但是在弄清工厂那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前,我还不想走。他们说那些设施从来没人碰过。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那里。您不想和我讲讲吗?”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掸了掸绳索在上面留下的树叶和泥。“瞭望员,”他一边模模糊糊地笑着,一边说道,“我现在就和您讲。首先,没有什么好神秘的。那些设施三年内就会归政府管。上面有人对它们很感兴趣。这个人肯定位高权重,因为他能调海军陆战队过去看守那个地方。事实上,那些设施确实从来没被碰过。它们没能运行起来是因为,在木头的产地——”说着,他指向了山尖:“有武装起义。至于是谁搞的,也没必要想破脑袋去猜。到收管的日子,把木材厂交给政府的时候,游击队很可能就神奇地消失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很简单的。永远都有人更聪明。对吧?”又是那种介于玩笑和慈祥之间的语气,坦然自若,像是已看透了一切。在我提问之前,他又说道:“为什么我之前没告诉您呢?咱们已经岁数不小了,对吧?那时,我只能把能说的告诉您。您就要走了,而且也不会再回来,所以现在我就能把一切都说出来了。诸位能及时撤出来是再好不过的事。那些人可不客气了,他们话只说一次。之后就会开火。”我对他谨慎的提醒表达了谢意,并为自己的执意前行表达了歉意。“没关系,”他对我说,“事情总是这样的。那生意实在诱人,您完全没有失去理智。只是,就像我和您说的:永远都有人更聪明。永远都有。还好,您对此已经能泰然处之了。这是唯一的路。现在,我可以再给您一些建议:您要去荒原的话,或许我能帮上忙。明天,如果您想,我们可以飞到索尔多湖去。它在山上。岸边有一个镇子,有卡车从那儿出发去荒原。您和米格尔商量一下,我明天一早就来。一个小时就能到那边。您意下如何?”“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他的关心让我很感动,“说实话,我真的没力气再回雨林,也不想再过一遍湍流了。我会和米格尔把钱结清,明早等您来。再次感谢,希望不会太麻烦您。”“第一次见面我就和您说了,您不适合这儿。没事儿,没什么好麻烦的。权力在有权力的人手上。重要的是学会有度,这是我在做少尉时明白的。戴上军衔徽章时,这是唯一要懂的东西。明天见。我得走了,不然就来不及回基地了。”他和我握了下手,冲领航员吹了声口哨,就跳上了水上飞机。对飞行员说了些什么之后,他回头来看我,笑了一下,并不那么亲切,更像是某种坏笑。

这将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晚。必须坦承,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像喝了一种酒,一瞬间,一切都恢复了力量,世界被重新建立,属于我的东西已再次就位。我和米格尔谈过了。他对现在就结账没任何意见。我付清了他的钱,又给了领航员一笔可观的小费。我试着入睡。但一种躁动不安在我身体里不断扑腾,让我无法睡着。像是卸掉了身上的重担,像是有人把我从一个庞大的、折磨人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任务中调走了。

6月29日

早上七点,上校乘着容克斯现身了。我收拾好东西,与米格尔和领航员道了别。后者笑了笑,老人们在看着别人偏执地去犯他们曾犯的且被他们遗忘了的错时,通常脸上就会出现这类微笑。米格尔向我伸出手,却没有握,仿佛我的手上有条湿热的鱼。在他眼中,我察觉到了一点遥远而微弱的光亮,里面浮现着他能有的所有真诚。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正在向雨林道别。机械师不仅可以完全代表它,他本人甚至就是构成雨林的物质做的,就是那个没有面孔的不祥宇宙的沉闷延伸。我登上容克斯,坐在飞行员和上校身后,系好了安全带。我们在水上滑行了一阵,随后在机身飒飒作响的震动中爬升起来。我像是被催眠了一样,昏睡了过去,直到上校拍着我的膝盖给我指下方的湖泊时才醒来。我们轻轻降落在了水面。随后滑向了一个码头,一位士官和三个士兵正在那里等我们。上校和我一起下了飞机。我和飞行员道了别,那一刻,才发觉他并不是我从前认得的那位。这位少了一只眼睛,额头上有一道珍珠母颜色的疤。上校把我交给了士官,指示他为我在镇上找个小旅馆,并安排我坐上一辆去荒原的卡车。他向我伸出手,在我表达谢意之前就故作严肃地抢着说道:“以后,请您再三考虑好您要做的生意,不要再冒类似这次的险了。不值得。我很清楚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想必您也知道。祝您好运。再见了。”他爬进容克斯的驾驶舱,把门撞上,机身发出了我熟悉的声响,随后,飞行器便开走了,在水上留下了一道泡沫痕迹,在飞机隐没在山间低云中时,那痕迹也随之消失了。

有些事结束了。有些事开始了。我见识过了雨林。和它从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也没带走它的什么。或许,只有这些纸张能给这一章节做些褪色的见证,它并没有过多地描述我的卑鄙邪恶,我想尽快忘掉它。一个星期内,我就能到达“阿尔米兰特之雪”,去给芙洛尔·埃斯特维兹讲述那些我敢肯定和事实并没什么关系的经历。我的嘴里已经有了咖啡的香气,还有它令人兴奋的苦涩。

昨天,几个海军陆战队员来到了镇上。他们属于木材厂轮岗的一支分队。说船在天使关沉了,米格尔和领航员的尸体没能找到。看起来是水流把他们卷到了河底。它应该会把他们带到雨林的哪片河岸。平底船被毁了,满身凹痕,摊在了一片沙石浅滩上。没有人去救援。

在瞭望员马克洛尔的日记装订成册的笔记本中,有散落的一页,文字由绿色墨水写在酒店的便签上,没有日期。读起来,我才发觉它与日记有关,因而在此也将其誊写下来。一直在读他日记中故事的人或许会有兴趣。


佛兰德斯酒店

织工码头9号 电话:3223

安特卫普

……都一如约定。一连三天,我们都在公路上向高地行驶,路很崎岖,弯道一个挨一个,险象环生。到达某个地点后,我便下了车,在古奇亚旅店租了一头驴,晕头转向地在荒原里走了两天,寻找通往“阿尔米兰特之雪”的公路。找到它时,我几乎就要放弃全部希望了。我把驴子留给了租它给我的小伙子,在一片土坡上坐下,等卡车来,把我载到道路的最高处。两小时后,一辆载重八吨、带着哮喘奋力爬坡的萨赫卡车开了过来。司机答应载我一程。“我要去高地。”和他解释时,他一直看着我,像是要认出我是谁。我们一整夜都在行驶。清晨,雾气浓厚,车几乎要开不动了,司机叫醒我:“应该就是这儿了。您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找什么?”“一个叫‘阿尔米兰特之雪’的休息站。”我回答着,一种恐惧顺着腹腔神经爬上来。“好,”司机说,“我在这儿停一会儿。您去下面找找,看看能找到什么吧。这么大的雾……”他点燃了一根烟。于是我钻进了一团乳白,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顺着排水沟往前走,很快便认出了那栋房子。掉了几个字母的招牌由一颗生锈的钉子固定在屋檐一端,在风里晃着。一切都从屋内反锁着:大门、窗户,还有侧门。少了很多块玻璃,整个建筑随时都可能倒塌。我走到后门去看。阳台原本由几根粗重的木梁架在悬崖上,现在已塌下来了一部分,粗木吊在深涧之上,晃动着,裹满了苔藓和鹦鹉的粪便:在启程飞往低地之前,它们会在此地停留一阵。这时,飘起了细雨,雾气一下子就散了。

我回到了卡车上。“什么都不剩了吧,先生。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但是没能把休息站的名字对上。”司机话里带有的同情深深地刺伤了我,“如果您想的话,可以继续坐我的车。我会一直开到拉奥萨的咖啡园。我想那儿的人应该认识您。”我默许了他的建议,坐到了他身旁。卡车开始下坡了。频繁的刹车让燃烧石棉的味道散了出来。我想着芙洛尔·埃斯特维兹。习惯没有她的日子将会很难。我心里有些东西疼起来。是需要许久才能医好的伤痛。

其他关于瞭望员马克洛尔的记录

科科拉

我留在了这里,照看矿场,已经忘了自己在这个地方待了多少年。应该有很多年了吧,因为通往矿洞、随后延伸至河岸的那条小路已经消失在了布满庄稼茬和香蕉林的地里。几棵番石榴树从路中央长出来,已结了很多次果。矿主们和开矿人应该已经忘记了这里的一切,他们也不会奇怪它最后变成了这副模样,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找到过任何矿藏,不管挖得多深,从主矿道挖出去多少支道,都一无所获。此时,我这个属于大海的人——对我来说,港口意味的不过是露水情缘的借口或妓院里的斗殴——仍能在骨头里感觉到桅杆的晃动,我曾经那么多次爬上它的顶端,去遥望天际线,告知将至的暴风雨、已能看见的海岸,以及如醉酒的村民般旋转着朝我们涌来的鲸群和鱼群。我留在这里,巡视这迷宫中清新的黑暗,在它之中,时常有温润的空气流过,带来声音、哀叹、昆虫无休无止的执拗的劳作声,黑暗蝴蝶扇翅的轻响或某只在坑洞深处迷路的小鸟的啁啾哀鸣。

我在被称为阿尔菲雷兹洞的矿洞睡觉,它是相对最不潮湿的一个,正冲着陡峭的悬崖,下面就是湍急的河水。雨夜,嗅觉会告诉我涨潮的消息:一种淤泥的气息,辛辣刺激,能闻见被扯断的植物,还能闻见跌落在巨石上粉身碎骨的动物;一种混沌的血腥气,像在炽烈的热带辛苦劳作的女人散发的气味;一种在河水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怒上涨前便消融了的世界的味道。

我曾想记录在闲暇长日中见识到的一些事,那些日子里,我逐渐地熟悉了这种矿洞的深邃,它们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与在水上漂泊时的那个我截然不同。或许坑道里的酸性气息改变、磨利了我对秘密生命的察觉力,让它纤薄而丰饶,在这些不幸的洞穴中驻扎了下来。我们从主矿道说起吧。一条大路直通洞口,两边站满了刺桐,它经久不衰的橙色花朵铺就了一条有时会探进矿道中的地毯。往里走,光线会逐渐消减,但无法解释的明丽却停留在被风刮进洞内深处的花朵上,迟迟不走。我在那里住了很久,后来不得不离开,是因为接下来要讲的事。雨季快来时,我开始听见一些难以解译的低语,像女人在守灵时的祈祷,但又夹杂着一些笑声和争辩,这些是丧葬时不会出现的东西,我想,或许有人正在昏暗的洞穴里进行某种不怀好意且永不终结的活动。我试图弄明白那些话,在不分昼夜地痴迷地听了几天之后,终于听懂了“比亚纳”这个词。但就在那时,我病了,像是疟疾,我瘫倒在之前随意搭就的草垫上,神志不清了许久。不过,高烧在其紊乱症状之下,却涌动着明澈的察觉力,得益于此,我开始逐渐明白了那些女性之间的对话。她们蜜糖般的态度和显而易见的虚伪将我困在了某种闷闷的屈辱里。一天夜里,不知顺着哪些被谵妄激活的隐秘冲动,我也高声吼叫了起来,回声长久地冲撞着矿洞墙壁:“闭嘴吧,你们这些婊子养的!我曾是比亚纳王子的朋友,请你们尊重一下这无上的不幸吧,尊重一下这不可救赎之人的王冠吧。”一阵寂静,它的浓厚延绵伸展,我吼声的回音随之逐渐消隐,我被推到了高热的堤岸。我瘫在那儿,全身泡在了健康恢复后的汗液里,等了一整夜。那些卑微的生灵用草叶与唾液编织着她们的至轻至薄之物,寂静一直留在那里,扼住了她们所能发出的最细小的声响。乳白的明亮向我宣告白昼的到来,我走出了矿道,再也没有回去。

另一个矿洞是被矿工称为碧纳多的洞。它并不深,却被完全的黑暗掌控,不知工程师在绘图时用了怎样的技巧。凭借触觉,我熟悉了那个地方,里面满是工具和谨慎钉好的盒子。盒子往外渗着无法描述的气味。像某种未知金属蒸馏出的秘密物质所做成的胶状物的香气。我在那条矿道里待了许多天——其间差一点儿就疯了——是因为矿洞尽头墙壁高处嵌着的一个东西。组成它的任何一个零件都无法移动,不然的话,或许还可以称之为机器。它的金属部件形状大小不一,应有尽有,圆柱的、球形的,都严苛地组装在一起,构成了难以言喻的结构。我从来都没能弄清这该死筑物的边界在哪儿,构造比例如何,它的整个侧面都被固定在了石壁上,向上拉扯着打磨过的钢制经线,仿佛一心要在这世上代表绝对的空洞。我的手一星期接一星期地在它复杂的部件接合处、僵硬的小齿轮和冰冷的球面游走,终于累了,我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乞求这个难以定义的存在向我揭示它的秘密、它的终极真相,我吓坏了,于是逃离了那里。也再也没有回到过矿场的那个部分,但后来,在有些湿热的夜晚,那缄默的庞大的金属物件会来我的梦中拜访,每到这时,我总会突然从床榻上坐起,心脏像被豁了口子,双手不停颤抖。任何地震、塌方,无论多么剧烈,都不可能让这已归于永恒的无敌机械消失。

第三条矿道是我最开始提起过的那条,阿尔菲雷兹矿道。我现在住在这里。温和的昏暗蔓延至矿道的最深处,下方河水冲撞石壁与河底巨石的声响,营造着一种欢快的氛围,勉强地敲碎了作为废弃矿山守夜人的我所感受到的无尽厌倦。时常有淘金者爬到河流上游这里,在小木桶中浣洗河岸的沙石。刺鼻的烟草气会向我告知探矿者的到来。我会下去看他们工作,但大家很少交谈。他们来自很远的地区,我几乎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这些人干活时十分仔细,收入却寒酸得很,他们的无限耐心让我惊叹。每年,在对岸撒甘蔗种子的果农的女人们也会来一次。她们在河岸浣洗衣裳,把它们一遍遍砸在石头上。我也是这样才知道她们来了。我和一些跟我上到矿洞里的女人发生过关系。都是草草了事、不值一提的相遇,快感似乎没那么强烈,强烈的是感受另一个身体挨着我肌肤的需要,是欺骗我蚀骨孤独——无论那肌肤之亲多么转瞬即逝——的需要。

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沿着河岸走下去,找到通往荒原的公路,期待着遗忘能帮我抹去在这里度过的艰难岁月。

“阿尔米兰特之雪”

到达山脉最高处时,卡车通常都会在一座木材库前停一阵。仓库里乱糟糟的,之前修公路时,工程师们曾使用那空间来办公。大型卡车的司机在那儿停下,喝一杯咖啡或一小杯烧酒,祛祛荒原的寒气。寒冷常常冻僵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让车子滚向深渊,顷刻间,司机尸体和车辆便会被渊底汹涌的河水席卷而去。甚至在下游的炎热地区,也不时能见到在那些事故中扭曲变形的残骸。休息站的墙壁是木质的,屋内有一大片地方已被火炉熏黑,炉子上日日夜夜热着咖啡和寒酸的食物,供给饥饿的旅人,事实上很少有人饿着到来,因为那里的海拔高度会让人恶心到不想吃任何东西。墙壁上钉着醒目的金属板,是啤酒或者止疼药的广告,画上有身着泳衣的性感女子展露着她们的清凉身姿,背景是蓝天海岸棕榈树,与阴沉冰寒的荒原毫不相关。

雾漫过公路,润湿了仿佛未知金属的闪着光亮的沥青路面,接着便迷失在了高大的树木间。那些树有笔直的灰色树干、生机勃勃的树枝与极少的树叶,淤泥侵入了树间的地面,同样是灰的,上面生着色彩明丽的花朵,肥厚的花瓣里有迟缓而透明的蜜。

入口上方有一块木板,红字写着那地方的名字,已然有些褪色了:“阿尔米兰特之雪”。店主人称“瞭望员”,他的出身、历史一概不详。粗硬的花白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走路时拄着用竹竿做的临时拐杖。右腿上一处伤口化了脓,发着恶臭,散着虹彩,不过他从来不管。他只是来来去去地招呼顾客,拐杖敲击着木地板,节奏均匀而猛烈,漾着沉闷的回声,慢慢消失在这荒凉之地的悲戚中。男人的话很少。有时会微笑一下,倒不是因为听见了什么,他只是自己笑,或者是过了许久才对客人说的话做出了反应。有一个女人在帮他做事。她身上透着一种浓郁而疏离的野性。猜得到,在她用来御寒的头巾和斗篷之下,藏的是仍然健硕且常享鱼水之欢的身体,那欢愉里载着一片片土地的精华、芬芳与记忆,那些土地上,条条大河奔流入海,河的上方有连绵不断的树冠,在低地炎热的空气里一动不动。那女人有时会唱歌。她的歌声纤细,像炽热的广阔平原上鸟儿慵懒的叫声。这种尖细、蜿蜒的动物的私语响起时,瞭望员便会停下来望着她。司机们回到卡车,开始顺山脉而下,那被空阔距离所滋养的、无依无靠的哀戚歌声会伴着他们,将他们留在不可抵抗的怀念旁。

瞭望员的破木屋里还有一样东西,让习惯在此停下休息、渐渐熟悉起这地方的人难以忘怀: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往屋后的走廊,走廊被几根木梁撑在悬崖边,下方便是被蕨类植物叶片半掩起来的深谷。旅人都会谨慎缓慢地去那儿小便。几乎听不见液体落下的声音,它们会消失在峡谷令人晕眩的雾霭和植物间。斑驳的走廊墙壁上,写着一些格言、建议和警句。有很多都被人记了下来,当地的人也常常引用,却没有人知道它们准确的用法与意义。这些句子都是瞭望员写的,其中的许多已被那些走向奇异小便池的旅客磨掉了。

仍顽固地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是以下的这些:

我是毫无条理的制造者,制造出了最隐蔽的路径与最隐秘的码头。它们的无用和偏僻滋养着我的生命。

守好那颗光滑的卵石。当你死期将至,便可把它置于掌心来抚摩,以此驱赶眼前出现的、自己曾犯的可悲错误,它们的总和将会磨灭你徒劳存在的全部意义。

一切果实都是一只盲了的眼睛,看不见构成自己的最温柔的物质。在某些地方,人们会无缘无故、毫不停歇地在自己的幸福之中挖掘不幸福的地下洞穴。

追随舰船而去吧。沿破旧、悲伤的船只犁出的航线行驶吧。不要停泊。避开哪怕最不起眼的可下锚的地方。溯流而上。顺流而下。在打湿床单的雨水中迷失。要拒绝堤岸。

看看这些地方有多破落荒凉。我人生的每一日亦是如此。仅此而已。它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了。

女人从不骗人。真相永远都会从她们身体最隐秘的皱褶中涌出。事实上,我们可以极为节制地诠释它。有很多人还未做到,就在真相意义的没有出口的盲目中死去了。

有两种金属可以延长生命,有时,亦能予人幸福。它们不是金银,也不是任何与之相似的东西。我只知道它们确实存在。

若是我仍跟着商队。若是我已死去,在高阔的高原天空下,被赶驼人埋葬,坟上覆着驼群的粪便。若是这样,更好。其他,说真的,都不重要。

正如前文所言,有许多其他句子已被穿行在昏暗廊道上的手掌或躯体磨去。文中提到的,似乎是荒原人最喜欢说起的语句。它们一定与瞭望员从前的人生有关,那些记忆在永远熄灭之前,踉跄着,不经意来到此处,并留了下来。

阿拉古利亚雷河谷

若想知道瞭望员在阿拉古利亚雷河谷度过的日子对他人生的影响,需要在诸多方面细细了解该地。因为它离低地人走的大路小道都很远,也因为它的阴森人尽皆知,所以那里人迹罕至。这名声并非毫无根据,但与它的真实形象也不全都相符。

河顺山脉而下,水流冰冷而湍急,撞在巨大的岩石和危险的石壁上便粉碎成星,留下飞转的泡沫、漩涡和汹涌水流失去节奏的愤怒哀号。有人相信河水夹带的沙里有黄金,于是,常有人在不太稳固的河岸支起探矿者的帐篷浣洗河沙,但至今还没听说谁淘到了值得一提的金块。失落很快就占据了这些外国人的心,当地的高烧与恶疾很快就结束了他们的生命。恒久不变的湿热和食物的匮乏让仍不适应炎热气候的人疲累不堪。这类活计通常都以简陋坟头前的念珠祈祷结束,坟下安息的,是活着时从未停下休息过的人的骸骨。流进一条狭窄的河谷之后,河水和缓下来,水面因而变得光润平滑,摆脱了一切障碍的水流把沉猛的能量藏匿在平静之下。河谷尽头耸立着气势慑人的花岗岩石山,中央一道阴森的裂缝,将山石一分为二。河水由此穿过峡谷的晦暗,在流淌中透着行进的庄严。谷内高耸入天的石壁上,稀疏地攀爬着找寻光明的藤本、蕨类植物,整个地方都透着破败教堂的气息。雀鹰在为数不多的石缝间筑巢,不时惊扰峡谷的幽森,成群的鹦鹉一开始鸣叫,便能用喧闹填满整个空间,让人神经紧张,却又能激起最久远的怀念。

峡谷内的河水冲刷出了些许黑板颜色的沙滩,在阳光短暂探到谷底的间隙,它们会闪起明媚的光亮。通常,水面总是宁静恬和的,甚至让人很难察觉出河的流动。只偶尔能听见水翻滚的声响,它最终会化为从河底升起的一声模糊的叹息、一声低沉的抱怨,揭示着温和水流所藏匿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巨大能量。

瞭望员去那儿是为了送一些器械、几台天平还有一壶水银,东西是两位探矿者订的,双方之前在海岸的石油港口早已约定好。一到达目的地,他便发现自己的顾客已在几周前去世。某个善良的人将他们葬在了河谷入口。一块已被腐蚀的木板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字迹模糊难懂,瞭望员差一点就没辨认出来。他于是进入了山谷,向里越走越深,经过了一片一片的河滩,在它们平滑的沙石上,不时会出现鸟类的骸骨和被水流从上游哪个遥远村落裹挟来的竹筏残骸。

温和的修道院般的寂静,与喧嚣无序人世的隔绝,以及对他的强烈而坚定的、无法用言语乃至思考精确描述的呼唤,已足以让瞭望员动了在此地留一段时间的念头,他只想远离繁忙的港口,还有自己在永不满足的流浪中已找到的那颗命运星辰。

他选择了一片河滩,安顿了下来。滩地尽头有一片高出地面的板岩,他用在河岸拾到的木头和从水流中捞起的棕榈叶在上面搭盖了一个茅屋。吃的是河水不断送来的水果,还有他轻松猎下的飞鸟。

过了一阵子,瞭望员开始漫无目的地检视起自己的人生,将自己的困苦与错误、起伏不定的运气和糊涂的热情一一列了出来。他不断地深入思考,彻底而暴烈,将自己完全剥离出了那个一直陪伴他的生命、那个承受过他所有苦痛与辛劳的生命。他又开始进一步探索自己的极限与真正的局限,当他看到自己生命曾经的主人公已经远离并消失时,留下的便只有那个观点简省的观察者了。他试图去了解那个从自己最隐秘的本质中诞生的人,却被混着惊异与愉悦的、突如其来的感觉侵占了心绪:第三个观众正在他自我的中心漠然等待,轮廓逐渐清晰,最终成了形。他可以肯定,这个从未在他人生之前的章节中占据任何位置的人,事实上知晓他的一切——一切真相、一切道路、一切织就他命运的缘由,如今这命运已由赤裸裸的证据呈现,在那一刻他便彻底明白,这证据不仅无用而且应该立即销毁。不过,在面对那个无所不知的自我见证人时,他也终于做到了平静而喜悦的自我接受,这是他多年来在冒险旅途的贫瘠征兆中从未寻得的东西。

在这次相遇之前,瞭望员已在河谷中艰难探索了很久,经历了无数的试探,见识了许多虚假的惊喜。幽谷飘荡着教堂的回声,和缓到可以催眠的水流披着赭色的薄毯,于是,在他的记忆中,谷内的氛围与他内心的进步混淆在了一起,这进步将他带到漠然的第三位观测者面前,对方观察着他的存在,一语不发,既不称赞,亦不贬损,只是带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专注望着他,同时又如镜子般,将他人生每一刻的样子依次归还给他。人们都会期望死前能到达一片乐土,但随着年龄增长,这片土地会伴着岁月裹挟来的日渐浓郁的绝望离我们越来越远,然而,那种侵占了马克洛尔的染着几丝狂热喜悦的平静,似乎把那片乐土提前带给了他。

瞭望员感觉,如果自己刚刚挽救的那种圆满能绵延下去,死亡便会彻底失去分量,它将只是剧本里多加的一个章节,如同某人拐过了街角,或睡觉时在床上翻了个身一样容易被接受。对他来说,谷内的花岗岩石壁、慵懒和缓的水流及其光润的表面,还有回声不断的岩洞共同组成了预告的影像,显现着被遗忘之人的国度的模样,在那片疆土之上,死亡众多的造物彻夜不眠,列队前行,死亡本身便在它们的身躯间凸显出来。

瞭望员知道,以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将会与从前的迥然不同,他也一直担心自己刚刚获得的宁和受到打扰,所以很久都没离开河谷、重新混入喧嚣的人群。终于,在某一天,他攀上了船舶的吊索,将船引到河流中央,穿过细窄的峡口,向下游开了过去。一星期之后,他来到了笼罩河口三角洲的白晃晃的光芒里。河在那里注入平静温暖的大海,海面上有轻薄的雾气升起,令远方更远,令海平线延长到了无限。

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起在阿拉古利亚雷河谷的日子。出发前往沼泽地前,他曾在一家寒酸旅馆的某个房间里住过几天,上文中的内容,摘自那个房间衣柜里散落的一些文字。

瞭望员来访

他的样子完全变了。也不能说看起来更老了,更像是岁月更替和燥烈的气候给他留下了痕迹。他其实没有走那么久。是别的东西造成的。是他不敢直视的疲累目光里承受不住的东西。是他失去了表达活力的僵直肩膀上——仿佛它们已经不用再载起生命的重量,不用再扛起他的幸与不幸——的东西。他的声音小了许多,操着天鹅绒般的中性的语调。像一个因无法忍受他人的沉默而说起话的声音。

他将一把摇椅搬到了朝向河岸咖啡种植园的走廊上,坐上去,像是在等待什么,仿佛即将拂来的徐徐夜风会为他深沉而模糊的不幸带来些许解脱。河水冲撞着巨石,远远地伴着他的话语,为他的独白添了几分昏暗的喜悦,他总是在说自己的事,总是一样的话,只是如今它们浸没在冷漠而乏味的老生常谈里,与他现时的状况大相径庭,现在的他,是无可奈何的战败者,是空无的人质。“我在瓜西莫的渡口卖女人衣服。过节的时候,荒原上的女人会从那儿过河,她们得蹚着过去,所以哪怕把衣裳卷到腰上都得被打湿,最后都会跑到我这儿来买点东西,以免湿漉漉地进镇子去。

“要是换些年,那样一排黝黑粗壮的大腿、浑圆紧实的屁股,还有像鸽子胸脯的白肚子,早就让我头昏脑涨得受不住了。后来,有一天,我正给一个笑嘻嘻的绿眼睛姑娘量细棉绣花裙呢,她那嫉妒心极强的兄弟以为我在和她调情,举着砍刀就朝我奔了过来。她及时拦住了他。我心里忽然生出一阵厌烦,几小时内便贱卖了所有东西,永远离开了那里。

“我就是在那会儿,在一条铁道上的废弃火车车厢里住了几个月。那条道后来也没建成。我有次和您谈起过这件事。不过,也不重要。

“后来,我下到了港口去,成了一艘货船的船员。那艘船在冰天雪地的严寒地区做些沿岸贸易。为了打发时间、避免无聊,我常下到机械间去,给司炉讲最后四位著名的勃艮第公爵的故事。锅炉咆哮着,连接杆发着轰响,我总得把故事吼出来才行。他们老让我反复讲‘无畏者约翰’在蒙特罗桥死于国王所安排的暗杀,还有‘大胆查理’与‘约克的玛格丽特’的婚礼庆典。船穿行在迷雾与宏伟的冰山间,旅途永无止境,我也永远做着相同的事。船长已然忘记了我的存在,直到某一天,水手长跑去向他控诉,说我不让司炉干活,还往他们的脑子里塞了许多骇人听闻的凶杀故事。因为我在讲述‘大胆查理’在南锡遇刺事件的结尾时,被他撞了个正着,谁能想到这可怜鬼听了这些会想象出什么呢。他们把我扔在了埃斯科河的一个港口,一起扔下的还有我的破烂衣衫,以及一份圣拉撒路岩山墓园中无名坟墓的清单。

“于是我在马约尔河各个榨糖厂的门口开始了赞美上帝和布道的日子。我宣称一个新的上帝的国即将降临,在这里,罪与赎罪的交换细致而严苛,每日每夜每时,都会有难以预料的意外或短暂而强烈的欢喜等候我们。我向人们贩卖印有祷词的纸片,上面的文字总结出教义的精髓,为人祈愿善终。我已经不太记得内容了,但有时会在梦中记起三句祈祷:

生命之轨,放下你的戒心

水之眼,收去片片荫翳

淤泥之天使,斩除你的双翅

“有时,我会怀疑这几句话是否是那些祷词的一部分,或许它们只是我在常有的凄郁梦境中梦到的内容。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该探究此事的时候了,而且,我对它也不大有兴趣了。”

瞭望员忽然停了下来,不再继续讲述他口中越说越牵强的故事,转而开始了一段冗长的独白,有些语无伦次,目的也不明确,我虽然不知为何隐隐感到厌烦,但还是努力且忠实地将它记录了下来:

“因为,这些工作、际遇和地方,到最后,都不再是我生命的真正本质。后来我甚至分不清哪些是我想象出的,哪些又是我真实经历过的。因由它们,通过它们,我曾徒劳地尝试逃离一些执念——它们是真实、持久而确切的,编织出了我游荡世间无可置疑的最终情节和命运。把它们挑出来、给它们起名字,都不太容易,不过,它们大致是以下这些。

“我甘愿缩短生命去换取童年时光般的幸福。

“把孤独延长,不要畏惧遇见我们所是的那个真实的自己;不要畏惧遇见那个会与我们交谈的、为了不使我们陷入莫名恐惧而藏匿起来的人。

“要知道,没有人会听别人的话。没人能了解别人的任何方面。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欺骗、一片陷阱,因此它会掩盖、矫饰、埋葬我们梦想与真相的残破楼宇——这些都是不可言说之物。

“尤其要学习如何不去信任记忆。我们相信自己所记得的与真实发生的事实上毫不相关、截然不同。有多少愤懑、苦涩的充满厌倦的时光在被记忆交还给我们时,已然变成了明媚幸福的篇章。怀念是种谎言,它让我们更迅速地接近了死亡。活着,却不记忆,或许正是神明们的秘密。

“我在讲自己的游牧生活、我的堕落、我的迟滞的谵妄和我秘密的无度纵欲时,只是为了留住——几乎是在空中留住——那三两声野性的嘶吼、那穴居动物的嘶吼,通过它们,我才能更准确地表达我真实的感受和我真实的模样。不过,我好像有些偏题了,这不是我真正想说的。”

他的眼里生出了铅一样沉重的坚定,像是定在了一堵密实的巨型高墙上。他的下唇也微微颤抖起来。双臂交叉在胸前,开始轻轻摇晃,仿佛在陪伴河水的汩汩节奏。一种新鲜的泥土味掺着泡在水里的植物味和腐臭的浆液味告诉我们,就要涨潮了。瞭望员沉默了好一会儿,夜晚带着令人晕眩的黑暗侵入了这片热带地区,冷漠的萤火虫开始在咖啡园温热的寂静中舞蹈。他这时又说起话来,迷失在另一段含糊的叙述中,他向自我最隐秘的黑暗疆域越行越深,话语的意义也渐渐地逃脱了我的理解。随后他又忽然再次提起了过去的故事,我才得以捡回他独白的线索。

“我活着,只遇见过几件让我惊讶的事,”他说道,“没有哪件值得讲,但对我来说,它们每一件都蕴含着灾难丧钟的阴郁能量。一个早上,河港闷热得很,我正在一家破落妓院的杂乱茅屋中穿衣服,忽然看见木墙上挂着一张我父亲的相片。画面中的他正坐在加勒比某家白色酒店前庭里的一把柳编摇椅上。我母亲把这张相片摆在床头柜上,在未亡人漫长的岁月里,她从没移动过它的位置。‘那个人是谁?’我问刚陪我过完夜的女人时,才看清她肉体的肮脏邋遢和她面颊上的野性。‘是我的父亲。’她心酸地笑了,咧着掉光了牙的嘴,用被汗液和秽物浸湿的床单遮住了自己肥胖的躯体,‘我从没见过他,但是我母亲,她也在这儿干活儿,她一直记得他,还留着他的几封信,好像能保佑她永远年轻似的’。我穿好衣服,走上了外面宽宽的土街,不知该去哪儿,阳光烈得像是要在土上钻洞,咖啡馆和餐厅里,已经坐上了越来越多的客人,司机、牧人、地区基地的军人,餐具碰撞的声音和收音机的响声混在一起,嘈杂得很。我带着令人眩晕的悲伤想,这个,就是,我永远不会想转过去的那种街角。厄运。”

“还有一次,我留在了亚马孙林区的一家医院,治染上的疟疾,当时我就要没力气了,而且经常神志不清。夜晚的湿热简直无法忍耐,但它同时又能把我拽出晕眩的漩涡,一句不知谁说的傻话或某个声音的音调就能成为那些漩涡的中心,围绕它旋转的,是让我所有骨头都疼的高烧。旁边床位是一位被毒蜘蛛咬了的商人,他一直晃着已经侵占了他整个左侧身体的黑色脓疱。‘我这个马上就要干了,’他高兴地说,‘我这个马上就要干了,一干我就走,把生意给结了。我到时候就会变得特别有钱,有钱到再也记不起来这家医院的破床还有这个狗屎雨林,这个地方只适合长尾猴和鳄鱼。’他讲了许多遍自己的生意,主要项目大概是为水上飞机提供一种复杂的补给,那些往来于该地区的飞机持有的是军队的优先进口许可,免过海关免缴税。至少我粗粗记下来的是这样,那个男人整晚都迷失在那生意的极琐碎的细节里,这些细节则被嵌入了疟疾危机的最微小的涡流中转个不停。清晨时,我终于睡着了,但仍旧被陪我过完整夜的疼痛与恐惧包围着。‘您看,所有文件都在这儿了。他们全要完蛋了。您到时候就知道了。明天我一定走。’他某个晚上这样对我说,随后挥舞着蓝色粉色的彩纸——上面满是印章,还有三种语言的示意图——激动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在坠入一段漫长的高烧和恍惚之前,我听他说的最后的话是‘唉,多么好的休息,多么幸福。这狗屎破事儿结束了’。一声听起来仿佛世界末日的慑人枪响吵醒了我。我转头去看自己的邻床,他被子弹炸开的脑袋摇晃着,形状松软,仿佛正在腐烂的果实。他们于是把我转到了另一个房间。我在那里、在生死间一直徘徊,直到雨季清爽的微风将我带回到了生命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起这些。其实,我来这儿是为了把这些材料交给您。如果我们没机会见面了,您再看该怎样处理它们吧。是我年轻时候的一些信件、当票和书稿,书我是永远都写不完了。是关于瓦伦蒂诺公爵塞萨尔·波吉亚的:他加入了自己的妹夫纳瓦拉国王的宫廷,并协助后者与阿拉贡国王进行了一系列争斗,我想讲述这一切背后的确切原因,还想说明他是如何在清晨时分,在比亚纳的郊外落入士兵们设好的陷阱。我从多年前起就认为,事件背后错综复杂的原因与黑暗地带很值得被讲述清楚。这个铁十字架我也留给您,阿纳托利亚郊外有一座被荒废的清真寺,它的花园里有一片地,用来存放深入敌后的士兵的骸骨,这个十字架就是在那儿找到的。它总能带给我好运,但我想,是时候该放下它,自己去闯了。留下的东西里还有一些账目和票据,可以证明在塞雷诺矿洞的爆炸物工厂事件中,我是无辜的。当时,我的女伴——一个吉卜赛通灵人——一个巴拉圭小伙,还有我,三人本打算卖了爆炸厂的货就去马德拉岛退休,但他们俩卷着所有东西跑了,付款的责任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很多年前追诉期就已经过了,但我总习惯把东西都放好整理好,所以这些收据就留了下来,但我已经不想再带着它们了。”

“嗯,现在,我该走了。要下去,把一艘空船带到殉道者沼泽那里,如果顺流能捎上几个旅客,就能凑够钱,再上路。”他站起身,伸手过来,那姿势像个普通人,又像军人,实在是他的风格。我本想留他过夜,这样他可以明早再出发去河岸,但还没来得及说,他便已经消失在了咖啡园间,吹着口哨,是一首老歌,有些俗气,是我们年轻时曾经很喜欢的歌。我翻着他的资料,在中间看到了瞭望员的许多往日的生命轨迹,有些他应该永远都不会再提起。沉浸于其中,我仍能听见他在下方踏过桥面的咚咚脚步,能听见它的回音在护桥的锌片廊顶上嗡鸣震荡。我感觉到了他已不在,于是开始回想他的声音和神情,我早前便察觉出来它们变化了太多,现在,这些又成了某种不祥的迹象,仿佛向我宣告,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