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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联姻?
鼎泰楼三层临窗的雅间里,文炽指尖轻叩竹节纹青玉杯,看着琥珀色酒液在杯壁荡出细密涟漪。高德自驿站而出,换了身衣服。宽大的云锦袍袖扫过紫檀案几,袖口暗绣的银蟒在暮色里若隐若现。
高德,鲁国公高聪之独子。荫从五品鸿胪寺少卿,赐东宫詹事府侍从。
“这西域来的葡萄酿到底不如教坊司的桂花白。“高德突然倾身凑近,玉簪上垂落的珠串险些扫到文炽鼻尖,“你可知太子殿下此次实为主动请旨来的卫阳?“
窗外传来胡笳声,十二名赤足舞姬踏着金铃涌进中庭。为首者面纱上缀着的猫眼石随腰肢摆动,在暮色里泛着诡谲幽光。
“不知,难不成是来看我热闹的?“文炽故意将酒盏往东推了半寸,盏底沾着的花瓣正对高德腰间玉带,“只是没想到鸿胪寺的千里马,如今倒是跑得比兵部八百里加急还快三日。“
高德整个人明显是醉了,瘫在湘妃竹榻上,云锦袍子领口松垮垮敞着,露出里头牙白色中衣。他拈起颗糖渍梅子冲绮罗晃了晃:“好姐姐,你这剥花生的手法可比教坊司的柳烟姑娘还利索。“
绮罗垂眸轻笑,素手将剥好的花生仁推至文炽面前。羊脂玉镯撞上青瓷碟,发出“叮“的一声清响。窗外飘来的柳絮落在她鸦青鬓角,文炽下意识要抬手拂去,却见少女指尖已轻轻掸去那点白絮。
“太子这回把教坊司新排的《霓裳羽衣曲》都搬来了。“高德突然翻身坐起,袖中抖落卷明黄绸缎,“说是要给卫阳城的庆功宴添彩头,可依我看...“他冲文炽挤眉弄眼,“这分明是某人为大婚预备的礼乐。“
绮罗斟茶的手蓦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泼在虎皮毡毯上。氤氲水汽里,文炽瞧见她葱白指尖泛起薄红,正要开口却被高德截了话头:“思老太师那位掌上明珠,前岁春闱放榜时你见过的。“高德转动着玛瑙扳指,琉璃屏风映出他难得正经的眉眼,“骑着照夜狮子马穿过朱雀大街,银狐裘衬得那小脸...“高德蘸着酒水在案上勾画,酒液勾勒出女子轮廓,发髻处特意洇开一朵墨梅,
“呛——“
银匙撞上碗壁的脆响惊得高德缩了缩脖子。绮罗慌忙去拾滚落的匙柄,发间银簪尾端的珍珠穗子扫过文炽手背,激起一阵战栗。这簪子原是去年上元节,文炽从南海商队重金购得,此刻却在少女凌乱的云鬓间摇摇欲坠。
“陛下赐婚的旨意随着太子殿下一起来。“高德突然正经起来,从怀中掏出宗人府所制的鎏金请柬,“祈年殿大婚的吉服都用的是江南十六绣娘织的云锦,太子特意嘱咐...“他余光瞥见绮罗发白的指节,话音戛然而止。
“啪!“
银匙跌进茶盏的脆响截断话音。绮罗低头去捡,云鬓间的珍珠步摇穗子扫过文炽手背。他记得这簪子是去年腊月冒着风雪猎来白狐,请巧匠将东珠嵌在狐尾尖上——此刻那颗明珠正在少女慌乱的呼吸间摇晃,像极了终南山巅将坠未坠的晨星。
高德突然按住请柬上鎏金的“囍“字:“三日后圣旨就到,婚期定在祈年殿落成百年祭典。“他从袖中抖出卷洒金红笺。
窗外突然传来波斯商队的驼铃。绮罗起身关窗的瞬间,文炽看见她指尖在雕花棂格上留下的水痕——方才打翻的茶盏,到底有些沾在了葱管似的指甲上。
“非要赐婚不可?“文炽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缺口。
闻言,高德把果仁抛向空中用嘴去接,却见绮罗端来的杏仁茶盏底沉着两粒金瓜子。
“好姐姐,这怕不是要给我当聘礼?“高德拣出金瓜子冲文炽晃了晃,腕间珊瑚串撞出红玉般的脆响,“太子让我捎句话,说等你大婚时,定要把教坊司十二钗都请去献舞...“
文炽按住高德又要斟酒的手:“你从燕京昼夜疾驰,就为说这些浑话?“
高德突然凑近,松香混着酒气扑在文炽耳畔:“北境刚定,浙东钱氏就上折参你爹拥兵自重。“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娶了思老头的孙女,陛下才能真正安心把北境交给你爹。“
“再者说了,你前几个月在秦肴山的遭遇…”高德话说一半,拍了拍文炽的肩,在他耳边轻身说“思老太师门生故旧遍天下,黑白全吃。这婚事...对你是道护身符。这也是为何太子殿下要为你求这门亲事的原因之一。“
高德从袖中抖出卷明黄绸缎,鎏金“囍“字刺得绮罗倒退半步。她手中托盘倾斜,杏仁茶在青砖上蜿蜒成扭曲的溪流——恰如五年前那个雨夜,她躲在廊下听见夫人说要给世子选通房丫头时,在窗纸上掐出的指痕。
绮罗正弯腰擦拭毡毯上的茶渍,月白束腰襦裙勾出伶仃的脊骨。文炽望着她发间随动作摇晃的明珠,想起十四岁那年围猎遇险,这丫头就是用这枚簪子刺穿狼眼,溅了满裙裾的血却还冲他笑。
“思家姑娘...“文炽嗓子发紧,像吞了整块未化的冰凌,“可知道卫阳城风沙大?“
“知道些的吧,据说是饱读诗书,通晓天文地理。”高德漫不经心地回道。
鼎泰楼三层的竹帘将午后的阳光筛成细碎金箔,落在青石案头那局残棋上。二人一番吃喝后,便下起了围棋。
高德两指夹着黑玉棋子轻叩檀香棋秤,棋盘上的白子已被逼入西北角,活像困在终南山雾瘴里的残军。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在宣德殿跪了两个时辰。“棋子落下时震得茶汤漾起涟漪,“听说钱阁老摔的是皇上御赐的龙尾砚,碎得七零八落。“文炽盯着茶盏里浮沉的兰雪叶片,仿佛看见那些飞溅的朱砂墨点滴在浙东党的奏折上。
绮罗素手添茶时衣袖扫过棋局,带着佩兰香气的晨露水注入定窑白瓷盏中。文炽注意到她指甲上新染的蔻丹——晨起经过妆奁时瞥见的西域玛瑙红,此刻却像凝固的血珠缀在葱管指尖。
“听说思家送前妆的队伍也开始准备起来了。“高德突然用折扇挑起西窗湘妃帘,望向窗外,抬眼望去,仿佛见到了官道上一队赤旗皂盖的车马拖着烟尘北上。
“七十二架红木箱子,啧啧啧。“高德点了几下头,羡慕道:“我到时候也要我爹求御前赐婚,这阵仗,只是不止你们该回如何的彩礼。”
文炽指腹摩挲着腰间今天刚换上的腰带上的夔纹玉雕的缺口——去年秋狩时被绮罗失手摔坏的,而今金缮痕迹里嵌着粒南海珍珠。他记得那日暮雨初歇,少女跪在碎玉前泫然欲泣的模样,像极了雨打的海棠。
卫州落星峡,使团队伍紧赶慢赶,终是在这日日头偏西的时候,赶到了此处。过了落星峡,卫阳城就真的不远了。
“北境七镇今冬的炭敬还差十万两雪花银。“张钦安的麈尾扫过墙上《北境堪舆图》,惊起浮尘游弋,“思家那几只老狐狸在御史台盯了半年刘庄贪墨案,偏这时节要把掌上明珠送来吃沙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世人都道是太子为这二人求的婚,大家不知道的是,这桩婚事实际上是思老太师与其在东宫下棋对弈之时道出的,说什么要完成当年的一个承诺。
棋盘突然被推得微斜。陈年将整罐黑子倾在西北角,琉璃棋子撞出金玉之声:“前日收到父亲家书,说苏湖地区的一些粮仓的硕鼠都跑去临安府衙听曲了。“他笑着用银著夹起粒冰镇杨梅。
陈年,便是随行五人之一。左军都督府右副参军,从四品。当然,他也是开国三十六功臣陈建之后。陈建者,前陈殿前指挥使司右督军。当年亦是他带头与太祖皇帝里应外合,离间了大陈的君臣,造成君臣互疑的局面。
“无妨,此间事了,是要回去催一催刘庄这厮了,吃相是太难看了。”张钦安说着,又落下了一子。
“倒是陛下,他这次竟然也准了这门亲事,属下有些不明白。”
绮罗素手将冰裂纹瓷碟推向文炽面前,新蒸的桂花糖糕散着香甜。
“陛下要的不是婚书,你也不要揣测圣意。“张钦安突然解下腰间蟠龙玉佩压在棋局天元。
“属下知错了。”陈年俯首作揖。
另一边,风声突然沸腾。绮罗捧着满匣子西域葡萄转出屏风,轻纱襦裙扫过青砖地面时,腰间禁步却反常地没有丁当声——文炽知道那荷包里藏着半截没写完的《醉花阴》,前两日扫洒书房时瞥见“云鬓斜簪,却道天凉“的残句。
“掐着日子,三日后的巳时圣旨就该到了。“高德突然将棋局抹乱,墨玉棋子跌落锦毡,“你可想过抗旨?“他目光倏然锐利如出鞘剑,直刺向文炽脖颈间那抹胭脂痕——晨起绮罗替他更衣时,朱砂笔在喉结误点的印子尚未洗净。
绮罗调香的素手蓦地微颤,伽罗香的雾霭里,错把龙脑多洒了三钱。文炽看着铜雀香炉腾起的青烟,恍惚回到儿时躲在祠堂门后,偷看父亲焚香祭祖的身影,那时的卫国公还未被北境风霜蚀刻出满头银丝。
“咳咳,未时三刻,该回府了。“文炽突然起身,腰间佩玉将残棋扫落满地。一旁的绮罗立马就将披风递了过来。他接过绮罗捧来的玄色披风,嗅到袖间若有若无的伽罗香。
两人把账结了,乘马车走后,高德将那黑白棋子抛向熏笼,火舌舔卷着黑白两色时,他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太子东宫典藏的四十年陈的两坛绍兴花雕酒怕是捂不住了。”
回府的马车上,文炽看着绮罗在暮色里泛青的指尖:“今日你怎么了,做事怎么总是毛毛糙糙的?“话音未落,碾过青石的马车突然剧震,少女额头险些撞上车壁,却被他虚扶在后腰的手掌稳住。
暮色渐合之时,文炽终于望见卫国公府的朱漆金钉门。檐角的鎏金铃在晚风里晃着八年前绮罗初入府时因为拒北关大胜而挂上的红绸,而今已褪成旧年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