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大河:米沃什诗集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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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普里岛(1)

我是个在维尔诺初领圣体的孩子,

后来,

热情的修女递给我一杯可可。

我是个老人,还记得那个六月的清晨:

无罪者的陶醉,洁白的桌布,

阳光照在插着芍药花的花瓶。

Qu'as tu fait, qu'as tu fait de ta vie?(2)

各种声音在呼唤,

用在两个大陆上漂泊时搜集到的各种语言。

你把自己的生命怎么了?

怎么了?

慢慢地,小心地,当使命已经完成,

我沉入过去时光的风景,

那时光是我的世纪,在那个世纪,而非其他任何世纪,

我受命降生、工作,并且留下足迹。

那些修女确曾存在,假如我回到那里,

还是原来的自己,但意识却已不同,

我会注视她们逐渐模糊的面容,

努力将它们留在记忆中。

还有马车和被闪电照亮的马臀

抑或远处大炮的闪光持续不停。

农舍屋顶上炊烟缭绕,

宽阔的沙路穿过松林。

那些国度和城市,只能籍籍无名,

我能跟谁说清,它们的旗帜和徽章曾几度变更?

我们早已收到召唤,但一直不曾读懂,

只是慢慢才发现,

我们是多么唯命是从。

河水一如从前,从圣雅各教堂旁流过,

我置身于此,带着自己的愚蠢,

这让我羞惭,尽管我深知,

即便更聪明些,大概也于事无补。

现在我知道,要让计划执行得扭曲和不彻底,

愚蠢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而那条河,连同垃圾堆和污染源,

流过我的青春,

警示我不要去怀念人间的净土。

然而在那里,在那条河上,我曾感受完美的幸福,

那是超越一切思想和关怀的愉悦,

至今仍在我的身体里常驻。

犹如童年时小河边上的幸福,

按照野蛮征服者的意愿,

公园里的橡树和椴树都应被根除。

我赞美你们,河流,我能叫出你们的名字,

一如母亲曾经叫过的那样,带着敬意和温柔。

谁敢说:我受到召唤,所以神力护佑我,

躲过了身旁呼啸的子弹。它们打进沙粒,

或者在我脑袋旁边的墙上画出图案。

从睡梦中的拘留到解释,

结局是坐上运牛的车厢,开始一段没人能活着回来的旅程?

从为了被登记而听从命令开始,

不听话的人何时能够活命?

是的,但是他们中的每个人,

难道没有向自己的神明祈祷、恳求:救命!

太阳同样升起在酷刑集中营,

迄今为止我仍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旭日如何东升。

我是个年近八旬的旅客,从旧金山飞往法兰克福和罗马,

曾经,从谢泰伊涅(3)到达维尔诺

我坐马车走了三天。

我乘的是汉莎航空,空姐多么可爱,他们这里如此文明,

以至于仍记着“他们是什么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在卡普里岛,欢庆的人们邀我

参加不断重开的露天盛宴。

女人裸露的香肩,拉着琴弓的手腕,

在晚礼服、冷光源和闪光灯之间,

为我开启了和我们这个种族的放纵和谐相处的瞬间。

信仰天堂和地狱、哲学迷宫,还有用斋戒自虐身体

这些对他们来说纯属多余。

然而他们害怕一些难以避免的信号:

乳房肿块、血尿或血压升高。

此时他们肯定会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将受召,

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将思考各自命运的奇妙。

我正与我的时代一同离去,准备接受审判,

它会把我算在时代的幽灵中间。

如果我做了些什么,那只是一个虔诚的少年,

在各种伪装之中,努力搜寻遗失的现实。

追寻上帝在我们身体和血液中的真实存在,

它们同时也是面包和葡萄酒。

上帝伟大慈悲的召唤,

不同于记忆稍纵即逝的尘世法则。


(1) 卡普里岛是第勒尼安海中岛屿,属意大利。

(2) 法文,对于你的生命,你做了什么?

(3) 谢泰伊涅是米沃什的出生地,位于今立陶宛维尔诺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