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风雪向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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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亲近(三)

第十四章

向小园和福生公公已经取得联系了,一直没有汇合,全是因为槐雨还有秘密任务要执行。

槐雨曾问过向小园,要独自上京,还是与他同行?

独自上京的话,从洛城至京城,也不过二十多天的路途,他会给她一点碎银,让她去车马行雇一辆车,沿着官道上京,一般能在年节前赶到京城。

向小园身上的官凭早被海水泡烂了,而且她孤身一人,还是个姑娘家,万一遇到山匪流寇,想来很难脱身。

思及至此,向小园摇摇头,对槐雨道:“我想跟着你。”

闻言,槐雨一怔,那双凤眸第一次有懵然的神色。隔了好久,他眼风一扫,没说什么。

今晚,槐雨又没有回到客栈。有了山洞同住的经验,向小园知道他不会抛下自己,很早就去睡了。

等到半夜,向小园听到隔壁客房有脚步声,料想是槐雨回来了。

她披衣起身,拉开房门时,听到轰隆的雷雨声。

不止有雨,还有雪絮,天气极为寒冷。雨水沿着覆满青苔的黑瓦滚落,雨雾朦胧,屋舍披盖着一片剔透的水帘。

虬结的紫龙在天边炸开,客栈亮了一瞬,向小园看清房门上残留的血迹。

她的杏眸骤然瞪大,惶恐地敲门:“槐雨,你回来了?”

没人应答她,但好在门也没上闩,向小园挣扎一会儿,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她反手关上房门,沿着一地的血迹,朝前走去。

鲜红的血液被雨水冲刷,颜色变淡,但腥味还是很重,令向小园有些惶恐不宁。

向小园看到坐在榻边的槐雨。

他的发尾凌乱,浸了雨水,黑得发亮。脸色苍白,眉眼也低垂,呼吸弱不可闻。

少年毫无赘肉的窄腰上有一道豁口,皮肉被水洗到发白,伤口外翻,隐隐渗血,盖在上面的衣布已经被槐雨徒手撕掉了,可他手上也有伤,握住药瓶的指骨竟在轻轻颤抖。

这不是能够自愈的伤!

向小园受惊:“我、我去帮你找大夫!”

没等她迈出一步,一片银叶已经破风袭来,尖锐的暗器贯穿女孩足尖的地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好在楼下并不住人,只是客人们吃饭的大堂。如今深更半夜,客栈打烊,早已没人留在饭堂。

向小园止住了脚步。

槐雨深吸气:“深夜遇袭,伤重难愈,你再连夜帮我去找大夫,不就是堂而皇之告诉那些人,我住在客栈?”

向小园咬紧下唇,她不再出门找大夫,而是转身扑向槐雨。

她抢过他紧扣在手中的药瓶,借着昏暗的月色抚上少年的伤口,找准位置后,她低头,小心翼翼撒着药粉。

向小园陡然迫近,那股独属于女孩帐中的馥郁果子香,暗暗拂来。小姑娘的指尖很热,触到槐雨冻僵的肌理,隐隐留下火焰烧灼的触感,经久不散。

槐雨呆住,纤浓的眼睫垂落,他一动不敢动,冷白的指节在暗处蜷了又蜷。

向小园,是烫的。

许是怕槐雨痛,向小园上药重了,还会下意识噘嘴吹一吹,凉凉的风掠过伤口……槐雨无所适从,腰腹一紧,他往后仰了仰肩背,竟有些想逃。

槐雨躲开了,向小园没能及时抓住他,困惑地“啊”了一声。

向小园瞥向烛台,她不知道这个房间的烛火能不能点,但槐雨要它暗着,那就暗着吧。

所幸向小园对疗伤很有一套,她即便摸黑上药,也帮槐雨敷好了药粉。

剩下包扎的事,槐雨没让她代劳,修长的手指勾过几条白色布带,绕到腰上,将伤势尽数遮掩。

伤口已经止血,他们无话可说,屋内一时间陷入了静谧,唯有窗外雷雨交织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向小园有点犯困,又见槐雨褪去上衣,只在床脚打坐调息。

她怕槐雨大半夜倒在地上,她想留在这里守着他。

于是,向小园蹬去了鞋子,爬上床榻,她拍了拍松软的被褥,钻进隆起的被窝垛子里。

向小园面朝床侧,正对着槐雨的方向。她打了个哈欠,倦怠地说:“槐雨,我今晚睡在这里,不回房了。”

少年骤然睁眼,气沉丹田,清隽苍白的脸上竟有几分无措。他望向床上安然入睡的小姑娘,见她眼角潮红,困出泪花,但气息匀称平缓,已经慢慢进入梦乡。

槐雨盯着向小园看,一双剑眉越皱越紧,薄唇也抿成青白一线。他赶不走她,只能认命地把床让给向小园。

待天光熹微,天色渐明,槐雨想找一张床睡觉,他犹豫半晌,走向隔壁空着的客房。

槐雨本想在向小园的客房里将就一晚,可当他靠近床榻的时候,那一股女孩的果子香还是氤氲而来。

向小园在这里睡过,她的睡相很不好,在山洞过夜的时候,总会像一只趋热的飞蛾,骨碌碌滚向他的腿侧,往他身上挨。若是睡在床上,女孩白净的小脸会紧紧压进枕头里,纤细的腿骨跌在被子的折痕上……

这个房间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明明不是那种旖旎的花香,却仍让槐雨不知所措。

少年薄唇微抿,最终只是喊伙计送热水,他洗漱完,重新上药,又换了一身能够掩盖血迹的黑色窄袖骑服。

槐雨随便倚着太师椅睡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向小园已经打点好行囊,二人又继续上京了。

向小园抵达京城的时候,已是隆冬腊月,再过半个月就过年了。

官道上遍地银雪,江岸结满了冰霜,偶尔撩帘打量,还能看到有人凿冰钓鱼,就连山中都莹白一片,到处是澄莹的雾淞。

向小园畏寒,一到县城,她就和槐雨预支了玄麒司仵作行人的一个月的月俸,买了一盒柿饼、熟枣,还有两壶暖身的杏子酒。

除去吃食,向小园还买了两双保暖的兔毛手套。她自己戴一双不够,还要抓住槐雨的手,比量他修长的手指,帮他也挑一双。

槐雨拒绝不了,一低头,看到手掌被绒绒兔毛包裹,握在明月剑柄上,杀气锐减,说不出的滑稽。

少年的眼角余光瞥见向小园期待的目光,犹豫一瞬,还是没有摘下手套。

向小园和槐雨同行这一路,心中对他的畏惧减少一些。

虽然槐雨还是不怎么爱说话,成天不是驭车,就是坐在车厢里盯着窗外出神。

向小园和他说天气,说落雪,说小鸟,说雪地里乱窜的兔子,十句里槐雨能回一句都是恩赐,但向小园依旧兴致盎然。

主要是她不说话,就真的无事可做了。

等到了京城,槐雨出示了玄麒司的腰牌后,马车顺顺利利驶进坊市。

今日正巧遇到坊市摆摊,到处都是踢瓶、火戏法、手影戏的摊子,人潮汹涌,络绎不绝。外城还有深目高鼻的胡人商队,他们拿着通关文牒进入都城,驮货的骆驼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布袋没封实,不知名的香料从中流泻,落了一地金粉,香气浓郁。

向小园盯着街边火炉里烤的羊肉胡饼出神,欣喜地道:“我想来京城好久了。”

本以为是自娱自乐的一句话,不料槐雨一反常态,竟回答她的话。

他问:“为什么想来京城?”

槐雨这句话问得其实很没道理,京城地大物博,还是国之都城,平民老百姓有哪个不对京城心生向往?

但槐雨既然发问,向小园就得回答他。

她不能说是为了替父母报仇雪恨,只换了个说辞:“我在京城有旧故。”

她认识皇太子谢筠雪,说过几句话,相处过几天,称得上是旧识,不算撒谎。

槐雨若有所思地颔首,没再开口说话。

傍晚的时候,向小园抵达玄麒司的衙门,她跳下马车,望向远处的琼楼玉宇。那一带是皇宫内城,而她所在的玄麒司位于皇宫外城,左右还有六部九曹的官署,彼此来往,根据官职品阶,也会互敬一声“大人”。

向小园迎着簌簌而落的白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官署。

她看着玄麒司新贴上的一副红纸春联,刚想和槐雨一同品鉴,回头一看,槐雨竟不见踪迹了。

向小园错愕地呆立原地,心里有点失落。

后来想了想,玄麒司是槐雨的地盘,他护送下属进京的任务完成,功成身退,实属正常。可她刚进玄麒司,得从最底层的吏役小官做起,和只听从君王命令的暗卫头子槐雨相比,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往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向小园和槐雨同行一路,来的是最慢的。林其羽和燕芸早在两天前就到京城了。

听到衙门有脚步声,林其羽很快推开门,惊喜地喊她:“小园,你总算来了!”

燕芸不知在练什么,大冷天的,额前也满是热汗,她抓住向小园的手腕,抓她进门:“来来,你来陪师姐们操练!”

向小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朋友一左一右架着入内,迷茫间,她看到林其羽和燕芸的腰上都挂着一枚狐狸白玉腰牌。

向小园指着玉牌,问:“这是什么?”

燕芸说:“这是丙级弟子的腰牌,玄麒司里分为‘甲乙丙’三级弟子,凭借日常出任务获得升阶积分,若是能升入甲阶,就能跟着十二暗卫一块儿做任务,往后也有面圣,甚至能成为天子的心腹重臣。”

向小园眼睛一亮,若是能见到皇帝,那她为父母复仇的机会就更大了。她一心一意往上爬,不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刺杀谢禛的机会吗?

为了让玄麒司的子弟们团结一气,凡是入司的人均要称前辈们为“师兄、师姐”,甚至唤教授武学、琴艺、诗书的教谕们一句“师父”,待他们学成出师,升入甲级,便可跟着十二暗卫行动。

向小园受槐雨拖累,入司最晚,见谁都要喊“师兄、师姐”,竟也成了司府里的小师妹。

向小园从福生公公那里接过玄麒司差役的令牌,以及丙级弟子的狐狸图腾玉牌,有了这两样验身的牙牌,往后她在内廷走动,便没有禁卫军会阻拦她进出官署。

福生奉命照看向小园,送佛送到西,他笑眯眯地问:“向仵作,你初来乍到,可有落脚的家宅?”

玄麒司的弟子们每日都要上校场操练,不少弟子都是高门子女,自有府邸居住,除了重要的时刻,平日也不会住在学舍,便是那些地方节镇的子女上京,家中人也早就花钱置办了院子,苦不到孩子。

向小园预支了一个月的俸禄,眼下荷包里只剩下二两银子,买点吃食凑合一个月还够,租赁院子是痴人说梦。

她捉襟见肘,为难地问:“若是没有落脚处该怎么办呢?”

福生早有预料,他道:“向仵作不必担忧,太子殿下早就为民间来的能人异士备好了学舍,宅子的位置虽在宫外,离皇宫远一点,但好在步行半个时辰便能赶到官署,也算是个好住处。再说了,往后向仵作再买一匹马上值,两刻钟就能抵达衙门,那就便利多了。”

向小园点点头,她倒是没想到谢筠雪会这般贴心照看他们这些民间来的差役。

向小园感激地道:“殿下果真行事缜密,虑无不周。”

向小园得知了学舍的地址,她送走福生后,燕芸凑上来,拉住向小园的手:“你何必去住学舍,我买的宅子大,跟我住呀!”

林其羽也道:“要不住我那儿,我的院子足足有三进呢,一个人住着太空,小园来睡正正好。况且,你如今是我师妹,师兄理应关照关照小师妹嘛!”

林其羽知道向小园的破案本事一流,多个人脉往后有好处,况且他还从来没有过师妹呢,既然为人兄长,怎么能不关照妹子呢?

向小园摇摇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大家都是在玄麒司当差的,我有手有脚,能自给自足,还是不赖着你们了。”

见她心意已决,燕芸万般不舍,但也只能点头应允:“那好吧,不过你要常来找我玩。”

“一定!”向小园笑道,“等我下个月发了月俸,请你们吃夜食。”

林其羽拍肩:“好啊!”

甲乙丙三级的玄麒司差役,平日其实见面不多,大家各自有搭档,也各自有任务在身,做完任务回来的时候,要么去和十二暗卫复命,要么谒见皇太子谢筠雪,也就两种情况能够有机会聚集所有司府差役。

一个是有同僚在任务中壮烈牺牲的时候,众人会齐聚一堂,为其哀悼。

另一个是新人入司,作为先辈要来玄麒司为其赐福庆贺。

玄麒司的组织神秘,不少差役为了更好完成任务,还会易容、或是戴面具出席。

也有自诩能力高强的师兄师姐,不屑于遮掩身份,直接以真实面容出面。

向小园想到坐船的时候,槐雨成日里戴着一张傩戏面具,就连睡觉都不曾摘下。面具下的脸,唯有她一人见过,也不知那是易容后的面孔,还是他本来的面容。

但向小园想,她应该在阴差阳错间,成了见过槐雨容貌的人,仔细想来,他们也算是关系密切了。

向小园呆立出神。

庭院燃起的檀香浓郁,雪地里点着一支支铜制佛手烛灯,香烟袅袅,烟熏火燎。向小园被这些香火味熏得头疼,她也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的新弟子招待会。

没等她钻进人群,忽然有一道寒冽如雪的嗓音唤住了她。

“向仵作。”

是男子的声音,敲金戛玉,音色清冷,和槐雨、林其羽这些少年郎并无不同。

向小园抬眸望去。

目光所及之处,人潮散开。

官吏们众星捧月簇拥着一名少年郎行来。

白狐大氅,白衣白衫,就连束缚乌发的莲花玉冠都是浅淡的青白色。少年身姿挺拔,如松如柏,走动间,衣袂翩跹,飘逸如鹤,一双丹凤眼锐得惊人,威慑力十足。

向小园不由退后一步,她在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上,隐约摸索到一些谢筠雪少时的雏形。

也是这样清冷的眉眼,薄凉寡情的唇瓣,他长大了,五官张开了,依旧秀致动人,昳艳到不可方物。

向小园认出这个风致楚楚的少年人是谁,时隔多年,她看着昔日旧友,只觉得陌生。

向小园躬身,对谢筠雪行礼:“卑职见过太子殿下。”

她低头行礼,不敢直视谢筠雪的眼睛,直到一双云纹黑靴落进眼底,泛凉的手骨搀起她。

这是第二次,向小园听到谢筠雪说话。

他道:“不必多礼。孤听闻,海娘作祟一案,是向仵作一人勘破。向仵作年少有为,实为国之栋梁,孤心甚慰。”

谢筠雪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语气还是寒凉、冰冷,没有温度,他在依制按例夸赞下属,拉拢人心。

一枚玉珏递到向小园的掌心,没有小字落款,但有祥云纹样,玉料贵重,但样式平平无奇,这是皇太子对于功臣的赏赐。

向小园攥紧手指,指腹抚上玉面,触感冰冷。

她麻木地道谢:“小园多谢太子赏赐。”

“不必道谢,这是尽心办事之人应得的恩典。”

谢筠雪似是体弱,说完几句,手骨抵在唇侧,抑制住咳嗽。他受不得风,很快便由福生引路,从正门离开了。

离开时,少年的狐毛滚边,轻轻打在了向小园的腿侧,留下一缕雪絮,残余一道寒寂湿润的痕。

招待新人的宴会还在继续,师兄师姐们围上来,对向小园极尽恭维,对她手中的赏赐艳羡不已。

就连本是太子表妹的吴静女,看到谢筠雪没有同她讲话,反倒是亲自搀扶一个乡下女,还赠送一枚他佩过多年的玉珏,她心里妒火横生,怎样都压抑不住。

好一个向小园,先是和暗卫之首槐雨勾搭,还同人一路上京,如今更是在皇太子谢筠雪面前出风头,事事惹眼。

莫非,她一个村女,也存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私心?

“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你也配……”吴静女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向小园仍站在原地,她细细打量手中玉佩,良久不语。

算上两块牙牌,她来玄麒司任职的第一天,居然得了三块玉佩了……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向小园心不在焉地回想方才初见那一幕。

谢筠雪望向她的凤眼冷隽,陌生,如同见到一个外人。

他不记得她是谁,即便向小园的名字这样简单好记,应该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向小园猜得不错。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他们之间,有着云泥之别。

即便她记得谢筠雪,即便她把他当朋友,即便她在帮他找借口,譬如爹娘之死,谢筠雪毫不知情,他不该承受她的恨意。

但最终,向小园只能承认,天家是薄情的,君王都是寡情的。

谢筠雪这样清贵的人,怎会记得她这种蝼蚁?她的滔天恨意,对他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

谁让谢筠雪,从未将向小园当成朋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