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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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鬼使神差 8.

一年后再次回到这里,火烧三次的长安已然了无生气。

先生说长安城第一次焚毁是在李婵出生的十七年前,第二次焚毁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年,第三次焚毁就是自己经历的那次,一年前的那次。

至于其他的,先生不是一笔带过就是插科打诨。

人们总是对几千几百年前的别人的历史评头论足,对十几年前甚至几年前的自己的历史避而不谈。

李婵放下车帘由着马车摇摇晃晃,大明宫烧毁严重复原艰难无法住人,神思恍惚间驶到李裕府邸前。

这应该是她第一次来到德王府。

皇兄大她十五岁,一早就封王赐府不在宫里居住,自己也很少有机会可以出宫。

李婵低眸提裙跨过门槛,左转右转,不一会儿就摸清楚了整个王府的建筑结构。

不一会儿就发现院子里一名匠人在修理花木,转过石子路不一会儿就看见了那一丛花草中掩映着的——一架秋千。

李婵一笑,立即跳上那架李裕新做的秋千,一摇一荡的把整个人都抛诸在长安城的天空下。

一扬起,无边天光尽收眼底;一落下,晚霞余晖坐拥于怀。

风把发丝吹乱,忽然想起曾经的某一天,也是这样湛蓝的天空下她和皇姐爬上了大明宫里最高最高的屋檐。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落霞满天、群鸟起舞。

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那一株郁郁葱葱的梓树下,那时候皇姐还在父皇还在,婉儿还没有出生。

橙红色的夕阳隐隐绰绰,照进瞳孔里,直把整个长安城拖成一个巨大的影子,那么长那么长……

这天傍晚李婵醒来,发现自己又睡了一整天,自来了长安后似乎总是这样作息无常、神懒倦。

芍药吩咐厨房备了些汤面填肚子,李婵瞧着一桌子佳肴,却有些恹恹的问:“皇兄去哪儿了?”

“大殿下去赴宁王爷的宴了。”

又不见踪影了,大家总忙来忙去的把自己一个人丢下……等会!谁?李婵一下凝眉重复道:“宁王爷?皇叔邀请皇兄宴会。”

话音一落,筷子上夹着的青菜啪的掉在了瓷碗里,刚才从房间过来时经过花园,路上……是有几个地方的结构不对劲了。

“阿超呢?”那是李裕身边的护卫。

芍药回:“在院子里除草呢。大殿下出去时特意吩咐的,说是自己没回不许他停的。”

李婵骤而放下碗碟,依着廊上走回去,摸着结构一步一步排查到了李裕书房门前。

这时暖暖夕阳已把长安城照得金碧辉煌,照了她半脸天光投射在门纱上,勾勒出一道清丽瑰绝的轮廓。

吱呀一声推开门扉,书房里面空无一人,而她挪了挪书移了移花瓶,最后不太确定地将手按上了砚台……

只听嚓的一下,书柜转开,密道就出现在了眼前。

里面是一条很黑很静的狭长石道,李婵也不知通往哪里?不由有些发抖起来。

其实小时候在宫里,自己总分不清哪有那么多皇兄?最后一生气,干脆学着那些宫人叫什么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的。

除了一母同胞的大殿下和九殿下唤皇兄,可许是年幼口齿不清,她的“大皇兄”和“九皇兄”都发一个音。

为了区别便只唤“九哥哥”和“皇兄”了,九哥哥兄啊兄的,总感觉把他叫老了。

而皇兄的每一声,都是尊敬。

她的确很敬重皇兄,如果说对九哥哥是玩伴是一个好哥哥的话,那么对皇兄就是仰望,是一个楷模与榜样。

在李婵短暂的童年里,李裕是她第一个崇拜的人,第二个是李如。

父皇都不是,因为父皇永远都不是她的亲人,只能是她的君主。

先生也不是,因为她和皇姐小时候换了太多个先生了。唯有皇兄,她敬着也爱着。

脚下忽尔嘎吱一声,她自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截树枝,一下踢开脚下树枝再抬头往长长的石道前面看。

整条石道已然都是稀稀散散的树枝了,目之所及,没有尽头。

“皇兄,他们都去做什么了呢?”那次大人们又不见了,又把她一个人丢在偌大的宫殿里,她又饿肚子了又被忘记了。

只有皇兄给她带来了两只鸡腿说:“婵儿。你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去了,对吗?”

“是啊。”

“婵儿,皇兄告诉你。”李裕看着前面层层叠叠的宫阙——

“如果有一件事情不能问,那你就永远都不要问,甚至都不要去想。”

所以从那以后大人们到底去做什么了?为什么又把自己一个人丢下?她便再也没有问过一句。

可李婵却知道不论这长安城里发生什么,皇兄都会给她带两只鸡腿,最起码李裕不会丢下自己一个人。

转眼就走到了这条石道尽头,她在黑暗的石墙上摸索,只摸到古怪的花纹。

沟沟壑壑一条条的,似乎是……地图?

她空间感很强,不一会儿就发现这是一幅长安城的地图。

“大殿下去赴宁王爷的宴了。”

宁王皇叔,府邸在朱雀街东第四街,街东从北第四坊,胜业坊东北隅。

李婵回忆着按下去,呲呀呲呀齿轮转动,轰的只见石门打开,真的是宁王的宅邸!

她走出密道踩过所有残花败枝,隔着回廊隔过池塘,不想却看见了在九曲池那边的朱全忠!

还有蒋玄晖领了好多士兵包围了整个九曲池,他们都在推攘被捆绑了昏迷不醒的李裕,噌的丢进池水里,带起碧波荡漾。

呜的悲鸣几欲呼出,李婵立即捂住自己嘴巴躲在石墙后面,根本不敢去看……

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八殿下、十殿下,她的九个皇兄全都酩酊大醉,然后就被一个一个地勒死——

直到双脚不再踢蹬,直到双手下垂,直到无力挣扎。

再又一个个的被朱全忠全投入了池水之中,李婵看见她的皇兄死了,全都死了。

那一天,是二月初九。

没过多久天祐二年六月初一,朱全忠在滑州白马驿一夕尽杀“衣冠清流”三十余人,也同样地全部投尸于河。

次日一大早,柳依被人从床上叫起来时,依旧有些脑袋发沉。

挣扎着爬起来开了门,却是许宜站在门边跟她说要出发了,甚至急切的什么也来不及问,她就从马厩里牵出了两人骑的马。

然后驾的一声,绝尘而去。

一路且走且停,到达渝州客栈后柳依不由浑身酥软,早早用过膳便回房躺着。

许宜却是独自见过客栈老板,吩咐了句“那事何时办妥”,遂端起两坛女儿红走上了楼……

“你是谁?”

柳依饮尽最后一口,整个人都瘫坐在椅子上,不防耳边响起这么一句诘问。

她早已醉红了脸,转过头看着许宜在旁边放下了酒杯,然后仰起头对她说:“我是……”

小姑娘酒量这么差,口风倒挺紧,这一路跟着自己几个月了也没撬出南海什么消息。

许宜遂是有些烦躁起来,刚要离去又被一把抓住发酒疯:“许公子,我承认一开始的确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才……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

她的话被昏黄烛火所吞噬,许宜将手从柳依胳膊里抽出来,搁下了女儿红。

反是伸向后背,就将柳依一把抱起走向了床边。

“许公子。你总是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相信了。”

许宜一下僵住,但下一刻又是给柳依盖上被子……那日徐月松口带柳依出来时,交代许宜要查清三件事,一是柳依的真名,二是柳依背后的人是谁?

三是这些人与孤星城有关吗?

但孤星城怎会跟南海有关系?而柳依这样的大小姐,也实不是一个合格细作。

许宜整了整被,即是提步离去,未料得关门时听见了一句懵懂的含混不清——

“许公子。那么多人都对你好,可你到底是更倾心女子还是……”

啪嗒一声,她即推门进屋,走到床边看着醉酒的她有些无语。

躺在床上的柳依也翻了个身,恍惚间眯起眼瞧着许宜,不过半是温柔的笑:“你怎么又回来了?”

一时间,许宜竟辨不出柳依是醉是醒:“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难道不是吗?”她有些委屈的揪过被角:“且不说那个你很上心的王元瑶,在金陵时就总问她何日成婚宴客如何?”

“这一路上几个月,潭州客栈的皋老板,还有什么阿布先生……”

许是几日前才离开鄯州,柳依一提“阿布”竟要哭了出来:“你知道在藏语里阿盎阿噶是什么意思吗?”

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她什么都不相信了……

她讨厌柳依这样莽莽撞撞地跑到明月楼来,肆无忌惮闯入自己生命里。

就像过去李如肆无忌惮跑到藏书阁来,拉着李婵莽莽撞撞跑出去,跑到树上去抓鸟跑到池中去摸鱼,跑到屋脊上看晚霞。

甚至撺掇着要带她跑出大明宫,跑到长安街上去跟皇姐和世子一起,一起去看胭脂糖人看火圈泥偶,看偷荷包的小乞丐有多鸡贼,看卖布老板有多精明市侩。

看人间泥炉烧粗饭,炊烟飘过屋檐染红晚云,看乌蓬船下流水捣衣如鼓声。

李婵害怕,她不是李如,可以这样大胆地偷溜出宫而不被发现,可以被父皇母后宠着疼着地有资本有底气去撒娇任性。

如果某些东西注定无法拥有,只能一并斩断可以看见的妄念。

她只能躲在藏书阁里,只能努力忘记那些尘世温暖可能,不然……人会贪得无厌。

不然会反反复复回想起火烧长安父皇横死皇兄投河母后自缢!会噩梦惊醒地看见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的亲人!

不然要如何在漫无尽头的长夜里踩过一地尸山血海呢?

分明好不容易要忘记的,那些煮茶听蝉终老浮生的奢求,她不敢也不能相信的……累极了。

一夜无眠,天已大亮,许宜扑腾了几把凉水,再瞧镜中就又是神色如常。

直至晌午柳依酒醒,他们吃过几口就继续赶路。

一路西行一路无言,到第四日许宜突然告诉柳依,快到蜀地了,今夜就地休息。

柳依下了马便蹲在河边洗帕子,洗着洗着又不由偷摸看向那边弄叫花鸡的许宜,那日自己喝醉不知道做了什么?

惹得人家一连几日不言不语,旁敲侧击又问不出……她正想着,一转头就看见许宜站到自己面前。

举着一只鸡腿问:“你干嘛呢?”

“你……你怎么过来了?”

“叫了你半天,还非得我送过来。”说着她就往前一伸,看着她仍没反应:“怎么?”

“没,没有。”柳依连忙将帕子放到一边的树枝上,接过鸡腿瞎啃起来。

嘀咕着坐下后,又看许宜把整只鸡撕来扒去的,再揪下一瓣鸡翅送到自己口里。

吃了没几口,只见她又拧开囊塞,饮酒入喉。

柳依嗅了嗅那味道大概是女儿红,复又想起那日醉酒的事要问,没想才一开口就被鸡肉噎着。

许宜赶紧把酒囊递过来,她怕是女儿红那么烈的酒,只得连连摆手,要自己拿刚接的河水喝。

折腾了好一阵儿,柳依终于理顺了气,却发现她已吃完离开了,还在荷叶里给自己留下一大半鸡肉。

河水哗啦哗啦地流,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风很凉,吹起小草在靴边挠痒痒。

柳依吃完收拾了东西,再瞧许宜就是一袭藏青的站在这般风景里,站在被夜色笼盖的高山之下,愈发沉郁。

她轻轻悄悄地走过去,谁知还未开口就被抓住手腕——

来不及脸红于肌肤之亲,耳边只飘来一句急促的:“快走!”

“怎么……”她话未说完就被一把捂住,整个人都搂在她怀里,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许宜带着柳依一路绕到树后,却发现黄棕马不见了,只剩下黑色蒙古马冲他们摇尾巴。

于是她唤了声“阿噶”,就抱过她扬鞭而去,完全没有发现后面大树上的黑影……

风刮得更大了,乌云密布,刘台目送着他们离开,任由夜行衣一角被寒风吹得一掀一掀的。

直到他整个人都被吹得有些单薄,继而一个跃身跳下大树,不见踪影。

唯有天际一轮皎月高悬,迷迷散散……

天公不作美,半路突然暴雨倾盆雷声轰隆,紧接而来窜出一票的黑衣人,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刷刷地挡在了他们前方。

其中一人眼疾手快,朝向马腿一扔短刀,直让许宜抱着柳依一起滚下来,黏附起许多沙砾。

许宜一手放开柳依吩咐了句“小心”,一手就抽出腰间的挑山鞭直接开打。

雨夜里一派杀气腾腾、雷声隆隆,惹人心惊。

很快的,雨越来越大了,黑衣人也越来越多了,血腥味更是越来越浓。

许宜拿着皮鞭扬了扬,踩过先头十个黑衣人的尸体,终于拔出了藏在右靴里的小刀。

一场厮杀就此急不可待,她甚至嗅到了自己骨子里……嗜血的笑容。

而另一边的柳依躲在大树后面毛骨悚然,一路以来自己认识的许宜都是斯文的或者冷漠的。

但绝不是此时此刻这样,残忍的。

以一敌十!这是怎样的武功,仅以一鞭!?忽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在明月楼的三脚猫功夫……真是不自量力。

原来,那就是出自崆峒派的挑山鞭法……

唰!

一行血水猛溅而来,迷糊视野,柳依再转头去瞧,只见许宜挡在自己身前——

结结实实挡下了黑衣人一刀。

然后伤口触目惊心地,在她眼前皮开肉绽。

那一瞬柳依完全愣在原地,被惊天霹雷和滂沱大雨打乱了头发。

再一抬眼,就见许宜正与三个黑衣人扭打在一起,而第四个黑衣人挥着剑就要刺向后背。

柳依一急,立即跑过去大臂一挥的挡在许宜身前:“不要!”

雨水滴滴答答的从剑尖滑落,砸在水坑里开出了花。

利刃就在柳依脖颈一寸处停了下来。

啪!硕大的雨珠一颗颗又砸向了许宜受伤的左臂,淌出许多红色液体……满是讽刺。

她要杀她?还是她背后的人要杀她?孤星城吗?

就在许宜分神时,对面的黑衣人突然一剑刺来,哗的扎进胸口——

她来不及惊呼就已口吐鲜血,哇哇的呕在雨水里,溅起一地瑰艳。

这时,柳依终于在一抽一抽的响亮鞭声里找回神思,冲到许宜身边,飞快抄起把短刀就指向黑衣人。

那拨黑衣人见此情状,即是当机立断地跳上马背,扔下几朵桃花形状的物什便消失在大雨里无影无踪。

那些“桃花”,沾血即散,很快侵入了地上尸体的血腥味里,成为斑驳粉末。

马蹄声一点一点的渐行渐远,许宜倒在地上鲜血直流,柳依这才扔了短刀撕下一节节衣衫疯狂哭着。

但那些血水仍旧一个劲儿哗啦哗啦地四海奔流。

轰隆!一记雷鸣在耳边响起,雨更大了,直吓得她终于崩溃地哽咽:“对不起。你疼不疼?对不起……”

哆哆嗦嗦的止血,反反复复的安慰,到最后都成了呜呜咽咽——

“我帮你捂住,就不疼了……不疼了……”

她骗自己,也骗她。

最后“了”字卡在喉头,许宜早已一把抱过柳依,轻轻吐出一句“没事”就晕了过去。

唯有柳依的头贴着许宜的伤口,听着心跳,也听着自己的扑通。

只觉得……那个雨夜,有无数鲜血往耳朵里灌。

轰隆——

咚咚咚的,脚步跑上楼梯格外重,而顾敻抱着许宜的手指也都是血,一滴滴落在脚印上,淋漓一片。

范大全一把推开门,顾敻直是提步进去,柳依和范小全也在一旁拥着双眼紧闭的许宜。

榻上褥子被蜿蜒血渍所污,刺绣软花很快就淹没不见。

顾敻一面撕扯着许宜的衣衫一面就让范小全拿剪子,谁知话音刚落范大成已是递了过来。

呲啦一声轻响,柳依还没来及碍于男女之防转过身就已看见了……

她又急又羞又恼,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一下低呼出声。

范小全一见,即是将人拉出了屋子:“柳姑娘,你若害怕就在外面呆着,或是去楼下多要些热水和纱布。”

“嗯嗯。嗯……”她一边低低地应着声,一边望向了屋子的人问:“你,你们知道许公子是女儿……”

只她话未问完,屋内就一片吵嚷起来。

许宜的伤不算重,但伤在胸口血流过多,包扎上药时人又高烧不已的昏迷着,致使顾敻下手没个准头,缝合伤口的一个针角不得偏了一寸,挑到她另一处的陈年旧疤。

泛起沉疴隐痛。

范大成和范小全进进出出楼上楼下的折腾,柳依也不知哪去了。

后来顾敻惶惶不安守了一夜,翌日破晓才不由昏昏阖眼,他自幼先天心悸,如琴山庄甚少治病救人,如此熬一宿委实支持不住。

晨风里鸟鸣一声两声,树枝上雨滴一点半点,皆化作一丝丝吹进窗缝里的料峭冬寒。

彼时许宜迎过此缕微薄曦光,缓缓睁开双眼。

只见了他苍白削瘦的脸,如见一片将要消失的溶溶白雪,见那郁郁眉眼山根微拔,与冰凉的唇……

嘀的。她意识到不对,一下抽回手指。

燃了一夜的烛火忽地就被扑灭,然后门外几下轻叩响起,是范大成端着早膳走进来。

他没听到自家公子回答,一转过头只看见许宜靠在床边出声而问:“这是哪?”

“彭州。”

大概没预料到她醒得这么快,他不由瞥过眼躺在许宜身侧的顾敻。

“彭州的一间客栈。”范大成专心放下手中物什,并不去看什么的继续解释着:“昨夜情况紧急,一时没找到其他地方。”

“但许公子放心,这家客栈的老板是当地农户。应不会……”

话未说完,谁知一直伏在榻边的顾敻已醒来接道:“不会再有人追杀了。”

范大成一时站在方桌边不知所措,有些尴尬地把话咽回肚子,只觉自己有一点多余。

而床榻边的两人分明一个新伤一个旧疾,倒像精神头挺好一样彼此干看着。

他声音有些哑,人也憔悴许多,外头几记喳喳鸟鸣刺挠着她喉头,只巴巴吐出几个字:“柳依呢?”

“不见了。”

噔噔噔的,脚步骤而在门外响起,随后砰的一下撞开门扉。

是范小全闯进门来:“柳……柳姑娘不见了。”

顾敻闻言,不由仰头望向窗外天虽大亮,却是乌云遍布阴雨欲来,绵绵密密直让人透不过气。

“不过。”许宜收回目光,又看着屋子里其他三人问:“你们为何在此?”

“许公子你忘了?”范小全见他哥与自家公子都沉默着,便一个人开口道:“我们不是要去益州送药么,这彭州离益州也不远了……”

“然后便救了我?”这话没有主语,脸却故意朝向顾敻在问。

然后……然后某人终于扭过身子,有些没好气的出声道:“那你觉得我在干嘛?”

他暗压下的怒意,她一时间的错愕,以及窗外的微微雨潮与屋内流连忘返的血腥味,尽在此刻倾泻其出。

范大成看气氛不对,赶忙拉过范小全砰的带上门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屋内僵持。

顾敻一步步略带侵犯性地走来,倾身望向坐在榻上的许宜,望向那双眸子:“你认为我五年来的信、这几个月来的相处都是别有用心吗?”

“你认为我是某一路来追杀的人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新伤旧伤……”许是一夜未眠,他心绪难平:“许宜,告诉我,在潭州为何要不告而别?”

为何要不告而别?

客栈院子里的树枝上早已没了叶子,这时被一记闷雷掠过,即是遍布雨珠。

滴滴答答的雨帘顷刻间覆盖了整片穹宇,凛凛冷风便自透过大开的半扇窗袭进来。

她早习惯了质疑他人,做壁上观般审讯每一个自己前面的残破肉体,这会儿反过来被拷问。

被顾敻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眸子如此望着,倒是无措了。

那双盛满了许多许宜看不清东西的眸,直让舌头卸了气力:“因为,因为你第一眼就知道我是谁。”

无论青山还是许宓,他都知道她是许宜。

没有人知道的,知道的人都应该死了,比如父皇、皇兄、母后、婉儿、九哥哥、秋嬷嬷、虔嬷嬷……也比如明月楼地下一楼的那些尸体。

可他偏偏不是任何一种“比如”。

她看顾敻一下呆在原地、茫然不知,不由乘胜追击般发问:“你又为何非要来明月楼?”

青山不是拒绝了吗?为何还要让白雪来明月楼卷入这些是非,破坏她给自己的最后一片自留地?

只是他的回答,却让许宜好似听见了一道闪电——

“因为我想见你。”

顾敻的口吻骤而很柔,宛如温温山涧泉水拂过喉头,而望向许宜的眸子里只含着泛泛波光。

那天雨不大,但很密。

细细碎碎地在客栈外下了一整日,后来许宜高烧不退的昏迷着,后来顾敻心悸复发的轻咳着,后来他们病了很久。

又住了很久。

后来某一日天将放晴后,一只鹧鸪便迎风振翅盘旋而来。

许宜扑的一下,将鸟儿放回天空,只让信笺烧作灰飞——柳依去青城山了。

看来她真要了断这一路的同行之谊了呢。

后来顾敻也故意的不告而别,先行一步离开彭州,未防范小全过意不去的留下张纸条:

许公子,吾等先赴蜀宫送药,你与公子应是相安无事吧。

相安无事。连他都多此一问,怎是无事?可许宜也不知自己与顾敻之间是什么事呢。

但这些心绪终归都要被鹧鸪所压制,许宜只能带着半好不好的剑伤牵过阿噶,疾驰青城。

要是齐蔚见到柳依说出什么就完了。

临至冬月,青城山的石阶上,早已无声无息地覆了一层白雪。

齐蔚抬头望向窗外的薄薄天光,才恍然惊觉一夜都过去了,许宜就这么在山门外跪了一夜。

四个月前,他去明月楼的那天,还真以为一切就会这么结束了。

以为用不了多久徐月就会将这边的事务彻底搬去北方,和李存勖一起征战沙场,他们之间的如此种种也会自此随风淡去。

只未料,未料徐知诰给明月楼带来了另外的消息,更未料的十日前瑞卿来了青城……

说桃花坞盯上了青城派。

“而这一辈弟子,小许是第一个拜师的大弟子,且又在外声名最显,毕竟江湖谁人不知明月楼的公子出身青城。”

可朋望着齐蔚的手指摩挲了茶渍,只饮下了自己的茶:“你怕青城的麻烦事找上她?”

窗外漫天风雪,寒梅初绽,屋内的瓷瓶里也斜斜地插着几枝傲骨凌霜。

“北方已够麻烦的了。”齐蔚不由盯着火盆里的啪呲啪呲烧炭声,轻带叹息:“青城自然不能连累他们。”

“你会不会太小心了?青城为何被盯上尚不知缘由,不一定是冲小许来的。”可朋拢过火上几点飘雪,又夹了一块新炭进去:“那个瑞卿的话就可信吗?”

炭火煮的茶香四溢,齐蔚却从不饮茶,不过由着可朋在屋子里捣鼓。

反是端起另一只茶壶到了杯清水来喝:“我与她那点私交只能言尽于此了。”

他神思不明地望向一旁架子上摆着的古琴:“人家也说,若是日后桃花青城刀剑相向,我们便是敌人。”

“但桃花坞一向经年隐匿避世,不知其……”

“不知其所在?师兄你可知这次追杀小许的是哪一路的人?”

“难道是桃花坞?”可朋猜测的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但看齐蔚的凝重眉眼又噔的一下站起身来:“真的啊?”

立时,炭火溅出了几点星火,很快又落在地上泯灭了苗光。

齐蔚将目光从可朋脚边的碎火收回,只望着他俯身提茶坐回自己身边说:“不能确定。有门下子弟在彭州发现了,桃花坞里遇血即散的桃花散。”

桃花散?可朋不由轻皱起眉,只望着齐蔚顿了一顿,指尖摩挲的衣袍绣纹也泛起琐碎白边。

“何况此时我也不能让任何涉险之事影响平原……一定要让小许出师青城。”

“起码这一跪,江湖上的人,尤其桃花坞的人会如此认为,是吗?”可朋沏着茶,任由呼出的热气和蒸腾的水汽氤氲缠绕,覆盖了视线:

“不过掌门让我来劝你,真要小许继续跪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