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破国 1.
轰的,一条火舌拔地窜起,眼前建筑瞬间被火光吞噬,滚滚浓烟弥漫四起。
刹那而已,大火就焚烧了整个长安城。
嚓的,李婵一不小心跌坐在地,双手一撑却被石子所扎,再一看掌心已然翻出皮肉。
红色的血流淌着漫延着,在青砖上摇曳生姿……一寸一寸渲染了一滴一滴的颜色。
忽而额边的汗落滚到伤口的血肉里,直引得眼泪啪嗒啪嗒的,倒是洗净了烟尘。
等到她再忍着疼站起来,前面已是一片星火血海,所有刀刃箭羽都插在尸体上触目惊心。
李婵看着一根根木梁带着烈焰滚落在自己面前,只能飞快地跳过去,不管不顾的跑出去,趁火势蔓延之前奔出大殿。
她就这样一路奔逃着,逃离那一路的尸体、大火、无尽血腥,逃离所有士兵宫人的求救目光与绝望呐喊。
跑过一重重宫阙,跑出一道道宫墙,跑到城门边只看见朱全忠立于城墙之上,一派居高临下的点起火把,又有持无恐的向大明宫抛去——
然后皇城诸里就在霎时之间化作了火海。
红的血,红的火,红的旗,直至焚烧了一整夜,才在临近破晓时滴下几许小雨。
可惜故地千里早已一片荒芜,这一夜的火一夜的雨,一夜之间就让小孩成了老人。
呲呲的呲呲的,一声声利剑摩擦在李婵耳膜里振动着,朱全忠也一步步的向母后靠近。
然后终于站在她的面前,附身轻唤:“皇后娘娘既然这么伤心,不如就下去陪圣上……”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剑,动作干净利落,就要挥下去——
轰的。
不防一个人影飞身掠过,阻止了朱全忠的继续。
只见一双小手抓着剑刃,任由血液在掌心漫延,一颗颗滴下去,落在了李婵尚且稚嫩的脸庞上。
嘀——嗒——
一颗颗,也染红了母后晶莹剔透的泪珠,于是母后仿佛如梦初醒,抬头看着朱全忠轻蔑的笑:“哈——小公主啊。”
看着朱全忠持剑压下去,压得李婵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
他就这样看着这位公主殿下。
不过七岁孩童,却不哭不闹一言不发,坚韧,执着。
这李家的人啊……
父皇一定是死了吧,不然她怎么会,怎么会一遍遍地看见父皇以前教她执笔写字的模样,看见父皇为她擦去嘴角的饭粒,看见那些记忆碎片……
她好像做个了梦,梦里父皇高大挺拔,长身玉立,逆着光转过来对着她笑。
就像婉儿第一次唤父皇的那种笑容,然后她牵住了父皇温暖宽大的手掌。
噌的被抱上马背,她就这样驰骋在蓝天之下,奔腾在猎场之上——
她就像皇姐那样的,在跑马在飞在笑,一连串银铃般的悦耳声飘散进风里,再拓印于阳光……
后来起了风,秋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李婵却再也没有了父皇和皇兄亲自做的油纸伞。
只有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头顶,泪雨滂沱的告诉她再也没有那个人的伞了。
后来她总是在无数次这样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世界里缺了一个人。
就像是要无数次把自己的记忆碎片剪一个洞,然后无数次的提醒着某种失去。
就像是那些空着的座位,那些摆上桌却再也没有人动筷子的佳肴,李婵只能自己一个人夹着米饭咀嚼,再咽下去。
嚼了又嚼,吞了又吞咽了又咽,再夹一口,再嚼再咽……直至哽咽。
也像是那些临摹的字帖、空白的宣纸,以及被先生夸奖的习字再也无人检查,再也没有人会来要求她的功课了。
后来夜色来临,噩梦连连,李婵只能坐起来双手抱膝。
就像是用双手抱紧自己,迎着一片漆黑里的惨淡星光,彻底放声大哭。
后来。后来李婵那些年里总是闭上眼就是噩梦,总是睁开眼就是黑夜……
“大殿下去赴宁王爷的宴了。”
宁王皇叔,府邸在朱雀街东第四街,街东从北第四坊,胜业坊东北隅。
李婵回忆着按下去,呲呀呲呀,是齿轮转动的声音,轰的,石门打开,真的是宁王的宅邸!
她走出密道,踩过所有残花败枝,隔着回廊隔过池塘,却看见了在九曲池那边的朱全忠……
还有蒋玄晖,他们都在那边推着被捆绑的大皇兄李裕,噌的一下丢进池水里,带起碧波荡漾。
呜的,李婵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巴,躲在石墙后面根本不敢去看……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
八殿下,十殿下,她的九个皇兄全都酩酊大醉,然后就被一个一个地勒死——
直到双脚不再踢蹬,直到双手下垂,直到无力挣扎。
再又一个个的,被朱全忠悉数投入池水之中。李婵看见她的皇兄死了,全都死了。
那一天,是二月初九。
李婵慢慢的走过去,推开宫门时发出呲呀声响,这里太黑了,所以大殿中央房梁上的一条白绫,简直比月光还要皎洁。
她终究还是看到了,看到了那一条白绫之下挂着的头颅!
那样一张苍白而熟悉的脸,是母后的脸,她闭着眼就像睡着了一样的安静平和。
像是小时候哄她睡觉唱童谣一样的再也没有了呼吸……
嚓的,李婵一把抓住子苓的胳膊就问:“皇姐到底去哪儿了?”
小公主通红的眼睛像是勾魂的恶鬼,直让子苓毛骨悚然:“李如啊……”
她直呼其名的,努力回想什么,再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诉说一种生命的终结:“已经坠崖而亡了。”
“死了?”
“是。”
“你杀的?”
“不是。”
立时,李婵红色的眼睛里砸下了一颗泪珠,掷地有声,又扣人心弦。
然而下一刻抬起眼皮,露出的眸色却是那样红,如宝石般璀璨:“不是?”
霎的,红宝石一样的眼睛折射出了整座大殿——灯红酒绿,鼓乐喧天。不由令人心神荡漾,如梦似幻。
子苓直视于这双眼睛,稳了稳心神,才用无波无澜的语气道:“不是。”
不是。好一句不是啊!“是你派人杀的吧……啊?”
音太重,是呐喊。调太轻,是哽咽。
“……哈!”李婵将头一仰,任泪水没进发丝,然后就是沙哑的诘问:“火烧长安呢?也是你?”
“是我参与的。”
“皇兄的死也和你有关系?”
“是有关系。”
“朱全忠是你义父?”
“是。”
“你该死!”嚓的,话音刚落,一把利刃就插入了子苓的身体。
湿润的血液流出来,染红了李婵的纤纤十指。
人的眼睛会变的,从来无人幸免,红色的鲜血贴合在肌肤上严丝合缝,像是舌头舔舐伤口。
分明肌肤之亲,偏生切肤之痛。
“九哥哥不一起走吗?”
明明十面埋伏之际,他却偏偏对她不紧不慢的:“婵儿,九哥哥已封济阴王,不日便要远赴曹州上任。”
“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是需要承担的。”
说着说着,李祚不由红了眼眶,随即转过头去,直把李婵向前一推。
徒留一声撕心裂肺的——“九哥哥!”
一句九哥哥,响彻楼宇惊起鹧鸪,又似利剑一般的穿天破云。
顷刻而已,鹧鸪鸟儿直坠而下,一只接着一只的恰似死前悲号,刹那间满天全是鸟儿的尸体,漫天都是血腥的气味。
石门洞开,一个黑影幽幽走进来,带着如同鬼魅般的声音:“小公主,好久不见啊。”
“容请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朱佩玲,你的仇人。”
她就站在大伯身前,身后正是大明宫重檐叠阙的屋顶,与昏暗不明的天空。
多少年后,午夜梦回,李婵的脑海都烙印着这一句——
我叫朱佩玲。
阔别许久的大明宫并没有想象之中的荒芜,可也没有了回忆之中的繁华。
夜空森森,不知飘过了几朵云,也不知这些云来来回回地飘过了几遍。
朱佩玲提着剑,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过来,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这座血海尸山的宫殿。
李婵一点一点的挪着胳膊往后退,又一手拖着血流不止的右腿,颤抖不已。
仿佛整个视线都是倾斜的,朱佩玲凌厉的剑峰直在地砖上呲呲作响,越来越近,风吹起她的裙角,翩跹缠绵。
终于,她站到了她面前,睥睨傲然的举剑,再轻勾唇角,毫不犹豫的就要挥下来——
“大伯,带我去曹州。”噔噔噔的,李婵一面被颠得七荤八素,一面努力贴紧马背开口道。
可惜风吹的有些恍惚,只听见大伯断断续续的声音:“小公主……去曹州做什么?你现在……”
“大伯,九哥哥在曹州,带我去曹州。”
“小公主,你杀了……朱全忠肯定……”风声好大,马儿好快,大伯的话语都连不成句子。
李婵却再也忍不住的痛哭流涕:“大伯,我想要我的九哥哥。我要九哥哥!我要九哥哥我要九哥哥……”
最后她呜呜咽咽的将眼泪灌进寒夜冷风里:“我只有九哥哥了……”
这一年四月初五,朱全忠即将笺表等各类文书均去李唐年号,只称月日。
四月十八,朱全忠即皇帝位。四月廿二,改元开平,定都汴州,国号大梁。六月十九,朱全忠已在金祥殿处理朝政。
于是大唐至此……终以亡矣。
她早该知道——九哥哥死了。死在了十五岁。死在了传禅大典。
作为末帝,以身殉国。国在君在,国亡君亡。怎么能不知道!
小时候,先生讲过的……当时只是纸上喜怒、书中哀乐,无非事不关己;如今知晓人间离合、世事无常,竟是遍尝艰辛。
原来所谓亡国之君是如此决绝!所谓国破家亡是……
她就这么眼睁睁地,让九哥哥喝下毒酒。她的九哥哥,就这么活生生的被消肌噬骨——
“九哥哥!”她拼命挣脱掉大伯的双手,终于不可抑制地呼喊出声。
跑出藏身的草垛,完全不管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了自己的身影,径自来到九哥哥的身边,触到九哥哥的脸庞——
指尖已是冰凉一片!
九哥哥已经死了,停止了呼吸,成为了一具新鲜的尸体,甚至一句遗言都来不及……
李祚嘴里流出黑色的液体,眼睛里也一样,然后鼻子、耳朵,全都是。
七窍流血而亡,死相恐怖,令人生畏。
黑血!好烈的毒酒啊!
不夜魂!
大伯立即反应过来——把小公主拽开,远离九殿下的尸身。
顷刻之间,无数黑衣飘然而至,只待索命!
砰的一声,李婵就摔下马背,她用力的转过头,却看见大伯也摔在了另一边。
而他还看着自己的方向,努力地爬过来,完全不管身上的血流了一层又一层。
这是一片宽广的土地,可以一览无余的看见天边落日,这样的落日不由让她想起长安的落日。
她一直很喜欢夕阳。
可惜这样静赏烟霞的时刻终究没有维持多久,李婵就感到自己身体上有无数蚂蚁在爬在啃食一样,难受的哪里都疼。
到处都疼,阳光刺的眼睛疼,烧的脑子疼,她像是疼的笑了:“大伯。求你……咳咳……杀了我吧。”
大伯一听,立即说不,岂知才一张嘴,哇的只呕出一滩鲜血。
“求你。”汗滴在李婵的眼睛里很痛,她看着大伯艰难地向自己爬过来,唯愿一个了结:“杀我。”
大伯最后吐出一个“不”字,便已气若游丝,再也没有力气挪动分毫。
李婵就这样看着大伯阖上双眼,好像死了。于是自己爬过去拿那把剑,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寸一寸又一寸的……摸到剑柄。
她艰难的抽出来,只看见剑锋上反射出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女孩。
在荆棘遍布的荒地上,她没有犹豫,长剑一挥——
血液从手腕喷涌而出,染红所有枯黄的草……然后意识逐渐模糊,一点一点的漫延尽头。
她闭上眼,夕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