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神之一手
现今襄京城内有三位大人,防御使李之纲,襄京府尹牛佺,还有襄京县令杨士科。
先说牛佺,他虽然只是个府尹,但他是永昌皇爷的军师牛金星的公子,牛金星在大顺政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如今李自成的谋主宋献策就是牛金星拉来的。
牛佺虽然不掌兵,但作为牛金星的儿子,他在襄京城里的地位超然,没有哪位老爷愿意开罪这么一个人。
而李之纲这个防御使,是明朝时候的兵备道改过来的,理论上来说,襄京城里的军队,都要归李之纲统辖。
但大顺政权是农民军起家,政权建设很不完善,历来信奉的是实力至上的道理。
在不涉及核心利益的情况下,杨彦昌和路应标还是能卖李之纲个面子的,但如果这两位军爷硬是不听李之纲的话,李大人也毫无办法。
再加上今年年初的郧阳府之战,就是李之纲动议的,结果大败亏输,让杨彦昌和路应标损失惨重。
这两位现在对李之纲是横眉冷对,尤其是喝了酒之后,经常在营中说些李之纲不过是河南一破秀才之类的话。(《绥寇纪略》记载,李之纲是河南郏县的生员。)
至于说襄阳县令杨士科,在头上有一堆婆婆,尤其是这些婆婆个个手上都沾满了文官鲜血的情况下,更是毫无存在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对,是做官。
依照这样的形势分析,韩复认为除了牛佺之外,不论是李之纲还是杨士科,想必都非常渴望自己的手上,能有一支完全听命自己,归自己直接指挥的兵马。
如果能有一支这样的兵马,建功立业暂且不谈,至少身家性命这方面,就有了很大的保障。
韩复的想法是,如果能投奔到李之纲或者杨士科的手下,不仅受重视程度要比在杨彦昌、路应标手下强得多,而且还能保持自己想要的独立性。
而且现在自己就这么点人,除非是李之纲或者杨士科疯了,否则是不会派自己去和左良玉、高斗枢打仗的。
这样又避免了沦为炮灰的命运。
这个道理并不难明白,王宗周思索一阵子后,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又是惊讶,又带着点佩服的看了韩复两眼。
这位韩千总昨天进城的时候,给他的感觉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巴佬,但是现在,韩千总居然能够下出如此神之一手,着实让他没有想到。
只是这韩千总脑袋虽然灵光,但对大顺的官制显然不太了解,王宗周先不评价韩复的提议,而是纠正道:“韩千总,督抚标营那是前明的说法,我大顺并无此等设置。况且李大人是防御使,勉强够得上设置标营的标准,但牛大人和杨大人只是府尹、县令,断无可能统辖标营。”
“王兄说的是。”韩复也不以为意,面带微笑道:“不过名字只是一种叫法,也不必过于拘泥。比如杨大人是县令,如今襄京城内拜香教闹得厉害,杨大人为保境安民计,设立兵马司,便是完全合情合理,水到渠成的事情嘛。”
王宗周听得又是眼前一亮。
他本以为韩复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连这些都考虑到了。
拜香教最近确实闹腾得很,用这个名义倒是合适得很。
他现在对韩千总是真的有点佩服了,收起折扇的同时,也同时收起了显摆的念头,“韩千总此计甚妙,杨大人的幕友张维桢便是襄京县本地人,与我相熟得很,我这就去找张先生说项。不过此事少不得要用银子开道,韩千总需要有所预备。”
对于要花钱,韩复也早就有心里准备了,当下说道:“这是自然。只是在下初来乍到,不熟悉此间的规矩,不知道要预备多少银子为好。”
“唔……”王宗周沉吟道:“如果是要投到杨彦昌老爷或路应标老爷麾下的话,韩千总财不宜外露,适中即可。但要与县衙打交道的话,银子就要适当的多花些。”
韩复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奇道:“这是为何?”
王宗周把放下的折扇又拿了起来,轻轻摇晃了几下,这才解释起来:“我大顺领兵之人,性子都这个……呃……稍显酷烈,在筹措粮饷一事上尤为如此。韩千总若是银子使得多了,反而不美。而我大顺的文官,大多是前明失意的文人书生,这些人投效我大顺之后,自然没有前明文官的威仪。况且我大顺以武开国,武将地位远胜于文官。文官既无多少地位,也无多少实权,便对这黄白之物,分外热衷,因此银子多给些,自然就好办事。”
虽然王宗周不方便随便锐评大顺的制度,说的比较隐晦,但韩复还是听懂了。
说白了,大顺的武将都是流贼起家,最拿手的就是抄家、劫掠、吃大户。
哪怕是建立了政权以后,还是改不了之前追赃助饷的老毛病。
实际上别说是地方上了,就是李自成进了北京之后,田见秀、刘宗敏这些大顺顶级武将,照样把追赃助饷搞得轰轰烈烈。
而且这些人胃口极大,动辄就要把你榨得一滴不剩。
因此,如果韩复的银子孝敬多了,反而会激起对方更大的贪欲,反而容易坏事。
而与之相对的,大顺的文官,基本上都是在明朝不得志的中下层文人,这些文人当中,除极少一部分是主动投靠的之外,大多数都是被掳掠来的。
这些人在大明是大明的官,在大顺是大顺的官,等到满清来了,又一股脑的投降了满清,当了满清的官。
如今襄京城里的三位大人,除了县令杨士科咖位太低没有记载之外,防御使李之纲,府尹牛佺后来全都投降了满清。
大顺地方上的这帮文官,既不存在所谓的政治理想,也没有太高的道德操守,再加上他们在大顺武官面前也毫无地位可言,自然对捞钱更加的感兴趣。
银子多送一点,话就好说几分。
想到此处,韩复也是十分庆幸,刚到襄阳就遇到了王宗周这样门清儿的掮客,否则这里面的微妙之处,光靠自己的话,还真不太好把握。
韩复站起来,拱手抱拳道:“有王兄的提点,在下这才醍醐灌顶,明白其中的门道啊。与那张先生联络之事,就要多拜托王兄了,需要用银子的地方,王兄尽管开口。”
王宗周也站了起来,同样拱手笑道:“好说好说。韩千总只管在府上安坐,此事包在兄弟身上。”
韩复本来想要留王宗周在这里吃午饭,对方轻摇折扇,露出了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说等此间事毕,韩千总再请吃酒不迟。
将他送至门口以后,韩复又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元宝塞到对方手中,王宗周得了银子,脸上笑容俞盛,他拱了拱手,迈着步子,潇潇洒洒的出鱼市街拐入西直街,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
……
荒园的角落,有一破败狭小的房子,这里原来的用途是茅房,被泥瓦匠修葺后,又从中用砖墙隔成了一个一个的单间。
这些单间没有窗户,只开了个不足一尺见方的孔洞,采光极差。
不仅如此,原先的蹲坑也没有填平,坑道内各种新屎老粪,层层叠加,蔚为壮观。
不大的单间内,被这么一个蹲坑占据了快一半的空间,加上光线昏暗,里面的人必须要相当的小心,才能防止自己一脚踏空,喜中大奖。
此时此刻,三队的魏大胡子,靠在其中一个单间的墙角,正百无聊赖的抠着墙缝。
这个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按照条例。
吃完午饭之后,全体小队成员,都有半个时辰的自由活动时间。
可惜,他魏大胡子早上静立训练的时候,先是因为想要撒尿,被军法官冯山罚打了二十军棍,在被打军棍的时候,又因为躲避惩罚而被加罚了二十军棍,并且被取消了午餐。
魏大胡子本来被噼里啪啦打了几十军棍,心中就一肚子的火,当得知还要被取消午餐,当时就和冯山吵了起来。
冯山见魏大胡子竟当众不服从管教,军棍打得更狠,魏大胡子就忍不住推了对方一把。
结果被军法队围起来胖揍,不仅军棍一下没少,取消了午餐,而且还被罚俸半个月,并喜提小黑屋一日游。
成为了这间禁闭室的第一个住户。
他被关在里面快两个时辰了,从今天早上起来,他又是跑操,又是静立训练,还挨了一顿打,还没有吃午饭,这会儿已经是又饿又累又疲惫。
但他也只能站着,因为一蹲下来的话,就要直面蹲坑里面的黄白之物。
闻着里面混合着各种东西的难闻气味,听着不远处其他人闲聊时发出的欢声笑语,魏大胡子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子烦躁。
而且还有一点点后悔。
不过这种后悔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始终认为自己没有错。
老子真的水喝多了,真的要撒尿,又不是老子训练的时候偷懒,你冯山凭什么打我?
打我也就算了,还不让吃午饭,这谁受得了?
老子也只是气不过,推了他一把,还没有使劲,结果他就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方来了!
简直岂有此理!
正想着呢,忽然外面传来了阵阵脚步声,紧跟着,马大利那没什么特色的脸庞,出现在了单间的孔洞外。
“马大利?”发现有人来看自己,魏大胡子脸上先是一喜,往孔洞的方向快走了两步,但瞧见来人是自己原来的伍长,现在第四小队小队长马大利之后,他又停下来了脚步,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看老子笑话是不是?”
马大利左右各看了一眼,然后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两块饼子,递了进去:“魏大胡子,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这里有两个饼子,你赶紧吃了,别叫军法队的发现。”
“马大利,你什么意思?”魏大胡子肚中咕咕乱叫,但在马大利跟前又有点拉不下脸。
马大利低声道:“我问过冯……冯军法官了,你在这要待一天,这一天只有早晚各给一次水,不管饭的。你现在不吃点东西怎么行?”
“呵。”魏大胡子哼了一声:“什么狗屁军法官,那冯山就是看我们三队的不顺眼,扯着虎皮当大旗,故意整我。当时要是韩大人在,肯定不会像他那样。”
马大利劝道:“不管怎么说,冯山现在都已经是军法官了,这是韩大人定下的,改不了了,你和他作对,怎么可能有你的好处?”
“嘿,马大利,老子之前只觉得你力气小,怎么人也成了怂包?”魏大胡子瞪着眼睛叫道:“他是军法官怎么了?老子偏不怕他!老子当的是韩大人的兵,又不是他冯山的兵,他能把老子怎地?有能耐就别让老子出去!”
马大利摇了摇头,其实他也有点不适应。
以前都是韩大人直接管着他们,现在头上不仅多了旗总,还多出一支军法队。
那些军法队的,平常看着也不怎地,但拿起军棍以后,个个凶神恶煞,盯贼一样盯着大家。
稍微有违反条例之处,动辄就罚打二十军棍,你还不能躲避反抗,否则的话,眼前的魏大胡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马大利也觉得管得太严了些,但条例是韩大人写的,军法队也是韩大人定下来的,他虽然觉得有些难受,但没有魏大胡子反应那么激烈。
反正听韩大人的话,总不会错的。
“魏大胡子,我现在是四队的小队长,韩大人说,我可以从原来的小队当中挑一人到四队当伍长,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马大利转而说道。
到四队去当伍长?
当了伍长之后,不仅月饷涨到了一两二钱银子,而且手底下还能管着四个人,距离他成为说书先生口中,在敌军阵前杀个七进七出的大将军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但如此一来,自己又成了马大利的手下,又要被马大利压一头,这让他心中有些不爽。
谁都可以当自己的顶头上司,但是马大利不行。
马大利在石花街当花子的时候,还跟在自己屁股后头打转呢,他凭什么当自己的队长?
马大利继续说道:“你个子高,气力强,胆气足,按照韩大人说的,是最好的长枪手。俺们四队大多都是新兵,你来了以后,带着他们打拜香教,肯定不成问题。”
“你不是说让我当伍长的么,怎么还是长枪手?”
“韩大人今天午间的时候说了,以后伍长并不都从刀牌手里面选,只要合适,长枪手也可以。”
“这样啊。”魏大胡子挠了挠头:“你让我再想想。”
“那你快点想,晚上的时候,就要把名字报给韩大人知道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等到马大利那张脸消失在孔洞前,魏大胡子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对方走远之后,才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拿起那两个饼子,狼吞虎咽起来。
与此同时。
准备回二进院休息一会儿的马大利,刚走到荒园与宅院的侧门前,角落里,一个声音叫住了自己:“马大哥,马大哥!”
“何有田,你在这干啥?”
何有田站在一棵歪脖子槐树后头,招了招手,等到马大利走近以后,他小声说道:“马大哥,你们四队是不是还缺一个伍长?”
“是啊。”马大利实话实说道:“我想让魏大胡子去的,但他有点不太乐意,我正发愁呢。”
何有田望着马大利,讨好般笑道:“那个,马大哥,魏哥既然不愿意去,那你我调过去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