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蝉的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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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瞬间,那张脸被喷成黑色,胳膊落下时,像包在餐巾纸里的瓜子仁的壳,十分地倒霉相。

郝蝉一手拿着喷漆,一手圈住翟芳芳,刚刚还颐指气使的女主角就跟头绵羊似得,被人按着犄角,动弹不得。

直到保安举着防护的盾牌上了楼,才强行将她们两个分开。

“我不演了!谁爱演谁演去吧!”翟芳芳脱了戏服,气冲冲地走了。

执行导演没把人追回来,只得给大boss打电话汇报情况,“现场有人故意搞破坏!”他剜了郝蝉一眼,“周总,您哄哄未婚妻,她肯定乖乖听您的。不知道啊……”

“为了一件衣服而已打起来。”

“莫名其妙啊。”

“说不定是嫉妒周总,隔老远都闻见牛马杠精的酸臭味。”

郝蝉逐渐冷却下来,她下楼,随便找了个夜宵摊子,市中心消费高,一顿啤酒喝下来再加上烧烤,好几百块。她省下那点交通费,连塞牙缝都不够。这座城市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偏袒文艺青年了。

从前的同事劝她一起搬到良渚文化村里去,那边除了远点儿,冬天格外冷,也没别的毛病。美院附近,帅哥还多呢,利于解决情感需求。

但郝蝉就是不舍得搬走。

她心底存着一丝念头,渺茫、崎岖,十五年来守口如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个名字。奈何岁月不轻饶,她早已不再是昨日那个17岁美丽动人的少女。

但有人还是猜到了。

她的母亲猜到了,催她来相亲。

“已经不是一个阶层的人。离得再近又怎样?热脸贴冷屁股而已。你还做梦,他能娶你呀?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别想了。你要断了这个念头,大不了也找个年轻的,身体好的。有没有钱再另说。”

周春梅的话很密,比杯中啤酒上头那层泡沫还密,实际又很空,说不到点子上,郝蝉不爱听。负能量很重,听多了要折寿。摊上这样的母亲,追溯起来,能怪到出生时的那条脐带头上。

郝蝉觉得心烦意乱,喝了两瓶百威,脸蛋红扑扑的。

多亏执行导演紧急搬来救兵,老艺术家盛令春,晚上的演出照常进行。

盛令春在业内享有赞誉,七年前做了场大手术,就不再跳钱王祭舞,业务水平确实在线,观众买单,掌声如雷贯耳。还有人抢着上台献花,合影留念,很受人尊重。郝蝉坐在后排的角落里,视线有遮挡,本也无心去看台上的热闹光景。

她置身事外,刷手机的时候刷到新鲜出炉的推荐。

盛令春复演,纯粹因为徒弟,准儿媳妇,莫名其妙地被人霸凌了。郝蝉因过激行为被网友骂成“癫女”,成为名利双收大女主翟芳芳的对照组。

执行导演因祸得福,没有再找郝蝉的麻烦,收场后忙着去哄小祖宗。毕竟庙会每晚都有演出,盛老板上了岁数,不可能天天来救场。演出结束,她便坐上一辆养护得很好的黑色保姆车,扬长而去。

对俗世的名利与热闹,丝毫都不留恋,可实际上,她摆足了清冷女神的架子。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庙会演出全部结束,舞台上空荡荡的。周围卖小吃的、啤酒摊子都准备撤了。

她也准备打车回去,却鬼使神差地又看了舞台一眼,突然,她走不动道了。穿上被撕坏的戏服,一步步地朝着舞台走去。

醉意袭来,她躺在软软的地毯上。

深紫色的夜空低低地压下来,压下来……

小时候,星星是很亮的。而她作为郝家独生女,一直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十周岁生日,郝军请了人来别墅花园为她唱傩戏,那漂亮繁复的服饰,几乎是一下子,就把她给迷住了。郝军是戏迷,事业辉煌的盛令春曾经是郝家资助的对象。

也是郝军的外遇对象。

只是,她们母女被扫地出门后,连她的裙边都摸不到了。短短几年,命运就有这样惊人的逆转,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谁会想到那对看起来有些羸弱的母子,乘风而起,掌控如此多的资源和财富。

只是借了一阵东风,人生就这样轻轻地翻转过来了。

天葬师摇响手中的骨铃,点起桑烟,秃鹫就飞扑下来,不过一瞬间,就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头。最后连那点骨头也要涂上酥油,分食殆尽。郝家的基业大概就是这么没的。

今天,她挣回来一点。

这件戏服……

「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句话是周春梅女士的信条,她曾经有两百多平米的房子存放华服。但她最珍视的,就是外婆留下的这件遗物。可惜,外婆的织造厂也没了,非遗工艺的传承也没再跟她们有沾边。

杭州这几年经济发展迅猛,房价攀升得很快,郝蝉今年32岁,还是租房子住。下午坐公交车会路过小时候住的洋房,同地段的房子都飙到六位数一平米了。她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这就是,郝军不惜妻离子散也要豪赌的「预期」,又或者说,是他不惜家业溃散,也要亲手献给盛令春的「罗衣」。

如果……

唉,没有如果。这世上哪来的如果。只有因果、果实、果报和果然如此。

她今天来相亲,只是为了早点搬离那个三天两头就死人的小区。可她经济能力有限,失业的这三个月,让她感受到一丝寒意,也不再渴望什么机会,让她一夜成名或是一夜暴富,这种好事,根本不会在她贫瘠封闭的生命里骤然出现。

可是相亲也没相到好的。

这能怪谁呢?

如果是周春梅,定然是要怪到她头上来的。

17岁那年,郝军出轨闹离婚,周春梅就怪她留不住爸爸的心,是个没用的傻白甜。

怔忪间,手机屏幕一亮一亮,周春梅来电。

是问她相亲结果的。

不存在满不满意。

也不存在喜不喜欢。

喜欢、满意,都是强者才有资格下的定语。

“你在相亲市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货,应该放低标准,赶紧找个人嫁了!”

“小李在国企,朝九晚五,工作很稳定。他给你当老公,够可以的了!人家家里还有两套房子。你结了婚,生了孩子,可以把我也接过去一起住!”

周春梅循序渐进地讲述着她的计划。

“我和小李的妈妈早年前有些交情,她看了你的照片,对你赞不绝口。我顺势说了,你身边不缺追求者,只不过都还在考察期。我这一套很管用,小李妈妈看上你了,急着给我下定。”

郝蝉突然酒醒了大半,惊坐起身。她收人家钱了。可是为什么?她要这样着急地把我嫁掉呢,片刻也不能等。如此火急火燎,恐怕也只能是为了钱了。

“我说你28岁,应该不要紧的吧?”

或许,稀里糊涂地,也就顺着周春梅的意思办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人生一旦经历滑铁卢,就再也没有胜算了。

嫁给一个这样的男人,对她来说,是保全。可是这样糟糕的人生,又有什么需要保全呢?她心里乱糟糟的。

“如你所愿,下周一就去领证,你周末就搬过来,OK吗?”

那头,不吭声了。

尔后传来细微的哭声。

靠!又来这套是吧!郝蝉无语到顶点,生气地挂断电话。

她明白,眼泪就是专门用来糊弄她这种人的。

就算让周春梅眼睁睁看着她烂掉,也不会觉得不OK的。她虚假的母爱,本就是建立在富足的生活之上的。而真正对她宠爱有加的爸爸,只停留在美好的回忆里。17岁失学后,她一直在打工,努力地养活自己。去年九月从舅妈的化工厂辞职回到杭州,她就再也没有像样的工作了。

不知不觉,走到江边。

郝蝉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粉色手环,准备扔掉时,又忍不住打开手环的日历APP上,输入了最后一条语音。

十五年了……

真漫长啊。

她昨天循环听得那首歌,只字不提,很应景。

她本来应该什么都不说的。

但眼看着60秒的语音进度条快要结束,在眼尾飞起的泪光中,自嘲般地怨怼了一句:“周褚安,你这个大骗子。”

说完。手腕伸到耳后,把它扔进钱塘江里。

一生再无念想。

那纠缠她的念头,该了断了。

结婚之所以是人生大事,就是要跟过往做一个明确的切割的。更何况,是那种一塌糊涂的过往。

社交动态的个签就改成「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吧。没有周褚安的将来,已经没什么好畏惧的了。

可是命运就在这一瞬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周褚安的声音从手环里传递出来,听起来,还是在回应她刚才的那句话。

“什么大骗子啊?姐姐,你刚才是在说我吗?”

刚才。刚才她说的那句话,居然得到了回应?

“你是谁啊?”

“我就是周褚安啊。”

他就是周褚安,他就是周褚安?!

“姐姐,你不会没听说过我吧?南山中学的校草,在市区七所联校,都很有名呢。”少年有些小得意。“不对,你刚才都点我名儿了呀。”

“60秒的语音,前58秒都没声儿,还好我没放弃,听到了最后。姐姐,你跟我有仇吗?到底心里有什么不爽快,要发60秒的语音骂我呀?嘿嘿,我真不记得,我骗过你什么了?”

郝蝉只觉得背脊一阵一阵地发凉。

她很快又输入一条语音——

“你的意思是,你今年只有17岁?”

“对啊。姐姐你骂错人了?你要骂的那个周褚安,几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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