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她们和路明非一起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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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梦(一)

卯时的雾气还在青石板路上流淌,路明非推开铁匠铺的榆木门,扫去露水点燃了熔炉。

墙边的角落里堆放着七把还未成型的镰刀铁胚子。

他双手哈着热气,在灶台底部点火,确认火势足够稳定之后,起身站在风箱旁。

在拉动风箱的瞬间,火星如金蛇窜上房梁,他习惯性侧身挡住熟睡的阿棠。

少女在草席上翻了个身,似乎杂音对她的睡眠没有任何影响,反而舔了舔嘴角,把用他磨破的旧衣缝的,露出半截线头的粗布娃娃抱得更紧了。

趁着铁胚子还在预热,路明非解开缠手的麻布,掌心交错的新旧伤疤在晨雾中泛白。

取下挂在梁上的粗布包袱,里面裹着昨夜从东家厨房摸来的两个杂面馍。

仔细剥去烤焦的外皮,把完好的部分掰成小块泡进热水,自己却嚼着那些炭黑的碎屑。

“铛!”

第一锤砸在烧红的铁料上,路明非的虎口在晨风中裂开细纹。

阿棠揉着还未完全的眼睛坐起来,双手松开布娃娃在床上乱摸像是在寻找什么,嘴里小声喊着:“哥,你在哪儿?”

直到路明非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才安下心来。

她一手抱着满是哥哥气息的粗布娃娃,一手端起草席上的木碗,小口抿着泡软的杂面馍,眼睛随着哥哥打铁的动作来回摇晃。

比起藏在树洞过夜的日子,此刻硌人的硬木床和草席更像是天堂。

辰时的阳光刺破窗纸,铁匠铺蒸腾的煤烟裹着金属腥气钻进每条砖缝,路明非的麻布腰带被汗水浸成深褐色。

阿棠正踮脚擦拭挂在墙上的铁牌。

那是天垂镇户籍凭证,边角还留着三个月前典当命器换来的火漆印。

每当有庄稼汉想要来打造农用铁器,她都会上前招待。

少女会笑盈盈捧来粗陶碗为对方端上热水,在热气氤氲间,轻抖手腕,顺着袖口滑落三片柳叶。

接着会记下汉子想要打造的铁器,收下铜钱,计算好要用到的生铁锭。

午时的日头最毒,九尺见方的铁匠铺像个火炉,连空气都在铁锤与金属的撞击中扭曲。

正午的暴晒下铁砧烫如烙铁,路明非赤着上身锻打镰刀,铁砧在火星四溅中嗡鸣震颤,汗珠滚过占据整个后背的鞭痕,在烧红的铁块上蒸腾成白烟。

阿棠则是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蹲在煤堆旁分拣石炭,这个曲调是他们逃亡途中某个船娘教的。

路明非的锤音不自觉跟着节拍,铁砧上渐渐显出镰刀的轮廓。

“当啷!”

烧红的镰刀淬进冷水,腾起模糊的白雾,路明非在蒸汽中咳嗽,血丝顺着指缝渗进铁砧凹槽——那里积着几个月下来的锈斑与汗碱,早分不清是金属还是含着碎肉的血块。

打造镰刀的过程不繁琐,但是费时费力。

当只剩最后一个铁胚子时,窗外的太阳已经快要坠落。

“铛——”

最后一锤落下,斜阳把风箱的影子拉得老长。

随着最后一把镰刀铸造完成,梳着双马尾的阿棠踮着脚从门帘后钻进来,怀里抱着比她脑袋还大的粗陶瓮。

“哥,喝点水。”

她把瓮放在垫着稻草的竹筐上,袖口用草绳扎得紧紧的。

现在阿棠身上穿的衣服是三个月前逃离矿坑时,他用囚衣布条给改的。

破布条原本浸着血,在溪水里搓了十七八遍才褪成现在的灰白色。

路明非抹了把脸,盐渍在睫毛上凝成白霜。

“王掌柜说这批锄头要多加三斤铁。”小姑娘蹲在风箱旁,铁钳比她胳膊还粗,“我往炉子里多添了两铲煤渣,但...但账房先生扣了二十文钱。”

食指和中指紧紧夹住伸进两指之间的大拇指,声音怯生生的。

她很害怕哥哥会不要她,如果没有自己这个拖油瓶,哥哥一个人会活得很好。

二十文,足够两个人活很久。

可是自己只有哥哥一个亲人,如果哥哥真的不要自己,她又能去哪儿呢。

炉火映得阿棠鼻尖发亮,两只眼睛湿漉漉的。

但是路明非怎么可能会丢下她呢,正如她所想的,路明非在这个世界上,也只剩下她一个亲人了。

“阿棠,过来。”

路明非突然开口,声音比淬火的铁还嘶哑。

她磨蹭着挪到铁砧前,路明非从炉灰里扒拉出个油纸包。

焦黑的纸皮下,麦芽糖的甜香混着草灰弥漫开来。

“生日要吃糖。”

他摸了摸女孩的头发,然后别过头去修理崩口的铁锤。

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泣,接着是窸窸窣窣的撕纸声。

只是哪有什么生日,他们连真实姓名都埋葬在矿场的血污里。

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夜,背着高烧昏迷的女孩蹚过冰河时,他还记得脖子旁突然传出微弱的呢喃:“阿娘说...生辰要吃糖...”

炉火噼啪作响。

路明非数着风箱的喘息声,身后传来带着鼻音的嘀咕:“哥,你也吃。”

阿棠举着半块糖凑过来,糖稀拉出晶莹的丝,晃悠悠映着跳动的炉火。

他摇摇头,女孩却突然把糖按在他开裂的虎口上,温热的糖浆渗入伤口,安抚着满是血污的伤口。

暮色漫进铺子时,铁砧上摆着七把镰刀。

阿棠已经热好杂粮饼,两人坐在缺了一角的木桌上就着野菜汤吃饭。

“今天绣庄刘婶教了我锁边针。”

吃饭时阿棠突然开口,杂粮饼的碎渣掉进菜汤里。

她从针线筐底翻出块靛蓝粗布,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两只鸭子,“是...是戏水的鸳鸯。”

路明非盯着那块布,汤勺在碗底刮出刺耳的声响。

“明天开始别去绣庄了。”他放下碗,铁匠铺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

阿棠的筷子悬在半空,汤面上浮着的油星渐渐聚成惨白的小月亮,风卷着铁屑在门外打转。

“再等个几天,哥送你去镇西女塾。”

“哥哥最坏了,就知道吓我!”

阿棠放下筷子轻轻捶在路明非的肩膀上,脸上洋溢着笑容。

路明非则是用筷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添煤渣。”

吃完饭,一切收拾妥当后,精疲力尽的阿棠在临睡前会去铁匠铺后墙,那一片墙上满是裂缝。

她踩着木凳把新的瓦片推进去,这是他们计算天数的工具。

现在裂缝里已经塞了九十三片。

二更天的梆子响过三遍,路明非还在修整镰刀。

九个时辰连轴转的日子,并没有让路明非感觉厌烦,比起矿场里被奴役等死,这样的生活更让他安心。

月光漏进茅草屋顶的缝隙,照在并排躺着的两个铺盖上。

阿棠蜷成小小一团,怀里依然抱着粗布娃娃。

他摸到墙缝里藏的铜钱,三百四十七枚带着体温的圆月,再多接几个单子就能送阿棠去镇西女塾。

少女打着鼾响在梦中呓语,下意识地抱住路明非,像是梦到了什么害怕的事情,流出眼泪。

路明非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唱起曾经她最喜欢的歌谣。

“阿棠,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

铁砧突然发出细微的震颤。

路明非拍背的手僵在半空。

又是幻觉吗?

这种震动他再熟悉不过——是马蹄铁叩击青石板的声音。

可这里是边境,矿场的人根本不可能突破封锁到这个地方。

月光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是三个骑兵的轮廓。

“叮——”

淬火的镰刀被路明非弹指敲响,在月光下泛起幽蓝。

他轻轻掀开地砖,露出埋在灰烬下的长剑。

刀柄上缠着一圈圈染血的布条和浸过药汁的麻绳。

只有握着刀柄才能让他感受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