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一
书稿交给了出版社,暂缺《序》。过去了好几个月,编辑先生耐心等待,并不催促。我也在等,似乎等一个顿悟,心里日益急切。
《序》摆在一本书前面,读者视为一个自然顺序的开端,对作者来说却是“事后的想法”(afterthoughts)或后见之明:书里已经说了的,如何归纳得更清楚;遗漏了什么重点,要做哪些补充说明。
顿悟来了,或是没来,不得而知,内心的笔记累积到了临界点,作《序》势在必行。
感觉应该从“文学批评”说起,汉语四个字,英语literary criticism,两个词,其中的误解却相当普遍。在当下的社会,“批评”会让许多人想到激烈的指责、反对、否定。脑海里也许还浮现出批评者义正词严的姿态,还有被批评者被迫“配合”时胆战心惊的样子。用“批判”二字,强度再增,大有将人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的气势。“批评”和“批判”的含义未必历来如此,然而,那些不言自明的特定历史因素,潜移默化,形成集体无意识,暗暗左右着言行。
乔治·桑塔亚纳在《美感》一书中写道,“文学批评”一语始于十八世纪(其实十七世纪欧洲已经有人这样用),“[当时]许多作者将美学的哲学称为Criticism,这个词沿用至今,指的是对艺术作品做说理式的赏析[the reasoned appreciation of works of art]”。桑塔亚纳补充道:Criticism一词只能用于对艺术的赏析,不能用于对自然景物的审美;在美学的语境里,“Criticism[‘批评’]的意思是判断和美学的感知”。“文学批评”指美学判断,不同于纯粹理性判断、道德判断、政治判断的那种判断,这也是康德《判断力批判》的要点。
相互关联的三个词,criticism(现译为“批评”),critique(现译为“批判”),critical(用于critical thinking,现译为“批判性思维”),扎根在古希腊的逻辑分析传统,词源是希腊语kritikos, krinein,意思是:判断、辨识、评价的能力(to be able to judge, discern, evaluate)。这些语义在美学研究中保留了下来,至于如何判断、辨识、评价,则与审美的感知密切相关了。
“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被误解,与criticism同源同义的critique或critical(译成“批判”)也被曲解,引起不小的混乱。康德论及纯粹理性、实践理性和判断力,写出三大“批判”,用的就是critique一词,毫无斥责或否定的意思,却加固了辨析和判断的本意。好友俞宁教授讲给我一个具体的事例:李长之先生著《鲁迅批判》,在通德文的李先生笔下就是critique,也通德文的鲁迅大力支持,还赠送李先生自己的标准照用作书的封面。此书于1936年1月出版。谁料想以后的运动中,尤其“文革”期间,李先生为此吃尽苦头,被质问为什么批判伟大的鲁迅。那么,critical thinking被译为“批判性思维”也有些恐怖,因为许多人会想到批判大会,而不是“思辨”这个截然相反的概念。
“文学批评”就是美学判断,“批判性思维”就是思辨,这个有待普及的常识与当下的理解大相径庭。无论是因为望文生义,还是社会的戾气,对“文学批评”的另类理解,似乎给了一些人暗示或底气,认为借“批评”之名,可肆意对作品及其作者抹黑、泼脏水、责难、否定。这样的做法不是文学批评,书评快手们的自嗨也不是。
在木心先生的生前好友中,我有“文学批评者”这个身份,当然是前面说明的正解。和先生交往,这个自我认知时时引导我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先生清楚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文学批评者或美学家。我们很自然就能进入相关的话题。先生总是坦诚相告,慷慨指点。他不止一次地说:“现在还没有正常的文化集团。文学创作难,文学批评更难。”“更难”二字只可意会。
将木心文学纳入文学批评并不难,要做得好,做到恰如其分,充满了挑战。
二
善读其他类别的书暂且不论,善读文学的读者有一种能力:不带功利,不做预设,进入作品设定的情景,浸入美学的愉悦(aesthetic pleasure),在感动中会意,在震撼中领悟,灼见或新知都是意外的收获。对艺术的真喜爱,出自人的善良天性。出自本能的审美阅读,是文学批评的基础。
丽贝卡·米德(Rebecca Mead),一位美国读者,这样归纳自己文学阅读获得的“愉悦”:“从书中获得的愉悦远不止于轻松的娱乐。那里有受到挑战的愉悦;感到自己的范畴和能力在扩大的愉悦;进入一个不熟悉世界的愉悦;在引导之下与全然是他者的意识产生共情的愉悦;获得别人早已认识其价值的知识的愉悦;进入一个更大对话空间的愉悦。”短短的几句话,朴实,精辟。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谈及美学判断,提出“个体普遍性”(individual universality)的概念,即:审美既是个体的,又是普遍的。每个人阅读都是在作品中寻找自己,把个体的感受和经历与艺术的经验融为一体,审美先在个体中实现,这是“个体性”。另一方面,在这些个体的审美经验中,可以找到的普遍或共通的元素,就是“普遍性”。由此不难推论:文学批评者更多关注审美的普遍性,但他首先是审美的个体。
同样的道理,从木心作品中获得审美愉悦和启示的首先是个体的读者,许许多多个体经验的共通之处,是文学批评者需要阐释的审美普遍性。因为要展示普遍性,文学批评者的表述更有理论性或哲学性,他必须具有超出普通读者的见识和知识。但是,他自己必须是感知力敏锐的审美个体。如若不是,任何资历和头衔都是虚名。
作为一个美学领域,文学批评的各种功能,促成了各种方法。如果把文学作品比作乐谱,文学家就是作曲家,批评家相当于演奏者。同音乐演奏家一样,优秀的文学批评者对作品要有准确的理解,还能以娴熟的手法再现(演奏)作品的情感逻辑、精神力量、艺术风格。
文学批评与音乐演奏虽有相似,又很不一样。1797年5月7日,歌德给席勒的信中说:“书籍只有被理解时才算被发现。”(Ein Buch wird doch immer erst gefunden, wenn es verstanden wird.)帮助读者理解文学作品是文学批评者的首要工作。因为媒介是语言而不是音符,所谓“演奏”是另一种的转换:把作品感性的经验转换成比较概念性的语言。
收在《拱门:木心风格的意义》里的各个章节采用了不同的方法。有些是哲学式的论文,通过作品的分析和归纳来探索作者的美学特点和意义;有些是回忆和纪念的散文,意在探讨木心文学内在的生命观、世界观、自然观和历史观;有些则深入某个文学类别(如:短篇循环体小说、情诗),展示传统和互文的横纵关联。类似音乐演奏的几个短章节,用模仿式的阐释做文学赏析;这种赏析又叫细读,归于形式主义批评,即从形式入手层层入里,获得启示。当然,文学批评的各种功能和方法常是混合并存的。
愿意读文学批评的文学读者,期待从科学般严谨的分析中,获得审美的心得、智慧的启发,感受到艺术带来的自由和洒脱。
无论文学批评还是音乐演奏,要做到最好,娴熟的技能还在其次,关键在于能否用心。让原作本有的共鸣再次在读者心里响起,需要灵魂之间的共振。
拙劣的文学批评和音乐演奏,以用心不良为最甚。比如,过度炫耀自己的技能而不顾作品的审美特质,或意欲达到艺术之外的目的,标新立异,却弄巧成拙。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次大型晚会在电视转播,导演让一百个少年在一百架钢琴上同台演出,电视前的观众有亿万之多,一定有不少人叫好,但肯定也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感到厌恶和痛苦。那些少年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艺术家,但百架钢琴同时发音的一刻,他们被扭曲为音乐童工。存心不良的,当然不是他们。
文学批评也可以产生伟大的作品。西方古典时代,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贺拉斯的《诗艺》、锡德尼的《为诗辩护》是文论的巨著。现代历史上,杰出的文学批评家也层出不穷,如尼采、奥尔巴赫、本雅明等等。在许多情况下,文学批评者和文学作者是同一人。
曾经问木心喜欢哪些散文家,他举例唐宋八大家,我不意外;他以布宁(Bunin,又译:蒲宁)、博尔赫斯这样的散文小说家为例,我也不意外;当他提及尼采、爱默生、卢梭、蒙田这些哲学家,我有些意外。再细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哲学和艺术本来就不能截然分开。木心的才能是多层面的丰富,其中智慧型的文字,如诗、俳句、格言警句、论说性散文,既是哲学也是文学。
三
二十世纪后期,西方出现了新派的文学批评,他们未必不看重文学作品,但更看重利用作品来演绎某种哲学概念或政治和社会理论,有时候不惜掩没文学作品和作者的价值。美国人有一种诙谐的说法:这是狗尾巴拍在了狗身上,相当于我们说的“本末倒置”。
我无意否定“新派”,而且也学习他们的研究方法,但我更喜欢“老派”。老派的文学批评,产生于对作者艺术风格的钦佩之情,看到自己和文学家代表的高度之间的差距,会诚惶诚恐。但称职的文学批评者会迎难而上,以达到文学作品在意识上占据的高度。
按照某种流行的标准,木心在当代中国文学中常被归于无足轻重的异类。但是,了解世界文学常态的人,知道木心优秀在哪里。我更多谈到木心和世界文学的关联,与我长期从事欧美文学的研究有关。我看到木心跨文明的格局,指出他被忽略的那些美学和思想的特点。但我的角度也有盲点,比如容易忽略木心与中国文学的密切关联。幸好有其他人的工作可以弥补我的缺失。有位很有才能的年轻学者,一直在注释和比较木心的《诗经演》和《诗经》之间的关系,而且已经成书即将出版。很期待。
在华兹华斯眼里,诗人是不普通的普通人;他与普通人对话,具有普通人朴实、激情、想象等优点;但这些优点在他身上成倍增强,变成超凡的能力。华兹华斯的意思是:诗人的不平凡使他更亲近平凡人,也使平凡人领悟到诗的世界如何不平凡。如何判定诗人是否优秀,普通读者的审美体验是基础。
我还有一些想法,在这里补充说明或许会更清楚。
从广阔的世界文学格局而论,对得起文学家这个称号的作者(即“诗人”),应以虚构和修辞的方式开辟思考和想象空间,而不是镜像地反映现实。这与流行的文学观背道而驰,而流行的文学观也流行很久了,俨然是“真理”。怎么同“真理”辩论?
文学的首要是美学判断,不是服务于别的目的。诗人(即文学家)采用“陌生化”的语言重新建构的“现实”,具体、感性、直观,透着生命的神秘和精神的力量,其社会或政治的意义还在其次。文学的力量是丰富意识,激发生命的脉动,而不是通过诱惑,让人模仿投机取巧,重复庸俗肤浅的生活。当后者被误认为是文学时,文学的血脉已断。
诗人的语言是诗人存在的证据。但不能就语言论语言,而是从诗人特殊的语言中找到他的精神探索。我认知中的木心,誓言不做国学大师,而要不断创新,在精神的阶梯上不断攀登(借用歌德的话)。
文学批评者之所以“更难”,因为他要能够识辨天才之手创造的奇迹,能够在作品的细节、喻说、形象、结构之中辨析艺术存在的原理,并将美学的普遍性回馈给公众。
不同于书评写手,文学批评者已经对选中的作者和作品做过甄别并肯定其为经典,他怀着钦佩之情重现原作的美学判断,道出其中的启示,并将作者和作品置于历史和传统之中比较、关联、评价。
还有两点要说明。其一:很少见到一个人将艺术当作生命,毕生投入艺术,以艺术抵抗践踏生命的势力。谈到浩劫中的生死存亡,木心曾经说:“不能辜负了艺术的教养。”有人会问:有必要把文学艺术当作宗教或信仰吗?
文学艺术有一点和哲学相似,即以怀疑的清醒,保持思辨的鲜活。如果怀疑是信仰,那么艺术可以算作宗教。艺术是向有限和无限的生命敞开的宗教,是变换视角探索的宗教,是相信生命多样性和无限可能的宗教。不同的文学家有各自不同的信仰,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尼采,等等。他们的不同之中有一点是共同的:审美不是生存之外的可有可无,而是生存之内必不可少的灵性生活。
木心诚诚恳恳地说俏皮话:“不会审美是绝症,知识也救不了”;“我差一点是无神论,差一点是有神论”。在《遗稿》里,还在喋喋不休。
其二:木心的文体常常是跨文体。曾有人评论:木心的小说写得不好。按照大众熟悉的小说模式来衡量,木心讲故事总是在情绪气氛和故事情节之间,在散文和小说之间,在哲学和文学之间。这些“之间”里,容纳着许多人未曾涉猎的其他“小说”模式,如:契诃夫、布宁、海明威、博尔赫斯、卢梭、爱默生,等等。
比如,讨论《明天不散步了》和《温莎墓园日记》算不算小说,是什么样的小说,不妨从古希腊的漫步哲学流派(peripetatic school)开始,谈到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赫兹利特(William Hazlitt)、瓦尔泽(Robert Walser)、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等等,从中可以看到“漫步式叙述”的演变,进而理解木心如何在探索一种新的散文小说。
《拱门:木心风格的意义》收录的章节,断断续续写了许多年。虽然思考了多年,有些章节还没有来得及写,有些还在心里酝酿,有些想到了,但现在不能写。
乔治·斯坦纳,一个老派的文学批评家,曾经说:“文学批评应该出自对文学的回报之情。”这句话甚合我意,深得我心,用以归纳这篇《序》的主旨。
2024年3月21日
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