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寂

崔冲晦是经过数轮考校之后，在这些人当中，综合技艺第二精湛的骑从。

他是一个二十多岁，身材瘦高的年轻人，他虽衣着贫寒，但下巴上却留着整齐的胡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不同崔黄须的自称，崔冲晦的祖上的确追根溯源许多代，也算是崔氏的小支。

只不过，崔氏本就是名门望族大族，像这样的小支，在百年前就数不胜数。

而自化家为国以后，开枝散叶，这样的人便也越来越多。

崔祎以他射艺为由让他成为自己的副手，协助他管理这些骑从，而崔黄须则是崔冲晦的副手，但他看上去并不服气。

毕竟，夺槊角力的时候他曾经一把把对方手中的步槊抢手。

此时，他和羊盏当着这几个人的面，展示了最新的夹枪冲锋的骑兵战术。

刘大眼和他的几个御捷军中袍泽

这些人虽然都自恃勇力，但毕竟早已家道中落，贫寒至极。

他们中有至少一半人因为少穷，难以承受马槊这种昂贵的兵器，也没有战马，顶多只有用来代步的驮马而已。

然而，当他们亲眼见到这种乍一看难以掌握的战术时，经过仔细推敲和实际操作，却发现其威力果然如他们之前所想的那般强大。

这威力强到令人震惊，不少人虽然都轻而易举地穿透草人而过，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如果刺穿的是外面裹着铠甲，里面藏着骨骼的血肉之躯，那么那反冲的作用力，极有可能会把自己从马背上撞下来。

这也反倒说明这种肋下夹槊的冲击方式之强，前提是熟练。

这些人皆是崔祎计划着重培养的，在他未来的构想中，如此之人将会遍布河北诸郡府，成为他播撒的府兵之种。

于是他不再遮掩，直接府库中的全甲，给众人穿上。

为了减缓冲击力，在外面又裹上一层厚厚的木棉絮衣和羊毛毯。

面部也是全副武装，戴着护面。

他和羊盏先是演示了一番，紧接着把全甲如是交给了这六十几人轮流穿戴。

在初步掌握夹槊冲锋之后，他们的任务是每人轮流与崔祎训练。

崔祎也要提升自己的冲锋技艺。

训练所用并非真正的马槊，而是一根特地削短了枪尖的长枪，枪头绑着石灰。

两人相对训练时，乘马自然不可能使出全部马力，而是用一种很慢的慢快步迎面撞击。

他们备用的盾牌，是崔祎找人制作的圆盾。

之所以不用那种倒三角形，末端变长，可遮挡腿部的骑兵盾，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东方扎甲不同于链甲衫，全甲本身就有两片裙甲，能起到这方面的防护作用，所以在马上只需携带不大的圆盾即可。

两人相互冲锋，虽说是冲锋，看上去却像是在骑马郊游，放下剪短一截的马槊或者干脆就是步槊，长度在两米左右，用腋下夹着尾端，有时候还裹上一层层麻布充当阻力。

以一种不快的速度彼此接近，在王府院内相互磨练技艺。

当夜，崔祎还特地找到了崔黄须，私下里以白天不曾表现出来的礼贤下士态度亲自温言安慰，许下若有来日，不吝都督之位的真心诺言，让对方从此感激涕零，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为君之道，如履薄冰而已。

一层看似坚实的薄冰之下的，是名为人心的深不可测的深渊，辄坠即死。

闲暇时，崔祎也会向他们表明一些自己的志向，比如将来会赐予他们田地、庄园以及向上晋升的资格。

这些人虽出身卑微，但也是最底层的寒人，这正是崔祎可以倚仗之处，任他们日夜骑马，秘密操练。

外客自有荀思这个名士遮掩，轻侠无赖也尽数遣散，加之给足了好处费，且他们不知道真实消息。

府中消息尽量封锁，封锁不了也没办法。

他名望够高，加之每天都亲自出现在中堂，焚香沐浴，口颂《佛说盂兰盆经》表示自己时刻不敢忘为天子祈福。

而此时，后院的骑从夹槊冲击则日日训练不辍。

他也不用担心在天子重病的时候阴蓄实力是否会被世人指责不孝。

他是现在唯一可以这么做的亲王，因为让他开府是天子昏迷前最后的一诏。

他奉此诏，就是最大的忠。

保全自己，即便是行险策，也是最大的孝。

就是时下洛阳坊里，街巷窃窃私语之间，有了‘禅音槊影’的怪谈。

这也难免，这种事想要天衣无缝，是不可能的。

于德有失，但危险程度不是直接威胁他生命的事物他暂时是顾不得管了。

......

就在这一天，这位刚刚出阁未几的少年人方换好衣服，焚香沐浴，与诸法僧，诸比丘尼共同念诵源自《佛说盂兰盆经》之《大目干连冥间救母变文》为天子祈福。

他坐在正中，容貌虽然尚显稚嫩，但神色虔诚，目光低垂而涵着忧思。

嘴唇轻启呢喃；

“夫为七月十五日者，天堂启户，地狱门开，三涂业消。为众僧咨下此日会福之神，八部龙天，尽来教福.......”

熏香升腾在中堂房梁周围，聚成一华盖，凝而不散。

阵阵佛音，向晚夕阳的染映下，如给他镀上了七宝色光。

麻布葛衣变幻为敦煌的天衣，莫高窟的斜披络腋，更显得少年人的姿容缥缈，隐约如多罗菩萨，恍惚似水月观音，殊胜已极。

突然听到门外传来错乱脚步声，紧接着是无数声撞钟声咚咚响起。

此音先自永宁塔上永宁钟始，其声如缕，不可断绝。

坊间闾里，喧嚣之音戛然而止。市井街巷，躁闹之声悄然而歇。

少顷，以永宁寺为首，由近及远响起的撞钟声，一波波扩散开来。

‘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里。’

白马寺、瑶光寺、景兴尼寺、双女寺、龙华寺、长秋寺、平等寺、正始寺洛阳城内三千伽蓝无有不争鸣而回应者共做此大梵呗。

这座横跨洛水南北的巨城内的重重回响，仿佛是它自己在开口说话。

阖洛的燕子被一层层地卷起，从画廊上，坊檐下，宫阙间渐次汇集，如此刻京都的缕缕炊烟，又像是投石塘中而次第泛起的清涟，升上赭霞绛霭俱凄然的晚天。

再无鸟禽的清翠枝梢颤颤，无风而自摆，树阴交替明灭掩映中，夕阳依稀残照处，有浮图巍巍，不动如山；帝京宫阙，余晖浸染；洛水熔金，亘古皆然。

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