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序

史君载祥，余南中医之同窗挚友也。挚友者理念多相通，心声常共鸣之谓。若序岁次，余虚长史君一载。虽不同届，却友谊深厚，因热心公益，共事于学生会，常出版壁报，办校书画展览，夜以继日，乐此不疲。志向、热情、爱好共同，彼此赏识，结下深缘。毕业离校后仍长期互通音讯。余一度遗憾，史君未能同留母校附院工作。但彼分配至南通，深得该市中医院朱良春老院长青睐，史君悟性过人，又刻苦钻研，未几终北上京师，攻读研究生，一展鸿鹄之志。昔时路过金陵，曾邀留盘桓数日，得以促膝长谈，切磋人生事业，可谓同床共梦，依依不舍，临别之际，真有“杨柳岸，晓风残月，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之情。转眼半个多世纪飞逝，昔年十七八，风华正茂，如今八零后，发白齿落，可叹余虽称学长，而蹉跎岁月、混迹应酬、疏于笔耕，于业务实无可称道者。虽与史兄别多聚少，却常闻其才智学识倍增，桃李满天下。今于中日友好医院任首席中医专家，国内中西医结合界著名学者，其医疗、教育、科研硕果累累，令人仰慕！

辛丑年岁首，史君微信联系，谓其夫妇将有新作问世，并诚邀余为之作序，接获此讯，深为雀跃，不假思索，竟慨然应诺。然说来惭愧，余之心态竟非八零后之沉稳者，时过一日，心中阵起忐忑，数日不能安寐，检视案头存有两部大作，向为余所珍视而不时学习应用者，乃史兄本世纪以来，亲署所赠。一曰《现代中医心血管病学》（2006年12月，人民卫生出版社第1版），二曰《实用血瘀证学》（2013年10月第2版，亦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二书皆为百万字以上巨著，业内重量级、教科书式范本也，前者由史君领衔主编，而为之作序者，陈可冀院士也。彷徨中不数日，史君新作《宗中汇西临证实录》，电文稿已由微信发至，附言“因出版方催急，序文希于四月初完稿为感！”短短数语，有如“金牌”之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时若再以“力不胜任”悔约，岂不有负于史兄耶！重任难卸，汗颜之下，即陋文也得呈献于“公婆”哉。

展卷拜读，果然又一宏著。全书结构严整，三篇17章，篇篇皆作者心血炼成，新悟立论精当，方药发微巧思，病案鲜活真实，余虽不敏，毕竟有先睹之快，晨昏相继，连续两周，门诊之外，不敢稍有懈怠。本着窥一斑而知全豹，勉为后学导读数语以为疏引。

一、上篇　医论新悟

核心内容为作者追溯其学术源流。作为原卫生部仅有的两名中医高级顾问，章次公先生是其中之一，早年即主张“发皇古义，融会新知”；而其高足南通朱良春先生，1962年又率先提出“辨证与辨病相结合”的治学思想，及至史载祥学兄，有幸“朱门立雪”，跟师14年，亲面教诲，参与“肺脓肿专科病房”攻坚实践，亲睹金荞麦治疗急性肺脓肿之卓效，学习总结以虫类药治疗类风湿关节炎、肝硬化等疑难杂症，也取得良好效果，并多次获得部、省级科技奖励。史兄从朱老的中医创新实践受到极大鼓舞，首先提出“朱良春现象”之思考，奠定了秉承“章朱学派”之主旨，坚定地走“宗中汇西”、中西医结合之路，以其学术成就，无愧于成为当今“章朱学派”第三代杰出代表人物。笔者理解，“古义”与“新知”的融合，“辨证”与“辨病”的结合，“宗中汇西”等其实都在中西医结合的涵盖之中。走中西医结合之路，笔者十分赞同。“章朱学派”大师们作为中医提出这样的口号，其智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是被质疑的，他们的探索是艰难的，甚至是需要有点勇气的。

2014年拙著《唐蜀华衷中参西临证求是录》梓行，书中有关“中西医结合”若干问题的思考（曾发表于《中国中西医结合杂志》），如现代中医与双重诊断、关于中医后继人才的“西化”倾向还是“中西医结合”倾向辨，以及“铁杆中医”论解析等等，许多热点、论点与学兄可以说是大道不谋而合。本文谨就“中西医结合”的人才论作一点补充：拙见“衷中参西”与“宗中汇西”论其本质似大同小异，应该说一大批现代中医们，实际上都是“中西医结合”这条路上的践行者，然另外还有一大批“衷西参中”“宗西汇中”学者（中国及国外都有不少热衷于学习中医的“西学中”们），难道把他们认作是“中西医结合”事业的门外汉吗？肯定不能，他们应该是我们的战友，是另一支促进“中西医结合”事业的生力军，也是我们的同盟军，只是由于知识结构、从事专业的不同，学习中医起步有早晚，认识有深浅，角度及感受不同，语言表达可能存在一些差异，但我们都有构建“中西医结合”这座大桥的目标与热情，可以允许彼此从“中医”与“西医”两岸的不同“桥墩”出发，为“结合”大桥的完美竣工相向作出贡献，故许多看似不同的学术主张和意见也值得彼此平等交流和倾听。

二、中篇　方药心得

史教授躬耕临床50余年，学验俱丰，本篇只介绍了廿种中药的“古义”与“新知”，仅见其一斑而已，因前人凡不同年代，不同学派发“古义”有歧见，阐“新知”抑或有别，诚不足为怪，大可于实践中互补或求证。以“活血化瘀”为例，其概念循之“古义”，多源于前人治疗“疔疮痈肿，跌打损伤，中风痹痛”等获效之实，唯探之以理，则委之“色赤入血”“味辛可行”“角刺、藤络以络通络”“虫类入药可钻透搜剔”，未免流于玄想之虚，感性认识之限。古义需要新知，基础在于实践。史教授精研于血瘀证学，尤深耕于心脑血管病、顽痹、癥积等疾病。作者基于师辈经验，整理传统理论，甚多发扬创新。如对中医理论中“气”的本质，“气”与血瘀证的关系等，即有创新性的阐发，研制了升陷祛瘀汤等在临床广泛应用。本篇所列廿味中药，涉及“活血化瘀”功效者即达14味（占70%）之多，其心得之亮点，自应格外关注。作者通过本人的实践与研究，综合现代对有关药物物质基础的深入了解，不但对传统属于“活血化瘀”类的中药（如丹参、三棱、莪术等）有了更多新知，对传统非活血化瘀类的药物（如大蒜、穿山龙、白蒺藜、雷公藤、仙鹤草、金荞麦等）都展示了作者独具的新知，对后学者甚有裨益。当然，作为现代中医的专科医生还需要结合更多样本的间接经验（按循证医学要求得出的成果）与有关的药学实验研究资料，有必要了解“扩张血管、改善心脑缺血”“再灌注损伤”“抗血小板聚集，促纤溶”“抗凝、抗黏”“改善血流动力学、血液流变学及微循环状态”等等微观机理，也是“活血化瘀”法现代的新知。时代的进步，关于“血瘀”及“活血化瘀”的内涵也在不断发展充实，大师们的“新知”可作为“索引”，后学者还必须通过反复实践方能成为自己的真知。

史教授本篇还介绍了方剂应用心得16篇，其中包括经方发挥与自拟方之脉络等。研读可知，作者经方功底之深厚，自拟方亦每寓巧思，“今释”与“发微”均有新意。限于篇幅，兹举两自拟方以析之：

一如“黄白止血凝胶”之方，为治疗上消化道出血所设，视其药物亦为常用之品，但其组方法度严谨，药少而精。笔者会意，“血证多由于火”，举生大黄以“治火”为君，功能凉血止血，且兼泻瘀止血，因离经之血可以留而成瘀。再辅之以参三七，推陈致新、化瘀止血，又兼具补气生血之功。另白及性涩，收敛止血，兼具护膜生肌。三者配伍皆研成极细粉和之，作者终以阿胶（烊化）及新米煮粥，取其油状米汤与上末调成糊状凝胶（后由胃镜下找到出血处局部喷洒，是为延伸改良法，更佳），此物内服既可以“护膜”，又可减少禁食后胃肠之空腹蠕动，其巧思灼见，岂能不效！尤可贵者，史教授本人昔年曾患溃疡病大出血，已用过中西医多种保守治疗少效。时有其兄长，作为亲属，又系外科主任，拟为急诊手术，因血红蛋白及血压速降，濒至休克阶段，谁也不敢拖延，而史兄本人坚持要求再观察一天，即加用自拟之“黄白止血凝胶”，自上午用药起，居然当夜血止，连服3天出血控制。后制成新剂，又屡试多人（包括SARS期间，用大剂量泼尼松治疗而引发上消化道出血者）多有卓效。此例充分显示，史教授不仅医术高超，还为体验药效，关键之时，直“以身试之”，“以命搏之”，其精神令人感佩！

再如其“巴硫散”之方，笔者似隐见古方“三物备急丸”“半硫丸”之义。后者皆为治寒实冷积“便秘”之用，一般医者，皆因其药性猛烈，易见不良反应、毒副作用而视若畏途。今史教授更取其“通因通用”，以“巴硫散”治沉寒凝滞之“腹泻”，处方组成：制巴豆霜0.62g，生硫黄1.24g，以上为一日量，装入空心胶囊，分2次饭后服。史教授用此剂治寒实腹泻，详尽作了文献考证，通过实践，认为“疗效可靠且巩固”，20世纪70年代末（40多年前）已于《中医杂志》有专文发表。据称本方“对痉挛性结肠炎及黏液性结肠炎疗效较好，对慢性细菌性痢疾、阿米巴痢疾以及非特异性溃疡性结肠炎也有一定疗效，对肠结核及慢性血吸虫病患者无效”。史教授胆识过人之处又落于其心细，笔者领会其主要经验有：①辨证要准（沉寒凝滞证）；②用量用法须慎；③药物炮制宜亲审。史君介绍最初巴豆霜去油炮制，均为亲自操作，并按规定量自服，最后得出可靠结论：①巴豆霜0.62g/d服后除肠鸣、轻度便溏外，安全并无严重反应；②改用乙醚回流脱脂法，巴豆油等的含量更为稳定。敢试、敢担风险，如此的经验“发微”是十分宝贵的！但笔者仅有一点要与史君商榷，主要是关于硫黄的炮制问题。作者根据张锡纯“亲自尝验后”之主张，强调生用。在药物炮制项内又特加说明：“生硫黄去净杂质，研极细末即可。”笔者查新世纪（第二版）全国高等中医药院校规划教材《中药学》（509～510页），其明载硫黄内服应“炮制后入丸、散服”。书中引用（《中国中药杂志》，1997，6：344）有关文章清楚指出，生品比经豆腐炮制者砷的含量大8～15倍，证明炮制有减毒作用，“应用未经纯化或未经炮制的石硫黄，还可引起砷中毒”。笔者认为，天然矿物即经肉眼人工“去净杂质”也是不可靠的，即使去净砷，硫黄在肠道中形成的硫化氢也是一种剧烈的神经毒，慢性病如必须较长时间服用，建议应予限制疗程，并加强对心、肝、肾等功能的监测，如有阳性发现，则需及时妥善处理，若按新药开发，则以上意见，请予考虑。

写到此处，令笔者又不由自主地感叹：四十多年前的中国，正是多少青年热血沸腾，但又不知所措的时候。史君也是血气方刚，却投身医学，敢想敢干，敢闯敢试，这种“龙马精神”，令人仰止。

三、下篇　临证录验

史教授夫妇植根临床，有心将多年来积成之病案心得择要传承。本篇为全书之主体，洋洋大观，集病案数百例，广及内、外、妇、其他计11章，仅内科即覆盖心脏和血管疾病、呼吸系统疾病及危重症、消化系统疾病、神经精神系统疾病、肾脏疾病、糖尿病、风湿免疫疾病乃至肿瘤等诸多病种，几乎无所不包。从中可见作者全科中医之功力，对当今读书多而临床相对薄弱，却早已冠以中医专科之“硕士”“博士”者，当有所自省乎？其部分疑难重杂症之治亦颇具特色，即对多年从事专科病治疗之资深中医，包括笔者，亦从中发现多处闪光可法者，令人自愧弗如。

就整体而言，病案最可贵之处在于其实，价值之底线也在于其真实可信。比诸余所熟知之近代诸家名医“医案精华”，如患者人物之可考、病史资料之可信，其诊断依据、疗效标准等观念已有划时代之进步！然欲求其瑕，以放大镜照视，姑容妄言之：如见少数门诊病案，显示中医理、法、方、药不相完全扣接，辨证与立法也有可商榷之处。

总之，全书“含金量”之重，创新点之多，读后自明，虽有不足，毕竟瑕不掩瑜，就笔者而言受益匪浅。宏著之刊行迫于时日，余阅电文稿一目十行，多处或疏漏或消化不良；更限于水平，专科多有不及，难免以偏概全，精华误作寻常，瑕者恐有隐曲，虽坦陈肺腑之言，未必一一中肯。承作者信任，聊以塞责。曲终敢竭鄙诚，恭疏短引，四言一章，以呈大家：

根植临床，厚积薄发。

辛勤耕耘，功成大家。

临证实录，春泥护花。

中西汇通，誉载华夏。

江苏省中医院原院长

唐蜀华　识于金陵

辛丑岁清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