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湘学专题】
岳麓书院门联解读[1]
李跃龙[2]
摘要:岳麓书院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它的四言门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也声名远播。但该楹联的来源却模糊不清,造成大多数人士对它的误读。本文爬梳剔抉,正本清源,从《左传·襄公二十六年》的“虽楚有材”起,至清嘉庆年间袁名曜任岳麓书院山长撰挂门联止,旁征博引,呈现出历时两千多年的成语楹联转承的传奇之旅,也从楹联学和荆楚文化视角分析解读该联,充分展示了湖湘人文和楹联的文化魅力。
关键词:“惟楚有材” 阳春书院 岳麓书院
不论到未到过长沙,熟不熟悉湖南,对于悬挂在岳麓书院大门两侧的四言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都不会太陌生。说到湖南,一般会联想到岳麓书院;说到岳麓书院,自然会首先想起这副对联。甚至可以这样说,即使没有去过岳麓书院,外省人士说到湖南,也常会提及这副对联。它已成为长沙和湖南的一张亮丽名片,所以,就它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而言,将它推为湖南第一联,估计反对的人也不会很多。
但是,这副仅八个字的四言联是怎么得来的?为什么这样有名?何人所撰?我们应该如何正确理解和诠释?它蕴藏了湖湘文化的哪些底色?还有哪些问题有歧义并未真正弄明白?这些谜题依然需要探求和解答。
一 对门联的误读
对“于斯为盛”的理解没有歧义,关键在于对“惟楚有材”的解读。大家都认为“惟楚有材”这句话表明湖南人口气大。“惟”者,唯一也,只有也。认为只有湖南才有人才,只有湖南才出人才。这样表述完全不合逻辑,是显而易见的常识错误。
事实上,把“惟楚有材”联理解成湖南人口气大,是一种误读。“惟楚有材”的“惟”是文言助词,只起发语词作用,没有“唯一”“只有”的意思。这副对联的本意就是说,岳麓书院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又以现在最为兴盛。一句平平常常的联语,被解读成如今的含义,对联的作者一定始料未及。但岳麓书院门联的出名,也恰恰是因为人们对它的误读。没有这种误读,它就不会有今天的知名度。
当前湖湘文化的研究在走向深入的同时,经过网络舆论的渲染,也存在一种简单化的倾向。在概括湖南人群体性格心理和湖湘文化特质时,经常能看到“吃得苦、霸得蛮、扎硬寨、打死仗”(也有说成“打硬仗”“打呆仗”的)这一类表述,不少研究者也如数家珍,还上升到了十二字精神、十二字优良传统的层面。[3]这样表述湖湘文化是肤浅的,也是不符合事实的。湖湘文化作为偏重政治和偏重军事的文化形态,它具有爱国主义、忧患意识、敢为人先的主旋律,具有重实践、经世致用的优良学风,更具有奋斗和牺牲精神。仅用“扎硬寨、打死仗”“不信邪、不怕死”的精神是无法解释“无湘不成军”这种现象的。曾、左、彭、胡所领导的湘军,打出的旗号首先是“卫道”,他们优良的后勤保障、丰厚的物质待遇、先进的武器装备、平时刻苦的军事训练,与顽强的作风一起,构成湘军强大战斗力的有力保障。宣传和弘扬湖湘文化,既要正本清源,纠正误读,又要深入研究,防止简单化。
二 上联并非出自《左传》
集句联仅仅是一种文字游戏,讲求语言浑成,另出新意。梁启超在《痛苦中的小玩意儿》中说,“诗句被人集得稀烂了”[4],于是他拿起《宋六十家词》和《四印斋词》,选宋元词好句子集成对联,竟然有二三百副。可见集句联作品之多,风气之盛。但我们要探讨的岳麓书院门联,它非出于诗,也不来自词,而是来源于散文。曾经有楹联学者指出这副集句联,上联出自《左传》,下联出自《论语》。目前书院史、对联著作和媒体网络资料都采用这个说法。但笔者认为,上联并非出于《左传》。因为《左传》中原文是“虽楚有材”[5],而非“惟楚有材”。而且《左传》“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属于明显的贬义用词,是对楚国不重视人才、留不住人才的反常现象的直接批评,从而派生“楚材晋用”这样一个成语。文字做些微调整,则意思已完全不同,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下联出自《论语·泰伯》中的“唐虞之际,于斯为盛”,符合集句联的规则。从楹联学的视角看,此联出句与对句在意义上和语法结构上不是相对,而是上下相承,但两句又不能互相脱离,更不能颠倒,在语言结构上有一定的先后次序,是典型的流水对。上下联脚落底字正格必须是上仄下平,但门联上联句脚“材”字却为平声,下联句脚“盛”是仄声字,属于不合规。集句联只能用原文,不好改动,这是一条原则,我们只能当成特例看待,不值得提倡,这也是集句联“作茧自缚”的地方。因为它的上下联对仗不太工整,有一部楹联学著作把它看成宽对。但细究起来,它的上联、下联自行对仗,于一句中自成对偶,比较符合自对(边对)的规则。说成宽对,有点牵强。看成自对,则更能体现出楹联创作中补工的技巧。王力先生在《汉语诗律学》中说:“如果上联句中自对,则下联也只需句中自对,上联和下联之间不必求工。”“甚至于上联和下联之间完全不像对仗,只要句中自对是一种工对,全联也可以认为工对了。”这也是我们不能把此联说成宽对的理由。
三 门联的由来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联,丁善庆山长纂修的《岳麓书院续志》有记载,但未注明作者,相传为嘉庆时山长袁名曜和学生张中阶所作。志书编纂者共收集旷敏本讲堂长联、罗典红叶亭联等多副楹联作品。旷、罗两位在乾隆时期先后出任岳麓书院山长,他们都是袁名曜的老前辈,他们的作品也都是楹联名作。但丁善庆仍将“惟楚”联排第一位,可见它的分量,他还强调“岳麓联语,佳者如林,今俱散佚。编入《楹联丛话》者惟大门: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查梁章钜《楹联丛话》并未录入此联,应是丁善庆的误记。这副作品后来人气特别高,广为流传,闻名遐迩,进而又成为宣传湖南最响亮的口号。
最早把“虽楚有材”变成“惟楚有材”,从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是在元代,方回的《送常德校赵君》已有“惟楚有材”之谓,但赵某是常德人氏还是为官“常德校”,已无法厘清。后来明代王世贞、清代朱彝尊等名家都说过这句话。其中,方濬师在《蕉轩随录》中甚至说“惟楚有材,信矣”。明初宋濂开始将《左传》“虽楚有材,晋实用之”转化为“惟楚有材,晋实用之”。宋濂的初衷,是从元初名臣耶律楚材(字晋卿)的名字来历以及他身为契丹贵族而成为蒙元重臣出发发表议论,何乔远、吴兆宜、徐炯等人跟进转述。本质上仍然是沿袭《左传》的说法。但把一个贬义词改造成褒义词,把批评语气转换成肯定语气,专门针对楚地培育人才这个主题,进而写到文章中,要归功于清顺治年间一位已经离任的湖广巡抚林天擎。顺治十四年春,新修武昌府学落成,他应邀作文以为纪念:“余思惟楚有材,自昔艳羡。况我清宾兴叠诏,已多联翩而登为之前茅者矣。后之龙鹏奋,何可数量?”[6]林天擎以前湖广巡抚身份说出“惟楚有材”,那么这个“楚”当然是指湖北和湖南,没有歧义。
由“惟楚有材”扩充到“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则出自康熙四十八年安陆知府杨绿绶撰写的《创建阳春书院记》,该文共587个字。钟祥为郢中故地,安陆府治所在,留有楚宋玉阳春台遗址。从宣传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角度看,打通文脉,激励莘莘学子见贤思齐,把新创办的书院命名为阳春书院,的确是个好创意。杨知府认为创建书院的目的,“一以仰古人,一以开后学,欲使肄业其中者,词擅《阳春》,文赓《白雪》,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文章第一次把“惟楚有材”和“于斯为盛”两个成语组成一个新的词组,并赋予了新的含义。
湖南使用“惟楚有材”一词,稍晚于湖广巡抚林天擎。康熙中查昇《岳麓书院赋》中的“惟楚有材,文教兴兮;书院攸崇,萃群英兮”[7],非常明确,这个“惟楚有材”指的就是岳麓书院。查昇是浙江海宁人,他的定调为后来湖南人所沿用,并且发扬光大。
嘉庆年间,袁名曜出任山长,在岳麓书院的发展史上有不少建树,比如创建濂溪祠,重修六君子堂,改建自卑亭,捐资修葺朱张渡、圣庙、文昌阁和御书楼,但最为人所共知的,却是他与学生张中阶共同创作的这一副大门楹联。第一次引散文入联、化文为联,把“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句话作为书院的对联。虽然一字未改,但不失为一次成功的创作。
以上我们通过检索文献,还原了岳麓书院门联形成的历史过程:由《左传》中“虽楚有材”脱胎到元代方回的“惟楚有材”,历1700余年;再由有地方官员身份的前湖广巡抚林天擎提出“惟楚有材”,历300余年;安陆知府杨绿绶将“惟楚有材”与《论语》的“于斯为盛”组合在一起,历52年;经岳麓书院袁名曜、张中阶把文章版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变成对联版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又用了大约90年时间,漫漫两千余年的成语楹联转承演义,让人叹为观止。
四 “惟楚”指湖北,还是湖南?
《左传》的“虽楚有材”,指的就是历史上的楚国,既不是湖北,也不是湖南。“惟楚有材”另出新意,因为它的正面意义得到广泛认同,湖广的文人士大夫广泛运用并将其发扬光大。在使用“惟楚有材”一词的过程中,要根据具体语境来确认“楚”是哪一个“楚”。比如宋濂说的“楚材”是契丹人耶律楚材,既不是说楚国,也不是说湖南、湖北。比如杨绿绶所述“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具体所指的是湖广省安陆府,此时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与湖南没有关系。又如康熙中后期湘潭籍名宦陈鹏年,享有清誉,苏州人曾立专祠四所,其中就有纪念他的陈公祠。据《楹联丛话》记载其祠联:“洛蜀任分门,惟楚有材,增赋肯凭官似虎;河淮方夺路,如尊乃勇,拯民忍使国无鸠。”联家把“惟楚有材”这个评价送给了出生在湘潭的著名清官,说明“惟楚有材”的“楚”包括湖南。而袁名曜、张中阶化文为联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虽晚于杨绿绶撰文90多年,我们也无法确认袁、张二人是否看到《创建阳春书院记》一文,但岳麓书院门联上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指的已是岳麓书院而非阳春书院,“楚”已是湖南,而非湖北。
因为历史和文化的传承,湖北人对“惟楚有材”有一份特殊情感,尤其是武昌,并且积累为一种具有地域特色的历史文化现象。2006年,武汉市政府将“惟楚有材”传说颁布为武汉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武昌贡院悬挂有“惟楚有材”匾额。“惟楚有材”还融入了地名,有楚材街、楚材巷。前辈的湖南人士是认可的。曾国藩在咸丰八年六月经水路抵达武昌,盘桓8天。现存武昌的“惟楚有材”匾额就是曾国藩题写的,我们可以从其六月二十八日的日记“早,写贡院匾,至午刻毕”找到佐证。湖南和湖北两省都曾经是楚国的核心地区,有很多共同的历史文化资源,应该合作而不排他,共享、共同开发而不否认对方。一个“楚材”,各自表述,在湖北即言湖北,在湖南即言湖南,这是应有的基本态度。《对联话》曾记载清代武昌两湖书院门联,“荆衡秀气、邹鲁遗风”。两湖书院为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它招收的是湖南、湖北两省的优秀子弟,长沙人黄兴就是两湖书院的学生。“荆”当指荆楚湖北,“衡”则泛指南楚湖南,吴恭亨评价此联“八字包罗万有”,个中深意值得我们今天一些意见极端的人士好好学习。
五 何谓“湖南第一联”?
湖南在历史上一直是中原地区进出西南和南粤的门户与通道,起着沟通南北、连接东西的枢纽作用。因此,古今政治上、文化上有影响的重要人物基本上都到过湖南,并且留下了非常多的文化遗产。湖南又是楹联大省,要能摘得湖南第一联的桂冠,其作品从形式到内容必然要有可圈可点的硬指标方能名副其实。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湖南楹联的海洋中遴选第一名,实际上没有可能。这里提出“湖南第一联”的概念,主要是从作品的知名度或者影响力来看,而不完全从楹联创作的形式和内容而言,因此它又是相对的。
安陆知府杨绿绶为阳春书院撰文,首推“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一组词语,袁名曜、张中阶引文成联,化平淡为传奇。这八个字本来属于阳春书院,但默默无闻,知道的人很少。袁、张二人将其改成对联悬挂于岳麓书院后,却名声大噪,无人不晓。楚人遗弓,楚人得之,不失为一段佳话。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副门联,已是推介湖南最常用的“广告词”。它凭什么知名,为什么这样有影响,乃至于区区八个字,成为“湖南第一联”?
首先,它的知名度与人们对它的误读有重要的关系。被误读后的对联,表现出张扬的个性,强烈地冲击读者的内心,它用了一种有别于传统的、逆向述事的方式,所以特别吸睛。比如岳麓书院还有很多的楹联佳制,旷敏本的长联:“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令游人驻足,流连忘返。罗典题红叶亭(今爱晚亭)联:“忽讶艳红输(现在刻挂为‘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好将丛翠点(‘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笼来。”罗典还写有“地接衡湘,大泽深山龙虎气;学宗邹鲁,礼门义路圣人心”。这些都是名作佳构。但它们都是中规中矩的正向述事,虽有手法和意境,但读者内心的感受还是不深。其次,名人加持,它蕴含了湖湘文化的氤氲底色。我们回到此联的原发地钟祥阳春书院和长沙岳麓书院。前者有钟祥名人宋玉为例,后者岳麓书院是后盾。阳春书院现已不复存在,在历史上影响也比较有限。杨绿绶心中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虽然指的就是安陆府学子,但阳春书院没有达到他的期许。岳麓书院有“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美名,特别是清代中叶以后,岳麓书院培养了一大批国家栋梁之材,科举鼎甲有彭浚、胡达源、龚承钧、曹诒孙、尹铭绶等人,状元、榜眼、探花郎,非浪得虚名;开官场经世风气之人物如陶澍、魏源、贺长龄等,无一等闲之辈;中兴将相曾国藩、胡林翼、刘长佑、郭嵩焘、曾国荃,都是岳麓书院的学生,他们的名字串在一起就是半部中国近代史。“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副对联所指就是岳麓书院,它也实至名归。阳春书院在这一条上与岳麓书院不属一个层级,不可比。所以“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用于阳春书院,没有激起一丝波澜;而用之于岳麓书院,地因人显,人以文传,则拥有了巨大的传播能量,从而闻名遐迩,妇孺皆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从李太白到辛稼轩,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名胜如此,文艺亦如此。最后,我们不能小觑楹联的影响力。中国的汉语之美、文字之美,最集中的表现之一就是楹联,它蕴藏了中国人的审美方式,具有思想之美、哲学之美、韵律之美和意境之美,与旧诗词相比,虽然也用典,但可文言可白话,相对开放,是传统文化中最具亲和力、认同度最高的一种文化符号,有哪一位中国人没有听说过对对子?楹联活动可以说地域不分南北,参与者年龄不分老幼。看一看书院的门联,“造化赋形,支体必双”[8],八个大字,排成两行,美观醒目,朗朗上口。再看一看那篇《创建阳春书院记》,收录在金石录著作中,应该是被镌刻在石碑上。“词擅《阳春》,文赓《白雪》,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杨绿绶这一华丽的句子,躲在篇幅比较长的文章中,没有被读者重视。同样一句话,同样的八个字,内容没有变,但形式上发生了变化,我们可以认为,楹联的表现方式似乎更具有传播力,人们也更加易于接受。
不改一字,尽得风流。袁名曜、张中阶化文为联,我们不能看成是一次简单的重复,更不能说成抄袭,而应当看作一次再创作的过程,是一次按照对仗和格律规则重新进行的艺术创作。诗联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很多不一样的要求,比如楹联既讲对仗又讲平仄,不是所有的诗词名句都能化诗为联。我们可以举几个反面事例来说明化诗文为楹联的不易,切不可等闲视之。如岳阳楼的大门,引明魏允贞“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谁为天下士?饮酒楼上头”一诗的前两句作楹联,它就不符联律,不能当成对联,但至今还在悬挂。君山岛公园也曾把元代诗人许壬“水环千里萃万景,天下奇观唯君山”作为大门楹联刻挂,因为遭到楹联界专业人士诟病而撤下。古人创作的诗并非都是格律诗,大量古风、乐府民歌一类,不讲究对仗,也不计较平仄格式,如“水环千里”两句,上句四连仄(仄平平仄仄仄仄),下句五连平(平仄平平平平平),上下联也构不成对仗关系,作对联用就很不合适。虽然一般认为,对联是由骈文和律诗派生出来的,但事实上,骈文名句中可以作为楹联用的也不多,五言、七言律诗中仅三、四、五、六句即颔联、颈联可以入联,其他的均应根据具体情况谨慎使用。岳麓书院大门“惟楚”联是由散文到韵文,引用古人散文入联比较成功而又声名远播的为数不多的几例之一。目前,引用古人诗文改作对联悬挂但不合联律的现象,在国内其他风景名胜区仍然存在,有识之士应以为鉴。
由“虽楚有材”到“惟楚有材”,由“惟楚有材”到“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是一次又一次的创作过程。再由文章版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到对联版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更是一次升华。岳麓书院的名气成就了这副对联,反过来,这副对联又广泛宣传了岳麓书院,乃至宣传了湖南。从鲁襄公二十六年算起,到清嘉庆年间,历两千多年的悠久岁月,岳麓书院门联的形成是一次汉字的传奇之旅,它彰显了湖湘文化的持久魅力。
六 门联的书写
与这副楹联的创作一样,它的书写同样尚需做进一步探讨。岳麓书院这一副门联从悬挂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署名作者和书写者,亦无上款。文献不足征,为今天厘清书写人信息徒添了难度。
楹联的书写从初始到悬挂,约定成俗,是有规可循的。但从目前来看,要素不齐,书写不规范已是一种普遍现象,表现在很多的楹联类著作中,或者在名胜风景区的楹联刻挂上。目前流传一种说法,“惟楚有材”门联8个字是集欧阳询帖而成。因为欧阳询居唐人楷书第一,欧颜柳赵四大家之首,又是长沙人,门联在无人题写的情况下,集欧阳询帖是顺理成章的。但笔者不认同这种意见,理由如下。首先,欧字结构紧密内敛,笔画之间的距离大致相等,极具规范性,在楷书家中这一点他遵守得最好[9],他之后如颜真卿、柳公权等书家扩大了笔画之间的间距。门联书者用笔凝重,字体略丰腴,而欧楷字形狭长,笔画略为偏瘦,两者差别十分明显。其次,以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帖检索比对,缺“楚”“材”二字。以另外六个字体对照便知并非集字。其中,欧帖中有9个“于”(於)字,偏旁均写成“才”字旁,而无一处写成“方”字旁。在欧阳询的另一件名帖《皇甫诞碑》中,也有10个“于”字,其中正文中9个“于”字均写成“才”字旁。还有一个“于”字是碑文作者于志宁的姓名,“于”字写成“干钩于”。目前我所见欧阳询字帖,尚未发现一处是方字偏旁的繁体“于”字。而门联“于”字的偏旁写的却是“方”,这是非集欧字的铁证。最后,古人以毛笔为基本书写工具,写一手好字是读书人的初步训练,会写字的人多,题匾写联往往一蹴而就,举手之劳,乃友朋之间儒雅应酬的常态。招牌匾联使用集字,是现代人的习惯而非古人的做派。而以岳麓书院的人才之盛,所培育的名宦名家如过江之鲫,不缺书联的人选,根本用不着去集前人的字应景。要搞清楚这副对联究竟何人书写,仍需进一步探索。
[1] 本文为“湖湘文化名言100句”系列研究之一。
[2] 李跃龙,湖南省文史研究馆研究员、副馆长。
[3] 《提振湖南精气神,撸起袖子加油干——“吃得苦霸得蛮扎硬寨打硬仗”建设富饶美丽幸福新湖南研讨会观点荟萃》,《湖南日报》2017年1月7日。
[4] 《饮冰室文集》卷四十五上《诗话》。
[5] 《左传·襄公二十六年》。
[6] 《湖北通志》卷五十八《学校志四·贡院》。
[7] 《湖南通志》卷六十八《学校志七·书院一》。
[8] 《文心雕龙·丽辞》。
[9] 笔者与中南大学余德泉教授、湖南省文史研究馆谭秉炎馆员的切磋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