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节 历史认识论的对象
一 历史认识论研究的空间
历史是多层次的。最基本的一个层次是以往存在过的、发生过的事实;第二个层次是对这种事实的记录和记载以及人们对这种事实的研究,后者是对前者的认识,是历史学家撰写的作品;历史认识论是第三个层次,是对历史学家撰写的历史进行再研究。要把历史事实同历史学家的作品区别开来,这种区别在西方历史哲学中早就有人注意到了。例如:法国历史学家亨利·科尔班就用大写的Histoire代表历史事实;用小写的histoire代表历史学家对历史事实的反映和对历史资料的研究。在英语中,美国学者菲利浦·巴格比主张用定冠词和不定冠词把二者区别开来:“the history”代表历史事实;“a history”代表历史学家通过这种事实的反映和研究形成历史。历史认识论不是对历史事实的研究,而是对这种记载和反映历史事实的历史的认识和研究,是对“histoire”和“a history”的认识和再认识,它的认识对象是历史学家得出的观念和概念以及历史学家所把握的概念与历史事实之间的关系。
历史学家对历史事实的记录和评述,也可以看作是对历史事实的认识,我们随时要把这种认识同历史认识论区别开来。历史认识论追究的是历史学家记载和评述何以成为历史。如果历史是一出剧,历史学家不过是剧作者,他们本身并不是剧中人。这就是说,历史学家并不是历史事实的当事人和亲历者,那么凭什么叫人相信他所记录和陈述的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物?凭什么说他的评论就一定是与历史事实相符一致的呢?这就为考察历史学留下了广阔的余地,也就是说,为对历史观念内容的科学考察,对历史内容如何被概括和提升为概念和论断的研究,提供了可能性和必要性。
在历史的研究和教学中,常听到人们说“让历史事实自己说话”,在历史学范围,这句话是有力量的;但并不等于这句话是不可以进一步推敲的。这种说法无非是想表明,他所说的或所写的都是真实的。如果的确就是这样,那么我们所说的历史认识论确乎就没有存在的必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首先,历史事实自己不会说话,“让历史事实自己说话”这句话在严格意义上是不能成立的。历史事实是过去的东西,就现在而言它并不存在,一种现在不存在的东西怎么能说话?其次,作者一定会说这不过是一种比喻,为了使人更有真实感和可信度。其实问题正是出在这里,你的真实感和可信度本身正是我们要考察和研究的对象,所谓让历史自己说话,实质上仍然是研究者自己在说话,历史认识论就是要对你说的话加以研究。我们并不反对在研究历史时引用史实,但引用史实不等于你的研究就一定准确无误。所以,历史认识论研究的空间不会被引用史实所占据,相反,我们正是要对这种占据自身进行研究。
二 历史认识论对象的特殊性
有人将历史认识论说成是探讨历史领域中的哲学,这种说法在一定意义上是正确的,但不可一概而论,尚需进一步分析和研究,这在后面将详细论述。
这里我们着重考察历史认识论对象的特殊性。历史认识论同其他领域的认识论在根本意义上是一致的,都是对认识对象的反映。前面已经说过,一般认识中的认识对象是客观存在着的事物,是可以感觉和经验的,自然科学就是如此,所以自然科学是实证科学;历史认识论的对象不具有这种特点,它不具有通常意义上的实证性。由于对象的特殊性形成了认识的特殊性,历史认识论的对象是历史学家用概念所陈述的对历史的认识,是一种观念的系统,决定这一观念系统的事实的历史是不在场的,这与一般认识论中的认识对象是在场的某种事物是完全不同的。
那么这些过去的、不在场的事物如何成为历史认识论的对象的呢?这里有一个转化的过程。历史是过去了的东西,即使是事实的历史也是已经消失了的不存在的事物,作为历史遗迹的实物虽然能被发现和保存,但它已经不是当年意义的实物。因此,历史事实不能直接成为对象,它只有通过史料的形式成为历史学家认识和研究的对象。历史学家所获得的认识是一种观念系统,这个体系才是历史认识论所要考察和研究的。由此可见,史料和历史事实是在转化为观念以后,才成为历史认识论的对象的。所以,如前所说,历史认识论是对认识的再认识,是对历史学家撰写历史的那些观念体系何以成为历史的研究。
三 历史认识论与反思
因为历史认识论是对认识再认识,有人就把对历史的反思与历史认识论等同起来,这是不正确的。哲学上讲的反思是指意识的自我认识和内在的心灵活动,是意识或心灵以自己的活动作为对象的回视和观照,是认识返回认识自身的一种表现。对历史的反思有几种情况:一是为了吸取经验教训去回顾、返观某一历史事实;二是历史学家对自己撰写的历史进行再研究,作出新的补充,或对过去写错了的地方加以纠正。在这两种情况下,反思与历史认识论都不是一回事,都不能等同,历史认识论要比反思丰富复杂得多。反思仅仅是认识主体对自己个人已经获得的认识和意识的再思考,是自己思维回复到思维自身,是“我思之我思”;历史认识论是对历史学家的历史思维已经形成的对历史的认识进行再研究,作为研究主体和客体均已发生了变化。当然,历史学家也可以对自己写成的历史进行再认识,但如果这种认识仅仅限于纠正错误,还是属于历史学,只有深入探讨何以形成这种认识,才是历史哲学,才是历史认识论。
把反思说成是历史认识论会引起若干混乱。不少研究历史认识论的书没有搞清楚历史认识论与历史的反思之间的区别,结果,导致把历史认识论同历史当成一回事,认为历史研究是一种回顾过去,也就是历史认识论的一种;还有人不能把历史学与历史认识论明确地区别开来,把历史事实时而说成是历史的对象,时而说成是历史认识论的对象。如果这样,把历史认识论单独提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对历史的再认识不是“反思”,这里的“历史”是历史学家已经形成的观念体系的历史;这里讲的认识是指对历史学家形成的历史观念体系的再认识,与反思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现在有一些书标榜是专门研究历史认识论的,但令人不解的是,书中始终没有对历史认识论作出正面明确的解说,而在还未明确什么是历史认识论的情况下,就大讲历史认识论与社会认识论、历史认识论与历史本体论等的关系,实际上是讲了许多与历史认识论无关的东西。可见,不少研究者实际上还徘徊在历史认识论的大门之外。
在什么意义上历史的反思接近于历史认识论?柯林武德讲了他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他说:“哲学是反思的,进行哲学思考的头脑,决不是简单地思考一个对象而已;当它思考任何一个对象时,它同时总是思考着它自身对那个对象的思想,因此哲学也可以叫作第二级的思考,即对于思想的思想。”[9]他是很注重事实历史的思想内涵的,这里说的“做第二级的思考”,如果不仅仅是指思想,而且也包括整个历史,也就类似于我们所说的对历史学家的认识的再认识,也就是历史认识论。
四 用科学的哲学认识论去考察历史
用科学的哲学认识论去考察历史,是历史认识论能够获得成就的基础。研究任何问题无不涉及出发点和方法问题,研究历史也是一样。只有坚持科学的哲学认识论才能保证出发点和方法论的正确,才能使研究者对历史有正确的认识。许多西方历史学家由于未能掌握科学哲学,尽管在某些方面显露杰出的智慧和才能,但终究不能取得新的突破。前面提到的英国历史学家沃尔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在历史领域,的确存在特殊和一般、具体和抽象关系的矛盾。历史都是特殊的、具体的;研究历史的人也只能是特殊的和具体的。然而,在哲学中,特殊不能脱离一般而存在,抽象与具体也不能分离,这里的特殊和一般、具体和抽象是统一的整体。历史除了特殊、具体的历史以外,还是一种普遍的、整体的历史。这些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论一般原理。现在我们来看一下沃尔什在这个问题上是怎样由正确走向了错误的。首先他对特殊的历史做了较好的分析。他认为确实有许多不同种类的历史学,也确实需要有专家知识才能对每一个分支作出阐释。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在一切种类的历史著作中都有着一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单一目标,即要把人类的过去构成一幅可理解的画面作为一个具体的整体,从而它对我们就以我们自己的和我们同时代人的那种同样的生活方式而复活。”[10]历史是一个整体,而不是支离破碎的。一直到这里,沃尔什的论述都是正确而智慧的,他注意到了个别与一般、部分与整体之间的联系。可历史学家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一个思维基础。但在思维基础这个问题上,他却走偏了方向,他认为这个基础就是人性。他说:“历史学家正是根据他对人性的概念而终于决定了把什么作为事实来加以接受,以及怎样理解他确实接受了的东西的——这一反思就表明了各种命题作为一个整体乃是极其重要的。……人性的科学因此对历史学的每个分支来说,都是基本的科学。”[11]沃尔什对人性科学做了详细的论证,最后得出结论人性就是历史学家进行历史思维的知识形式。沃尔什的论述提出了一个有价值的问题,就是历史学家应用什么样的原则去指导自己的历史研究?然而,他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却是错误的。尽管他意识到把人性作为研究历史的根本原则矛盾不少,并试图去加以解决,最终还是跳不出旧哲学的藩篱。他把人性要么归结为先天的(包含一种先验的成分),要么说成是主观心理的。他认为人性中“有一个坚固的内核”,这个坚固的内核就是道德的和形而上学的信念。正是这种道德和形而上学支配着历史学家的历史思维。从哲学视阈来看,沃尔什未能超出旧哲学的界限,如此所获得的历史认识论与以往历史哲学家如康德、黑格尔并无本质不同,是康德的先验哲学和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变种和再现。
众所周知,不同哲学有不同的认识论,认识论不同,对历史再认识所形成的历史认识论也就不同。而唯心主义哲学认识论作指导去认识历史不可能有真正的成功。我们以黑格尔哲学为例,黑格尔哲学是客观唯心主义,“绝对观念”即“理性”是这一哲学的唯一基础,在他那里,历史认识论就是认识“绝对观念”自身辩证发展过程。“绝对观念”产生一切、形成一切、发展一切,它主宰世界,也主宰世界历史。黑格尔说:“我一开始便宣布了我的见解,并且提出了我们的假定——这个在末尾将作为结论——以及我们的信仰,就是‘理性’统治了世界,也同样统治了世界历史。对于这个在本身为本身的、普遍的、实体的东西——其他一切万有皆居于从属的地位,供它的驱策、做它的工具。”[12]一部《历史哲学》就是“绝对观念”或称作“理性”自己对自己历史的认识。黑格尔不仅把历史和历史认识论混为一体,而且把二者归结为一个东西,这就是“绝对观念”自身及其过程。黑格尔是主张在历史领域追求真理的,然而,按照他的这种见解,除了“绝对观念”把自己回到自己自封为达到了真理而外,他什么真理也没有达到。
我们主张用科学的哲学认识论去考察历史,只有这种哲学的认识论才能帮助我们走进历史真理的殿堂。这种科学的哲学认识论就是以实践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
我们不主张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唯物论与历史认识论简单地等同起来,也不认为可以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取代对历史的研究,但我们承认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世界与改变世界的指导性原理,历史认识论也必须无条件地接受它的指导。原因不是别的,就在于它自身的科学性。
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论最显著的特点是它的实践性,认识在实践中产生,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它在本质上同社会历史是一致的。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看来,就内容而言,社会历史既包含事实的层面,又包含反映的层面,即对它进行认识和研究的层面。如果把研究与反映归为一个方面,历史正好是两条平行线:一条是事实——人的实践活动及其结果,即事实历史;另一条是对这一事实过程的反映,即历史学家所陈述的观念的历史。历史认识论就是对这两条平行线进一步的认识和研究。仅就事实层面而言,还单纯一些,历史就是指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及其过程自身;而涉及反映、研究的层面,历史的复杂性就立刻显现了出来,因为反映和研究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作为反映的成果是文字的记述(即对过去发生的事情的记录和描述),也就是史料,通常把对记述的研究也纳入史料之中。不难想象,历史认识论是对二者更为深刻的认识和研究,其复杂性将远远超过对社会历史单纯的反映。
[1]张文杰等编译:《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229页。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5页。
[3]转引自全增嘏主编《西方哲学史》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9页。
[4][英]沃尔什:《历史哲学导论》,何兆武、张文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页。
[5][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7页。
[6]白寿彝主编:《史学概论》题记,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
[7]赵家祥等:《历史哲学》,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3年版,第260页。
[8]张耕华:《历史哲学引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序言。
[9][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8页。
[10][英]沃尔什:《历史哲学导论》,何兆武、张文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2页。
[11][英]沃尔什:《历史哲学导论》,何兆武、张文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2页。
[12][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