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智弘理 文脉赓续:《江海学刊》创刊60周年文集(大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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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艺略论

胡小石

世有以作书——写字为主要艺术之一者,惟中国为然。朝鲜、日本皆学我者也。

兹文所谈,凡有三事:一为文字变迁;二为八分书在书艺上之关键性;三为学书诸常识。

书艺之对象为文字,故首论之。

中国文字起自何时,今日尚未有确切之答案。据1930年至1932年城子崖发掘所得之龙山文化陶器上,或有刻作简单之符号者(《城子崖》图版十六)。此种符号是否即可视为正规文字,殊难肯定。但自古代社会进入用铜时期,而文字亦相伴产生,则可断言。于此有一事,当特别提出者:今日学者公认殷墟所出殷代中叶以来之甲骨刻辞为中国最早文字。愚意甲骨文字之为中国甚古文字,固不容置疑;然即认此为中国最早文字,则尚可商榷。因甲骨文字乃已甚成熟之文字,自其中形声字与通假字之使用上观之,即可证明;然一种文字发展之过程,从其开始未成熟而至后来甚成熟,其间经过,必非一朝一夕所可完成。故殷墟甲骨文字乃中国甚古之文字,而非中国最早之文字。欲见中国最早文字,当于殷墟甲骨以前求之。

从前资本主义国家谓中国使用者为象形文字。其看法亦太含混。今案象形字可作广狭二解。狭义者象形为六书之一,就许慎《说文解字》言,六书中纯象形字实居极少数,而最多者乃形声字。故知中国至迟自周代起,即以形声字为主,象形字已退居偏隅地位。惟自广义言,则古者书画同原,以一画面纪一事,此实当为最早之记录方式,亦即最早之原始文字也。殷代鼎彝多为祭器。有刻铭文者,其时代率近殷末。然有一事足资注意者,即文字外往往间以图画。其图就今日可解者约有数类:一为一动物或它形。如象,如

虎,如鸟,如鱼……此盖受祭者所属古图腾之遗迹。二为祭仪。如“父乙敦”①,象一人抱子置于两几间。此子当为受祭者父乙之孙,而立以为尸者。如“敦文”②外亚形象宗庙,亚中一妇首戴胜而奉尊。妇可主祭也。三为纪事。其事大率与受祭者有关,或记其功伐,或记其大事。如“祖乙卤”③,象人执旗,知祖乙生前当为大将。如“觚文”④,以钺断人首,受祭者生时常杀敌斩将也。如“敦文”⑤,象人负囊,其人盖尝徙居。如“觚文”⑥,象人操戊而执俘。以上二、三两类,皆以一图表一事,寓动作于形象之中,“视而可识,察而见意”,然不能读出其音。若欲解之,则至少须用一整句之语言。此一图,不等于后来之一字,而实包括一相当复杂之概念。然同一图,而往往散见于许多不同之器上,故知此等在当时实为“约定俗成”,曾经大众所批准通用之形象。虽与图画同源,其用却不同于寻常图画,而实为最早之文字也。此等纯象形文字,其起源当在甲骨文字以前;殷末以至周初,尚往往保留其残迹。愚意求中国文字之最古者,当于此探索之。发展至以后,动词独立,每字有音;而正规之文字以成。更有一言,须于此重申者,即在中国以往由纯象形逐步发展至有形声字,文字最高之形式乃完成。故不得谓甲骨文字为最古文字。而中国有文字之历史,决不当仅从殷代中叶起算也。

前贤著述中言古代文字之变迁者,当以汉许慎《说文解字序》为得其实。序言自皇古至秦,文字之变,大要有三。其文曰:“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又曰:“及(周)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则史籀以前,上推至仓颉,此一长时间之文字,皆得称为古文。又曰:“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此为上古文字之三变:古文一也,大篆二也,小篆三也。又序言:“是时秦……大发隶卒,兴役戌,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此段所述,今以实物证之,大体合乎事实。即(一)自殷至西周早期铜器上所见方笔用折之文字,相当于古文。可举大盂鼎为例。甲骨刻辞亦属此类。(二)自西周中叶以下至东周早期铜器上所见圆笔用转之文字,相当于大篆。可举散氏盘、毛公鼎为例。著名之石鼓文,即东周初年之铭刻。大篆发展至春秋时,用笔日趋纤细。可举齐仲姜鎛、国佐蟾为例。以后日益诡变,至不可识。考古者所称六国文字,实为大篆在河东与江外演变之末流,古代文字至此,已呈分裂现象。秦人并兼天下,乃以政治力量禁绝之。而以古大篆嫡系之小篆,推行全国,其统一文字之功绩,至今犹利赖之。此可以今存秦始皇二十七年之权量或二世元年之诏版刻文证之。无论东西南北各地所出,其文字皆一致,且令人易识。知《史记》与《说文》序所记“书同文字”之说为不虚也。又二世元年诏版文字,有作小篆者。有化曲笔为直笔而更简易可速书者,此即当时新兴之所谓隶书。隶出而篆微,实古今文字史上大转折点也。

许君作《说文解字》之功,诚不可没。吾辈生三千年后而能识三千年上之文字,以通其语言,惟赖此书为攀陟之阶梯。然在今日所当知者,造字为人民群众,由集体所成。而古人率归功于一二不可知之圣人,如仓颉之属。许君亦然。文字产于劳动,其中初无深文奥义,而许君以汉代古文学家观点说解之,往往陈义高而不符事实。故造字者为众人,而古以为圣人。造字者为“俗”人,而解字者乃学人。吾辈当将文字取之于圣人之手还之众人,取之学人之手还之“俗”人,则今日治此学者所有事也。

又许书所收之字,以小篆为主流,兼采古籀。以定义言,古文当在大篆之前。许书所采古文,当多出自孔宅壁书。然以今日所见殷及周初之实物刻文证之,什九不合。清季吴大澂于光绪九年作《说文古籀补序》,公然指出许书所据壁书古文为战国时变乱文字,实为石破天惊之论。在当时,惟潍县陈介祺破除陈见,服膺其说,致书与吴,推为卓识。其文见石印《簠斋尺牍》中。吾昔年曾因吴说作《说文古文考》。知许书古文及正始三体石经古文以形体言,多与晚周齐器铭刻相近,益知吴说之确。最可笑者,此类古文,以后随代皆有新出,大抵方士道流所伪托,此可名之为新古文。观《道藏》中所收之《天书》,或顾野王《玉篇》中所录古文每出许书之外者,可以见之。郭忠恕《汗简》、夏竦《古文四声韵》所收诸体,亦属此类。

今当续论文字变迁。

隶书既成,渐加波磔,以增华饰,则为“八分”。其起源可早至汉武帝时。此将于后文详之。隶加波挑,而行笔又加简疾,则为章。其起与“八分”殆可同时,亦在西汉。今征之西陲与居延木简,可以证之。足正章书起东汉章帝之谬。此盖施之章奏,与隶同意故以为名。章省波挑,上下文渐多系连,系连之度,与时俱增,遂成后世之草书。其起源至迟亦在西晋。《流沙坠简》卷末所收简牍数纸,已为纯草,而决非东晋之物。因江左与西域不通,无由得至。俗传草起羲、献,观此可以悟其非。

“八分”又渐变而为真书。真书亦带波挑也。新莽及东汉初,已有此体。新世始建国四年简(《坠简屯戍丛残》一页上五至七),光武建武廿六年简(同上九页上七),皆宛然阁帖中锺书。

行书后出,可云真草之结合。亦当起魏晋之世。

中国诸书体,完成时代实甚早。今列一简表明之。

于此,更有一事须郑重道及者,即上列诸体,如隶、分、真、草之类,其成立固各有先后;各体间,彼此亦有渊源关系。然并非一体灭绝,其它一体始代兴。实际上,隶、分、真、草可以同时并存,亦可以一人兼擅。昔阮芸台作《北碑南帖论》,力主阁帖中魏晋人书之为依托。其言甚辩,然惜其不生今世。令观本世纪各地出土遗物,得一释其疑也。

欲掌握中国书学史之关键者,不可不先明“八分”。

何者为八分?古今说者,下义颇繁。清人顾南原作《隶辨》搜讨至勤。书末附考证“八分”一文,其辞盈卷,而读罢茫然,如坠烟雾,则此文何贵之有矣。兹者,摆落荆榛,独标一例以明之;《古文苑》卷一七录曹魏闻人牟准《卫敬侯碑阴文》一文,有曰:“魏大飨碑群臣上尊号奏及受禅石表文,并在许繁昌。尊号奏锺元常书。受禅表、觊。并金错(一作针)八分书也。”敬侯即卫觊,见《三国志魏志》。元常为锺繇之字,繇为中国最大书家之一,后世以锺、王并称。其人亦见《魏志》。文又曰:“敬侯所葬之先域……故吏述德于隧前,门生纪言于碑后。”则闻人牟准为敬侯门人,与锺、卫皆同时,其言二家所书碑为“八分”书,自属可信。今案上尊号奏及受禅表二刻,并在河南许州,拓本亦甚易得。上尊号奏群臣中且列繇名。二刻书体,皆肃括方严,骨气洞达,波挑俯仰,如翚斯飞,出入分明,有“八角垂芒”之妙。因知言“八分”者,切不可为后来《宣和书谱》所引蔡文姬《八分篆、二分隶》之伪证所误。“八分”之“八”,在此不可读为八九之“八”,乃以八之相背,状书之势者。尝考“八分”二字,在汉为成语。其见于许书者,如小部“小”,物之微也。从“八”。“丨”见而八分之。如八部分,别也。从“八”从“刀”。刀以分别物也。又“尔”,词之必然也。从“八”“丨”。八象气之分散。公,平分也。从“八”从“厶”。八犹背也。如半部半物中分也。从“八”从“牛”。牛为物大,可以分也。如“夰”部,夰放也。从大而八分也。即以八字之本训言,亦云: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今人言八,犹以拇指与食指分张,示相背之意。故知“八分”者,非言数而言势。此等笔势,已屡见于殷周间方笔之古文。盖字形有以波挑翩翻为美者。此事在吾先民作书,实用之最早矣。

书家以锺、王并称。吾辈不当求其同,而当求其异。所谓异者,即二家书体中所含分势之多寡悬殊也。梁武帝评书,从汉末至梁有卅四人,其评锺繇书云:“如云鹤游天,群鸿戏海。”其评王右军云:“字势雄强,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梁代重大王书,武帝与陶弘景皆学王书,故其评最得其实。锺书尚翻,真书亦带分势。其用笔尚外拓,故有飞鸟骞腾之姿,所谓锺家隼尾波也。丛帖中所收锺书如宣示、力命诸表并出王临,不见此妙。惟戎路表虽亦后人所摹,而分势多在,可以想见之。王出于锺,而易翻为曲,减去分势。其用笔尚内,不折而用转,所谓右军“一搨直下”之法。故梁武以龙跳虎卧之势喻之。龙跳之蜿蜒,虎卧之蜷曲,皆转而非折,真能状王书之旨。此二家之异也。其后锺为北书之祖,而王为南书之祖。北朝多师锺,故真书皆多分势,乃至篆书亦以分意入之。自元魏分裂为东西以来,邺下晋阳书风,有一部忽趋秀发。此殆因有南方士族流入,熏染所致。洛下长安,保守旧习之力特强,其末流书势崚嶒,如赵文渊之华岳颂,渐不为人所好。故王褒入北,而北人群习褒书。褒书今不得见,然今南京北郊所存梁萧憺碑及萧秀碑阴,书人为贝义渊,固与褒同时。丰碑巨制,有乌衣子弟风度,实南书之矩矱。铁门限家法,曷于此求之。

“八分”在书史上占有极长之时间,即至今日,其势尚在。今人作书亦不能免去撇捺之笔也。锺王而降,历代书人每沿此二派以为向背。在唐,虞、褚齐名。虞书内,分势少;褚书外拓,分势多。在宋,苏、黄齐名,苏书外拓,分势多;黄书内,分势少。元初之赵书内,分势少;元末之倪(瓒)宋(克)外拓,分势多。故虞、黄、赵近王,褚、苏、倪、宋近锺。其它可以此隅反之。

“八分”之关系书艺者如此。

书之所施,或于金石,或于简札,或于缣素,或于笺纸。所施虽不同,而工具则一,即笔是也。故先说笔。

先民用笔,实在有文字之先。本世纪所出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之彩陶,其上绘以赤、黑、白诸色构成之美丽图案花纹,审其纹线,实以笔绘成。而其笔亦必以兽毛之属为之,与今世无大差异。故笔之使用,至晚亦在新石器早期。盖最初以之作画,而后来则以之作字。殷墟甲骨刻辞中有,从持“丨”,即古笔字。形亦作,从。象其端缚毛为之。篆文从竹作“”,乃后起字。竹谓其管,盖南方所通行。史言秦蒙恬造笔,于此可正其谬。甲骨用刀刻字,故称为契文,契之言刻也。然所见甲骨亦有用笔书者。笔之用,实较刀为广。商周鼎彝款识有二种,少数用刻款,多数用铸款。铸款用范,亦必先书字制模,而后翻沙为之。其制作过程,阮芸台有文说之,见吴中曹氏怀米山房吉金图卷后,可以参考。汉萧何起刀笔吏。“刀笔”一词,人每解为以刀为笔以刻字,误也。刀笔云者,不可释为刀的笔,而当读为刀与笔。二物平列。汉代犹用木简,笔书字于简,不用或有误,则以刀削去之。所以有簪笔佩刀之习。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春秋亦书于简,故可云削。《考工记》:“筑氏为削,长尺博寸,合六而成规。”郑注云:“今之书刃。”此即刀笔之刀。《尔雅·释器》云:“灭谓之点。”郭注“以笔灭字为点”。此言帛书,故不用削而用点。帛与纸近,今灭字犹曰点矣。距今三十年前,内蒙古索果淖尔之南古居延海地区发现一汉代屯戍所遗之笔,完好如故。其管以木制,端剖为四,纳笔头其中,而缠以麻。今称之为居延笔。古制笔所用之兽毛,必为刚性而富弹力者,如兔、鼬及鹿之类。取其可以铺毫,又可以收锋。试观《坠简屯戍丛残》第十七页第四简,为新莽始建国时人学书者,同用一笔,或细如蚕丝,或阔如柳叶;可推见其笔毫弹力变化之大。此决非后来纯柔性之羊毛所能辨也。今时日本犹能仿制唐笔,丰满如冬笋,亦以刚性之兽毛为之。有此利器,便可指挥如意。古人制字,“書”字从聿。书之能成艺术,笔之决定性为不小也。

今论执笔。执笔无定法,赵子昂谓当“指实掌虚”,可谓要言不烦。王献之六岁学书,其父自后掣其笔不得,乃欢此子终当有成。即指实之证。至手执方式,愚谓各安所习可矣。若夫强立科条,使学者自由活泼之手横被桎梏,夸张新奇,苟以哗众。此乃江湖术士所为,识者所不道也。

今论学书。学书之步骤有三:一曰用笔,二曰结体,三曰布白。

书人用笔一语,系指笔纸相触所得之线条而言,古或谓之“骨”,为作书之最基本条件。

凡言用笔,首辨方圆。方圆之分,形貌外须注意其使转之迹。方者多折,断而后起。昔人譬之为“折钗股”。圆者多转换而不断,昔人譬之为“屋漏痕”。以汉碑言之,如张迁、景君之属皆方笔。褒斜鄐若摩崖,石门颂之属,皆圆笔。其笔收锋有内外拓之殊。前文已言之,兹不复赘。又昔贤遗迹中,往往有方笔圆用,或方圆互用者,其界限不可过于机械求之。

次辨轻重。用笔轻者,其效果为超逸秀发;用笔重者,其效果为沉着温厚。书之使笔,率不令过腰节以上。二分笔身,分处为腰。自腰及端,复三分之。至轻者用端部之一分,其书纤劲,所谓蹲锋;至重者用腰部之三分,其书丰腴,所谓铺毫。界乎腰端之间者为二分。古鼎彝用一分笔者,如齐仲姜鎛、王孙钟。二分者如毛公鼎、虢季子白盘。三分者如散氏盘、兮甲盘。汉石用一分笔者如礼器、杨震;二分者如张迁、衡方;三分者如西狭颂、郙阁颂。北碑用一分笔者如张猛龙、刘王志;二分者如郑文公、石门铭;三分者如文殊碑、唐邕写经。唐贤用一分笔者如虞,如褚,如薛曜;二分者如柳公权、沈传师;三分者如唐玄宗、苏灵芝。宋代徽宗、蔡京用一分,黄、米用二分,苏用三分。元代赵用二分。康里子山、倪云林用一分。杨铁崖用三分。然此亦非铁定不可易。有一人之书,先后而轻重不同者,褚书雁塔圣教用一分,孟法师则用二分。颜书东方画赞、中兴颂用三分。颜勤礼等用二分,宋广平则用一分。李北海书李思训任命则用一分。李秀端州石室记则用三分。清人刘石庵中年用三分,有墨猪之诮。晚岁妙迹则改用一分。亦有一碑中轻重不同者,如汉之衡方用二分。隋之龙藏等用一分。两碑之额则用三分。甚至有一字之中诸分毕具者,魏晋及北朝经卷中多见之。惟风格之厚薄与强弱,初不关笔画之肥瘦。有肥而反薄弱,瘦而反刚厚者。学者所宜审也。

于此,有一要义,须深切注意者:凡用笔作出之线条,必须有血肉,有感情,易言之,即须有丰富之弹力。刚而非石,柔而非泥。取譬以明之,即须如钟表中常运之发条不可如汤锅中烂煮之面条。如此一点一画始能破空杀纸,达到用笔之最高要求。

书之结体,一如人体,手足同式而举止殊容。言结体者,首辨纵横。纵势上耸,增字之长;横势旁骛,增字之阔。此每与时代、地域或作家有关。就大概言,殷周迄秦纵势多,汉魏晋南北朝横势多。殷书甲骨刻文,殆纯取纵势。西周夷厉诸朝,如大克鼎、教氏盘则用横势。齐楚诸器则率取纵势。汉碑多横,张迁、礼器、乙瑛、孔宙、夏承、华山等皆然。裴岑、景君、杨瑾、太室阙铭之一节则为纵势。吴天发神识亦然。魏晋中,锺之真行取横势;大王每用纵势。唐欧、虞取纵势。褚、薛取横势。柳取纵势,颜取横势。宋黄、米取纵势,苏、蔡(襄)取横势。此皆明白易见者。盖诸家或相同时,或相先后,各取一势,以避雷同。

次说偏旁。偏旁有左右上下之分,变化亦无定格。夫结体整齐,此仅后来所尚。古今人结字之差,常因部位之变换而定。王觉斯草书入神,即以其善于变更偏旁位置也。古者如“子子孙孙”为周器常语。“孙”在今书为左右相配字,而周器所见,率为上下相配。初吉之“初”为左右相配字,而不敦则作上下相配。休命之“休”,为左右相配字,师龢敦亦作上下相配。又左右偏旁所占空间之大小,唐以来率与其笔画之多少为正比。汉魏南北朝则多不依此比例。如汉人书“汉”字,水旁虽仅三点,亦与右半大小相等,以对映见疏密之妙,不取平均也。又上下相配之字,上下亦不必相等。唐贤如欧书多上大下小,若茂树之垂阴;颜书则上密下疏,如乔岳之耸秀。

次论欹正。后世结体尚平正;至清代之殿体书而极。然是书之厄运,今谈者犹病之。古则不然。周书如盂鼎、毛公鼎之类,势多倾左;散氏盘独倾右,自树一帜。北朝诸刻,如龙门造象、张猛龙、贾使君、刁遵、崔敬邕等皆倾左;马鸣寺尤基。唐欧书倾左亦特甚。然观者仍觉其正,无不安之感。盖结体以得重心为最要。论书者所举横平竖直者,平不必如水之平,虽斜亦平;直不必如绳之直,虽曲亦直。唐太宗赞王羲之书所云“似欹反正”者,即得重心之谓也。

又五凤刻石、李孟初、灵台碑之“年”字、石门颂之“命”字,末笔皆特长。“年”“命”皆贵长也。评书者谓右军、黄庭似道流,曹娥似孝女。结体之形象与所书之内容,实可一致。

三论布白。结众画为一字曰结体;结众字为一体,而布白之说生。结体为点画与点画间之关系;布白则为字与字间之关系。一纸之上,每字各有其领域。著字处为墨,无字处为白。墨为字,白亦为字。书者须知有字之字固要,而无字之字尤要。潘安仁《秋兴赋》有云:“行投趾于容迹兮,殆不践而获底。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猿猴而不履。”夫人足所践,不过咫尺,然使人步武能安,不虞颠陨者,则有赖于足所践处以外之为实地。若迹外皆空,如行桩上,则谁能履之?以之言书,即布白之理,有字与无字处,其重要同等也。昔何蝯叟善书。时有廖君亦擅书名。或问蝯叟以廖书得失。蝯叟笑谓“廖君只可书一字耳”。盖一字诚妙,多字则蹶。此即言寥君但解结体,不解布白。书与人同,势无孤立,集体斯安,犹布白也。布白之妙,变化万端,运用之际,口说难详。譬诸人面,虽五官同具,位置略异,人我便殊。又如星斗悬天,疏密错综,自然成文,久观益美。明乎此,可以言布白矣。

论布白,当自分行之整齐与否为其入手处。不整齐者,参差得天趣之美,以一行或全章为单位,整齐者尽人工之能,以每一字为单位。最古之分行多主不整齐;其后乃渐趋整齐。此可谓由自然而入人为者也。强分其类,约有三式:

一为纵横行皆不分者,其来最早。殷器铭刻,文字中时杂以画绘,大小参错,牝牡相衔,以全体为一字。故字与字间,恒具巧妙之组织,互为呼应,而痛痒相关。变化之奇,以此期为最多。试一翻《殷文存》之书,即可见之。

二为有纵行无横行者。自一行至于无数行,行式有空,而每行中之各字无定。周金大器,如不敦盖铭文,但有纵行,随式布白,妙变无穷。其结字多长。盖其意欲字形不向外扩张,免与邻行相犯;故宁偏纵势,不取横势,有揖让之风。试观其首行“唯九月初吉”字,便可知之。与此同风者,以毛公鼎为最著。秦诸刻石分纵横行,权量诏版则大抵用纵行,其偏旁大小,时因行列之密接而变化,亦极可味。盖纵行之布白有二要。一为每行中字间之距离;二为行与行之距离。作书布白,当解疏密。如西周之楚公钟凡数器,每器铭辞,皆作两行。钟形上狭下宽,其中有一器,两行对列,上极密而下极疏。邓石如言“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通风”,此真能曲尽其势。蜀中诸汉阙,有只于中央题字一行者,若王稚子阙、沈府君阙,石身甚宽,故字之左右波挑,延伸极长。此盖以控制空间,使全石皆在其笼罩之下。晋人简牍,有纵无横,其妙亦在不整齐。兰亭帖凡二十八行,行之疏密相若,字之疏密不等,其布白至妙。故欧、虞、褚、薛诸家,模兰亭各用本家笔法;然布白则悉仍其旧,不敢稍变也。石刻中碑志与摩崖分二体。碑志主整齐,分纵横;摩崖主不整齐,有纵无横(西狭颂、郑文公等除外)。故碑志多尚规矩;而摩崖特多奇趣。如鄐君阁道、瘗鹤铭之属皆是。鹤铭就石作书,婉转异势,上下相衔,山谷晚年最得此秘。

三为纵横行俱分者,为人工方面之进步。在三式中最后出。其最早之例,当推周初之大盂鼎。其时当在成王朝,文辞与书《无逸》至相类。继起者若大克鼎,若宗周钟,若散氏盘,若虢季子白盘,数之殆指不胜屈。然分行虽备纵横,亦不过大体如是。出入尚多,非拘守绝严密也。至秦人刻石,乃务为画一。工巧虽极,机趣反损。分纵横行者,必画界格,有书时当系有格而后来去之者,若大盂鼎、虢季子白盘;有与格俱存者,若大小克鼎。然其格亦非绝对整齐。界格或作阳文,或作阴文,以刻作阳文者为最早。第三式虽后起,其势力最大,汉以下多宗之。汉碑多纵横行,然在规矩中亦有权变,其各碑疏密亦殊。每格中字小则疏,如曹全、孔彪;字大则密,如校官、赵圉令。又就一碑言,亦有疏密。往往上半密而下半疏,若张迁、衡方即是。此由就石上书丹时,不便循文为序。依碑排文,横列而下。初书上半时,手生字易大,故特密;继书下半时,手熟字易小,故特疏。形虽不一,转增变化之趣,汉刻或存界格,或不存界格。不存者多,如张迁、衡方等是;存格者少,如孔彪、张寿等是。存格与否,亦有其理。字小白多者,则多存格,盖无格则太苦空虚。故字为字,白亦为字也。又汉魏迄唐诸石刻,大字密集者,固不乏例;然多数皆字不满格,往往上字与下字相距之空间,足容一字而有余。所谓计白以当黑也。其字居格中,多稍偏上,此系人视觉心理。格中置字,偏上则正觉中悬;正中则反觉下坠。试观印人制印谱,每页捺印,必近上端,即以此故。总之,列字整齐,至明万历以来,而渐造其极。万历中刻书字体,横细竖粗,后世谓之“宋体字”,实由颜书演出者,特匀称益甚。至清世道、咸以降,以科举风尚,庭对写大卷,绳垂水平,字皆历历如算子。虽工整无匹,然束缚性灵,摧毁天趣,驱千万有用之人为无用之物,为封建帝王巩固统治,真书道之厄矣。

最后当一论时代与作家。昔翁覃溪跋汉朱君长题字有云:“书势自定时代。”吾尝叹为知言。时代云者,实即在同一段时期内群众努力所得成绩积累之总和;亦即群众力量所共同造成之一种风气。凡系同时代人之书,彼此每每有几分相近。此不独书艺如是,即其他艺术,如绘画、雕刻、建筑等亦莫不如是。作家崛起一时代之中,却不能飞出一时代之外。彼乃根据其同时代人与其前时代人所得之成绩以为基础,而以自己不断努力,在此遗产上生产再生产而发展之。世间固无天降之作家也。试以二王之书论之。羲之变章为草,其源来自章。则自西汉以至张芝、卫瓘、索靖、陆机等各家之章书,皆其所据之遗产。而羲之省章之波磔,简化以为今草,其风亦非其独创,而实自西晋开之。今观西陲简牍中西晋人诸书,已俨然今草;而其书人,皆非后世知名之大家。是其时民间已早有此一种书风,为羲之所依据,更勤苦加工,发挥旁通,因得成为一代之典范,下为永师。唐太宗、贺知章、李怀琳、孙过庭,日本遣唐僧空海以至宋之薛绍彭,元之赵孟頫,明之文徵明以至八大山人等开其先河。羲之草虽不尚波磔,然体犹近章;献之源出父书,席丰履厚,又变其父上下不甚相连之草,为上下相连之草。往往一笔贯数字,生面别开。梁武评献之书所谓“王子敬书如河朔少年,皆充悦,举体沓拖,而不可耐”者,当指其草书言之。同时羊欣学小王,故梁武又讥为“婢作夫人”。梁人重大王也。此后书苑中遂有狂草一途。唐之张旭、怀素,明代中叶以后诸家,直至明末黄石斋、傅青主、王觉斯,皆自小王来。可谓别子为祖矣。

染翰操觚之士,分道扬镳,或尚摹仿,或主创造。夫学书之初,不得不师古,此乃手段,而非目的。临古者所以成我,此即接受遗产,非可终身与古人为奴也。若拘守一隅,惟旧辙是循,如邯郸之学步,此等粥饭汉,倘使参访大德,定须吃棒遭喝,匍匐而归。至于狂禅呵骂,自诩天才,奋笔伸纸,便夸独创,则楚固失矣,齐亦未为得也。尝见昔人赞美文艺或学术成就之高者,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语割断历史前后关系,孤立作家存在地位,所当批判也。今易其语曰:“前不同于古人,自古人来,而能发展古人;后不同于来者,向来者去,而能启迪来者。”不识贤哲以为何如?愿承教焉。

(原载《江海学刊》196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