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西方文论大规模引入中国,当时正值中国改革开放。从1978年起,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取代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文艺界和其他各界一样进行了反思。1978年至今,是文艺理论的转型和发展时期。我们在短短三十年间浏览了西方整整一个世纪的思想演进过程。中国文艺理论界积极借鉴西方文论来建设中国文论,西方文论同原有的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古代文论一道成为当代文论建设的重要理论资源。文艺理论研究的视角进一步开放,文艺社会学、文艺心理学、文艺人类学、文艺语言学等,形成一个“多元共生”的时期。在“多元”的“众声共鸣”中,结构主义被认为是影响最大的理论思潮之一,而福柯和罗兰·巴特被认为是其中最主要的代表人物。
兴盛于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结构主义,以其科学精神冲击整个西方学术思想潮流,与古典人文理论及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成巨大张力,使得60年代成为西方人文学科发展的分水岭。结构主义新思潮于20世纪70年代末引入中国,必然对中国研究界产生重大影响。在众多结构主义领军人物中,罗兰·巴特成为中国文艺理论界绕不开的人物。李洁非称“真正的幽灵是罗兰·巴特,他对当前中国文学思想的影响是怎么估价都不会过分的”[1]。巴特与萨特代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两大“文学理论思潮”——文学哲学和文学符号学。萨特的存在主义文学观对中国传统文化更具亲和力,巴特却提出一种脱离社会实践的文学观,称文学只对语言形式负责。巴特的形式主义批评直接挑战了中国传统文论及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文艺理论界为何对这种异己的思维模式产生了兴趣?巴特文论又是如何影响中国文论的发展?由于与本土文化的巨大差异,巴特文论在中国的接受不可能一帆风顺,势必受到强大的阻力。
在中国文论与巴特文论对话过程中,何方占主导地位?从后殖民主义的观点来看,定当是巴特文论占优势地位。后殖民主义认为西方文明通过对文化制度的大规模网络控制,而操纵着文化输入国,使其不断同外来强势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整合为一。这种资本主义文化网络不断地宣传支持现存生产方式的文化观念,使得经济、政治和文化领域形成西方资本主义的霸权局面。赛义德称“东方主义”是西方控制东方设置的镜像,在东西方对立的权力话语模式中,东方是西方“强大神话”的一个虚弱的陪衬,一种面对文化霸权的自我贬损。西方文化并没有真正接纳东方文化,而是对其改头换面,为了自身利益只接纳被篡改的内容,从而体现自身的文化优势。那么,对于后殖民主义者而言,巴特文论在中国的接受是巴特文论强势入侵的产物。笔者希望通过研究接受史,揭示中国文艺理论界并非被动地接受巴特文论,而是中国文论的发展主导了巴特文论在中国的接受。在此,我们可以逆转赛义德的“东方主义”,巴特文论在中国的接受史,不是研究中国在西方的镜像,而是巴特在中国的镜像。中国文艺理论界在接受西方文论时,并没有丧失自我,而是在与西方的对话中认识自我、自我的历史、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设计自我的未来。
一部接受史是一部读者理解的历史。在加达默尔看来,理解的历史性构成我们的前见。所谓前见是指理解过程中先于理解已经存在的成见,人无法根据某种特殊的客观立场,超越历史时空的现实境遇去对文本加以“客现”理解。加达默尔声称:“其实历史并不隶属于我们,而是我们隶属于历史。早在我们通过自我反思理解我们自己之前,我们就以某种明显的方式在我们所生活的家庭、社会和国家中理解了我们自己。主体性的焦点乃是哈哈镜。个体的自我思考只是历史生命封闭电路中的一次闪光。因此,个人的前见比起个人的判断来说,更是个人存在的历史实在。”[2]加达默尔认为,问题并不在于抛弃前见,而是必须将促进理解的正确前见(合法的前见)和歪曲理解的错误前见加以区分。因为合法的前见是进行理解的前提和出发点,为解释者提供了视界,使过去和现在交织融合。这就表明若没有前见、没有理解的前结构,理解就不可能发生。前见是一种积极的因素,是在历史和传统下形成的。传统是先于我们,使我们不得不接受的东西。因此,我们与传统总有一种无法割裂的关系。我们不仅始终处在传统之中,而且传统也是我们的一部分。[3]
西方文论的接受不是看其在多大程度上转述原意,而是研究具有当下时代氛围的理解者对其产生的合理前见,研究界只能在中国现有文论的前提下理解西方文论。中国现有文论是研究界理解巴特文论的前见,巴特文论在中国的接受史是中国文论反思自我、寻求自身发展的过程。加达默尔将理解的过程历史称为“效果历史”。他说:“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一种名副其实的诠释学必须在理解本身中显示历史的实在性。因此,我就把所需要的这样一种东西称之为‘效果历史’(wirkungsgeschichte)。理解按其本性乃是一种效果历史事件。”[4]那么,西方文论在中国的接受史是一部“效果历史”,研究理解者如何通过解释活动消除与理解对象的陌生感和距离感,研究西方文论如何对当下中国现实做出解释。研究界缘何,又是如何接受西方文论,反映了中国文论面临的问题。与西方文论的对话,是中国文论寻求自身发展,解决当下人类生存情境的探索过程。研究界在理解西方文论过程中超越自身,在不断发展的“效果历史”中,重新书写自己的历史,重新对自己的文化进行反思、批判。因而,巴特文论在中国的接受史是中国当代文论发展史的一个侧影。
[1] 李洁非:《文本与作者——一个小说叙述学难题》,《艺术广角》1989年第1期。
[2] [德]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357页。
[3] 参见王岳川《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8页。
[4] [德]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3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