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目前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审判帝国主义：在古希腊史撰中辩证帝国》（Imperialism at Trial：Historiographical Dialectics Concerning Empires in Ancient Greece），旨在揭示古代希腊的三位重要史家提供的、关于帝国的正面论据和反面论据，从而勾画一项国际政治概念的历史流变。希罗多德（Herodotus）、修昔底德（Thucydides）、波利比乌斯（Polybius）的史书是本项研究的材料，是为“古希腊史撰”；关于帝国的历史呈现和古代看法是本书关注的问题，是为“帝国”和“帝国主义”。修昔底德对雅典帝国的刻画和看法位于中央，是本书核心。

本书试图重构一个（希望）有趣的简明叙事：修昔底德在史书第1卷记载的斯巴达（Sparta）公民大会，事实上是一场针对雅典（Athens）的法庭辩论；后来雅典人自己也并不忌讳的一个比喻“僭主城邦”（Polis Tyrannis），事实上是这场“法庭审判”中各个城邦控诉雅典的罪名。我们何以有理由将一场公民大会理解为一场法庭辩论？修昔底德是如何通过法庭辩论营造了“僭主城邦”这一罪名？“僭主城邦”这个比喻的实质是什么？“僭主城邦”比喻如何推进了古希腊人对帝国问题的思考？这将是我重述这个场景的时候将要回答的问题。因为回答这些问题，在修昔底德学的脉络中，本书将要卷入的论战战场有二：“僭主城邦”这个比喻从直觉上带给读者的困惑，以及第1卷的雅典使节之谜。

以“僭主城邦”之名“审判”雅典，是修昔底德对雅典帝国主义的刻画。如同原告与被告，大会上的无名科林斯使节与无名雅典使节对帝国的攻讦与辩护，是古希腊历史著作中对帝国主义的辩证思考最生动的篇章。我们通过观察雅典如何被“审判”，理解了帝国主义如何被辩证思考。

考察古希腊史撰如何“辩证”帝国，是本书的主要内容，也是本书呈现这一内容的框架结构。“辩证”帝国，指的是本书作者向古希腊历史著作中寻找拥戴帝国的叙事、说法、思考，以及控诉帝国的故事、演说、思辨。本书的内容编排依照正面证据与反面证据来区分。希罗多德史书体现对波斯帝国的控诉，波利比乌斯史书则体现了对共和罗马治下帝国的辩护；本书的核心叙事则是修昔底德刻画的那场针对雅典帝国的法庭辩论。“辩证”一词之所以可以涵盖上述内容、结构、叙事，是因为该词的丰富历史和深长意味。

“辩证”（dialektikê，dialectics）一词起源于“对话”（dia-logos，dialogue；δια-λέγω）。在本书所处理的时间段（特别是核心关切公元前5世纪晚期），该词正处于转型和孕育阶段：作为一种体裁，该词仍然联系着它更早的同义词“对仗演说”（antithetical speeches），但与此同时，“辩证”作为一种思想方式，又连接着它今天的含义“辩证思考”。

首先，我试图以“辩证”一词涵盖它的旧时同义词“对仗演说”和“成对论证”（δισσοὶ λόγοι，paired arguments；antithesis）。针对一个单一论题，从正反两方面提供论据，是公元前5世纪希腊世界广泛流传的一种论述结构。它可能起源于普罗塔哥拉（Protagoras），为智者（sophists）所教学和练习，为那个时代的各种作者所使用：悲剧诗人，历史家，智者，哲学家，演说家。修昔底德史书，我们称之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这部“持久财富”，是这种写法和思考方法在史撰领域内最突出的代表。在没有写作问题争议的每一卷，他都纳入了对仗演说。[1]“辩证”一词指向修昔底德最钟爱的一种文体；这种文体也是我们将要重点分析的内容。

其次，我试图利用“辩证”的今意：辩证思考。这层含义在修昔底德的时代已经开始萌芽，到了今天则羽翼完整，成熟地脱离了它与对话、对仗演说紧密联系的那个形式起源。我们如何考察某一概念在某一时代的流变？我们当然要回顾那个时代的人表达这个概念的方式，还原这种表达中所蕴含的思考过程。史撰即分析。如果我们将修昔底德史书中的演说词视为一种分析结构，视为历史家的分析工具，那么，他对雅典帝国的看法、对帝国主义的思考很有可能就体现在针对这一问题的对仗演说中。

最后，希罗多德和波利比乌斯分别是修昔底德的前驱和后继，我将他们的史撰与思想也视为对帝国及帝国主义的一组辩证。他们的史撰和看法增强了“辩证”的时间层次和抽象力度。在希罗多德与波利比乌斯提供的光照下，本书研究的内容不仅仅是一组法庭辩驳，不仅仅是意见相左的一组对仗演说；我们将看到，公元前5世纪和公元前2世纪的希腊史家，对帝国及帝国问题形成了另一个跨越时空的对垒，他们的相互映照、他们对修昔底德的启发与继承，为帝国问题在古希腊的流变绘就了更抽象、更完整的一幅知识地图。

本书是一项基于古代史撰材料的国际政治理论研究。战争与和平、帝国与平等的政治体网络曾是修昔底德关心的问题，今天也仍然是国际政治理论处理的基本对象。本书希望展示，修昔底德的“僭主城邦”比喻创造性地成为那个时代的威斯特伐利亚（Westphalia）之音，他笔下的希腊城邦控诉雅典为僭主，实质上是在争辩国际体系单元的同质性与平等性。修昔底德确实是国际政治理论思考的先驱，而且未必仅仅是在现实主义的框架内。[2]本书同时还是一项古希腊文学研究。修昔底德的文体来源、写作过程、与读者关系将时不时成为本书所关心和处理的内容。

本书不得不同时涉足两个领域，这当然是因为伟大的修昔底德本身。他是国际政治理论思考的先驱，亦是最好的历史文学家。他的理论值得重构并考察，他的写作值得解构并辨析。通过尽可能准确地阅读和理解，我们可以观察到史书文本的缺陷，从而推测史家的思考过程和思辨困难。修昔底德的伟大就在于他的史书向我们展示了，如何运用刻苦的思考和严苛的语言保存对最重大问题的思考，而那包含粗粝、困难、矛盾的作品，就是人类怀着“现实面前的勇气”（der Muth vor der Realität）[3]所能够制造出来的最“垂诸永久的丰碑”（κτη μα … ἐς αἰεί）。[4]

[1] 这是Jacqueline de Romilly的观察。Jacqueline de Romilly，tr.Elizabeth Trapnell Rawlings，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Hunter R.Rawlings III and Jeffrey Rusten，The Mind of Thucydides（Henceforth：Mind），Ithaca &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2，pp.106-107.

[2] 修昔底德常被国际政治理论家追溯为国际政治理论现实主义之父。关于修昔底德之为经典现实主义先驱，参见以下文献。Josiah Ober，“Chapter 19：Thucydides Theôrêtikos/Thucydides Histôr：Realist Theory and the Challenge of History”，in Jeffrey S.Rusten，ed.，Oxford Reading in Classical Studies：Thucydid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434-478.Gregory Crane，Thucydides and the Ancient Simplicity：The Limits of Political Realism，Berkeley，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Robert Gilpin将修昔底德纳入其结构现实主义理论框架，Daniel Garst和Jonathan Monten分别做出批评。Robert Gilpin，“The Theory of Hegemonic War”，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18，No.4，1988，pp.591-613.Daniel Garst，“Thucydides and Neorealism”，ISQ，Vol.33，No.1，1989，pp.3-27；Jonathan Monten，“Thucydides and Modern Realism”，ISQ，Vol.50，No.1，2006.Laurie M.Johnson和Michael M.Doyle对修昔底德与两种现实主义关系分别做了最彻底的研究和最简明的评判。Laurie M.Johnson，“Chapter 21：Thucydides the Realist？”，in Christine Lee and Neville Morley，eds.，A Handbook to the Reception of Thucydides，Oxford：Wiley-Blackwell，2015，pp.391-405.Laurie M.Johnson Bagby，“Thucydidean Realism：Between Athens and Melos”，Security Studies，Vol.5，No.2，2007，pp.169-193.Laurie M.Johnson Bagby，“The Use and Abuse of Thucydide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O，Vol.48，1994，pp.131-153.Michael M.Doyle，“Thucydidean Realism”，RIS，Vol.16，No.3，1990，pp.221-237.

[3] Friedrich Nietzsche，Götzen-Dämmerung：Oder Wie Man Mit deMHammer Philosophirt，Leipzig：Verlag von C.G.Neumann，1889.http://www.nietzschesource.org/#eKGWB/GD-Alten-1，2021-08-20.

[4] Th.1.22.4.在本书中，古代作家名字及作品名称的缩写方式依据：Henry George Liddell and Robert Scott，A Greek-English Lexicon，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96（henceforth：LSJ），pp.xvi-xxxv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