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霸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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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郎君归府

时至三月,春和景明。

金陵在暖阳的浸染中熠熠生辉。宫城北倚的鸡笼山隐若绿幕,城头戍旗猎猎,俯瞰着外城二十五里人潮如沸。

御街两侧,青石辙痕深陷,西域驼队铜铃叮当,碾过波斯毡毯商贾的吆喝。

秦淮河畔,茶馆酒肆鳞次栉比,吴船越舸挤满河口,漕夫裸背扛起苏杭绸缎、闽地犀角,汗气蒸腾间与江雾交融。

人声鼎沸,烟火浓厚,这便是江南最为繁华所在。

当李昭一行百余人在镇淮桥上穿行时,已是午后时分,街巷交陌人满为患,他们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以免惊扰了赶市的金陵百姓。

但见桥上忽地来了一群腰间佩刃的高大军汉,打头骑马的玉面郎君更着锦袍在身、器宇不凡。

常年生活于天子脚下的百姓自然也见过些世面,许是大人物经过,便各自慌忙朝桥两侧避让,硬生生为李昭分开了一条足以畅行的小道。

过了镇淮桥,沿着秦淮河折向东行,映入眼帘的便是金陵城内最大的两片宅邸群,分别为“长干里”与“乌衣巷”。

被秦淮河水温柔环饶的乌衣巷,曾是昔日东晋南朝的豪贵世家居所,可谓是历史悠久,名声鼎盛。

但到了今日,这块地理位置绝佳的地方,却已落为平民百姓的集中地带。至于南唐的达官贵人却纷纷跑到位置稍偏、毗邻城墙的长干里定居建宅。

因何?岂不闻我大唐烈祖皇帝昔日有一处潜龙宅邸,便坐落于长干里。

这叫龙兴之地,这里人杰地灵。

乌衣巷位置再好又如何,我们长干里可是天天能感沐烈祖皇帝的洪福圣恩啊!

政治正确不外如是。

进了长干里,再往东北方行五百步,李昭一行很快便抵达了自家这座恢弘大气、占地极广的府邸。

两尊青石狻猊踞于朱漆兽首衔环的乌木大门前,鬃毛似是间积着晨间的细雨,兽瞳嵌的琉璃珠泛着幽光。

门楣悬乌木匾额,鎏金篆刻“赵王府”三字,乃是当年李昭的祖父李德诚进封赵王时,先帝李昪亲笔御赐,金漆朱砂,似血沁骨。

说来惭愧,尽管这座府邸曾在李昭的记忆里极为熟悉,但至乱世将近两个月来,他却从未踏足过一回,故而亲眼瞧见这座赵王府时,还是大感震撼,须知此等规模已能与皇帝亲子的燕王府媲美,李家父子是何等圣眷浓厚。

守在府门两侧的卫士极为眼尖,远远地便认出了自家的大郎君,赶忙唤人入府通报。

不稍片刻,青石狻猊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闷响,赵王府大门豁然洞开。

一队铠甲铿然的卫士鱼贯而出,分散至道路两侧列队侍立,一名靛袍老者趋步赶来,高声招手疾呼“大郎君”,后头还跟着几个年轻的灰衣小厮。

李昭一眼便认出了这是自家府上的老管事,张轶的祖父张骁,幼年的李昭亲昵地唤之骁爷,二人的情谊堪比祖孙。

张骁早年在战场上伤了腰后,便被李德诚留在府上主持杂务,如今年逾七十,更是无法久行,没走两步便已喘息不止。

李昭赶忙先一步迎了上去,搀手寒暄道:“骁爷,可莫要急行!近来身子可安健?”

“主家多年厚恩,小人怎地不安健?阖府上下可都是盼大郎君久矣!”

张骁高兴得白髯不住晃动,眼角的褶皱好似揉成了一簇团花。

要知道,李昭乃是李建勋在四十六岁那年,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独子。作为李家唯一的第三代嫡子,注定要受尽赵王府上下的独宠,原先在外头多么荒唐又如何?

可在赵王府的眼里,吃喝玩乐、花天酒地那是事儿吗?

自家权势滔天,就是有钱,大郎君想如何耍就如何耍,谁有意见?

加上赵王府自第一代李德诚起,便立下善待家将婢仆的严肃家风,李昭也自小遵循,故而整个赵王府始终与李昭紧紧站在一起。

不管他去到何方,只要回到这里,便能得到土皇帝般的拥戴。

“大郎君,莫在外头站着,快请回府!相爷已经下朝,父子二人许久未见,定是有许多话要说......”

李昭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进了府门,张骁捻着袍子正要跟上,却见一个黑厮冷不丁从背后窜了出来,兴奋地嚎了一句“阿翁”,差点没给老人家惊一个趔趄。

张轶激动地俯身一礼:“孙儿拜见阿翁!”

“嗯,又高了,有长进。”

张骁眯着眼点了点头,又突然板起面孔,叮嘱道:“大郎君新带回府的这些军汉,便先交给你。且将他们安顿在西院校场,吃用之物尽皆齐备。快滚进去,莫要拖延!”

张轶向来最怕祖父,连忙低头称了声是,随后招呼了几句,身后百余名正暗自惊叹的军汉们欢天喜地,鱼贯入府。

进入府门,整块太湖石镂雕的《南狩图》影壁扑面压来。

这是宫中御用工匠所描绘的,赵王李德诚随先帝李昪骑射林间的英姿,画上那只麋鹿的断颈处被先帝的羽箭射中,鹿血滴淌正汩汩渗入青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昇元五年,李建勋欲对一些政事进行改革,不等皇帝李昪同意,便习惯性让中书舍人先起草好诏书备用,结果被给事中常梦锡弹劾“擅造制书,归怨于上”。

当时,李建勋担任宰相已有五年,在一众宰相中居位最久。李昪本就不愿让大臣久居相位,早有罢免李建勋之意,只是苦于寻不到缘由,于是这回顺势罢相。

结果李建勋的妻子、李昪的义妹广德长公主拖着病体亲身入宫,将皇帝兄长骂了一通,指责他忘却旧交。

李昪向来最是宠爱这个小妹,赶紧称“骨肉之情”始终未变,随后召李建勋入宫多番慰勉,不久又让他官复原职,仍为宰相,又赐赵王府这一块《南狩图》,以示不忘旧情、圣眷犹在。

转过影壁,豁然开朗,便是赵王府偌大的前院,皆由五尺宽的青砖墁地铺就,从这里开始,便是赵王府主仆之间门禁森严的分割线。

往西便是校场和廊舍,乃是赵王府牙兵和众多仆役居住的地方,转往东则是家将管事们的院落。

至于往北的回廊深处,则是主家独享的后院,当然婢女们的耳房也在里头,平日里除了张骁这等老人和当值的下人,其他人无通报是绝不可随意进入的。

李昭作为少主人,自然不必停留片刻,于是径直往深处走去。过了十二折紫檀回廊,再入假山活泉、落英缤纷的中庭,最后来到宛如深宫的后院。

在那里,李建勋早就接到下人通报,在主书房中等候多时了。

李昭走了好一会儿,在两名婢女的带领下刚摸到书房门口,左脚刚踏入一步,便瞧见一个身着紫袍金绶的老者正坐在石案后头,冷冷地盯着自己。

李建勋径直轻轻拍起手来,咬牙大声道:“好啊!李虞候做的好大事!”

“拜见阿爷。”李昭咽了咽口水,即刻上前见礼,不敢多言。

“李虞候折煞我了!不如以后换我来喊你阿爷,如何?”

“啊?”李昭迷茫抬头。

“咣当”一声震响,惊得屋外的婢女险些都没站住,却见李建勋猛地拍案而起,身下可怜的紫檀胡椅亦往后栽倒,心中藏了多日的火山准备猛烈喷发。

“无诏入宫!挟持亲王!纵兵犯阙!桩桩皆是谋逆大罪!”

“你活腻了且自去,就不能让你阿爷寿终正寝么?李虞候真纯孝也!你要让阖府上下千余口为你陪葬吗?!”

李建勋的目光几欲杀人,李昭被震得耳朵发麻,赶忙低头讷讷:“阿爷,儿知错了!可我当日别无选择,先帝病体难愈,东宫正位几成定局,寿府毫无胜算,我只能顺势而为。”

“我且问你,若是当夜先帝未薨,甚至龙体有所好转,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别看我啊,准备吃席。

李昭不再解释,只是低头不语。

“唉!”

堂上缄默片刻,李建勋重重地叹了口气,拧着眉头痛心道:“大郎,自你阿娘走后,我已决心不会再娶。你阿姊又痴迷玄经,早早便去了道观修行,如今阿爷膝下便只有你了。”

“若是你真、真出了事,来日你教阿爷如何见你阿娘啊?”

“阿爷,以后我定当三思而后行......”

“如之奈何!”李建勋摇了摇头,回身将胡椅重新扶起,坐下后继续说道:“幸亏这回是有惊无险啊!只是你因何突然做出背弃燕王的决定呢?你和燕王的情谊,阿爷可是从小看到大的。”

李昭挺直身子,认真说道:“燕王的确自幼与我交厚,但如今我们都已不是垂髫孩童。朝堂之争更非庐间嬉戏,动辄关乎生死。事关李家三代荣辱,大是大非面前,我又岂能顾念私情?”

“大郎你,真是变了。”

李建勋皱起眉头,凝视着李昭好一会儿,目光有些复杂,不过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说得好,朝堂可比战场还要凶险,不可儿戏,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原本阿爷还担忧你授官远行的事,经了这一遭,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瞧见父子间渐渐把话说开,李昭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没忘记正事,上前替李建勋斟了一碗茶汤后,低声又道:“阿爷,今日我从宫里听到一个消息,乃内侍刘少监亲口所言。”

“刘辅?这老宦能说什么?”

李建勋心有狐疑,但还是耐心地听李昭将刘辅口述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随后陷入了沉思。

“此事阿爷早有计较,不过刘辅到底只是内侍,还是看得浅显了。”

“宋齐丘,引领江南门生党羽,树大根深。周宗,掌管江北盐铁大计,富可敌国。这便是陛下忌惮他们的缘由。”

“但只要他们能将各自所有做出分割,主动献于朝廷,陛下定然龙心大悦,宋、周二人回归朝堂不是难事。”

不愧是开国首宰,思路清晰,眼光透彻。

李昭心中暗自佩服,又继续追问道:“那阿爷呢?我们又该做些什么,才能保住阿爷的相位?”

李建勋无奈一笑:“阿爷和他们不一样,不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为何?”

李建勋犹豫了片刻,又小心地啜饮了一口滚烫的茶汤,这才定神开口:“告诉你也无妨,此事迟早大白于天下!当夜先帝不仅立了遗诏,还令嗣君亲口发誓,仿效殷商定兄终弟及之制,欲使燕王景遂为皇太弟!”

“唉!宫闱乱局,外臣大忌!阿爷悔不该亲眼目睹!”

“故而三位辅臣当中,陛下定然忌我最深!加之,前番因你与燕王亲近,阿爷曾欲暗自襄助,陛下难免起了恨意。”

“再过几日,我会主动向陛下上疏,请求出镇昭武。那是你阿翁昔日起家之地,终究亦是阿爷的归宿啊!”

李昭一惊,赶忙道:“阿爷要回抚州?那里是南境,而我又将去北境,如此一来,我们父子两个可就相隔极远了!海州偏远险要,又地狭民寡,原本我还想着阿爷能在金陵给些助力。如若起了战事,我也好做应对......”

李建勋倒是神情轻松,拍了拍李昭的手背,温和道:“放心,阿爷已做好了安排。你或许不知,海州虽是边镇,如今却难起战事。去岁伪晋新君甫一即位,便拒绝臣事契丹,且不时挑衅,恐怕中原将起兵祸,哪有余力南侵?”

“至于所需钱粮,之后你只管在府中库房支取便是。你这回带来的百余精壮,我也会命人将他们全部脱籍转至府上,此外再给你卫士四百,到时候让张景和胡冲随你去上任,定能护你周全。”

“大郎,你只要记得,遇事莫要冲动,莫要自傲,岂不闻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凡事多看多学,尤其兵事,可听听张景和胡冲的看法,他们都是见过血的厮杀军将,亦是你的叔伯。”

“阿爷放心,我定会不耻下问,从善如流。”

闻言李昭自然心喜,忽又觉得不对:“阿爷,府中卫士大半都跟我走,你若真去抚州,路途漫漫要谁来护?难道要让骁爷跟你去么?”

李建勋失声一笑,摆手道:“胡说!张骁七十有二,怕是行程未半便得咽了气!抚州乃我李家旧地,阿爷此去只需护卫三十便已足够,轻装简从,怡情山水,岂不乐哉?”

交代完正事,李建勋抚了抚长髯,缓声笑道:“好了,大郎你今日便好生歇息。旨意既下,按照朝堂规制,十五日内你需往校场点兵。”

“明日,你先去枢密院领一应告身仪仗,顺带拜见诸位上官。此乃大事,切莫忘记。”

李昭忙点头应允,拱手回道:“儿谨记。”

注:元宗即位,东宫官属稍稍侵权,罢建勋为抚州节度使。——马令《南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