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寻找一个主题
我最开始私人开业的时候,有点焦虑。这天,有一对夫妇来找我进行首次面诊。起初,他们只是温和地辩论,可是几分钟后,就升级成了尖声咆哮。他们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面容扭曲,声调高得吓人。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分钟,我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他们争吵的原因,也不明白事态怎么这么快升级。那位妻子的每一句话都会激怒她的丈夫,而那位丈夫的每一个回应也同样会激怒他的妻子。他们仿佛在用一套密码谈论彼此久不愈合的伤口,而我不知道这套密码。
这对夫妇还在争吵,但是他们的声调中开始透出一丝乞求的意味:“请帮助我们摆脱这种痛苦。”他们似乎在向我求助。但是他们说的话对我来说是一团无法解开的乱麻,中间似乎有一道屏风或一堵墙。我满脑子都在想巴别塔的故事,以及如果我继续任由他们争吵,不加阻拦,我们一家都会饿死在即将到来的威斯康星州的冬天里。
最终,我只是评论了他们互相指责这件事,还问了问他们在成长过程中还指责过谁。我发现,似乎只要我说话,他们就会冷静一些,而且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后来又来复诊了。
对于已经有20年左右工作经验的家庭治疗师们来说,与当事人的首次面诊应该不会太紧张了;但我并非如此,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忐忑不安。来寻求帮助的夫妇或家庭通常面对着重重危机,这些问题不仅深深植根于他们的过往,还隐藏在一层层的迷雾和误解之下。即使他们说“我们是为钱(或性、姻亲关系等)争吵”,这也更像是总结性的隐喻。因为隐藏的问题更痛苦、后果更严重,所以他们才极力压抑和否定他们痛苦的真正根源。于是有些时候,我们能见到的只是痛苦。
为了让大家在检查自己婚姻时有个大致的方向,我在这里会举例说明并介绍一套治疗师“菜谱”里常用也好用的标记,这些标记指导了玛格丽特和我发现问题,并告诉我们什么样的蛛丝马迹能指向这些问题的根源。我还是会拿乔伊斯和托马斯夫妇的故事举例。尽管在前文中我们已经听过他们的一些故事了,但我们还将一起回顾他们的首次面诊,从而补充一些他们婚姻问题的背景,更全面地了解他们的婚姻问题。
第一印象虽然直观却往往极其重要。他们第一次来到我们的客厅式诊室面诊时,是乔伊斯在前面带路,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进来。6个月大的艾米那天并不在场,但在后续治疗中她来过很多次。
“嗯,你们这里还挺好找的,”乔伊斯欢快地说,“秘书指的路非常清楚。你说是吧,托马斯?”
“的确。”托马斯一副实事求是的做派,在沙发的一边坐了下来,乔伊斯则选择坐在另一边。他们两位看起来简直天差地别,这让我印象极其深刻。乔伊斯很漂亮,有点丰满,气质温和而脆弱,声音柔和悦耳。她看起来活力四射,既开朗又坚定。这让我想起朱莉娅,她总是给我们鼓劲儿,也让我想起玛格丽特,她在家里也是这样的。
托马斯看起来要冷淡得多,是那种克制和内向的类型。他的头发灰白稀疏,肤色苍白,但也不失帅气;他外表严肃,甚至严厉,突显了自己的年长和权威。我心里暗想,看起来他很孤独,可能还有些生气。“所以家庭治疗室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一边说,一边像个孩子似的大笑起来,“我原本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沙发呢。”
“我觉得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乔伊斯一边说,一边尴尬地看着托马斯,还有一丝优越感。此刻,我第一次注意到了乔伊斯身上微妙的家长气质,只有主妇们才会有的一本正经的规矩感。这与她身上的脆弱感很是矛盾。
“至少艾米很安全,”托马斯说,“无论如何,今天是这样。”
“他似乎不想来这儿。”我对自己说。
“如果你们不介意,在我们开始讨论你们遇到的问题之前,我想了解几件事。”我说。我要负责记录谈话过程,因此带了个黄色的本子放在大腿上,上面画了一个简单的家庭关系图谱。

在开始治疗时,了解一些基本事实非常关键。我曾经面诊过一位单身母亲,她带着自己的孩子——一位问题少年——来接受治疗。她能很平静地告诉我她在哪里长大。但是当我问她是否也出生在那里,她就哭了起来。原来,这位母亲生下来后一直住在一个条件恶劣的孤儿所里,直到8个月大的时候才被人收养,然而,单是这个“事实”就足以深刻地影响她和她女儿。所以,玛格丽特和我问问题的时候,听得都非常仔细。
“请问你们的年龄?”我对这对夫妇说。
“你看上去年纪大一些?”玛格丽特对托马斯说。
“有那么明显吗?”他警惕地回答道。
“请见谅,”玛格丽特真诚地说,“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没关系,”托马斯说,“我比她大7岁。”然后又咧着嘴谨慎地笑了起来。“我40岁了。”
“所以你是33岁。” 玛格丽特对乔伊斯说,乔伊斯点了点头。
我心里想:“他们生出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托马斯正处在人生的一个分界点上,即将开启40+这个年龄段的生活。我其实很想问他40岁才生孩子的感觉,以及为什么这么晚。我也没有评论他们的年龄差,尽管我很想知道乔伊斯是不是把托马斯当成了自己父亲的替身。这种年龄差异肯定非比寻常。
年龄其实还引出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这对夫妇是哪一代人呢?如果他们五六十岁,那他们往往在传统的家庭氛围下长大,而且他们的角色定义往往也是传统的。如果他们20多岁,那他们往往期望自己的角色是平等的,而且双方都有自己的事业。乔伊斯和托马斯像玛格丽特和我一样,都三四十岁了,原生家庭的氛围都比较传统,虽然受到了妇女运动的影响,但是因为那时他们基本已经成年,所以并没有被彻底地影响;也正因如此,他们在新旧家庭模式之间总是处于纠结状态。
可见,时间本身就构成我们探查家庭问题的一个重要维度。其原因不仅是每一代人都被时间打上了集体烙印——每一个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与时间抗争。面对永不停歇的生物钟,我们是如此孤单无助,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婚姻亲密无间的催眠状态中醒来,被迫面对身体的各项要求和限制。33岁时,乔伊斯显然意识到自己处于“安全”生育的最后10年;40岁时,托马斯似乎也感受到了时间的压力。
每场婚姻危机都与时间密切相关。“为什么是现在?”我们这些治疗师在探寻问题起因时都有这样的疑惑。是什么让这对夫妇在此刻寻求家庭治疗?
所有的压力都有直接的根源,有时非常明显,例如工作变动、住所搬迁、家人患病。而且通常情况下会祸不单行。虽然婚姻危机会随着这样的“外部”压力生成,但其根源往往在于人生阶段的转换。比如,新婚夫妇们要努力适应两人在一起的生活,老年夫妇们则要设法应对退休带来的变化。但更多时候,孩子的出生或成长带给我们最大的危机,他们像强大的机器,拖拽着我们不断体尝各种新生活。对于乔伊斯和托马斯来说,艾米的出生似乎就是“诱发事件”。他们不得不重组自己的婚姻“系统”以应对这个小生命的强烈需求,而在此过程中,问题出现了。
无论当前的压力是什么,它们对双方人生的影响肯定是深远的。具体的事件只是表象,它们真正触动的是那些久远而痛苦的伤疤,这些伤痛出乎意料地强烈。特别是那些与孩子有关的人生变化,我们深爱着他们,也因此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我们的孩子唤醒了我们的内在小孩。
在见面前的电话交谈中,我得知乔伊斯并非全职主妇,但并不知道她的具体工作。
“我在心脏病加护病房担任主管护士。”她充满自信地回答我的问题。
“那很辛苦吧,”我说,“压力非常大,我猜。”
“是的。”她不再多说什么。接着,玛格丽特问了关于照顾孩子的问题,乔伊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家有一个保姆,她的妈妈是我小时候的保姆。”玛格丽特问她为何叹气,乔伊斯说:“我不想抛下艾米去工作,我心里很矛盾,因为小时候我的母亲抛下我去上班的时候,我就很难过。我经常非常内疚,然后就想方设法陪着她。”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是否该停止这个话题。“这也是我来治疗的原因之一,因为我觉得托马斯无法理解我的压力。”
“那我们先聊点儿别的,等了解更多了再来讨论这个问题?”玛格丽特说。乔伊斯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们了解到托马斯是当地一所大学的化学教授。“我的压力也很大,但跟她的不一样。我的压力来自院系政治,或是申请研究经费之类的事。我觉得她也无法理解我的压力。”托马斯并没有提到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角色,这可能是一种暗示,即家里以及与孩子有关的大部分家务都由乔伊斯“承担”。
“你们结婚多久了?”我问道。
“3年了,”乔伊斯回答,“我们竟然坚持了那么久!”然后她一边微笑地看着托马斯,一边补充道:“尽管看起来远不止3年了。”时间的复杂性又一次显现出来。他们的年龄与所处的婚姻阶段不太相称。
“为什么这么说呢?”玛格丽特问道。
“因为我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从……”乔伊斯再次瞥了一眼托马斯。
“她是指在我第一段婚姻之前。”他接着把她的话说完。
“也在我和另一个男人的漫长恋爱之前。”她补充道。
这是值得注意的一点,他们互相接了对方的话,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纠葛”。于是,我说道:“能携手迎来结婚3周年纪念日,其实是个蛮伟大的成就。因为有1/4的婚姻连两年都熬不过去。恭喜你们!”
“我们好像并没有准备好要接受祝贺,”乔伊斯马上回应,“因为我非常不满意现在的婚姻状态。”大多数寻求心理治疗的夫妇都是因为妻子的抱怨,既然已经动员托马斯来了这儿,乔伊斯肯定不愿意把他们的婚姻问题大事化小。
于是,我向乔伊斯保证一定会倾听他们所有的烦恼,但又补充道:“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说你们是从……”
“托马斯第一段婚姻之前。”乔伊斯说,没再提及自己之前的恋爱。她转向托马斯。“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没问题,”这次,他笑得很顽皮,“是她妈妈介绍的。”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应该是23岁那年夏天,我在一个公司工作,而她妈妈正好是我的老板。乔伊斯来公司找她妈妈,我就认识了她;她妈妈请我吃了几顿饭,乔伊斯也一起。”
“你们怎么走到一起的?”我问道。眼见托马斯似乎要说话,我松了一口气。他说得越多,治疗的效果就会越好。
“我对她是一见钟情。她……”他瞥了一眼乔伊斯,“很漂亮。此外,她开朗、活泼,我也很喜欢。她也很独立,就是那种若即若离。像是在挑逗我,那时候。”他停下来,寻找合适的表达。“问题是,我当时觉得自己像个脏老头,竟然迷上了这个身材完美的16岁少女。”他又瞥了一眼乔伊斯。
乔伊斯微笑着回应道:“你们注意到了吗?他说的是‘当时’。我想这也是我的一个痛点,我的体重。”她只是稍微超重而已,我并不想把话题转移到这种“个人”问题上。首次面诊的主要任务是确定夫妻间的问题,然后督促他们一起努力解决。
“她的体重对你来说是个问题吗?”我问托马斯,试图将话题引回到他们的关系上。
“有一点,也许,”他狡猾地笑着说,“但她的身材现在也很棒。”乔伊斯叹了口气。尽管她努力表现得开朗乐观,但却不断地叹气。我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点,她肯定是抑郁的;超重可能与她的抑郁有关;而抑郁又有部分原因来自她的婚姻状态。然而,到底是什么状态呢?
“刚才你还说自己是个脏老头,我们接着说那个吧。”乔伊斯转向托马斯,笑着反驳道。
“我猜我当时就是个脏老头。所以面对16岁的乔伊斯,我简直像着了魔,但是又为此自责,因此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把这件事埋在了心底。但我真的很喜欢她,总是找机会去看她。”
“你想想,”乔伊斯插话道,“其实我妈妈是在鼓动你,对不对?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也许这就是我拒绝的原因。”
托马斯直视着乔伊斯:“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喜欢你吗?”这句话很大胆。他们本来没准备谈彼此开始时的故事,但显然他们此刻很想谈。
“我没觉得啊,”乔伊斯说,“当然,我当时的确对你有好感,但就是把你当成一个英俊世故的男人而已。我从来没想过会跟你谈恋爱。”
“那为什么呢?”我急切地问道。
托马斯说:“之后的几年我约她玩了几次,但都是纯友谊。然后她就上大学去了。”他转向乔伊斯:“我记得你走之前我们一起吃了一顿午饭。我当时内心痛苦极了。我想说‘别走’,但最后放弃了。所以我们就说了些有的没的,然后你就走了。我真的郁闷了好一阵子。”
“但你还是把我忘了呀,”乔伊斯说,“我的意思是,几年后你就跟萨莉结婚了。”
“我没有忘记你。”托马斯恍然大悟地笑了,但很快就停了下来。“我当然没忘!”他转过身来,向我们讲述当时的情况。“乔伊斯上大学后不久,我就遇到了萨莉。现在想来,她也一样比我年轻很多。但是,我一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爱她。”他接着又转向乔伊斯:“你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吃饭吗?你当时应该上大三了。我当时正在和萨莉约会,但没有那么认真。我记得那次我想跟你表白,但你却谈起那个跟你暧昧的混蛋。还记得吗?你很伤心,因为自己竟然跟一个已婚研究生搅在一起,你还让我跟你讨论那个问题。我心里伤透了,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你好像只是把我当成听你忏悔的爸爸,或者一位友好的叔叔而已。所以我只是说让你见鬼去吧。然后大概6个月后,我就和萨莉订婚了。”
“我不知道这些细节。”乔伊斯轻轻地说。
“你第一段婚姻持续多久?”我问托马斯。
“7年。”
“在那期间,你想过乔伊斯吗?”我问道。
“有啊。我经常想她。我努力不去想,但是不行。”房间里一片沉默,大家都在思考。
“那段婚姻出了什么问题,托马斯?”我问道。
“刚开始一段时间,我们过得很好。但后来冲突越来越多,她好像对我很叛逆,也许是因为我年纪大,跟她处理事情的方式不同。然后她就变得异常沉默和神秘。最后真相大白了,原来她有外遇了,跟她该死的网球教练,那个教练还是个孩子,真的。有一天她回到家,告诉我要离婚。”
“这样的事真是让人欲哭无泪。”我说。
“你说得对。”他显然不想再谈那段婚姻后来是怎么结束的,而且我此刻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我注意到,这段被抛弃的经历对他来说应该像天崩地裂一般痛彻心扉,他既然尝过一次,肯定不想再有第二次。这大概是他表现谨慎的一个原因。
“你们俩后来怎么在一起了?”玛格丽特很好奇。
乔伊斯说:“我后来终于决定跟艾伦分手,就是那个跟我暧昧不清的男人。我完成硕士学位后,终于意识到那段关系永远不会有结果,于是我就选择离开,回到亚特兰大,找了一份工作。”
托马斯又笑了:“我听她妈妈说她回来了。当时我已经恢复单身,于是我下定决心,绝不再让她跑掉。所以我就开始认真地追求她了。”
“他那时候简直让我神魂颠倒,”她的语调略带讽刺,听起来竟然像唱歌一样,“其实我当时还没走出分手的痛苦,他就来了,锲而不舍而且细心周到。我也突然意识到,我们是……朋友。我们心心相印,有很多共同语言。”她停了一下,若有所思。“一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突然升级成爱人,这事还挺怪诞的,但就是发生了。”
我们很想听乔伊斯和托马斯分享他们开始恋爱时的故事,因为他们肯定是因为彼此吸引才走到一起的,聆听这些描述,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探寻他们之间最初的情感纽带,以及从中迸发出的力量。有些婚姻很随意,甚至是偶然的;夫妻似乎没有真正地对对方“着迷”过,即使恋爱时也是如此。有些婚姻是为了应对生活中更严重的危机,人们结婚是为了寻求庇护。还有的婚姻遭遇了深刻而复杂的磁场,并非因为情感的渴望,而是让莫名的力量吸引着成了生命的“一体”,这种结合独一无二,水乳交融,而其间的力量不只现在无法描述,未来也依旧成谜。
我们想要听的就是乔伊斯和托马斯之间曾经体验过什么样的磁场,有多“深”多“强”,这一点对每段婚姻都至为关键。因此,玛格丽特和我时刻在心里追问着下面的问题:“他们开始恋爱的时候,特别是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有多坚定?有多亲密?有多迷恋?”“他们有没有为爱疯狂过,有没有产生某种独特的磁场?”
这里的“深”不是恋爱给个人带来了多大的精神满足;如果的确热烈爱过,那么痛苦和愤怒在所难免。问题是这种恋情是否会暴露和催化他们人生中隐藏至深的问题,最终导致冲突。所以,我们真正要去回答的问题是他们在恋情中有多么坚定。
关于这个话题,我们要回答的问题有:如果恋情伊始非常坚定,那么几年之后这些情感投资收获如何?双方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裂痕的?与此同时,双方生活的其他方面是否也出现了其他问题——原生家庭危机、工作困境、健康问题或孩子出生?他们只是起了冲突吗,还是在质疑自己当初的选择?两个人都痛苦,还是只有一个牢骚满腹?我们发现,婚姻中总有一方“专门”表达积极情感,而另一方则总是“承担”着消极情感。
每当乔伊斯看向托马斯的时候,她的目光中不只有焦虑和沮丧,还有深情。她急于让托马斯接受治疗,她忧郁地叹息着,这一切都让我愈加坚信她对托马斯的爱,即使有那么多不愉快也无妨。但托马斯的冷漠和谨慎,以及那孩子气的眼神,的确让我不安。我发现自己在思考一个问题:“他爱她吗?”然而当他讲述自己年轻时如何迷恋乔伊斯的时候,我又放心了,然后默默地告诉自己:“我相信他爱她。”于是,我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乔伊斯感觉不到他的爱?”
显然,乔伊斯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她略带怀疑地说:“听到你曾经这么喜欢我,我很高兴,因为我往往感觉不到你的关爱。很多时候,我都感到很孤独。”我开始好奇托马斯是怎么追求她的。
托马斯转向我们:“我不太明白。我爱她,也告诉她了,但她好像不相信我。”
玛格丽特微笑着开口说话了:“有时候除了语言,还得有点别的,托马斯。对我来说,格斯的所作所为往往比他说的话更重要。”
“我觉得她说得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很重要。”乔伊斯说道,她满脸兴奋,很认可这一点。
托马斯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他肯定感到自己受到了指责。这对治疗没有什么好处,因为他能来我们这儿已经很不错了。“你能说得更具体些吗?”我问乔伊斯。
她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比如有一种情形,我很累,压力很大,但是手头的活儿还必须得干完。就像前几天,那是我唯一一次提前几分钟下班,我先去买菜,路上想起来可以顺便去干洗店拿托马斯的衣服。我经常为他做这些事儿。然后我赶回家,开始做晚饭,这时候艾米发脾气了,于是我就去陪她玩了一会儿。吃过晚饭后,我又回到厨房,一直站着准备第二天的午餐,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累倒了。但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有多累,也没注意到我都做了些什么,我认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行。我觉得他当时在看书吧,艾米在她的小床上,又开始发脾气了。每当这时候,我心情都极其糟糕,好像我是个隐形人。”
乔伊斯终于能说出自己的烦恼了,她越说越多,也越来越愤怒。她看着玛格丽特,声音也高了起来:“我就想有人注意我而已!你看,我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艾米也都要由我照顾,做饭也大都由我负责,我从早到晚都很累。他确实能帮我做家务和打扫卫生,但最糟糕的是,我的事儿他一点都不关心。”这个问题,我个人也深有同感。
“你对于她刚才说的话有什么看法吗?”我提醒托马斯。
“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些,她在家从来不跟我说。她去干洗店帮我取衣服,我很感谢,她的确为我做了很多这样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她有那么累。如果她提要求,我会帮忙的。我洗过碗,有时候她一直在厨房里待着,我就只能坐在那儿等她,我也很不满。我希望她别干了,出来陪陪我和艾米!”这个问题对于双职工家庭再寻常不过了,其实它本质上是一个有关公平的问题,很关键。但此时此刻我更关心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而不是这个问题的内涵。
既然受到了指责,托马斯当然会反击。
“我猜你觉得自己受到了指责。”我对托马斯说。
“我就是受到了指责。”
“乔伊斯的确对你的行为有些牢骚。”我也承认,但是接下来我决定转移焦点,“托马斯,就算乔伊斯和你一样对婚姻中的许多问题也有责任,那我们也需要了解她的责任有哪些。但是,如果你的回应就是为自己辩护,她会觉得自己白费口舌。所以,现在我们建议只解决其中一部分问题,就是她眼中那些问题。那么,我们必须先移除跟前的一个障碍——你能否换一种方式回应她,给她一些希望,让她觉得有人理解她?”
托马斯虽然看起来有点委屈,但还是顺从地说道:“我可以试一下。”
这时,玛格丽特对乔伊斯说:“乔伊斯,我觉得你最好专注于谈论你的感受,越清晰越好,少谈托马斯。”
“我不懂你的意思。”乔伊斯说。
玛格丽特说:“试试这样说:‘托马斯,我有的时候很累,可是你没注意到,就像昨晚。我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很伤心,很失望。’描述你的境遇和你当时的感受。”
乔伊斯眼前一亮:“对。每次他……”
“告诉他。”玛格丽特一边催促乔伊斯,一边朝托马斯做手势。于是,乔伊斯直视着托马斯,比刚才还紧张。托马斯则坐得笔直,好像要接受某项挑战。
“我非常累,为了这个家忙碌了一整天,可是你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感受,我确实觉得……”她说不下去了,脸涨得通红,似乎马上就要哭了。最后,她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句:“……伤心。”接下来,她恢复了镇静。“在我眼中,你一直如此。”
玛格丽特说:“你看,要专注谈自己的感受很难,对不对?还是指责他更容易。再试试吧。”
乔伊斯再次看着托马斯:“玛格丽特说的那些——伤心、被忽视,我确实感觉到了。还要加一条,我感觉不到你爱我。”
乔伊斯做到了。现在轮到托马斯紧张了,他知道自己得说点什么:“我很抱歉,但你没有跟我说过你的感受和你的要求。我以为只要陪着艾米就够了。”奇怪的是,他好像被乔伊斯的脆弱镇住了,千方百计地想要挣脱出来。
“托马斯,”我尽可能地安慰他,“乔伊斯已经冒险说出自己的感受了,如果你的回应还是为自己辩解的话,那她只会感到更加被忽视,这一点我告诉过你。你记得她说过自己的孤独感吗?你的辩解式回应就是原因之一。”可是托马斯看起来还是要为自己辩护。我只能继续说:“你得克服自己的防卫心理。”过了一会儿,托马斯终于恢复了镇定。我继续对他说:“现在,你得看着乔伊斯。”托马斯照着做了。乔伊斯此刻仍然泪流满面,看起来比刚才还要不堪一击。“你看到什么了?”
“她看起来……很难过。”
“一直看着她,想想她之前说的话。她为你和家庭忙碌操劳,筋疲力尽,而你完全不在意,她感到你忽视她、没有注意她也没有爱她。你现在能理解她怎么想的吗?”
“当然。”托马斯终于温暖了一些,也柔和了一些。
“你只要承认她说的一切就可以,让她知道你理解她的感受,也接纳她的感受,这就够了。”托马斯看起来好像在使劲儿的克制自己,不再为自己辩护。
“我确实注意到了……”
“接着跟她说呀。”我催促道。
托马斯看着乔伊斯,一脸尴尬,后者正在默默地哭泣。“你觉得被忽视,得不到支持,我都理解。我理解你的感受……”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是又补充道:“也许我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忽视了你。如果这样,我向你道歉。”听到托马斯的话,乔伊斯的身体明显地放松下来。他们可能已经用彼此熟悉的流程吵了很多次——乔伊斯总是用委婉的方式向托马斯提出要求,而托马斯的回应总是在为自己辩护,把焦点拉回到自己的需求上。托马斯此刻的转变看似微小,却意义重大。不过,托马斯好像接下来还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我担心他毁掉自己已经做出的转变。“但如果我可以……”
“停,”玛格丽特提醒托马斯,“到此为止。”然后她转向乔伊斯,问道:“托马斯这样说,对你来说有变化吗?”
“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听起来很不舒服。”
“那是因为你们都在脱离之前的‘脚本’。你会习惯的。”玛格丽特坚定地说。
我对托马斯说:“如果你想补充,你就说:‘我能做什么来解决现在的问题吗?’”又是经过一番努力,托马斯才能对乔伊斯重复我的话。
一时间,乔伊斯面无表情。“我不知道该跟他要求什么。”她最后说道。
“你不知道该让托马斯做什么改变吗?”玛格丽特问道。
乔伊斯又一次茫然无措:“要思考我想要什么,这太奇怪了。我想让他给我什么呢?”她喃喃自语。“我好像只会考虑他的需求。”
“加油,”玛格丽特催促道,“你一定能想出来。”
“我希望我累的时候他能注意到,主动帮我做饭,或者照顾艾米,帮我做任何马上就得干的活儿。”
玛格丽特总结了乔伊斯的要求:“首先,你疲惫的时候,他得注意到,然后还得主动帮助你。”她看了看托马斯:“托马斯,你能满足她的要求吗?”
“当然没问题。”托马斯轻快地回答。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具体做点什么,而不是单单承认乔伊斯的感受。
玛格丽特接着对乔伊斯说:“你刚才说你站在灶台前,感觉都要累倒了。但是你不想麻烦别人和寻求支持,此刻你也一样。我也曾经对相同的问题心烦意乱,所以特别理解其中的心酸。但是你得学着麻烦别人,学着寻求别人的支持。”
“我觉得学这些很难,”她承认,“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最后一定能回答这个问题,”玛格丽特说,“但一开始,你可以先试着跟托马斯制定一套清晰明确的‘合约’。想一想你都有什么情况需要他的帮助或支持,然后再来我们的诊所一起解决问题。我们会协助你们两个谈判,因为他也一定会有他的诉求。”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关切的声音说:“你看起来非常疲惫。你付出的实在太多了。”
乔伊斯发现终于有人能理解她有多辛苦,而且还指了出来,于是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是的,我太累了。”她只说了这一句话。接下来大家都异常沉默,似乎都在等着别人说什么。
乔伊斯和托马斯的问题是当今时代非常普遍的一个问题,它代表了婚姻的另一个重要“维度”:人际平等。在对他们进行治疗的过程中,我们从两个角度入手,但关注的问题只有一个。乔伊斯向我们抱怨婚姻中两个人“工作量”分配不均,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我们没有关注她抱怨的“内容”,而是把重点放在他们俩的沟通问题上,希望能够通过加强他们之间的沟通,解决他们婚姻中的其他问题。
在他们的“沟通过程”中,也存在着一种不平等:乔伊斯在谈她的感受,而托马斯则一直为自己辩护,随时把焦点转移到自己的需求上,对于乔伊斯来说,她会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得到倾听和支持。这种沟通模式反映了他们关系中更宏观的一套情感“规则”:鼓励乔伊斯付出和自我牺牲,却允许托马斯自以为是,唯我独尊。乔伊斯不仅要“迎合”他、取悦他,就连表达自己的需求也被托马斯视为攻击和挑战;他总是急着为自己辩护,把冲突的焦点转回到自己的需求上。对此,我们向他们解释,人类在过去的几个世纪的的确确形成了一些性别角色规则;但是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在跟这些规则做斗争,而每个人都会从中经历改变。当然,为了安慰他们,我们也讲述了我们在这些问题上的争吵。
人际平等在婚姻中非常关键,它背后的问题是:谁的感受、谁的主观体验、谁的精神需求得到了最多的重视和关注。简而言之,谁是“给予者”,谁是“索取者”?尽管女性经常扮演给予者的角色,但例外情况也并不鲜见。
我瞥了一眼时钟。只剩下30分钟了,但我们还有很多细节没有谈,比如他们婚前的人际关系、原生家庭,甚至对他们目前的困境了解得也不够透彻。
“跟托马斯在一起,我总是感到被冷落。”乔伊斯转移了话题,疑惑不解地说道。她似乎只乐意谈论自己的痛苦。这种动机引起了我的怀疑,因为她这样做只会弱化冲突,究其根源,这可能是她在做自我牺牲。显然,她需要学会与托马斯直接对抗;但是现在,托马斯有理由放松了。他很多次都是这样逃避话题的。
“我好像总得追着他,吸引他的注意。而他似乎总是更想独处,总有更重要的事儿,都比和我说话更重要,”她停了下来,仿佛在寻找自己最想解决的问题,“但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我对被冷落这件事这么敏感。”
于是,我们又进入了另一个“维度”,我们已经在乔伊斯和托马斯的关系中发现了这个维度:情感亲密度。婚姻中夫妻双方在这方面的斗争只能用旷日持久来形容。这个维度同样至关重要,它告诉我们这对夫妇如何界定他们之间的个人“空间”。我总是尝试在脑中想象这种模式,后来我发现它更像是一条数轴:一端是亲密,一端是疏远,伴侣们就在这两个端点间来回较量。
有的夫妻坚持陪伴彼此,他们在这方面可谓苦心孤诣,可是营造的亲密状态可能会让大多数人感到窒息;而另一些夫妻则始终保持着距离,从未真正亲密过。然而,大多数夫妻都在这个问题上不断斗争,不断改变。乔伊斯和托马斯的模式最为常见,女方在情感上不停地“追求”,男方则始终保持“疏远”,但即使这种模式也变化万千。
首次面诊时,乔伊斯把所有的抱怨都发泄在托马斯身上,比如她对亲近的需求,对拒绝的敏感;其实,我们应该回到她的童年时期探寻一下这些困境的根源。
“你想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是不是隐藏着某种无力感。”玛格丽特指出。乔伊斯表示同意,她经常觉得自己特别痛苦,特别容易伤心。这种困扰如影随形。
“那我们谈谈你小时候吧,”玛格丽特建议,“你家里都有谁?”
乔伊斯开始描述她幼年时的家庭关系:外祖母、亲爱的保姆、父母和兄弟姐妹。一般在首次面诊中,人们对于原生家庭的描述往往实事求是,不带个人感情,乔伊斯也是如此。直到后来,她对治疗更有信心,也更加理解童年经历对婚姻的影响后,才会在描述中投入更多的感情。她讲述的过程中,我做了笔记。没过几分钟,一份家庭关系图谱就画出来了。

在记录她的家庭关系时,我按照惯例把最年长的兄弟姐妹放在左边,按年龄向右排序。乔伊斯的哥哥韦恩和托马斯一样,也是化学家。“他在一家大型化学公司做实验室负责人,”乔伊斯说,“他可是我们全家的骄傲,是人生赢家。”但是很明显,她虽然喜欢这位哥哥,却并不了解他。至于姐姐洛伊丝,乔伊斯的感情相当矛盾:“洛伊丝非常保守,直率;她是个好人,但是太好了,我不太喜欢。她很规律地去教堂,在家带孩子,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突然变得悲悲戚戚的。“我也搞不明白,我们只是观点不同。但是,她和我妈妈关系很好。”
年龄离她最近的是哥哥埃德。埃德是高中教师,是家里的独行侠、局外人。“他很像我妈妈,”乔伊斯亲切地说,“安静、随和、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小时候,我跟他玩得最多,但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家越来越远了。然后,他特别早就和帕蒂结婚,搬到了诺克斯维尔。”其他孩子都留在了亚特兰大。就在乔伊斯讲述她的哥哥姐姐之时,我忙着思考这些孩子在家庭中可能扮演的角色。我猜,乔伊斯作为最小的孩子,可能永远都无法远离自己的家人,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你爸爸呢?”我问道。谈到父亲,乔伊斯同样亲切有加,说他工作非常疲惫。她小的时候,父亲还会带她去自己的五金店,让她做些小零活。她跟父亲很亲近,但是也发觉母亲在控制父亲。
“我们家里,妈妈说了算,”她说,“但她当家的方式很复杂。她从不公开发脾气,更不会大发雷霆,但却非常善于让你感到内疚。我就对她一直很内疚,一直在千方百计地讨好她。”
“具体是对什么内疚呢?”玛格丽特问。
“我也不清楚,”乔伊斯说,“这是最奇怪的地方,我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玛格丽特说:“来吧,说说第一件出现在你脑海中的错事。”
乔伊斯先是面无表情,接着又变得一脸煞白。“我脑中马上想到的是‘生下来’这三个字,”在似乎很长时间的沉默后,她补充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糟糕吧。”
玛格丽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安慰道:“那只能说你出生的时候,你的家庭遇到了巨大的麻烦。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在首次面诊的时候,乔伊斯对她小时候的家庭还不是很了解。她只知道父亲的生意在她很小的时候就难以为继,而她没记事的时候,外祖母就来跟他们一起生活了。“我小时候,妈妈和爸爸之间、妈妈和外祖母之间有很多矛盾。而且我总觉那些矛盾跟自己有关,却不知道为什么。”她还知道很多时候都是保姆安妮和外祖母在照顾她,说起这两个人她都满含爱意。
玛格丽特建议乔伊斯多去了解自己幼年时期家里的情况。“不管是什么样的冲突,你都会有感觉,并且可能为此自责。”玛格丽特瞥了一眼我的笔记,想要看一下。“我同时在想,”她说,“你现在的年纪和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差不多,而且你也有一个女儿。”乔伊斯似乎目瞪口呆。“所以难怪你会有现在的困境。”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玛格丽特自信地说,“你家里的任何问题都不是由你的出生造成的,但是你小时候可能觉得这些都怪你。”
乔伊斯看起来若有所思,还有些惴惴不安。
即使是首次面诊,但是显然乔伊斯始终无法确定母亲是否爱她,所以才会有如此强烈的不安全感。一方面,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全职工作;另一方面,她家里的人际关系也过于错综复杂,这些都是她不安全感的成因。于是她似乎很小就下定决心,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就必须想办法讨好家里的每个人,尤其是她的母亲。她因此努力伪装自己,装作开朗、独立、乐于助人和宽容大度。
成年后的乔伊斯总是在怀疑自己的需求是否合理,也无法向别人提出要求,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幼年时不自觉中做出的决定:否认自己心中那个“需要帮助的内在小孩”。当然,另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女性本身的社会角色设定,即女性本来就应该牺牲自我,乐施与人。
乔伊斯的追求、帮助和取悦心理让托马斯形成了依赖。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样,每当乔伊斯想说出自己的需要,他就倍感威胁,竭尽全力要把焦点转移到他自己和他的需要上。
首次面诊的时间所剩无几,我发现我们对托马斯的家庭还几乎一无所知。为了让他也参与进来,我问了他几个问题,完成了他的家庭关系图谱。

结果令我大吃一惊。托马斯竟然是排行中间的孩子,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妹妹。为什么我会如此震惊呢?托马斯看乔伊斯的表情总是很严厉,像个长者;后来,他身上那种挑剔、苛刻的特质越发明显。这场婚姻显然靠他主导,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在家里排行老大,从小就有权力随意支配自己的弟弟妹妹。“不过他确实有一个妹妹,”我心想,“小5岁。”
“我的姐姐格伦达很强势,小时候甚至承担了我‘妈妈’的角色。我有时很反感,但可能我也被她宠坏了。艾米,跟我女儿同名,当时是我们家最厉害的人,她从来不会犯错;我必须承认她的魅力,现在也是。她特别有趣,似乎总是把我当成大哥哥。”我们终于理解他为什么喜欢别人的迎合了。
托马斯谈论自己家庭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兴趣转移了。之所以调查乔伊斯的原生家庭,是为了了解她为什么成了情感上的“追求者”,容易遭人冷落,缺乏安全感,怯懦于表达自己的需求,还渴望讨好别人。而对于托马斯,虽然我很想了解他“这方”在情感亲密度较量中的表现,但现在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们婚姻中的控制权。
当然,这是婚姻斗争中的另一个关键维度——上/下关系模式。有些婚姻看起来完全没有控制权问题,伴侣两人从来不需要为此伤脑筋;而另一些夫妻则始终在争夺这个权力。剩下的大多数婚姻中,控制权都处于某种折中状态,此消彼长,变幻不定。此外,人们一般都把控制当成强迫和胁迫,但在关系中的控制有很多方式,例如照顾或典型的老派养育方式——教导、建议或批评。
“为什么托马斯这么倔强和强势?”我在心里问自己,“看起来他并不想强迫乔伊斯。”我又接着默默思考:“他想让乔伊斯坚强,于是就选择无视她的脆弱。但是他又想让乔伊斯伺候他,讨好他,照顾他。”我终于想通了:“他想让乔伊斯像妈妈一样对他:坚强而又慈祥,为了他牺牲自己。”而乔伊斯的确像母亲一样对待他。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一件极为浅显的事情。“托马斯不想提什么需求,他要让乔伊斯自己去发现并满足他的需求。”在面诊的一小时里,他从没有承认过自己有需求,有愿望,有脆弱。末了,我嘲讽了自己一句:“许多男人都这样。”
玛格丽特曾问过托马斯父母的情况。“他们都非常传统,好像是我爸爸当家。他是卡车司机,我小的时候他经常外出;后来渐渐地他自己买了几辆卡车,最后经营了一家小型卡车运输公司。我妈妈一直待在家里,她只能待在家,她连车都不会开,不敢相信吧。”托马斯似乎很愿意谈他的原生家庭,但不知道重点在哪里。他很少思考自己的原生家庭。
“你喜欢你爸爸吗?”我问他。
“我可能很害怕他。我妈妈总是跟我说,等他回家后再收拾我们,而且没错,他真的会收拾我们。”我们问他都怎么收拾,托马斯说:“他会大吼大叫,有时还打屁股。”他接着补充道:“他信教,严格遵守那些清规戒律,也很严厉。”我们现在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托马斯喜欢对人品头论足,妄下判断,原来他的父亲就是如此。
“对你妈妈也那样吗?”玛格丽特问道。
“这就是奇怪之处。在妈妈面前,我爸爸有点像个孩子。他经常告诉我,一定要让妈妈高兴,不能让她生气。我觉得他很害怕妈妈生气,所以几乎对她言听计从。”顿了顿,他又说:“我爸爸有一点最让我受不了,就是一旦有什么悲伤的事情——电视节目或者其他场面,他就会哭,经常哭。有时礼拜日我们做祷告的时候,他就在餐桌上哭。”托马斯的语气显得很不屑,似乎对父亲的脆弱充满轻蔑;拥有这种父亲的感觉可能很痛苦,既害怕又轻蔑。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哭呢?”我很好奇,“他的人生中有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痛苦?”
“的确——我忘了这一点。他的妈妈在他9岁的时候去世了,他是由我祖父带大的。我祖父是宗教激进主义者,非常严厉和严格。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他。”而我在想,孩子们成年后极有可能像他们的某个祖辈;至少对于托马斯来说,他的苛刻又有了更深层的根源。
“因此他看到电视中的悲伤情节就会哭,礼拜日也会哭,特别合情合理,”我说,“尽管你小时候不理解。”
“我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之间的关联。”托马斯有些不知所措,但也若有所思。
“你和你妈妈的关系怎么样?”玛格丽特问道。面诊结束的时间马上就到了,还剩7分钟。
“我也不知道。她不会开车这件事我不太满意。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必须得为她开车。而且,她现在还经常给我打电话暗示我错了,我应该常回去看她,所以我不太清楚跟她的关系。”
乔伊斯清了清嗓子,想引起我们注意:“我可以说一下我的想法吗?”
“你看行吗?”我问托马斯。
“请便。”他半笑着说,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能还在想自己的父亲。
乔伊斯一边微笑着一边说道:“他的妈妈,真的占有欲很强。我的意思是,托马斯压力很大,他得回去尽他的家庭义务,主要是他妈妈施加的压力。我们俩相处得也不融洽。”
玛格丽特提出:“你是偷走了托马斯的女人?”
乔伊斯说:“我想你说到点子上了。”
我竭尽全力想要更全面、更深刻地了解托马斯,了解他的原生家庭,他在那个家庭中的角色,以及那些家人对他的影响。像许多男性一样,他必须始终是一派成熟的模样,不允许自己和自己的情绪有半点越界。至于乔伊斯的那些需求,特别是那些依赖,他素来感到不满,甚至还有些害怕。可是,他又似乎很希望别人来巴结自己,照顾自己。我思考了他的父亲——严厉、挑剔,却又强烈地依赖妻子;还有他的母亲——听起来无助且无奈,但是却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她似乎很依赖托马斯。“他的父母似乎都对别人有所依赖,”我心想,“而托马斯看起来……”出现在我脑海中的词语是“……没有父母的照顾,没有父母的抚育——除了他姐姐”。最后,“难怪他会害怕乔伊斯的需求——这些让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也难怪他希望乔伊斯能像母亲一样照顾他”。
我暂时没有想好怎么对托马斯说这些,而且当下就讨论这些尴尬而复杂的问题并不合时宜。将来会有机会的。
玛格丽特则很直接,她对托马斯亲切地说:“托马斯,你刚才讲自己原生家庭的时候,我很感动,而且我发现你父亲并没有给你很多关爱和照顾。我明白,他的依赖心理让你非常反感,小孩子都很难理解这些。”托马斯发现玛格丽特能够理解自己,于是神情似乎明朗了一些,态度也不那么强硬了。“你害怕变成你父亲那样,但是我担心你因此屏蔽自己的感受和需求。”尽管原因各异,托马斯的问题在男性中其实很普遍;只不过他的父亲相对来说更不愿掩藏自己幼稚的一面。玛格丽特等待着,希望托马斯记住她说的每一句话:“我想帮助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自己的感受上,而不必担心别人的嘲笑和羞辱。”她又补充说:“虽然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但只要你做到了我刚才说的那些,那么你就会更容易接纳乔伊斯的情感和需求了。”
玛格丽特说得很到位,我不禁有点嫉妒;不过我也不想在托马斯身上结束这次面诊,所以我补充说:“乔伊斯,我给你提个醒吧。如果你对托马斯妈妈的看法是对的——我感觉你是对的——那么在‘解读’托马斯的问题时,你就得小心些,他可能认为你侵扰了他的领地,像父母管孩子那种。我觉得你不想让他想起自己的妈妈吧。”这时候时间到了。“我们只能谈到这儿了。”我说。
我的话把玛格丽特逗笑了,她看着我开心地笑了起来。乔伊斯和托马斯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于是玛格丽特解释道:“格斯每次都抢着说结束语。”
“你们想再约一次面诊吗?”玛格丽特还是笑着说道。托马斯和乔伊斯互相看着对方;乔伊斯似乎很担心托马斯不想再来了。玛格丽特意识到他们想私下再定,而且这本就是个严肃的问题,于是接着说:“你们不必现在就决定。考虑一下,然后给葆拉打电话就可以了。”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托马斯说,面诊终于结束了,他看起来轻松多了。
显然,他们还在犹豫是否要对婚姻做出改变,这个过程艰难而令人焦虑;但其实我们所有人都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毋庸置疑,托马斯一开始就不想改变,是保守的一方。但是我们的诊断性调查中还有最后一个维度——灵活性,整个访谈中我们都在观察衡量这个维度,并最终发现了它的重要性。灵活性指人们适应、调整和放弃的能力,是所有关系和生活中的核心问题之一。
每个人生来就具有冲动的本能,去行动、去移动、去寻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并在这些力量的推动下不断前进。但伴随着成长,我们也开始体验种种生活的伤害,于是便学会了谨慎、克制和犹豫。这些内心矛盾——冲动和克制之间的矛盾——潜移默化地进入了各种关系中。每种关系都会有主导的力量:有的夫妻可能会非常小心谨慎,他们从来不去冒险,面对变化也总是犹豫怀疑;有的夫妻则风风火火,也因此麻烦不断。大多数夫妻在灵活性问题上都各持一端:一个人是“赞成者”,另一个人则是“反对者”;甚至在婚姻生活的某个专门领域形成了固定模式。
乔伊斯跟当今很多女性一样,希望改变自己的婚姻;而托马斯则像当今的许多男性一样,不愿意而且怀疑任何改变。显然他担心,如果他们的婚姻有什么改变,他会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例如自己得到的关爱,即“母爱”。在婚姻初期的“二人世界”,他们的生活相当和谐;但现在,艾米也需要同样的“母爱”,乔伊斯花在它身上的时间和精力让托马斯紧张不安。这可能也是他不愿意多帮助照顾孩子的一个原因:像许多男人一样,把孩子当成了竞争对手,一起抢夺妻子的注意力。
托马斯能不能发现改变对他也有好处呢?这肯定是当今许多婚姻面临的问题。我们猜测,除非乔伊斯要求,否则托马斯还是会对我们的治疗心存芥蒂。但我们预计乔伊斯会有继续治疗的要求。
乔伊斯和托马斯离开后,我一边把笔记都塞进文件夹里,一边对玛格丽特说:“托马斯不愿意来,是吧?”
“我能理解他,”玛格丽特回答,“乔伊斯对他很不满。”她又补充道:“但我觉得他们还会再来。”
后续我们非常详细地讨论了这对夫妇的问题,我的笔记也充实了很多。在评估夫妻关系的6个维度上,我们都有了更深的认识:

在笔记的最后,我总结道:“从根本上来讲,这对夫妇仍然彼此忠诚,但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极大地冲击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种传统家庭中,丈夫至少在表面处于支配地位,妻子对他的照顾则无微不至,但孩子的出生凸显了妻子的负担——不仅要全职工作,还要完成大量家务。虽然她具有自我牺牲和乐于付出的精神,但身体已经不堪重负,由此也投射出了原生家庭的种种问题,包括缺乏照顾和关爱的童年。
“他们之间的主要问题包括人际平等、情感亲密度,家庭权力和脆弱。近期策略:帮助乔伊斯更直截了当地寻求托马斯的帮助;帮助托马斯更加关爱自己的妻子。暂时不去质疑托马斯在婚姻中的支配地位,但要让他学会支持乔伊斯。在此过程中,他就会发现自己由于幼年缺少父母照顾而产生的一些性格缺陷。一旦感受到了这些缺陷,就要鼓励他向治疗师求助,而不是乔伊斯。帮助两人签订一份重新安排家务责任的合同,尤其是抚养艾米的相关责任。下次见面时带上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