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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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亲密和疏远的隐喻

一天晚上,乔伊斯把女儿艾米哄睡着了,她看到丈夫托马斯正躺在安乐椅上看电视中的篮球赛,便问道:“你想喝咖啡吗?”

“当然,”托马斯抬起头回答,“是脱因咖啡吗?”他还像往常那样补充道。

几分钟后,乔伊斯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有两杯咖啡和一盘饼干。“我们坐在这儿好吗?”她欢快地问道,把托盘放在沙发边的咖啡桌上。

“等一下,亲爱的,”托马斯面无表情地说,眼睛还是盯着球赛,“马上就半场了。”

乔伊斯坐在了沙发上,往咖啡里倒了牛奶,然后把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大概一分钟后,她大声地叹起气来:“咖啡要凉了。”语气中有一丝烦躁。

“快结束了。”托马斯又说了一遍。乔伊斯又叹了口气,喝起她的咖啡来。

最后,乔伊斯认为是几分钟后,托马斯终于站了起来,走过来也坐在了沙发上。电视还开着,他坐下来时,还不忘瞥一眼。乔伊斯又叹起气来。

“托马斯……”她这会已经彻底气恼了。

“好吧,好吧,对不起,”托马斯辩解说,“这场比赛相当紧张。”

“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乔伊斯说。

托马斯象征性地张开了双臂,微笑着说:“我来了,说吧。”

“真逗,”乔伊斯也笑了,“你给我多长时间?”

“整个半场比赛的时间,”托马斯说,“你今天开心吗?”

乔伊斯决定暂时不理会那些恼人的事情,于是说道:“算不上是最开心的。”

“怎么了?”托马斯说。

乔伊斯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萨拉今天没来,她生病请了假,于是我就得去做一些平常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她忘了预订静脉注射针头,我就必须弄一些过来,设备又出了一些问题。本来照顾那些病入膏肓的心脏病人已经压力够大了,我实在不应该再为这些事情花时间。等她回来,我要是提起这些,她肯定不愿意听,觉得我在挑事儿,但是……”托马斯回头瞥了一眼电视,一位教练正在接受采访。“你介意我把电视关掉一会儿吗?” 乔伊斯说,又开始气恼起来。

“那我怎么知道比赛又开始了呢?”但是托马斯很快意识到他说错了,于是改变了主意。“好吧,”他说,然后走过去关了电视,“对不起。”

乔伊斯还在气头上,但她想接着把话说完:“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哦,萨拉请假了。我不知道该怎么与她相处,她对批评很敏感。”托马斯看起来还是心不在焉。“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乔伊斯心疼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托马斯回答地一点也不坚决。

“你真的没事?”乔伊斯接着询问,“除了篮球赛,肯定有别的事。”

“嗯,大概吧。也跟工作有关。你知道的,就一直是那些问题。”托马斯似乎想就此打住。

“我不知道什么问题啊。”乔伊斯却穷追不舍。

“钱。我还能担心什么呢?”托马斯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不说。”乔伊斯很想倾听托马斯的烦恼,但是托马斯却觉得这是一种压力,警惕起来。

“有什么可说的啊?我申请了一个重要的项目,现在正在看能不能得到批准,我得靠它养活那些研究人员。解雇任何一个人,我都接受不了。”

“托马斯,你不跟我说,我怎么会知道你成天担心忧虑这些事情?我刚才生气,只是觉得球赛太该死了,它对你太重要了。”乔伊斯极力表达着自己的同情。“只要你能跟我聊聊……”

“你看啊,”托马斯说道,“看比赛能让我暂时忘掉这些超出我控制的事情。”根据乔伊斯后来的回忆,她觉得那一刻,门砰地关上了。

无论是倾听她的苦恼,还是谈论自己的烦恼,托马斯都不愿意,乔伊斯一时不知所措。她决定最后再试一次:“要不我们谈点别的?”

“我没意见。”

“你有没有发现艾米今晚不太舒服?我有点担心她。”

“然后呢?”托马斯仍然显得很冷漠,还开始不耐烦起来。

“我只是担心她。她那么多时间都和安妮在一起。我母亲出去工作的时候,我已经很大了,至少比艾米大多了,她的幸福时光比我还要短暂。”乔伊斯叹了口气:“如果我的工作时间能灵活点儿该多好啊,或者少几个小时也行,或者有什么其他办法能让我多陪伴她。”

托马斯立刻就懂了。接下来,乔伊斯会说他的工作时间更灵活,会希望他早点回家照顾艾米。只要一想到乔伊斯要说这些话,托马斯就会烦躁不安。他一般都得在下午临下班的时候跟团队开会。现在他得想办法回避这个话题:“你看,艾米让你操心了,我也很难过。真的。我也希望能有个好办法。”他脑中还是惦记着比赛,于是又瞥了一眼电视。

乔伊斯发现自己最后的努力也失败了,于是叹口气说道:“你还在惦记着比赛呢。去看吧。”

“半场肯定已经结束了。”托马斯不好意思地说。

乔伊斯从沙发上站起来,手里端着托盘,胸口一阵热浪翻滚。她没有停下来告诉托马斯这种悲愤交加的感觉,而是径直走进厨房,把碗碟放进洗碗机里。门敞着,她看见托马斯还在客厅里。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丈夫。托马斯似乎被什么东西蛊住了,沉浸其中,而她只是个局外人。

最终,她踏上了通往卧室的楼梯,一阵沉重的疲劳感猛地袭来,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双腿几乎要撑不住了。她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自己经过了狭长的走廊,停在了艾米房间门口。柔和的夜光下,艾米显得无比柔软而珍贵,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波澜不惊。只要看到艾米,乔伊斯心中的烦恼就扫去了大半;只要走到她的婴儿床前,乔伊斯就会感到呼吸也轻快起来。她在艾米身边站了几分钟,满眼柔情地看着她睡觉。可是接下来,她又回过神儿来,想起了当下和托马斯难过的处境。几个小时后,她又得去那些布满了管子和监视器的重症病房,病人在那里等她。想到这儿,她把手轻柔地放在了艾米的头上。

最后,乔伊斯终于回到了卧室,摸着黑慢慢脱下了衣服,打开了床边的收音机,沉浸在音乐的包围中,无限感激。是莫扎特,还是海顿? 她已经躺了很久,却根本没有认真听,只是觉得应该睡觉了。

客厅里,托马斯努力让自己重新投入到比赛中去,却始终无法专心下来。乔伊斯的话就在他耳边来回萦绕;每听一次,他都更内疚一些。妻子想方设法跟自己沟通,可是自己却不予配合,实在不该。应该多花点时间和乔伊斯说话——至少表现得更听话一些。为什么自己不愿意配合呢?要是自己刚才没生气该多好啊。

托马斯隐隐地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想起自己以前曾经听到过这种抱怨。前任妻子萨莉也曾经试着跟他沟通,但是失败后便对他敬而远之,不再与他多说话了。他又想起了萨莉的外遇,以及那段婚姻糟糕的结局。突然间,他焦虑起来,自己现在和乔伊斯的关系也不太妙。他胸中涌起了对乔伊斯的万般柔情,想知道她是否还醒着;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弥补这个夜晚呢?

于是,托马斯也回到了卧室,他以为乔伊斯睡着了,于是悄悄脱下衣服,关掉了收音机。直到躺在床上,他才发现乔伊斯还醒着。“你没睡着?”他温柔地说。

“嗯。”她冷漠地回答。

“你没生气吧?”他问。

“有一点。”

“怎么了?”

“就是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乔伊斯才接着说,“你能抱抱我吗?”

“当然了。”托马斯简直欢呼雀跃。乔伊斯心里想一定是他喜欢的球队赢了。

托马斯挪到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乔伊斯感受到他怀抱里那份熟悉的温暖,这是今天晚上她第一次感觉生活有了希望。现在,像这样,她大概就可以睡着了,不用再去担心那些提醒她去救人的骇人铃声。

接着,托马斯抽出了一只胳膊,放在乔伊斯的胸口,开始慢慢地在她的胸部摸来摸去。乔伊斯不确定自己的感觉,不安地扭动起来。结果,托马斯竟然把手伸进她两腿之间,意思再明确不过了。

突然,乔伊斯哭了,把托马斯连同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恸哭像是从她的内心最深处的地方喷薄而出的,断断续续却任性决绝。

“我蒙了。”托马斯完全不知所措。

在之后的面诊中,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重构这件事情。它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陌生,几乎每对夫妇都曾经遭遇过这种追求—疏远模式的痛苦。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夫妻之间的亲密接触应该通过语言实现。她们需要丈夫的倾听,或者彼此沟通感受。她们希望能与丈夫像朋友一样地相处:面对面坐下来聊聊生活,在温暖包容的氛围中坦诚交流。希望、恐惧、幻想、禁忌、愤怒——如果面对的是最好的朋友,这些都可以说出来。只需沉浸在彼此的生活中,就足以让她们感到幸福了。

然而,每当女性们想跟自己丈夫这样聊天,往往就会跟乔伊斯一样遇到托马斯这种强硬的抵抗。一方面,丈夫们往往全神贯注在自己的事情之中,没有心思去了解妻子们的困境——他们可能会提一些善意的建议,但也仅此而已——另一方面,如果妻子想要了解他们的感受,丈夫们大都不屑一顾。为什么他们如此抵制沟通?难道他们真觉得对待烦恼最好的方法就是忘记烦恼?或者思考这些烦恼的最佳地点只能是工位或电脑前?

对于丈夫们这种抵制语言亲密的行为,妻子们的反应往往最开始是困惑不解,然后是伤心,最后勃然大怒。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好几年。如果在此期间妻子对丈夫关怀备至,那么问题还会更严重。

因为只要妻子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不会表达情感,她就会想方设法让丈夫学会沟通,不管这位男性有多么顽固不化。“很简单,”妻子们的表达方式千变万化,“你只要面对面地坐下来,说出你的感受即可。”而且她们也会像乔伊斯一样先布置好环境,并且认为只要稍加鼓励,丈夫们就会有所回应。

一旦丈夫们表现得不屑一顾,妻子们还会继续加码。她们会解释得更加详尽,给丈夫施加更大的压力。“如果我能,他肯定也可以。”她们为布置理想的环境大费周章,精心组织自己的教学语言,甚至还会把一些沟通方面的书籍摆在显眼的地方。

可是,这样精心设计的说教只会让丈夫们联想到陷阱。语言、姿态和施加的压力,所有这些都让他们不知不觉地把妻子视为了自己的长辈。这种恐惧可能无法言说,但是警钟已经敲响:母亲!是母亲来了的信号!于是他们便抵制开来。

男性和女性就这样完成了敌人设定,造成这一悲剧的并不完全是社会规范。我们的文化的确会在男性小时候就教育他们不要暴露弱点,却鼓励女性敞开表达自己的情感。然而,原生家庭的某些互动模式也对这一问题负有极大的责任。

 

追求者。从表面上看,这类个体会热烈地追求情感亲密,而且坚持不懈。比如乔伊斯,她的言谈之间尽是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并整日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而费尽心机。她具有扩张性,总是想越过自己和他人之间的情感边界。此外,她很害怕被人冷落。一旦伴侣不愿意配合她建立情感亲密,她就会烦躁不安地对待对方;然而越是这样,伴侣就越可能直截了当地拒绝她,就像她担心的那样。

并非所有的追求者都是女性。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足够样本量的调查来确定其中男性和女性的比例,但肯定也有相当多的男性在婚姻中扮演了追求者的角色。

并不是所有的追求都要用语言和交谈来实现。大多数婚姻中都有一个性追求者:经常发起性活动的一方。女性更常见于“言语”追求,而男性则更常见于性追求。我们后来才知道,托马斯尝试过很多次性追求都没有成功。因为乔伊斯向他要求言语亲密的时候,他往往会反过来要求性亲密。最终,倔强的两个人都没有向对方让步。

追求者小时候往往扮演过以下两种家庭角色:

  • “被过度帮助”的孩子。他们是“被过度满足的废物”,总是期望自己成为人群的焦点,永远有人跟随照顾。作为婚姻中的追求者,他们只是在表达自己对关注的“瘾”而已。

  • 被冷落的孩子。大多数追求者因为在童年时缺乏精神支持,所以就在婚姻中寻求弥补。这种家庭情况非常多,但结果总是一样:这种孩子成年后会非常缺乏安全感,他们紧张地追求着,即使内心早已预知了失败。“我想要亲近,不想被冷落。”乔伊斯的童年已经证明了这类人害怕被冷落的心理。

对于很多女性来说,这两种互动模式她们都曾经尝试过,因此愈加纠结。母亲可能给过她们溺爱,因此她们便期望婚姻也能给自己类似不切实际的亲密关系。她们可能也遭到过拒绝,心里留下了巨大的创伤。比如,很多女性从小就缺乏父爱,便将这些精神需求带到了婚姻中。

 

疏远者。这类个体追求独处、自主和自律。他们喜欢独处,喜欢专注于工作或者跟实物打交道。他们重视边界感,往往会在自己和伴侣之间设置边界。有一个经典的动画形象生动地描绘了这类人:丈夫早上在餐桌边读报纸,妻子则怒气冲冲,她想要跟丈夫交流,可那报纸却是一道貌似薄弱实则坚固无比的屏障。如今,报纸已经被电脑替代,要不就像托马斯的例子一样,被电视替代。

追求者害怕被拒绝,疏远者则害怕被侵扰。他们对情感侵扰非常敏感,而之所以害怕侵扰恰恰是因为他们认为侵扰一定会发生。从某种意义上说,令他们深恶痛绝的侵扰恰恰是他们自己引发的。

有些人之所以保持情感疏远是习惯使然。在他们的原生家庭里,成员间就没有太多亲密接触,于是当伴侣试图亲近时,他们会感到不自在。所以说,他们只是对亲密感到陌生而已。

还有些人变得疏远是因为屡屡遭受父母的情感侵扰。他们从小就领悟到亲密往往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要是被我妈妈知道我有什么烦恼,”一位男士说道,“那就相当于我叫了救护车。她会咆哮着提供各种帮助。正因为这一点,我很快就学会了自己消化所有的问题。”另一位男士谈到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母亲总是对他的恋爱很感兴趣:“我妈妈对我的恋爱过于关注了。她会查出我在跟谁交往,瞒着我去见对方的父母,还跟踪我。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就不再跟她分享那些有趣的事了。我决定在她面前戴上假面具。”

跟女性一样,大多数男性在从小与母亲的接触中,既被冷落过,也被侵扰过。即使母亲根本就没有真正地“理解”过他们,还是会定期侵入他们的情感边界,这种做法让他们不仅渴求亲密关系,也畏惧亲密关系。

 

那次糟糕的冲突之后,乔伊斯和托马斯有些日子几乎都不说话了。乔伊斯退缩了,每天都只是木然地完成属于她的各项工作和家务。这回轮到托马斯着急要说话了,但似乎已经太晚了。“我是不是又要离婚了?”他反躬自省。当预约的面诊日期终于到来时,他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而乔伊斯则爱答不理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心灰意冷。

玛格丽特和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想办法振奋他们的士气。我们一边倾听这场冲突的原委,一边指出其实两个人都感到了失望和伤心。我们还指出:“过去,这种追求—疏远的‘舞蹈’可能满足过你们的某些需要,但是现在,它肯定已经过时了,连你们自己都觉得有必要改变。”言下之意是,这场头破血流的大戏其实是他们不经意间自己“安排”的,这样才能逼迫彼此加速改变。

“怎么会有人需要这种糟糕的经历,我不明白。”托马斯一脸匪夷所思地说。乔伊斯还是那样两眼空洞地看着窗外,默默无语。

“我们不是指你们的争吵,”我辩解道,“而是你们互动的模式。乔伊斯想跟你亲近,而你却在逃避。”我刻意没提他对乔伊斯的性追求,留着日后处理。

“你是什么意思呢?”托马斯仍然疑惑不解。

“在这个模式中,乔伊斯用自己习惯的方式接近你。她知道怎么接近你。同时你,托马斯,也能从这种模式中体会到被依赖、被追求的感觉。”我知道他还是不会相信我。

“总体来说,我就是不想被打扰。”托马斯抗议了。

“表面上的确如此。我知道。”我们假设在这种模式中,他们俩的行为能满足双方的需求。托马斯虽然表面上抱怨乔伊斯的追求,但隐藏的另一面却需要这种追求——跟他说出来的恰恰相反。而乔伊斯呢,虽然表面上抗议托马斯的疏远,但暗地里又依赖着这份疏远。虽然这种模式表面上很痛苦,却是他们俩彼此公认又熟悉的沟通模式;他们以此避免触及一些更深层次的真正的难题。但是此时此刻,我并不想说服他们任何一方理解这些。

“乔伊斯,你只要知道,”玛格丽特说,“改变已经开始了。托马斯一直在追着你呢。”

乔伊斯有点慌张,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如果只有这样糟糕的冲突才能让他注意我,那真是不值得。”

“当然不必,”玛格丽特马上回答道,“有个更简单的方法。”

“我还挺想知道的。”乔伊斯依旧无精打采。

“好吧,你不一定会喜欢这种方法,因为得劳烦你做些事情。”玛格丽特笑着说。

“如果只是让我从托马斯那里获得更多的回应,我做不到。”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挑衅的意味。

玛格丽特笑了:“我说的这个方法恰恰相反。”因为这句话,托马斯也好奇了起来。

我猜到玛格丽特说的方法是什么了,大多数治疗师在处理该模式时都会选择这种方法。我除了赞同,还打算采用菲尔·格林(Phil Guerin)提出的一个策略,他是纽约新罗谢尔家庭学习中心的一位家庭治疗师,他与同事一起非常清楚地阐释了这种治疗方法。

玛格丽特说:“你设想一下,如果托马斯目前的确亟须独立的情感空间,你该怎么办?如果你能够给他空间,他肯定不会再觉得你在强迫他,而你呢,放弃了希望至少就不会一再失望。”

乔伊斯仍然无动于衷:“那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呢?”

玛格丽特瞥了我一眼,继续说:“你们之间的舞蹈非常复杂,现在到了调整舞步的时刻,我们一定会全力支持。你要知道,如果你能更多地掌控生活,幸福感就会提升。但是现在,你的幸福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托马斯。”

乔伊斯点点头表示同意:“的确如此。”

“你知道这样做会对自己产生怎样的影响吗?”玛格丽特说。

“知道,会一直依赖他。”乔伊斯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儿,“那我怎么才能改呢?你们想让我怎么做?”她似乎有点警惕。

我主动加了进来:“我们想要你不再去做任何追求托马斯的事情。不能再想方设法地跟他交谈;不能以任何方式接近他或寻求亲密接触。”过了一会儿,我又补充道:“相反,你得把时间花在别的事情上,做各种家务活儿、读书、更认真地工作;如果你还是感到孤独——可能性是100%,就去找你的女性朋友陪你。如果这样了还是无法忍受,就给我们打电话。”

“我觉得没问题,我肯定能做到,”乔伊斯略带苦涩地说道,“当然我也不想再去追着他了。”

“好!”玛格丽特热情洋溢地说道。

“那我呢?我得做点什么?”托马斯问。

“不用,你休息就可以了,”我说,“你至少暂时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一想到不用再有什么“亲密谈话”,托马斯看起来如释重负,但他还在担心自己和乔伊斯之间的裂痕。我向他保证,这种改变一定能帮助乔伊斯更好地理解他和自己。

我们给乔伊斯布置的这份“家庭作业”是为了帮助她学会克制自己对托马斯的强迫性追求,进而改变他们的婚姻构造。菲尔·格林和汤姆·福格蒂曾经说过一句至理名言:“永远不要追求疏远你的人。”我们谨遵此理。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地站在乔伊斯一边向托马斯施加压力,要求他敞开心怀更加可亲,那他一定会像抵制乔伊斯一样抵制我们。

之后的面诊,乔伊斯虽然还没有适应这种改变,但看起来好多了。“这个星期我过得还行,”她认真地说,“我一点都不想跟托马斯有什么情感纠葛,因此就感觉放松了很多,而且因为随时可以给你们打电话,我也好过很多。其实,我真的给一个朋友打过几次电话。我很诧异,原来要停止追求他竟然这么难。我发现自己经常想去找他说话,或者类似的事情。但是每次我都会告诫自己不可以,虽然我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呢?”玛格丽特问道。

“我担心如果我不主动,那我们之间就完了,什么都没有了。”

玛格丽特说:“那你又怎么安慰自己呢?”

“有几次我没绷住,真的去找他了,但是我马上恢复了理智,就忙着照顾艾米或者做其他事了。但是那股子冲动实在是太强烈了。”

“你刚才提到了自己会担心,”我说,“那是不是因为你的生活中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呢?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不主动,不努力,不讨好他人,就会变得孤零零的,没有人再去支持你了?”

“我觉得的确如此。”乔伊斯陷入了沉思。“这一定是我小时候就下的决心:如果想得到,就得付出。”我们一直希望乔伊斯能醒悟的正是这一点。

我继续说:“所以你觉得如果自己不主动去寻求支持,就会一无所获。这就是你对于人际关系的看法吧。”

“是不是挺傻的?”她紧张地笑了笑。

“你小的时候这样想,一点也不傻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无限同情那个做此决定的小孩,“不过,你得知道你现在可不是当时那么弱小无助了。”我们必须鼓励乔伊斯自主地照顾自己,需要时就向他人求助,因为她把小时候那种无助、沮丧的依赖感复制到了婚姻中;我们的潜台词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长大了,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了。”我们给她留的家庭作业其实就是一种练习,一种治疗隐喻,让成年人学会掌控自己的生活。

那次面诊剩下的时间里,我们鼓励乔伊斯继续练习脱离托马斯,自主生活;当然,我们也确认了托马斯的情况。虽然他也鼓励乔伊斯独立自主,却对这种努力有些担忧。

第三次面诊的时候,乔伊斯又沮丧起来。“玛格丽特,能给你打电话真好。我又感到那种恐慌了,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不过只要跟你打电话,我立刻就安心了。我以为我不会再忧虑了,以为自己独立了很多,结果突然就又回到了以前那一套,又去乞求托马斯的关注。不出所料,他很快就回去看电视了。”

“只要我们俩聊一会儿,你就能不去找他吗?”玛格丽特问道。

“对。但我有点担心,艾米大概成我的避难所了。”她又补充一句:“但我的确因为要照顾她,感觉充实了很多。”

“要是她长大了你还把她当成避难所,我才会担心,”玛格丽特自信地说,“不过现在没关系。其实,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隐喻。你在照顾她的同时,也在学习照顾自己心中那个内在小孩,这是个不错的方法,你的目标会更加具体。”

所有夫妻开始改变时都会紧张不安,也经常会出现反复。对于乔伊斯来说,我们要做的就是一直给她加油。

在接下来的面诊中,乔伊斯看起来既冷静又开心。“这个星期我过得很好,”她说道,“我忙着写东西,而且也花了很多时间陪伴艾米。”

可是,托马斯看起来却闷闷不乐。他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你看起来很难过。”我说。

“的确。”他不肯多说。

“有什么问题吗?”我严肃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工作上一团糟,项目申请没有获批。家里也很无聊。”他似乎又不肯说下去了。

“‘家里也很无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好吧,乔伊斯做得很好。跟朋友们一起出去玩;不开心了就给玛格丽特打电话。我都见不到她的人影。”

“不对,托马斯,”乔伊斯反驳道,“我只是和安出去喝了一杯酒。你肯定见过我的。”

“我们是为什么见面的?”托马斯语带讥讽地说道,“即使见面了我们也什么都没说。”

“你有什么感觉呢?”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很糟。糟糕透顶。就像跟陌生人住在一起。”

这时的托马斯不仅难过,还很生气。噘着嘴,怒气冲冲。

“我有点担心他,”乔伊斯言辞恳切地说道,“我感觉自己的改变影响到了他,有点内疚。”

“对,我很紧张,晚上都睡不着觉,前所未有。”

玛格丽特对乔伊斯说:“所以你又动了心,想去照顾他了,对吗?”

“对。”乔伊斯怯生生地说。这对夫妻隐藏的需求又契合在一起了,玛格丽特显然已经看出了乔伊斯受到的诱惑。

“不能这样做。”玛格丽特坚决地说道。

我对托马斯说:“托马斯,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你可能觉得乔伊斯冷落了你。”

“就是这种感觉,只是我还没找到这个词。我觉得她在疏远我。”

“那该怎么办呢?”我问道。

“我觉得就忍着吧。”

我笑着说:“如果我知道你的感受呢?其实我真的知道,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事儿。不知不觉间你一定很想让乔伊斯放弃改变——你想让她感到内疚,回过头继续追求你,讨好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孩子气呢?你能感觉到吗?你能听见自己在心里说,‘请为我感到内疚’吗?”

托马斯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儿:“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你很需要她追求你,超出你的理性认知。”托马斯很尴尬,大概是觉得自己暴露了吧。但是随即他就又摆出了平常那副心不在焉、不知所措的神情,好像很落寞,对别人也爱答不理。乔伊斯称之为“开小差神情”。

“我发现你有时候会露出这种神情,”我对他说,“看起来好像没人搭理。”

“我有时候就是这么觉得啊。”他无奈地说道。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总这样?”

“对,我觉得你说得对。那时候我就总觉得没人理我。”他是排行中间的孩子,上下都是女孩,父亲总批评他,却又没时间管他。我想起自己14岁的时候,带着狗和步枪在树林里独自徘徊,形影相吊。

“是不是你妈妈有时候还侵扰你的生活,控制你?”

“对,要不就没人搭理,要不就受人摆布,”他说,“但是他们想控制我的时候我都十几岁了。之前,我就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小孩儿。”

“瞧,”我说,“你其实一直需要乔伊斯的追求,因为小时候你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怀,因此你依赖她,这是正常的。”

“但这很尴尬。”他说。

我说:“你当然可以改变,但不能控制乔伊斯退回到她原来的样子。你应该来找我和玛格丽特解决小时候缺乏照顾的问题,再学着用成人的方式追求乔伊斯。”这些话他几个星期前根本不会理会,但是现在大概听进去了。

“我该怎么追求她呢?”他问得很真挚,“我不太习惯。”

“我知道你不习惯,”我充满同情地说道,“其中还有不少风险,比如她可能拒绝你。但还是得试一下。想想她喜欢什么,然后就去做。”我又补充道:“你想想她以前都怎么做的,照做就行了——把家里的环境布置得温馨一点,或者邀请她一起去听演唱会。帮她哄艾米睡觉,然后也给她沏上咖啡,邀请她坐下来谈谈。她跟你说话的时候,只要倾听就好,不要指手画脚。”

“听起来挺难的。”他叹了口气说道。

他又默不作声地思考起来。好一阵儿之后,我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俩之间的亲密关系。”他又不想多说了。

“能具体一点吗?”我说。

“嗯,瞧,我已经建议过好几次了,给艾米找个保姆,然后我们俩找个酒店过周末,来一次那种浪漫旅行。我觉得这就是在追求她啊,但她不同意。”

玛格丽特好久没说话了,这回轮到她了:“我觉得她不同意是因为这些跟性有关,是你们的另一个矛盾,而这个矛盾又会引发你们的老问题。”

“没错儿,”乔伊斯说,“这个建议于我而言,就是‘我们去找个地方做爱吧,整个周末’。”

“问题是这有什么错吗?”托马斯愤怒地说道。

“托马斯,”我插话了,“你现在谈的完全是另一码事。我们会想办法解决你们之间的性问题,但是现在不行。你不能把这个当作借口,不去审视和改变自己。”

他现在彻底恼羞成怒了:“就当你说得对吧。”

我又继续说:“以后等乔伊斯不那么生气了,才能更好地讨论这个问题。你得多关心她,她才会更积极地回应你的性要求。”

“如果其他关系改善了,我当然乐意改善我们的性生活,”乔伊斯说,“因为我也不满意现状。”

那次面诊结束时,我们嘱咐乔伊斯积极回应托马斯的其他行动,只要跟性无关就行。至于性问题,现在还不到解决的时机。

进展并不顺利。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他们又发生了冲突;而且好几次都退回到以前的追求—疏远模式。不过也有进步,最重要的是,托马斯开始向玛格丽特和我寻求建议和帮助了。他买了一套季票,开始和乔伊斯一起去听音乐会,而且还会借机一起在外面吃饭。他开始哄艾米睡觉,然后和乔伊斯一起看电视。我们嘱咐他们坐着的时候一定要互相紧挨着,托马斯对此也很乐意。他们暂时好像幸福多了。

所有婚姻中的夫妻们都很在乎亲密关系,并且不知不觉互相“合作”保证足够的亲密度。乔伊斯和托马斯亦是如此,乔伊斯“专门负责”促进言语亲密,而托马斯则“负责”保持性亲密。有的夫妻还在这场“亲密交际舞”中自动轮换角色。只要有一个人出了问题,另一个人就会马上补上空缺;一旦足够亲密了,追求者就会转身跑开,于是又轮到疏远者扮演“追求者”的角色。两位舞者就在快速的角色轮换中循环往复;唯一不变的是总有一个人变得疏远。卡尔·惠特克说过:“婚姻的温度很少变化;我们只是轮换着不让它烧得过热而已。”

然而,与心爱之人寻求亲密也是一件让人左右为难的事情:亲密意味着暴露我们的弱点——多愁善感、怨天尤人、贪婪无度、妄自菲薄……我们身上所有“孩子气”、情绪化的一面都会暴露无遗。我们人生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亲密模式是在与父母的互动中形成的,非常不平等也非常脆弱;我们本能地害怕重复那个“孩子”在父母管教下所遭受的伤害。都有什么伤害呢?主要有两个:一是被冷落或拒绝;二是陶醉在亲密关系中无法自拔,自我迷失。我们既害怕被冷落,又害怕别人侵扰我们的精神世界,因此便踯躅不前。

 

又经过了几次面诊后,性问题再次摆在了我们面前。托马斯一直在努力关心乔伊斯,而且进步很大。他现在不仅更愿意照顾艾米,还开始做饭了。尽管有几次没人搭理的时候,他的确非常难过,但是他已经习惯找玛格丽特和我帮助他。乔伊斯的进步也很大,她完全不会像以前那样整天想着追求托马斯了。

“我无话可说,”有一天乔伊斯微笑着说,“他做得很好。”

托马斯听了之后也笑了,但什么也没说。“怎么了?”我问他,“你不喜欢别人夸你吗?”

“不是这个原因。”他犹豫地说。

“那是什么问题?”

“我并不满意,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开心。”顿了顿,他接着说。“我们之间相处得更和谐了,我的确很高兴;但是别误会,有些方面还是没达到我的预期。改善了,但还不够。”

“你是在说性吗?”我问。

“对。”

乔伊斯看起来很紧张。

“现在你愿意谈这个话题吗?”玛格丽特问她。

“好吧。”她不情愿地说。

托马斯只是大概地讲了一下自己的苦恼。“我最受不了的是,这事儿总得我提出来,而她却总是不同意。甚至有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身体不断往后退,每当这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我想想啊……像个野蛮人。”

“你会产生被拒绝的感觉吗?”我问道。他表示认同。

乔伊斯看起来很难过,好像这的确是“她的问题”:“我的苦恼是,托马斯,你总是想做爱,至少我这么觉得。即使拥抱一下,我也得提防着。因为接下来你就会动手动脚,如果我不反抗,不到一分钟我们就在床上了。我时时刻刻都得保持警惕,好像一放松,你就会得寸进尺。”

“但是我觉得如果我不努力,我们就会变成一潭死水。”

玛格丽特转向了托马斯:“难道你不觉得你等等,她最终也会主动的吗?”

托马斯斜睨着乔伊斯,说道:“她主动过几次?我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我一直没机会,托马斯。”乔伊斯被惹恼了。

 

性关系中,托马斯和乔伊斯也有一套固定的追求—疏远模式。托马斯时刻都在关注乔伊斯给出的性信号,也同时对乔伊斯形成了一种压力,她不得不随时警惕托马斯的性追求。这件事在两性关系中也同样让人左右为难,几乎是个死循环。

性行为不仅能让人通过高潮释放紧张感,还能让身体深度接触融合。这种身体接触——通常还包括几种口舌接触——能给双方带来温暖的身体融合。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们终于重新体尝到自己婴儿时期得到的原始滋养。因此,成人性行为的部分意义在于“体验类比”:让我们再次像婴儿一样被哺育、怀抱和保护。

男性尤其需要这种身体体验的回归,因为他们的某些依赖心理,出于各种原因,总是遭到拒绝。所以他们才学会通过性行为来释放这些心理。比如,很少有男性敢对妻子说:“请你抱抱我。”但是他们敢说:“我们睡觉吧。”

即便如此,男性在性追求时仍然犹豫不决。大多数男性跟托马斯一样,太粗糙、太急切,反而将妻子推得更远,而这一切都因为我们太害怕被拒绝了。有时,我们只是因为性本身而犹豫。有时,则是太急于得到性的滋养。我们对拒绝的恐惧都埋在了心底,所以便学着预测结果。但是一旦真的被拒绝,又会令我们痛彻心扉。因为我们需要通过性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所以一旦被拒绝,那种孤零零的脆弱感便会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不公平!”我们大声呼吁,而这些呼吁其实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因此,我们很多人认为性就是一种瘾,跟酒精一样,能让人陶醉在一种无限兴奋而温暖的感觉里。此外,男人也的确比女人更容易产生酒精依赖,欲罢不能,因为它能间接地满足人们的基本需求。对于托马斯来说,就是得到接纳、滋养和支持。

 

“托马斯。”我叫了他一声。他满脸狐疑地看着我。“你觉得自己接近乔伊斯的方式有什么问题吗?听起来你更像是要把她推走,至少也要让她对你提高警惕。”

“比如我照顾艾米的时候他却过来调情。”乔伊斯打断道。

玛格丽特也开口说话,但有点像批评:“乔伊斯,你是在给托马斯救场。让格斯来。”

“对不起。”乔伊斯说。

我接着对托马斯说:“我有时候也跟你一样——使劲儿推玛格丽特,或是时机不对——因为我太想得到性了。”

“我是担心得不到。”他笑着说。我不打算再跟他争辩性焦虑这件事,因为他并没有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乔伊斯的拒绝反而保护了他。他会一直认为是乔伊斯导致了这一切,直到哪一天乔伊斯变得主动。

我严肃地说道:“你和乔伊斯一样害怕遭到拒绝,只不过是在你们关系的另一个方面而已。”

“没错。”他不动声色地回答。

“如果你想改变,我有个办法,”我说,“不过也得劳烦你做点什么。”

“要我做什么呢?”他满怀希望地说。

“我建议你不要再对乔伊斯施加任何性压力。把性方面所有的控制权、发起权都给她。”我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只是暂时而已。”

沉默片刻后,托马斯战战兢兢地说:“这不顶用吧,但我可以试一下。”

“不只试一下,要照做,”我坚定地说,“你必须等着,让她来接近你。”

玛格丽特转向了乔伊斯,说道:“你也要进入新的阶段了,你要开始接近他,不用着急,慢慢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觉得担心,就说出来。你有权在任何节点停下来。我建议你一旦觉得受不了,就行使这一权利。”

“所以该轮到她控制我了。”托马斯又开始狡猾地笑起来,“我不会有事儿吧?”

“你竟然还拿这个开玩笑,我真是有点担心。”我对他说。

“对不起。”他也严肃了起来。在那次面诊剩余的时间里,我们都在嘱咐他们如何改变自己的角色。我跟托马斯说,这次治疗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能否说到做到,他必须把所有控制权都交给乔伊斯。

两个星期后,他们又来面诊了。乔伊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玛格丽特跟她寒暄了几句之后,开始了解他们的进展情况。

“最开始都很顺利。托马斯做得很棒。他不再追着我,我感觉轻松了很多。我们有时候会猛烈地爱抚,很有趣。有点像回到了高中时代,我的确变成了控制的一方。”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托马斯征求他的意见。托马斯笑了,但跟以前不一样,这次充满了温暖与关爱。“然后我决定再大胆一点,要真正地跟他调次情。老实说,就是勾引他。”她又停了下来。

“后来呢?”玛格丽特鼓励她继续。

“我的焦虑症突然发作了,非常严重,差点儿喘不过气来;有那么一阵儿我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吓死我了。”

“真抱歉,”玛格丽特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完全不知道。突然这样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玛格丽特和我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因此一时间也不知所措。好在托马斯没有对我们冷嘲热讽,说些“我告诉过你们”之类的话。他看起来整个身心都在担心乔伊斯。

“你以前发作过吗?”玛格丽特温柔地问道。

“偶尔吧。几乎每次都是因为性。也许问题就出在我要去勾引托马斯。”随后她也陷入了沉思,自省起来。看起来她对现在的窘境深感内疚。

玛格丽特穷追不舍地发问了:“你想想,你的原生家庭是怎么教你看待女性性主动的呢?”

“我不记得有人谈论过这个话题。我们家压根就从来没谈论过性。从来没有。”她一边说,一边还在思考,“我妈妈很传统,我怀疑她从来没有主动过。”

玛格丽特说:“那你觉得你爸爸有没有在性的问题上受挫过?”

“我觉得应该有。其实,他隐约跟我提起过。”

“难道他跟你提起过他和你妈妈之间的性关系?”玛格丽特很关切这一点。

“对。听他说那些事情,我感到非常厌恶。”

“那时候你多大啊?”玛格丽特询问道。

“十三四岁。”乔伊斯好像并不愿意想起这些。

“这不公平。”玛格丽特温柔地说。

“我也感觉不公平,”乔伊斯心烦意乱地说道,“我那时候经常告诫自己,不能跟他走得太近。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什么可担心的,但就是有这种直觉:如果不保持距离,就会有坏事发生。有可能是因为他总是调戏我,还总是跟我忏悔。”

玛格丽特说:“那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过分的事呢?”

乔伊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从来没有。”

我对她说:“一般十几岁的女孩都会跟爸爸打打闹闹,学习调情,这其实没什么不好,女孩们需要以此锻炼自己的性能力。如果父母间有正常的性关系,就没事儿。可是你不能,你的父母没给你这样的环境。”

“你说得对,他们没有。”乔伊斯难过地说。

玛格丽特还是满脸狐疑地看着乔伊斯,说:“乔伊斯,刚才我问你有没有发生什么过分的事情时,你犹豫了一下。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犹豫吗?”

“我在回忆,”她谨慎地说,“努力地回忆小时候。”

“你确定没想起来什么吗?”

乔伊斯像是被玛格丽特重重地打了一拳,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她不再说话。屋子里一片寂静,几乎要让人窒息了。不知多长时间之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放弃内心的抵抗。“我只是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太虚幻了。”

玛格丽特非常亲切地说:“如果你现在不愿意说,我们可以以后再单独谈,乔伊斯。”

“不。”乔伊斯说,又是那种放弃抵抗的语气,“我现在就要把这件事弄明白。”她停顿了一下,整理自己的思路:“大概是我16岁那年的一天,我爸爸带着我去看一块儿地,那是他朋友的,想要卖给我爸爸。那个地方在乡下,很远,看完了地,那个朋友就有事提前走了。”乔伊斯又停了下来,过一会儿,她终于接着说:“我跟着他在树林里散步,然后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胸上。就这些,他就做了这些。”

“你有什么反应呢?”玛格丽特问道。

“我说,‘爸爸,你要做什么?’接下来他就向我道歉了,好像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乔伊斯又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解脱了,“就这些,我全说了。”

“你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吗?”玛格丽特迟疑地说道。

“没有,就这些了。而且奇怪的是,我们俩之后都没再提起过这件事,就好像它从来没发生过一样。”突然,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补充道:“我的焦虑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年夏天是第一次。”

“难怪你跟托马斯的性生活中不愿意主动,”玛格丽特说,“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对,所以我很擅长保护自己。”她哭了起来。

毋庸置疑,乔伊斯的父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一直对她施加着性压力,只是很隐蔽,而这最公开的一次给她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我们肯定要想办法治愈这个伤口。其实乔伊斯能开口讲述这段经历,她的痛苦就立刻缓解了很多,她跟托马斯的问题也不那么尖锐了。托马斯必须克服自己对言语亲密的焦虑,而乔伊斯也必须重整旗鼓,深入挖掘自己对性亲密恐惧的根源。

在对这对夫妇进行“行为”治疗的阶段,我们给他们布置了一些任务,两个人的互动因而很快发生了变化,这样同时也暴露了背后的深层次问题。既然暴露了,我们的治疗就应该更严肃,目标也应该更远大:重写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