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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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鬼市

船靠岸了,是个烂糟糟的渔港。白天看,这地方跟死绝了一样,一个喘气儿的都瞧不见,只有一股子腥臭味的海风在空荡荡的码头上打转。可一到天黑,这地方就活了。不是人活着的那种活法,是另一种活法,阴气森森的,让人心里发毛。

空气里一股子咸腥味,里面还混着点劣质香烛的呛人味儿。街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些歪歪扭扭的摊子,摊子上挂着灯笼,那灯笼纸惨白惨白的,里面的光也是惨白的,照得人脸发青。摊子上卖的东西,都透着一股子邪乎劲儿:晒干的鱼,那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过路的人,好像随时会活过来;一些破瓶烂罐里,装着灰白色的雾气,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还有些旧衣裳,颜色都褪了,看着就像刚从坟堆里扒出来的,上面还带着没干透的土腥味。路过一个摊子,墨笙看见摊主在兜售一些发黄的旧契约和生了锈的铜锁,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一纸定百年”、“锁债锁魂”之类的屁话。

摆摊的,逛街的,大多看着都不像活人。要么脸青白得像刷了层粉,走路脚尖不沾地,飘着走;要么干脆就是一团浓淡不一的黑影子,互相之间也不说话,只有些飘忽的、像风吹过纸钱似的窸窣声响。墨笙往一个阴暗的角落瞥了一眼,好像看到那个叫伶的女人,正跟一个更淡、几乎看不清轮廓的影子低声说着什么,似乎还递了个什么小东西过去,随即又分开了,伶又恢复了那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这就是鬼市。伶也下了船,混在那些影子里,不远不近地跟着墨笙,像是在看管,又像是也在寻找着什么。

墨笙心里直打鼓,后背凉飕飕的,可也得硬着头皮往里走。他找了个没人注意的

墙角,把背上那筐橘子往地上一放。筐子一落地,怪事就发生了。

呼啦啦一下子,周围那些飘着的、走着的鬼,都围了上来。眼神都直勾勾地钉在他那筐橘子上,像是饿了几辈子的狼看见了肥肉。那眼神里有贪婪,有渴望,但又带着点说不清的害怕,想靠近又不敢太近。

过来一个吊死鬼,舌头伸得老长,耷拉在胸前晃荡。他喉咙里“咯咯”地响,像是漏了风的破风箱。他一张嘴,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问:“这……这橘子……要拿什么换?”

墨笙也不知道该要什么,胡乱说了个数。那鬼立马就从破烂的衣裳里掏出一把铜

钱,那铜钱入手冰凉黏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不等墨笙开口,一个胳膊少半截的鬼就抢着凑到跟前。那鬼一脸焦急,唾沫星子乱飞地说:“小哥儿,你这橘子是宝贝!吃了能扛饿不说,真到阴差来锁魂那天,靠它还能多躲几天……”

墨笙听明白了。他筐里这些橘子,不是给活人吃的。是给鬼吃的,能给这些鬼抵

债,续命。好家伙,他曾祖父当年到底欠的是什么玩意儿?

他这摊子立马就“火”了。呼啦一下围上来一堆鬼,你推我搡,都抢着往前。拿来换橘子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烧剩下的纸钱灰、带着土腥气的陪葬泥俑,还有几块黑得像炭、干得像石头的血疙瘩。墨笙只能咬着牙收下。手碰到那些东西,冰凉刺骨,那股冷气跟针扎一样,直往骨髓里扎。

一个老太太模样的鬼挤了过来,背驼得像只虾米,走路颤颤巍巍的。她哆哆嗦嗦地掏出几个银元宝,换了三颗橘子。那元宝看着倒像是真家伙,沉甸甸的,上面还留着几个牙印儿。他没吱声,把元宝揣起来了。

等鬼散得差不多了,墨笙找了个没人的墙角,蹲下来点算换来的玩意儿。他摸出那几个银元宝,明明收的时候还压手得很。可拿出来一看,傻眼了,根本不是银子!是一沓又厚又沉的黄裱纸钱,上面画着阎王的脸,板着,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娘的!”墨笙低声啐了一口,“死了还是这副德行,不学好!”他一把抓起那沓冰凉刺骨的纸钱,扭头就去找刚才那个老太太鬼算账。

他还记得那老太太鬼走的方向,一路追出鬼市,到了一片荒凉的坟地。月光惨白惨白的,照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墓碑,像是一嘴烂牙。风吹过坟头草,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感觉好像总有人在背后盯着他,可回头看,除了风和晃动的影子,什么都没有。他找到了那个老太太鬼的坟头,就是一块快要烂掉的木牌,上面的名字早就模糊不清了。坟前,整整齐齐地放着三颗橘子。

他刚走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那三颗橘子皮慢慢地、无声地裂开了。里面没有黄澄澄的果肉,露出来的,是那个老太太鬼闭着眼睛的脸,嘴角好像还带着一点满足的笑意。那脸慢慢地干瘪下去,化成了一滩黄水。墨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他正愣在原地,浑身发冷,怀里那本破账册忽然自己发烫起来。他赶紧掏出来,发现里面夹着的那张据说是曾祖父留下的、画着鬼画符的黄纸,正在自己烧起来,没有火苗,只冒着一股青烟,烧得很快。烧完的灰烬落在地上,没有散开,反而聚拢在一起,慢慢拼凑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一橘抵一债,千橘换轮回。”

一橘抵一债……墨笙心里飞快地算着,刚才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有这堆没用的纸钱,再加上被骗走的三个橘子……数目上,好像差不多就够一千颗了。他感觉压在身上那沉甸甸的担子,似乎一下子轻了一点点,但又没完全轻利索,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不踏实。

这债,就这么还了?就这么简单?他不太信。

他刚站起来,抬脚就想离开这鬼地方。忽然,背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带着哭腔,轻轻叫了他一声:“笙哥……”

墨笙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这个声音……他猛地回过头去。

借着月光,他看见离自个儿不远,站着个女娃。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水不停地往下淌,脚边地上湿了一小圈。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洗得褪了色的旧裙子。墨笙心里一抽,那不就是他淹死的妹妹雅吗?

雅手里也攥着个橘子。她冻得厉害,嘴唇乌紫,眼神里除了害怕就是茫然,好像搞不清自己怎么会在这儿。她的手总在身上摸索着、擦着,像是在抚平一件不存在的衣裳。墨笙猛地想起来了——那件红嫁衣,娘生前说过给她做,她到死都惦记着的那件。

“笙哥……”雅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刺骨的水底寒气,“水里……好冷……有

东西……一直拽着我……好冷啊……”

墨笙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看着妹妹那副可怜的样子,看着她徒劳地擦着那件根本不存在的嫁衣,看着她冻得瑟瑟发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他还留了一颗橘子,是看起来最好的那颗,一直用那片冰冷的干橘皮包着,藏在最贴身的地方。

他一步步走过去,手也抖得厉害,把那颗带着他体温的橘子,塞进了妹妹那冰得像铁一样的小手里。

“雅……不怕,啊?哥在呢。”墨笙嗓子眼发干,声音粗得不像话。他把橘子塞过去,“拿着吃……吃下去……身上就暖和了……”

雅低头瞅了瞅手里的橘子,又抬起头瞅瞅墨笙。那张没血色、发紫的脸上,嘴角忽然往上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她点了点头,然后把那橘子死死地搂在胸口,好像怕谁抢走似的。

就在她抱紧橘子的那一瞬间,她身上湿漉漉的水迹一下子就消失了,像是被无形的太阳晒干了。脸上青紫的颜色也慢慢退去,恢复了一点血色。她不再发抖了,眼神也渐渐安定下来,不再是之前的茫然和恐惧。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墨笙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解脱,还有一丝浓浓的舍不得。然后,她的身影开始慢慢变淡,像清晨的雾气一样,散在了夜风里,什么都没留下。地上只留下一小片很快就干涸的湿痕。

那个叫伶的女人,还站在坟地那边的阴影里,像尊石像,一动不动。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却似乎更深了,好像眼前这一切她早就料到了。墨笙看她,她也看他,没躲开,微微点了下头,像是在印证什么。接着,她转过身,也没见怎么走动,人就消失在了更深的黑暗中。空气里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是她身上那种特殊的香火味。

坟地里空落落的,就剩墨笙一个人站着。他腿发软,身子一歪,跌坐到冰凉的地上。橘子用光了,妹妹也走了。老祖宗的债,应该是还了吧。可他心里也空了,空得难受,比这坟地的夜还让人觉得冷。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不知道能做啥。就是觉得,事情还没了结,恐怕还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