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八代妙见祭
“喂，宗彦！高兴一点嘛！今天可是妙见祭啊！”野村隼人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人，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道场清晨略显喧闹的准备声中。
神代宗彦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眶，努力打起精神，点了点头：“嗯。”昨夜他熬夜运转与凝练气息，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勉强小憩片刻。此刻身体和精神都带着熬夜后的沉重感。
“都集合完了吗？”大师兄根岸晋助洪亮的声音响起，目光扫过道场中央整装待发的众人。他今日也换下了平日的修行服，穿着一身干净的深蓝色和服，显得格外精神。
“都到齐了！”松永晴川迅速点完人数，朗声回应。他瞥了一眼无精打采的神代宗彦？
“好！”丸目长尾脸上带着难得的温和笑意，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褐色和服。“出发吧。今日，放下修行，好好感受祭典。”他率先转身，带着一群兴奋的少年郎走出道场大门。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熟悉的汗水与木屑气息，扑面而来的是深秋清冽的空气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嚣。
八代妙见祭——祭祀北斗七星与妙见菩萨的盛大祭典，日本三大祭之一。每年的十一月二十日至二十三日，八代这座古老的城池便会褪去平日的肃穆，沉浸在信仰与狂欢交织的海洋之中。
正午时分，阳光正好。正船町河岸边的市集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各种摊贩的吆喝声、食物的香气、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
“呜哇！好香！”野村隼人吸着鼻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烤鱼摊。新鲜肥美的河鱼被炭火烤得滋滋作响，金黄色的油脂滴落，香气四溢。
“师父请客！”松永晴川笑着，已经麻利地掏出钱币，买了两串烤得外焦里嫩的大鱼，递了一串给根岸晋助。两人也不顾烫，就站在摊位旁大快朵颐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号角声响起，紧接着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
“来了来了！”人群骚动起来，纷纷向道路两侧涌去。
只见一支雄壮的甲胄队列，如同钢铁洪流般缓缓行来。锃亮的胴丸铠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头盔上的前立高高耸起，代表着不同家族的纹章旗帜在队列中飘扬。武士们面容肃穆，手持长枪或太刀，迈着沉稳的步伐，每一步踏下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为后方神圣的舆驾开道。
“哇——！”站在松永和根岸后面的野村隼人和神代宗彦同时发出了惊叹。野村隼人眼睛放光，激动地抓着宗彦的胳膊：“好厉害！太威风了！我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武士，穿着这么威风的铠甲！”
神代宗彦也被这肃杀而庄严的场面震撼，熬夜的疲惫似乎被冲散了不少。他下意识地咬了一口刚从旁边小摊买来的软糯香甜的糯米团子，含糊地应和着：“嗯…确实…很厉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队伍中央、被甲胄武士们严密守护着的核心吸引。
浩荡的甲胄队之后，便是万众瞩目的“御神舆”——供奉着妙见菩萨神体的华丽神轿。巨大的轿身通体漆金，雕刻着繁复的星辰、祥云和神兽图案，在正午的阳光下流光溢彩，璀璨夺目。沉重的轿身由数十名身着洁白“裃”服的强壮神官扛在肩上。他们步伐沉重而一致，口中呼喝着古老而有力的号子，额头青筋微突，汗水顺着脸颊滑落。神轿随着他们的步伐微微起伏，每一次晃动都引得周围的人群发出敬畏的赞叹和祈祷声。金色的铃铛悬挂在轿檐，随着轿身的起伏发出清脆而神圣的“叮铃”声响。
“师父！立花师兄！这边！快过来看！太壮观了！”神代宗彦眼尖地看到丸目长尾和立花宗茂等人也挤过人群，正四处张望，连忙踮起脚，用力地朝他们挥手大喊，脸上因兴奋而泛起了红晕。
丸目长尾微笑着点头，带着立花宗茂等人挤了过来。立花宗茂看着那威严的神轿，眼中也闪烁着惊叹的光芒，低声对宗彦道：“不愧是三大祭之一，气魄非凡。”
午后，阳光变得柔和。一行人随着人流涌向妙见宫门前的参道町。这里的摊贩更多，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
“七星馒头！刚出炉的七星馒头！”一个七星堂里的伙计吆喝。拳头大小、印着北斗七星图案的馒头热气腾腾，散发着麦香和糖的甜味。
“这个必须尝尝！”野村隼人第一个冲过去。
“还有这个，宗彦，试试这个糯米饼，很软糯。”松永晴川指着旁边一个摊位，上面摆着撒着黄豆粉或裹着红豆馅的白色糯米饼。
神代宗彦点点头，和众人一起买了些祭典特有的点心，一边吃着，一边等待接下来的重头戏——御神舆渡御。
妙见宫巨大的朱红色鸟居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当那金碧辉煌的神轿在神官们沉雄的号子声中，缓缓通过鸟居，进入神社境内时，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祈祷声。无数双手高高举起，仿佛要触摸那神圣的光芒。神官们扛着神轿，沿着参道，在无数虔诚目光的注视下，庄严地绕行，最终将神轿安稳地奉纳回本殿。整个过程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和难以言喻的磅礴气势，仿佛天上的星辰真的降临人间。
申时，神社本殿附近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而紧张。人群的焦点转移到了殿前高台的神官们身上。
“吉凶饼要来了！”有人兴奋地喊道。
只见数名身着庄重狩衣的神官，手持巨大的木制方斗，里面装满了用红白两色糯米纸包裹的圆形小饼。神官们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向神明祈求赐福。随即，他们抓起一把把红白小饼，用尽全力，高高地抛向下方翘首以待、如同潮水般涌动的人群！
“噢——！”人群瞬间沸腾了！无数双手臂争先恐后地伸向天空，跳跃着，推挤着，发出兴奋又带着点紧张的喊叫。
“这边！这边掉下来了！”
“啊！我摸到了！”
“红色的！是红饼！大吉啊！”
小小的红白饼如同吉凶的雨点，纷纷扬扬落下。神代宗彦反应极快，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一个红色糯米纸包裹的小饼朝他这边落下。他脚下微动，身体灵活地避开旁边伸来的手，轻轻一跃，精准地将那枚红饼抄入手中。入手微沉，带着糯米的香气。几乎同时，在他身侧不远，立花宗茂也凭借过人的身手，稳稳接住了一枚红饼。而丸目长尾则显得气定神闲，他只是微微抬手，一枚红饼便如同被无形气流牵引般，恰好落入他的掌心。
“宗彦，立花，师父，你们都是红饼！大吉啊！”野村隼人看着自己手里一枚普通的白饼，羡慕地喊道。
“捡完了？好！接下来自由行动！”根岸晋助宣布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师父说要去买除蛸香（一种驱虫安神的香），我们其他人随意逛逛，记得！酉时，在球磨川岸边看巫女舞的地方集合，别迟到！”他着重强调了一下时间。
“是！”众人应道，随即三三两两散入热闹的人潮。
“喂，隼人，陪我去看看那边的刀镡铺子！”松永晴川一把勾住野村隼人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把他往一个方向拖，同时隐蔽地朝根岸晋助使了个眼色。
“诶？等等，我想去吃炒面……”野村隼人挣扎着。
“待会儿再去！先陪我看东西！”松永晴川语气坚决。
根岸晋助微微点头，对旁边的铃木谦太和另外两名弟子说道：“谦太，你们不是说要买黑糖和金平糖带回去给家里人吗？我记得那边有个老铺子不错，我带你们去。”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啊，对对对！麻烦师兄了！”铃木镰太连忙点头，招呼着同伴跟上根岸晋助。
一时间，原本聚在一起的弟子们迅速分散开来。立花宗茂看了看独自一人、似乎还没想好去哪里的神代宗彦，温和地笑了笑：“宗彦，我打算去前面看看刀具和古物的摊子，你要一起吗？”
神代宗彦正看着松永晴川强行拖走野村隼人、根岸晋助带着铃木等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他们分开得有点刻意，像是在避开什么。听到立花宗茂的问话，他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在喧闹的街道上，立花宗茂对刀剑相关的古物颇有兴趣，不时驻足细看。神代宗彦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摊位，心思却飘到了别处。他看到松永晴川在一个卖刀谭摊前停留了很久，似乎在认真挑选；又看到根岸晋助在铃木镰太他们买黑糖的铺子附近，独自一人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像是卖文房用具的店。
暮色四合，球磨川两岸早已亮起了无数火把和灯笼，将蜿蜒的河流映照得如同一条流动的光带。约定的地点，靠近河流的一处开阔河滩，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观看巫女舞的民众。火光跳跃，在人们脸上投下温暖而跃动的光影。
丸目长尾、根岸晋助、松永晴川、野村隼人、铃木谦太等人已经提前到了。看到神代宗彦和立花宗茂走来，野村隼人立刻兴奋地招手：“宗彦！这边这边！快开始了！”
“师父。”宗彦和宗茂向丸目长尾行礼。丸目长尾微笑着点头：“嗯，回来的正好。”
就在这时，河面上传来悠扬而空灵的神乐笛声和太鼓的轻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在宽阔的球磨川中央，不知何时搭建起了一座浮台。浮台四周悬挂着白色的注连绳和御币，显得神圣而洁净。数名身着纯白“千早”上衣、绯色“袴”的年轻巫女，如同凌波仙子般，赤足踏上了浮台。她们手持着缀有铃铛的“神乐铃”或翠绿的“杨桐枝”，身姿挺拔而优美。
鼓点由缓渐急，笛声婉转悠扬。为首的巫女缓缓抬起手臂，动作舒缓而充满力量，仿佛在接引星辰的力量。随着乐声，巫女们的舞步开始了。她们的足尖轻点浮台，身体如风中杨柳般摇曳，却又带着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沉稳。手臂的挥舞，腰肢的扭转，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流畅，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与神圣感。神乐铃随着舞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与流水声、风声交织在一起。
渐渐地，舞步变得灵动而迅捷。巫女们的身影在浮台上交错旋转，洁白的衣袖和绯红的裙裾翻飞，如同在河面上绽放的圣洁之花。她们时而如飞鸟般轻盈跃起，时而如磐石般沉静凝立。手中的杨桐枝划破空气，带着净化与祈福的意味。
最令人震撼的时刻来临了。随着一个激昂的鼓点，所有巫女同时高高举起手中的神乐铃或杨桐枝，指向深邃的夜空！与此同时，河岸四周所有的火把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火光大盛！跳跃的火焰光影，竟然在幽暗的河面上空，清晰地投射、勾勒出了一幅巨大而完整的北斗七星图案！七颗由火焰构成的“星辰”在夜空中熠熠生辉，与天上真正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
“啊——！”人群中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叹和赞美声。
神代宗彦屏住了呼吸，瞳孔中映照着水面上的火焰星图与巫女们圣洁的舞姿。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一种仿佛触及了天地间某种宏大秩序的敬畏感，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膛。
舞蹈在星图最璀璨的时刻缓缓结束。巫女们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火光渐渐收敛，水面上的星图也如幻影般消散，只留下余韵悠长的寂静和人们心中久久不散的震撼。
“太…太美了…”野村隼人喃喃道，眼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惊艳。
“嗯…”神代宗彦也轻声应道，心绪依然沉浸在刚才那神圣的景象中。
回到道场时，夜色已深。祭典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道场熟悉的宁静笼罩下来。众人都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过后的满足。
“啊——累死了，不过今天真是太棒了！”野村隼人一屁股坐在道场的地板上，伸了个懒腰。
“是啊，祭典的气氛真好。”松永晴川也笑着附和，他偷偷给根岸晋助使了个眼色。
根岸晋助清了清嗓子，走到道场中央，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咳，大家先别急着去睡。今天，还有个小小的余兴节目。”
“嗯？”神代宗彦有些疑惑地抬头。
只见根岸晋助转身，从道场角落的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不算大的红豆糕，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一根小小的、显然是临时找来的蜡烛。烛光在略显昏暗的道场里轻轻摇曳。
“这是…？”神代宗彦愣住了。
松永晴川、野村隼人、铃木镰太，甚至立花宗茂都笑着围了过来。丸目长尾则站在稍远处，脸上带着温和的、了然的笑意。
“笨蛋宗彦！”野村隼人第一个忍不住，大笑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十一月二十三日！我们偷偷给你准备的！”
“生…生日？”神代宗彦彻底懵了。
“来，寿星，先许个愿，吹蜡烛！”松永晴川笑着催促。
在众人带着笑意的目光注视下，神代宗彦闭上眼睛，心中一片空白，只有祭典的喧嚣、巫女的舞姿、河面的星火在脑海中闪过。他轻轻吹灭了那微弱的烛光。
“生日快乐，宗彦！”众人齐声祝贺。
接着，大家纷纷拿出了自己“自由活动”时偷偷准备的礼物。
松永晴川递上一个用素雅和纸精心包装的长条小盒：“喏，给你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打开木盒，露出了里面物品的真容：两片崭新的、打磨得极为光滑趁手的剑锷。材质是泛着稳重光泽的黄铜，造型简洁而充满了稳固的力量感。
根岸晋助则送上一套品质上乘的笔墨和一小块墨锭，包装纸上还系着一根红绳：“修行之道，亦需静心。偶尔写写字，沉淀一下心绪也不错。”这显然来自那家文房店。
野村隼人嘿嘿笑着，塞给宗彦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给！我特意去买的！最好吃的黑糖和金平糖！甜食最能补充体力了！练剑饿了就吃！”里面是分装好的、散发着甜香的黑糖块和各色晶莹的金平糖。
铃木谦太和其他几位师兄弟也送上了自己挑选的小物件，有护身符、新的手拭巾、甚至还有一小罐据说能缓解肌肉酸痛的药膏。
最后，立花宗茂走上前，他手中捧着一个用深蓝色布包裹的狭长物件，神情认真：“宗彦，这个送你。”宗彦解开布包，里面竟是一柄极佳、纹理细密流畅的崭新的一把小太刀！刀身的弧度、配重都恰到好处，显然是精心挑选的上品，“愿你持此刀，斩断迷惘，剑道精进。”立花宗茂郑重地说道。
神代宗彦捧着这些或实用、或贴心、或寄托着期望的礼物，一件件看过去，最后目光落在那柄崭新的小太刀上。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指尖传来的小太刀的微凉触感和伙伴们真挚的笑脸，无比真实。
“谢谢大家...”宗彦的声音有些哽咽
原来…下午的分开，自由活动是为了这个。
原来…自己并非孑然一身。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最终落在了师父丸目长尾的脸上。师父正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深邃而温和。
就在这满溢的温暖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时刻，身体原主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那是五年前，同样寒冷刺骨的深秋雨夜。瓢泼大雨敲打着山林，泥泞不堪的小道上，一个浑身湿透、气息却依旧沉凝如山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雨幕，落在了路旁泥泞草丛中一个微弱的动静上。
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蜷缩在岩石下，脸色苍白，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男孩身边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男人——正是丸目长尾，他沉默地注视了片刻，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最终，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少年抱了起来，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然后大步流星地踏破雨幕，将这个在荒野里奄奄一息的孩子带回了自己的道场。
从此，道场的门槛内，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执拗的身影。从十岁到如今的十五岁，丸目长尾没有再收过其他弟子。神代宗彦，成了“剑圣”丸目长尾所收的最后一个弟子。一个不知来处，亦无归途，却被这道场和这群人，赋予了“归处”的孤儿。
烛光在道场里不断晃动，映照着少年眼中强忍的、细碎的泪光。窗外的夜色深沉，祭典的星火已然熄灭，但名为“羁绊”的火焰，却在此刻悄然点亮，温暖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