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蜡烛
“你满十六周岁了么?”华厂长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仿若能洞悉人心,紧紧地锁定在唐小升身上。唐小升胸腔剧烈起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狂跳的心平复下来,随后镇定自若地报出了那串身份证数字,声音洪亮且铿锵有力,仿若在向全世界宣告他成年的事实。他怎会不满十六周岁呢?至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决定他命运走向的时刻,他必须让所有人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已然成年。
华厂长是个行事极为谨慎之人,在唐小升离开后,他心里始终存着疑虑,后来当真去多方查证。身份证显示归属地是山东某个偏远小城,在民政部门也确实能查到相关信息,甚至还有一张小学文凭的记录,尽管上面没有照片,可这已经让华厂长暗自欣喜不已。毕竟这只是一家民营小厂,能做到这般细致的“尽调”,已然超出预期,还能再奢求什么呢?至于唐小升自称初中毕业,华厂长只当是年轻人爱面子,想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有小学文凭打底,于他而言已觉不算亏本。
唐小升满心欢喜,仿若一只即将翱翔天际的小鸟,紧紧跟随着华厂长,奔赴爱申箱包厂。厂子坐落于YP区三门路,那是一条靠近铁路线的断头路。彼时,MetroAG还未将贪婪的目光盯上这块地皮,奥托・拜斯海姆的名字,更是如同天边遥远的星辰,无人知晓。
一路上,唐小升的心早已飘向了那遥不可及的远方。人人都说“居上海,大不易”,可他初到上海的第一天,就如同被幸运女神眷顾,觅得了一份工作。那薪资,再算上福利补贴——每日能管饱的白米饭,在他这个从穷乡僻壤来的少年眼中,已能与老家村里最富的牛千岁比肩。牛千岁家养着两头牛,在村里走路都鼻孔朝天、仰着下巴,神气十足。如今自己有了这份工作,终于也能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一番。
然而,现实却如同一场始料未及的闹剧,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惊喜”。车间主任满脸歉意地告知,由于宿舍床位暂时紧张,暂无空位,他暂时只能住在厂里那略显寒酸的自行车棚。车棚里密密麻麻地停放着几十辆自行车,角落里有间破旧的保安室,四面漏风,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主任再三承诺这只是权宜之计,用不了多久便会给他安排妥当。唐小升却丝毫不在意,此刻他满心想着的,是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了。
他已然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日子没好好清洗过自己了。在山东老家,水资源极度匮乏,平日里只能趁着农忙间隙,在山涧那冰冷刺骨的溪水中匆匆擦洗一番。当他满心期待,拿着面盆、热水瓶,跨过两道围墙,来到园区的公共淋浴室,颤抖着拧开水龙头的那一刻,温热的水流仿若灵动的精灵,倾泻而下,瞬间包裹住他那疲惫不堪的身躯。刹那间,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了,泪水混着热水肆意流淌。在这寒冬腊月里,竟能洗上这般温暖舒适的热水澡,对他而言,仿若身处美轮美奂的梦境,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这座园区的前身是一家废旧的锅炉厂,倒闭后被几家轻工业企业分租。虽然往昔辉煌的国企已不复存在,可那老旧的锅炉却好似一位忠诚的卫士,依然顽强地坚守岗位,源源不断地供应着一流的热水,让唐小升内心满是感动与满足。
箱包厂的工作,主要围绕着操作缝纫机展开。两百多名工人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日夜不停地忙碌着,赶制箱包、成衣、游泳池盖子等各类产品,这些产品如同插上翅膀的鸟儿,远销法国乃至整个欧美地区。上海作为重要的外贸窗口,“外向型”订单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源源不断地飘来。华厂长每日坐在办公室,专注地接收来自欧美的传真订单,然后组织人手制作小样、打板,待客户确认无误后,便马不停蹄地投入大规模生产。
每当订单下达,整个工厂瞬间进入紧张的战斗状态,工人们开启“连轴转”模式,常常加班长达 16个小时,疲惫不堪却又不敢有丝毫懈怠。那些外国客户宛如严苛的监工,十分苛刻,时常毫无预兆地要求七天交货,这让华厂长焦头烂额。华厂长忙不过来时,只能无奈地将订单分发给其他小厂,可这一举措却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引发了一系列品控难题,产品质量参差不齐,时常引发客户投诉。
唐小升反倒由衷地喜欢订单饱满的日子。因为订单不足时,厂里就得承接其他兄弟厂派发的活儿,那时车间里便状况百出,常出现“缺料”状况。布料不是数量远远不够,就是颜色与要求大相径庭,拉链也时常出问题,整个车间就像陷入泥沼的马车,频繁停工等待,工人们的收入也因此大打折扣。对他来说,有活干,就意味着有钱赚,有钱赚便是实实在在的好日子。
月底发薪日如同一盏明灯,在黑暗中渐渐靠近,唐小升满心期待,如同等待一场盛大的庆典。他特意跑去问了厂里的老员工,仔仔细细地打听清楚了前往市中心的交通路线。他始终对上海这座被称作“魔都”的城市充满好奇,究竟它“魔”在何处?又该去哪里寻找父亲口中那神秘的“钥匙”?
距离发薪还有五天,恰逢父亲的三七祭日。那晚,唐小升独自一人住在自行车棚里,四周静谧得可怕,仿若时间都已凝固,唯有远处火车驶过的轰鸣声,如同沉闷的战鼓,偶尔打破这份死寂。突然,一抹幽绿的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仿若来自地狱的鬼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他心头猛地一紧,全身的汗毛瞬间竖起,如同一只受惊的刺猬。在山东老家,老人们常常念叨,鬼火是逝者魂魄未散的征兆。难道是父亲放心不下自己,来了?他壮着胆子,双腿微微颤抖,缓缓朝着那团光靠近。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终于看清,那竟是一支蜡烛,不知被谁遗落在角落里。烛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火苗忽大忽小,仿佛一个倔强的舞者,在墙上投下诡异而又神秘的影子。
唐小升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却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蜡烛的光芒虽微弱如豆,却在这无尽的黑暗中顽强地跳动,这不正如自己在上海的艰难处境吗?虽身处陌生之地,面临着诸多艰难困苦,可只要心怀希望,便如这烛火,终有一天能照亮前行的漫漫长路。
他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人活一世,总要寻个目标,哪怕前路荆棘遍布,也要咬着牙,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此刻,那支蜡烛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成了父亲的化身,在这黑暗中默默地陪伴着他,给予他无尽的力量。唐小升缓缓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蜡烛,仿若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将它轻轻地放在保安室的桌上。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愈发坚定,仿若能穿透这黑暗,看到未来的曙光。他知道,在上海的日子,才刚刚拉开帷幕,而他,绝不会轻易向命运低头、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