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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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梅雨未至的序曲

梅中的开学季,像一场盛大而仓促的成人礼预演。校门口拉着醒目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新同学的字样,旁边是刚刚撤下、宣传了一整个暑假的高考状元榜,光荣榜那里挤满了新生家长,人头攒动,像一片希望的海洋。中年人的脸上闪烁着难得的光芒,指着玻璃框后那一个个耀眼的名字——清华啊,北大啊,复旦啊……家长们交口称赞,仿佛那是自家孩子三年后唾手可得的美好未来。

江渡和王京京被外公外婆送到了校门口。外婆像往常一样,细细嘱咐着各种小事,从一日三餐到换季加衣,手不停地摩挲着江渡的手背,带着不舍和担忧。江渡乖巧地一一应着,感受到外婆掌心的温暖,心里却有些沉重。她知道,她体弱多病这件事,是外公外婆心里永远放不下的一块石头。

“行了行了,快去吧,找找分在哪班,早点办手续。”外公催促道,虽然嘴上说着,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光荣榜那边瞟。他身板硬朗,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衬衫,保持着一个退休老工人的体面。他被人流碰挤着,但依旧往前伸着脖子,极力想看清榜上的学子们,仿佛那上面承载着某种民族的骄傲和希望。

“老头子,别老挤在那儿了,看看孩子分哪个班了才是正经事儿。”外婆拉扯着外公,语气里带着无奈的宠溺。

高一没有重点班,全是普通班,按入学成绩依次排,排到头了,再从一班往后顺。找分班信息的地方也被围得水泄不通。

“宝宝,看到自己在哪班了吗?”外婆好不容易在人群里找到江渡,两个姑娘紧紧挨在一起,踮着脚在那堆密密麻麻的名单里找自己的姓名。

王京京忽然尖叫一声,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二班!老天爷一定是听到了我的祈祷,我跟你都在二班!这也太哇塞了吧!”她猛地抓住江渡的手臂,兴奋地来回摇晃。

江渡本来就因为人群拥挤和空气闷热感到有些不适,被她这么一晃,更是觉得脚下发软,站立不稳,脸色瞬间变得更苍白了些。她的身体似乎对这种过度兴奋和嘈杂的环境格外敏感,像一株娇弱的植物,在过于强烈的刺激下会本能地萎缩。

外婆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京京跟我们一个班啊?那太好了,有伴儿了!”她拉着王京京的手,连连称赞。

接下来就是找宿舍办手续。王京京一听要抢宿舍的好位置,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嘴里喊着“一定要抢个靠窗的!”

高一女生宿舍楼在去食堂的路上,阳台上已经飘满了学姐们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万国旗。王京京冲在前面,她妈妈和江渡、外公外婆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江渡看着王京京充满活力的背影,心里既羡慕,又感到一丝疏离。她知道自己跑不快,也抢不过,更没有那种在陌生环境里立刻占领有利位置的“攻击性”。靠门的最不好,人进进出出噪音大,冬天还冷。王京京凭着一腔热情,很快抢到了一个靠近阳台的上下铺,把书包往上一甩,一屁股坐在下铺,对着很快进来的其他家长笑眯眯说:“阿姨,这个上下铺有人了哦。”那副占地为王的“鸡贼”模样让江渡忍不住想笑。王京京耳朵尖,听说对面是男生宿舍,熄灯后会吹口哨弹吉他,就心心念念要抢个视野好的地方,充满了对全新高中生涯八卦和浪漫的期待。

江渡最后得到了一个下铺,靠近里侧的墙边。虽然没有王京京那么兴奋地参与“抢铺位大战”,但想到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心里也有一丝隐约的期待。

第一天总是混乱中夹杂着兴奋的。一张张年轻、青春逼人的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宿舍是八人间,女生们在家长的撺掇下,大都有些矜持地简单介绍了下自己,报出姓名。

“这小姑娘皮肤真白,真漂亮。”有人看到江渡,忍不住夸赞起来。宿舍里或许因为很久没住人,又赶上之前下过雨,依旧飘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潮气和灰尘的腥气,没了倾盆大雨时的澎湃,但那种潮湿感却萦绕在鼻端,让人觉得到处都黏黏糊糊的。

有人夸赞,江渡就只是腼腆地抿唇笑笑,露出脸颊浅浅的梨涡,不善言辞的她,只能用微笑来回应。

这个季节,蚊子很毒,妈妈们忙着帮女儿挂好蚊帐、铺好被褥,不忘笑着交代:“好好跟同学相处,别闹矛盾啊!大家都是高中生了,长大了。”

外婆攥着江渡的手,不断摩挲着,柔声嘱咐着各种琐事——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别着凉,如果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老师说……江渡就一直不断轻轻点头,表示自己都听进去了。

“军训的事,一定记得跟老师说,不能逞强,知道吗?你身体底子弱,别硬撑着。”外婆拍拍她的手,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担忧。

江渡心里一沉,体弱。这个词像一个标签,从小就贴在她身上。她乖巧地说:“我知道,不会忘的。”

“那就好,那就好。”外婆喃喃了两句,这才稍微放下心。

中午,两家人本来打算在学校门口的小餐馆吃饭,无奈人太多,最后王京京的妈妈开车带着几人到远一点的地方吃了饭,再把两个姑娘送回学校。基本就没家长什么事了,剩下办手续、整理内务,都是学生自己的事了。

等大人一走,王京京就像挣脱了缰绳的小马驹,立刻雀跃欢呼起来,拉着江渡在学校里东溜西逛,把环境熟悉了个遍。江渡跟在她后面,虽然体力上有些吃力,但看着王京京充满活力的样子,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晚自习时分,教室里陆陆续续进来一个个陌生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新的、混合了期待和不安的躁动。有人幸运地和原先的初中同学依旧同班,兴奋不已地打招呼,小团体迅速形成。有人则是从底下小县城考进来,谁也不认识,略显拘谨,试图主动搭讪,认识新同学。

王京京扫了一圈,确定除了江渡,谁也不是她初中的熟人,不由得撇撇嘴,略显悻悻地在江渡旁边坐下。但很快,她又不死心地趴在桌子上,偷摸往后扫射,看看班里有没有帅哥。

江渡听着周围女生们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聊起暑假看的电视剧、听过的歌,嬉笑声不断,班里闹哄哄的,充满了青春期的荷尔蒙和旺盛的表达欲。班主任不知道人在哪里,大家像是终于被放出了笼子,正在尽情释放自己。

座位是随便坐的,王京京天生喜欢跟男生打交道,嫌弃女生堆太闷,因此,进了教室就往后排走,后面几乎清一色都是男生。江渡垂着目光跟着她过去。后面的男生们看到两个女生过来,非常明显地吹起了口哨,带着一种青春期特有的、略显轻浮的哄闹。

江渡耳朵有点红,她不说话,只是拉开椅子坐下,拿出书包里的书翻看,想以此隔绝周围的喧闹。后面一个男生轻轻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江渡身体微微一僵,然后只侧过半边身子,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事。

这一下,男生瞧清楚了她因为羞怯和体力不支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和清秀的长相。他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带着一种自来熟的语气:“嗨,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海洋。”他长得眉清目秀的,带着健康的阳光气息。

王京京早转过了身,听到林海洋的话,噗嗤一声就乐了,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八卦的表情,准备看好戏。

江渡的脸颊因为羞怯和被关注而微红,但还是小声回答:“我叫江渡。”她的声音细细的,像融化在夏日空气里的冰块。

“你名字很特别啊,”林海洋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显得很健谈,“是三点水的渡吗?‘渡’过大江大河那个渡?那可真巧,我的名字也都带三点水,林,海,洋。”

王京京在旁边听得直撇嘴,插嘴道:“林同学,你可真能扯,三点水的近乎都不放过,你五行缺水啊?”她说话一向不给面子,带着一种泼辣的直率。

林海洋接话接得倒是认真,带着点无辜的表情:“怎么,同学你也缺水?”

“我不缺水,我妈说我缺心眼儿。”王京京毫不顾忌地拿自己开涮,这话一出,后面的男生们听到,立刻哄地一声大笑起来。王京京就这么着,凭着她的自嘲和直率,很快跟后排的男生们聊得火热朝天,打成一片。

最后,王京京索性整个身子都转向后边,加入了他们的聊天。

江渡看着她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中,心里既羡慕又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做到。

她就是那种一直都很腼腆、不爱说话的女孩子。

她喜欢暗中默默观察着大家,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和行为,仿佛在阅读一本有趣的书,但她双标的是,她一点也不希望自己被别人关注,尤其是在这种嘈杂混乱的环境里。

教室里依旧乱糟糟的,充满了新生们的兴奋和不安。

江渡心里却很寂静,仿佛置身于一个隔绝的玻璃罩里。

她看王京京跟男生们聊得忘我,知道她一时半会儿不会转回来,就没有打扰她。

她从抽屉里摸出一个买衣服给的塑料包装袋——奇怪的是,上了中学后,大家都不爱背那种厚重的书包了,只喜欢拎一个塑料袋子,装些零散的学习用品,到再过一段时间,有人甚至连塑料包装袋都嫌麻烦了。

她从袋子里摸出一小包面巾纸,抽出一张,小心翼翼地放到牛仔裙的口袋里,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裙子面料时,感受到一种轻飘的、熟悉的摩擦感。

那包纸巾,似乎还带着那天在派出所时,被她捏过的温度和潮气。

她抬头看了看,班主任还没来。

她想去走廊透透气。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和教室里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安静得有些空旷。

教室灯火通明,白亮亮的光线下,坐满了叽叽喳喳的高一新生。每间教室都如此,热闹而无序,像一个个等待被开启的盲盒。

江渡没有王京京那种走到别的班级门口,总要大胆地往里面乱瞄一气,看看有没有帅哥美女的习惯。她只是想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吹吹风。她是刚走到拐角处,准备下楼的那一刹,身体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眼前瞬间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就像那天在小巷子里看到魏清越额角出血时一样。

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冰凉的墙壁。手掌按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传来摩擦的微痛感。她感到自己的脸一定像纸一样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浅。这种突如其来的虚弱感让她感到一阵恐慌。她弓着腰,靠着墙,试图稳住身体,不让自己摔倒。她知道,这种眩晕和虚弱,不是简单的中暑或疲劳,它们更频繁地出现,像潜伏在她身体里的某种东西,随时可能爆发。

就在她努力调整呼吸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身影。他刚从楼下上来,正朝着这个方向走。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轮廓……

是魏清越。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拐角处的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狭窄的走廊里相遇。他的眼睛依然深邃而平静,带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的额角,似乎贴着一块浅色的纱布,虽然不明显,但在江渡眼中却格外刺眼,提醒着她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以及他身上可能背负的更深重的伤痛。

江渡的心跳得更快了,一部分是因为身体的不适和恐慌,一部分是因为再次见到他。她靠着墙,脸色苍白,在魏清越的眼中,此刻的她或许就像一个随时可能被风吹倒的易碎品。他没有走过来,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无法解读的情绪。

江渡感觉脸颊又开始发烫,不是羞怯,而是一种因为虚弱和被注视而产生的、无法控制的热度。她匆忙移开视线,假装在看墙壁,试图用沉默和躲避来掩饰自己的不适和内心的波澜。她希望他快点走开,不要看到她此刻这么狼狈的样子。

魏清越在她身前不远处停了下来,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但他们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开。开学日的喧嚣从教室里阵阵传来,热闹而遥远,与走廊上这片刻的凝滞形成强烈的反差。

江渡紧紧抓着墙壁,指尖泛白。她不知道魏清越站在那里想什么,但他的存在让她的心绪更加混乱。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被他看到此刻的脆弱让她感到窘迫,但同时,他的出现又像一种奇怪的安慰,提醒她,在这个充满未知的新环境中,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带着秘密和伤痛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靠着墙站多久,也不知道魏清越会站在那里看多久。梅雨季还没到,可梅中,似乎已经飘起了某种带着潮气和不安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