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身世(4)
于谦见状,不解问道:“那人是在做什么?”独孤楼道:“像是一种妖术,老叫花也是头回得见。”于谦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岂会有甚么妖术?”他的话音刚落,只见那青年头顶腾起缕缕白气,蓦地大喝一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面色通红,继而发紫,眼珠凸出,仿佛下一瞬两颗眼球就要迸出一般。脖颈与额角青筋凸起,整个身躯明显膨胀了一圈,形貌骇人,看上去犹如黑夜中的恶鬼一般。
朱高煦见状面上尽是骇然,道:“未料小小年纪,竟已将白莲尊者神功修至如此境地,实属异才!”他倏地疾冲数步,骤然劈出一掌。那青年宛若受惊的猛虎般,霍然展臂振袖,口中獠牙暴突,恰似凶虎裂开血盆巨口,厉吼声穿云裂石。众人急掩双耳,但觉耳内轰鸣不止。朱高煦骤感胸腔如沸,真元激荡间喉头陡然腥甜,热血喷涌而出。
那青年双手成爪,陡然袭向朱高煦咽喉。朱高煦回过神,未待胸口气血翻腾平复,急运真气出手格挡。那青年招式愈加狠辣,每式俱似欲夺人性命。朱高煦适才遭那青年厉声暴喝,丹田真气紊乱,当下难以全力施为,只能竭力闪避。岂料那青年身法愈发迅疾,猝不及防间,朱高煦胸膛已教对方利爪划出两道殷红血印。
白面文士惊呼道:“殿下小心!”他余音未落,不知何处骤然射来“嗖嗖”两声,两道寒芒疾射向那青年。未待众人回神,那青年蓦然僵住身躯,整个人定在原地纹丝不动。只见他眉心、膻中两处要穴各钉入一枚银针,青年面色自青紫徐徐消退至常色,双目上翻,轰然瘫倒在地。
一阵破风声响,旋即三人从天而落,为首者拱手施礼,朗声问道:“汉王殿下,老夫手段如何?”
于谦和独孤楼凝目望去,只见来者三人中,左右二人身形悬殊,高瘦者左腿系着镖囊,其中排列的银芒与青年所中暗器完全相同。另一矮胖汉子肩扛一把钢刀,体型浑圆如球。居中老者较高瘦汉子更显颀长,银丝垂至腰际,胸前飘拂着五绺雪髯。身着玄色直裰的身形瘦削如竹,右手拄着鹿头手杖,确透着仙风道骨的气韵。
独孤楼见此三人,轻咦一声,道:“他们怎会在此?”于谦问道:“他们是谁?”独孤楼道:“那老者姓曲名严,乃蓬莱沙海帮的长老。那高瘦汉子姓左名奇,矮胖汉子姓胡名大虎,二人皆是沙海帮里顶尖的高手。”于谦听得“沙海帮”三字,心想:“这沙海帮竟与汉王有所勾结?”
只听朱高煦询道:“此人莫非是曲长老所为?”曲严应道:“正是。”朱高煦森然一笑,道:“适才本王还道是白莲教妖人,未料竟是曲长老找人伪装。只是那白莲尊者神功乃是白莲教的镇教神功,曲长老怎生令此人习得?”曲严道:“老夫自有手段。然则此人武学底子浅薄,难以施展白莲尊者神功的十成威力。再栽培些时日,必可真假难辨。”朱高煦道:“确有把握臻至鱼目混珠之境?”曲严捻须笑道:“断无虚言。”旁侧白面文士插言道:“若曲长老果能成事,殿下霸业唾手可得!”曲严斜睨那白面文士,冷声道:“今日既已验看分明,不知苏先生的誓约可该兑现了?”
那白面文士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强撑笑容,道:“曲长老果然诙谐,当时不过一句玩笑,何须较真?”曲严道:“怎的,苏先生难道不是伟男子,敢赌却不敢认账吗?”他身后左奇和胡大虎闻言哄然大笑。白面文士面上窘态愈浓,朱高煦见二人剑拔弩张,忙出面缓颊,道:“诸位都是来襄助本王的,何必伤了和气?”又对白面文士道:“先生,速去与庞师傅知会一声,备办顶级筵席一席。”白面文士颔首,暗地剜了曲严一瞥,迳自退去。
朱高煦道:“曲长老务必赏脸,品鉴庞师傅的厨艺。那庞师傅乃是济南名厨,鲁菜造诣堪称当世无双。本王费了些周折才,方得此良才。”曲严道:“早闻济南有位以鲁菜驰名的大厨,前些时日突然离奇身故,未料竟是被殿下延揽帐下。”朱高煦道:“本王除武艺与军务外,尤喜佳肴。”他望向地面的青年,问道:“此人怎生发落?”曲严道:“简单。”便就朝那左奇递了个眼色。
左奇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颗漆黑的丹丸,弯下腰给那青年服了下去。须臾之间,青年缓缓苏醒,如同醉酒般目光涣散,头脑昏沉,摇摇晃晃站直身子,茫然道:“这是何处?”他竭力辨认眼前人影,待瞧清朱高煦相貌时,立时勃然大怒,吼道:“我宰了你!”话音未落便纵身扑向对方。左奇与胡大虎立即动手将其压制,青年此刻虚弱无力,被两人按着无法挣脱,赤红双目凶狠地怒视朱高煦,嘴里不断辱骂。
朱高煦被他骂得暴跳如雷,面色一沉,向曲严问道:“曲长老,此人这般敌视本王,可是与本王存有旧怨?”曲严对此并未觉得讶异,微微含笑道:“殿下何不细辨此人容貌。”朱高煦凝神细看,渐觉青年样貌似曾相识,却半晌理不清头绪。曲严道:“此人姓罗。”朱高煦眉头微蹙,猛然醒悟道:“竟是他!”
原来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前日在树林中与左奇和胡大虎相遇的那罗姓青年。
曲严说道:“不错,看来殿下当真还记得。”朱高煦在诧异之后陷入片刻的发怔,少顷后回过神来,道:“难怪此人竟会对本王这般仇视。”他叹息一声,背过身去,倏地又转过身来,凝视着那罗姓青年,问道:“本王当年少不更事,对你罗家做出了那般不堪的事。但你父亲罗勇倒戈老爷子也是实情。”罗姓青年冷嗤道:“那根本就是欲加之罪!”朱高煦心想:“当年之事极为曲折,况且他心中怨怼根深蒂固,如何能与他辩得明白?”想到这里,他蓦地看向一旁的曲严,心道:“姓曲的竟能将罗勇后人掌控在自己麾下,莫非……”不由得愈发感到曲严其人心机深不可测。
朱高煦喊来两名护卫,同左奇和胡大虎一起将罗姓青年押解下去,自己和曲严出了花园。
假山背后,两人见庭院中再无旁人,方敢悄悄探出脑袋。两人辨清方位,沿着墙根一路疾行,来到一处拱门后停住身形。门后传来步履声,两人慌忙跃上廊檐藏匿身形。一队巡查的护卫从拱门后经过,两人趁机穿过拱门,来到宅邸的后院。
但见后院东西各有一排房舍,院外是一处马厩,里头停泊着的乃是鸿远镖局的车马。西排房舍正中的屋内传出动静,有人叱骂有人愤懑,辨听叫骂声皆是些粗犷的汉子。门扉洞开,一人自那屋间步出,乃是郑三。见他此刻面上醉意朦胧,眼圈赤红,颊边残留泪迹。
郑三来在侧边的角落,紧贴墙壁慢慢瘫坐在地,仰头凝视天空,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下。他已灌下许多酒,又因卢海的死引发悲痛往事,此时胸中充满苦楚。
骤然,屋内传出一阵痛苦的嘶吼,紧接着一名趟子手踉踉跄跄冲出房门,身躯扑倒在地,“哇”地呕出一滩黑血。郑三见此情形骇然失色,慌忙跨步上前察看。那趟子手用尽气力攥住郑三手腕,嘶声道:“饭菜有毒!”言毕便瘫软气绝身亡。郑三面色惨白,扭头望向屋内,但见众人横七竖八倒作一片,个个嘴角渗血,竟已悉数毒发身亡。郑三呆立当场,浑身止不住战栗。
一旁管家现身,冷笑道:“没想到这剂量没能将你毒死。”郑三骇然道:“管事,为何对我等下此毒手?”管家道:“杀便杀了,哪有这许多缘由?”郑三又惊又怕,忽忆卢海曾叮嘱众人,货物送达后切莫停留,须速返镖局。此刻郑三猛然醒悟,自知绝无生机,把心一横,扭头便往后门奔逃。
管家快步追了上去,伸手钳住郑三肩头,五指发力,郑三顿时浑身酥软,“噗通”跪倒在地。管家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正欲朝郑三咽喉抹去。忽然间一枚石子自暗处疾飞而来,“啪”地击中管家握刀的手背。管家吃痛,短刀应声脱手坠地。那郑三抓住时机,猛地将短刀抢在手中,随即反手猛力捅向后方。“嗤”的一声,利刃直插管家胸膛。
管家瞠目结舌,满脸难以置信,气喘如牛踉跄后退,瘫软在地,气息逐渐微弱,最终彻底消失。
郑三骇然之际恢复神智,明白断不可继续逗留,慌忙拔腿奔逃。岂料甫一站立,陡然胸腔剧烈翻搅,随即呕出大口黑血,视线立时昏蒙不清。脚下一个趔趄,脑门“咚”地猛磕砖墙,眉骨当即破裂,血水顺着面庞淌落,人也昏厥过去。
于谦疾步跃出,架起郑三越出院墙。独孤楼紧随其后,二人顺着后山小径急速奔行,直至抵达一片密林。于谦急问:“管事既死,汉王定会觉察,届时遣兵追捕,如何应对?”独孤楼应道:“此处不远有座废庙,可作栖身之所。”两人当即朝林间暗处疾走,不消片刻果见一座残破庙宇。
这座庙宇并不大,不知荒废多久,早已墙倒屋塌,院中布满杂草,就连曾经供奉的神像也已破败不堪。
二人行至神像前,于谦将郑三安放在残破的供桌上,伸手探查其脉象,道:“此人虽身中剧毒,但幸而武学根基深厚,暂无性命之忧。”独孤楼问道:“你救这人,究竟有何谋划?”于谦道:“汉王图谋不轨,其党羽已渗透朝野,如今更欲染指江湖势力。这般下去,汉王势力必将日益壮大,于江山社稷绝非善兆。”独孤楼叹气道:“要让你不理朝局纷争,实属不易。”于谦明白独孤楼是忧虑自己沦为权斗弃子,心下感怀,道:“我于谦虽只是卑微之躯,亦愿为大明江山贡献绵薄之力。”
独孤楼道:“你的雄心壮志老叫花懒得过问,但此刻你我身上皆无药材,怎生救治得了此人?何况即便搭救了他,又能如何?”于谦道:“施救只因这人不该殒命。汉王为谋私利,滥杀无辜,我于谦便不能袖手旁观。”独孤楼闻言,心底暗自唏嘘,心想:“这般心性自是难得,可太过天真,恐日后要惹灾殃。”
这时堂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跟着一人踉跄进来。二人顿时警觉,只见来人乃是一名中年乞丐,身上污秽不堪,看起来饱经风霜,异常窘迫。
不等于谦发问来者身份,侧旁独孤楼骤然出声道:“你怎会在此处?”那中年乞丐面容亦布满骇然神色,旋即纵声长笑,独孤楼亦附和着放声大笑,继而卸下腰间酒葫芦抛掷过去。那中年乞者接住葫芦,启开木栓嗅了嗅,仰颈痛饮数口,连呼痛快。
于谦问道:“独孤前辈,此人是谁?”独孤楼应道:“难道你不知前魏国公?”于谦听闻不禁愣住,满目惊愕地望向那中年乞丐,诧道:“你竟是中山王嫡长子,徐辉祖?”那中年乞丐听得此称,神色变幻莫测,辨不出是悲是喜,半晌后长叹一声,道:“徐辉祖早已亡故,如今存活的不过是个乞儿罢了。”独孤楼朗笑数声,道:“莫非你要入我丐帮?”中年乞丐嗤笑道:“除非你认我作爹!”二人纵声大笑,于谦则凝神端详着中年乞丐。
一声呻吟,郑三缓缓苏醒,只觉头晕目眩,浑身上下好似遭人痛打一番,难以名状的痛楚。于谦急忙上前检视,道:“无碍。”郑三忆起先前遭遇,顿时大惊,试图撑身而起。于谦按住其肩头,道:“你中毒已深,若想寻死,尽管乱动,任凭毒性蔓延!”郑三听罢当即愣住,再瞧于谦容貌陌生,方惊觉自己竟已不在府邸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