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夜磨盘道,毒牙隐现
夜里风又硬起来,刮得驿站残墙缝里的枯草哗啦响。屋里挤得满坑满谷,汗臭、脚臭、牲口圈那边的粪骚味混在一块儿,熏得人脑仁子疼。赵二麻子翻了个身,鼾声打得震天响,梦里估计还在骂娘。
秦安在墙角蜷着,身下就一领草席,冰凉的寒气顺骨头缝往心里钻。白天周平刀削饼分的画面在脑子里转,那人看着冷得掉冰渣,可那刀光闪过,是真能剁人手爪子。还有那个叫马老哥的老兵,蹲墙根磨他那把破刀的样子,闷得瘆人。
脑子里那串冰冷玩意儿又嗡嗡震。秦安眯着眼,等那劲头过去,烦。这鬼东西屁用没有,就知道催命。
远处牲口圈里有动静。起夜放水的?不像。那蹄子踩在冻地上的“咯噔”声压得特别轻。
秦安鬼使神差地扒开一条窗缝。天麻麻亮,雪灰冷的光勉强能照清院里轮廓。牲口棚前面那个破石磨盘边上,模模糊糊杵着两个人影。高的那个,肩膀宽厚,腰杆子绷得倍儿直——是周平!
矮的那个,裹着件脏兮兮的旧羊皮袄子,缩头缩脑的,脸埋在毛领子里看不清。周平靠得近,低着头跟那人说话,声音压得低,风大,一个字都听不着。
就见那羊皮袄子摇头晃脑几下,像在讨价还价。秦安心里头咯噔一下,这节骨眼上,周平找这鬼鬼祟祟的家伙干什么?难不成……
他念头还没转明白,身后响起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还带着一股没散尽的烧火烟味儿。是马老哥!这老鬼不知啥时候醒了,悄没声儿就站在秦安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一双浑浊眼珠子正死死盯着石磨盘那边,跟夜里的老猫头鹰似的,一点活气儿没有。
“啧,”马老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沙哑得像破锣,干巴巴的,“三更半夜,当差的跑去跟道上的耗子勾搭……”他没看秦安,脸藏在阴影里,下巴朝周平那边点了点,“小子,眼神儿利索点。这种‘规矩’,学得还挺快。”
秦安后脖子一凉,没接腔。马老哥这话像沾了毒的唾沫星子。
磨盘那边。周平腰杆儿略弯了些,不再是白日里那副铁骨铮铮的模样,声音更低了点,沉得像冰碴子掉石头上:“价钱……好说。只要是真东西,够劲道,这趟辛苦钱少不了一个大子儿。”
他对面那裹着脏羊皮袄的家伙歪着脑袋,像是在打量周平,皮袄领子里传出几声老鼠般的窸窣轻笑。“官爷爽快……这年头,花钱买平安嘛,不丢人……道上都懂。”那声音尖细油滑,“不过嘛……”
他故意拖着长腔,往前蹭了半步,几乎挨着周平。一只黑乎乎的手从羊皮袄底下伸出来,又短又糙,指甲缝里全是泥垢。那只黑手在周平腰侧挂着的皮囊上飞快地、极其隐蔽地捏了两下,像是在掂量里面货的重量。
“——规矩是规矩,买卖是买卖。咱们‘磨盘道’办事,那是金字招牌……”油滑的声音带着黏腻,“您给的……那是够塞牙缝的。”那只黑手飞快地缩回去,插进自己又脏又旧的羊皮袄子里鼓捣了几下。“您先瞅瞅货?黑风岗弄来的‘醉阎罗’,正宗。放倒一头牯牛,也就是两吸溜的事,跟睡着没两样……价钱嘛,得加这个数!”他伸出三根黑黢黢、糊着泥的手指头,在周平眼皮子底下晃了晃。
周平没动,也没看那三根手指。他眼珠子黑沉沉的,盯住对方那张藏在脏毛领子里、只能勉强看到鼻尖和下巴一点轮廓的脸。腰间的刀鞘似乎不经意地贴着他大腿的皮甲滑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喀哒”。
“钱……好说。”周平的声音更低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寒气,“但是。人……”
磨盘道那人刚露出来的、正准备比划价钱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我是替谁办事……想必道上朋友也知道。”周平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每个字都带着刀锋的棱角,直直戳进对方耳膜里,“这趟差事,折在哪儿都认。但要是……”
他微微偏了下头,眼角的余光像冰冷的钩子,掠过不远处窗棂后面那片模糊的黑暗。秦安浑身一紧,感觉被那冰冷的钩子刮了一下,下意识想缩脖子躲进墙根更深的阴影里,脊梁骨僵得发硬。
“……‘贵人’少了一根头发丝儿……”周平眼珠子死死锁住磨盘道那家伙,“你们磨盘道这三两个字……”
磨盘道那人身子明显一哆嗦,腰缩得更矮了。裹着的羊皮袄里一阵慌乱的摸索,那只黑手掏出来时抓着个小小的、扁扁的皮囊,鼓鼓囊囊,看不出装的啥。他看都不敢再看周平手里的钱袋子,直接把皮囊往周平怀里一塞!
“懂!懂!三爷……规矩我们懂!”声音都哆嗦了,带着哭腔,“小的们混口饭吃……哪敢动歪心思!您瞧好!”他一边说一边往后缩,扭头就要往旁边院墙塌了一角的地方拱。
“等等!”周平一把攥住那皮囊,另一只手闪电般扣住磨盘道那人快要缩回去的脏手腕!力道之大,捏得那人骨头“嘎嘣”脆响了一声。磨盘道的人痛得浑身一抽,差点叫出声,硬是咬牙忍住了。
周平攥着他手腕,把他整个人往回拖了半步,脸猛地逼到对方那脏得打绺的皮领子前面。鼻尖几乎要顶到对方脸上那块看不清颜色的皮肤。周平的声音压到极限,带着一种喷薄而出的铁锈味,像刀口舔血的老兵濒死前的嘶吼:
“还有……”
他攥着对方手腕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捏得对方骨头缝隙都在呻吟。布满老茧的拇指死死按在对方手腕内侧一个突起的、极其隐蔽的骨结上。那不是命门,但剧痛钻心。
“——马!”周平齿缝里挤出那个字,像是碾碎了一块骨头,“盯着他。寸步不离。”
磨盘道那人被手腕上那钻心的剧痛和那嘶哑的低吼震慑住了,僵着不动。
周平狠狠一推,松了手。磨盘道那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活像被鬼撵的耗子,跐溜一下就从那塌墙口子窜出去,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
周平飞快地把那扁皮囊揣进怀里,手劲儿大得像要把它捏碎。他眼神警惕地扫了一圈院子。破屋窗户那点缝隙的黑影里,马老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那儿了。
周平胸口起伏了一下,狠狠吐出一口白气,转身就往驿站的破屋子里走。脚步踏在冻硬的泥地上,“噔噔噔”,又沉又急。
墙角草席子冰凉刺骨。秦安闭上眼,太阳穴突突地跳。周平塞给他的那块粗硬的麦饼还揣在怀里,硌得肋骨生疼。磨盘道……醉阎罗……贵人……那个“马”字在他脑子里轰隆作响,像蒙皮的大鼓在耳边死命地擂!
外头天快亮了。墙角堆着的、裹尸用的破草席卷子,散出来一股子混着泥土和腐朽物的酸霉味儿。秦安使劲吸了吸鼻子,那股味儿好像变了点味,混进去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他猛地睁开眼!
一股子麻嗖嗖的寒意,突然顺着脚底板、后脊梁往上窜,爬得他头皮一炸!汗毛根根倒竖!
那不是冷!是活过来了!不是驿站里那些冻硬的死人散发出来的味儿!像是远处什么地方,破冰了,那股子腥膻气随着寒风飘过来,冲开了院子里的死气沉沉!
院门口那个打烂了的石磨盘边上。谁也没注意的马老哥,不知啥时候又蹲回了他那个墙旮旯的角落。他脸上那层麻木的老树皮纹路动都没动,只眼皮子撩开一条缝,眼珠子里像结了层厚厚的冰壳子,冷飕飕地看着周平冲回屋子的背影子。
老马那干瘪粗糙、冻裂了口子的手,慢悠悠地从自己油腻腻的皮袄襟子里面摸索。掏出来一个皮囊,比周平揣进怀里的那个要大点、厚实点,鼓鼓囊囊装满了东西。
马老哥捏着皮囊,在手里掂了掂。嘴角扯了一下,像笑,又像抽筋。那笑没一点热气。然后他那枯树根似的手指头一拨弄。皮囊底下挂着的、两个小小的,铜磨的、被摸得油光锃亮的小玩意儿碰了一下,发出极轻微、极清晰的一声:
“叮!”
这一声,清脆、冰冷。像是毒蛇亮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