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在深渊凝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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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断桥下的倒悬世界

子时的申海市,像一头卸去了霓虹妆容的疲惫巨兽,在湿冷的夜色里喘息。

陈默裹紧单薄的外套,站在“断流桥”锈迹斑斑的护栏边。桥下是早已干涸的旧河道,如今被市政填平了大半,建成了一个小型的、乏人问津的社区公园。

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光线被浓重的夜雾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了光秃秃的灌木丛和蒙尘的健身器材。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水汽和远处垃圾站飘来的隐约酸腐气,比他公寓楼下那条小吃街的味道还要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

是因为那滴诡异的幽蓝水滴?还是那个神秘环卫工仿佛看穿他灵魂的浑浊目光?抑或是那句直指他痛处的“身存觉亡”?

也许都有。

一种混杂着恐惧、荒谬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冲动,驱使他来到了这里。他环顾四周,除了偶尔疾驰而过的车灯在远处高架上拉出的流光,公园里空无一人,寂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后生仔,还算守时。”

那沙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陈默背后响起,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陈默猛地转身。

那个穿着藏青色环卫工制服的老人,正佝偻着腰,拄着那柄长柄扫帚,悄无声息地站在公园入口的阴影里,仿佛他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他手里依旧攥着那个掉了漆的搪瓷茶缸,缸壁上褪色的红五星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格外黯淡。

“您,您到底是谁?”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压下转身就跑的冲动。

老人没回答,只是慢悠悠地走到桥墩下,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和枯枝败叶,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他用扫帚随意地拨开几片枯叶,露出下面一个毫不起眼的、直径约半米的水泥窨井盖。盖子上布满了污垢和苔藓,边缘有些破损。

“过来搭把手。”老人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让陈默帮忙搬个纸箱。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冰冷的铁盖入手沉重,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和淤泥混合的腥气。他和老人合力,费力地将窨井盖挪开。一股比外面更浓烈、更复杂的腐败气息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阴冷湿气,猛地从漆黑的洞口喷涌而出,呛得陈默一阵咳嗽。

洞口下方并非预想中的垂直井道,而是一段倾斜向下的、布满滑腻苔藓的混凝土斜坡,深不见底。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手电筒的光束射进去,仿佛被瞬间吞噬,只能照亮入口处几米的范围。

“这就是……天河?”陈默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喉咙发干。

“一条小支流罢了,”老人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黑乎乎的、散发着泥土和草药混合气味的块茎,“真正的天河在下面,在城市的骨头缝里。拿着,嚼了。”

陈默接过一块,触感粗糙坚硬,犹豫着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辛辣和土腥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呛得他眼泪直流,差点吐出来。

“咽下去!”老人低喝一声,“‘苦根’,能让你在下面少吸点‘瘴气’,醒醒你那快睡死的‘觉’!”

陈默强忍着恶心,用力咀嚼吞咽下去。那难以言喻的味道顺着食道一路烧灼下去,但奇怪的是,随之而来的并非更剧烈的恶心,而是一股清凉感从胃部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本因熬夜和压力而昏沉的大脑,竟像被冰冷的山泉冲刷过一般,瞬间清明了许多。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远处高架上轮胎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以及夜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感官似乎被放大了。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率先一步,极其熟练地顺着那湿滑的斜坡滑了下去,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跟上,别掉队。掉队了,就真成了河里的‘淤泥’了。”

陈默看着那仿佛巨兽喉咙的漆黑洞口,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恐惧的本能疯狂尖叫着让他远离,但身体里那股被“苦根”点燃的奇异清明感,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对“身存觉亡”状态的极度厌弃,最终压倒了恐惧。他深吸一口那混杂着腐败与阴冷的气息,一咬牙,学着老人的样子,也顺着斜坡滑了下去。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

斜坡并不长,他很快滑到了底,双脚踩在了一片冰冷、粘稠、没过脚踝的“地面”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面而来,比洞口浓郁百倍,那是经年累月淤积的腐败有机物、化学废料和某种更深邃、更难以名状的东西混合的味道。

他稳住身形,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线刺破黑暗,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胃里翻江倒海。

这里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下水道。

这是一条“倒悬的街巷。”

头顶上方,距离他不过三四米的地方,是另一条“街道”的“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蠕动着的、散发着幽暗蓝绿色荧光的淤泥状物质,如同活着的菌毯。从那“地面”上,倒垂着扭曲变形的路灯杆、断裂的交通指示牌、甚至还有半辆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共享单车。

污浊粘稠的液体,散发着微弱的荧光,正从那些倒悬的物体上不断滴落,在他脚下汇聚成散发着恶臭的溪流。四周的“墙壁”,是由扭曲的、巨大粗壮的混凝土管道、锈蚀的钢筋骨架和不知名的金属废弃物强行拼凑挤压而成,上面爬满了同样散发着荧光的苔藓和滑腻的菌斑。

整条“街道”寂静无声,只有粘稠液体滴落的“啪嗒”声,以及脚下淤泥被搅动的“咕唧”声,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令人毛骨悚然。空气阴冷潮湿到了极点,那股腐败混合着微弱甜腥的气息无孔不入,渗入骨髓。

老人正拄着扫帚,站在不远处浑浊的荧光溪流旁,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佝偻神秘。他的搪瓷茶缸不知何时已经盛了小半缸那散发着荧光的粘稠液体,液体在缸内微微荡漾着,那幽蓝的光泽与公交车上那滴水何其相似!

“这就是无根水?”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

“稀释了千万倍,混了太多‘人间烟火’的劣等货。”老人用枯瘦的手指在茶缸里搅了搅,浑浊的荧光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透明,散发出一种类似雨后青草的气息,与周围的恶臭格格不入。“真正的天河灵炁,藏在更深的地方,在这些‘淤泥’的源头。”

他指了指脚下散发着恶臭的荧光淤泥,又指了指头顶倒悬的街景。“看见没?上面那层‘地’,是十年前填平的老城区。下面这层‘天’,才是它本来的样子。城市建得越高,压在下面的‘东西’就越沉,淤得越厚。人心里的那些破烂玩意儿,也顺着看不见的缝,全流到这儿来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向陈默,在幽幽的荧光下,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他灵魂深处的空洞。“‘身存觉亡’,陈默,你的‘觉’,就是被这些东西一点点糊死的。白天你呼吸的空气,喝的水,吃的饭,里面都飘着看不见的‘尘垢’,积少成多,就成了你脑子里的‘淤泥’。”

陈默如遭雷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看着脚下蠕动散发着荧光的恶臭淤泥,又想起自己每日浑浑噩噩的状态,胃里一阵翻涌。难道自己体内,也淤积着这样的东西?

“那,那怎么才能清除?”陈默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和一丝绝望。

老人咧开嘴,露出残缺的黄牙,笑容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第一步,先得‘醒髓’。让你那快睡死的骨头,重新活过来,能感知到这‘无根水’的流动,能尝出这‘红尘业力’的滋味。”

他猛地将手中长柄扫帚往脚下的荧光淤泥里一插!那扫帚柄上缠绕的、看似普通的草绳,竟亮起一道道细微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金色微光!

“看好了!”老人低喝一声,手腕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开始抖动。扫帚头深深插入淤泥,随着他的动作,开始缓缓搅动。

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出现了。

随着扫帚的搅动,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荧光淤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分离!其中绝大部分浑浊污秽的物质被扫帚吸附、甩开,如同扫除垃圾。而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烁着更加纯粹幽蓝光泽的“光点”,则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顺着扫帚柄上亮起的金色纹路,缓缓向上流动、汇聚!

最终,那些细碎的幽蓝光点,在扫帚柄顶端一个不起眼的木疙瘩处凝聚,形成了一小撮比沙粒还要细微、闪烁着纯净幽蓝光泽的“沙尘”。

老人停下动作,用枯瘦的手指小心地捻起那一点点“沙尘”,递到陈默面前。那沙尘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幽光,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冰凉气息,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叫‘醒髓砂’,”老人声音低沉,“是老头子我从这万吨淤泥里,扫出来的一点‘真东西’。吃下去,能刮一刮你骨头缝里的‘锈’,让你那‘觉’,稍微透点气。”

陈默看着那点幽蓝的沙尘,又看看老人浑浊却无比认真的眼睛,再看看周围这如同地狱倒影般的景象。

强烈的荒谬感和巨大的恐惧再次袭来,但这一次,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在驱动他——是那“苦根”带来的短暂清明让他尝到了甜头?还是对“身存觉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点微凉的“醒髓砂”。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放入口中的瞬间——

“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倒悬街巷的幽暗深处传来。

那脚步声不紧不慢,踩在粘稠的淤泥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唧”声。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老人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将陈默拉到一堆巨大的、锈蚀的管道后面,枯瘦的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和警惕,如同嗅到危险的野兽。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视线,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幽暗的荧光中,一个人影缓缓走来。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但显然与这污秽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西装,皮鞋锃亮,踩在淤泥上却片尘不染。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不是走在恶臭的深渊,而是漫步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堂。

然而,最让陈默感到头皮炸裂的是那人的脸——或者说,是那张脸上覆盖的东西。

那并非面具,而是一层流动的、如同劣质液晶屏般的“模糊光影”!光影不断扭曲变幻,时而闪现过几张模糊不清、表情各异的人脸轮廓,时而又变成一片雪花噪点,根本无法看清其真实面目!只有一双眼睛,透过那流动的光影,冰冷、漠然,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不带任何人类情感地扫视着四周。

那“遗像师”停在了老人刚才搅动淤泥的地方,低头看了看地上留下的痕迹,又用那没有五官的光影“脸”转向了陈默和老人藏身的方向。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如同电子合成般的声音,在死寂的倒悬街巷中响起,清晰地钻进陈默的耳朵:

“老扫帚,你越界了。‘钥匙’不是你能碰的东西。把他交出来,或者,和你的搪瓷缸一起,沉进归墟当养料。”

老人紧紧攥着扫帚柄,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光影模糊的西装人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只有近在咫尺的陈默才能听清:

“麻烦了’遗像师’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猛地推了陈默一把,力道大得惊人,指向另一个方向更幽深的黑暗:“跑!往深处跑!别回头!记住水流的方向!天亮前找不到出口,你就真成‘淤泥’了!”

陈默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甚至来不及思考“钥匙”是什么,也来不及消化这更加诡异恐怖的“遗像师”,身体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跌跌撞撞地朝着老人所指的黑暗深处冲去!脚下粘稠的淤泥让他步履踉跄,冰冷的荧光和腐朽的气息包裹着他,身后传来老人一声压抑的低吼和那“遗像师”冰冷的电子音:

“冥顽不灵。”

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敲击朽木般的撞击声,以及某种东西撕裂空气的锐啸!

陈默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在倒悬的、地狱般的都市暗河里狂奔。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嘴里还残留着“苦根”的苦涩和一丝“醒髓砂”的冰凉。他手中紧紧攥着那点幽蓝的沙尘,感觉它像一块烙铁般烫手。

“身存觉亡”他此刻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存”的恐惧,而“觉”,在这亡命奔逃的绝境中,却如同被强行唤醒的困兽,发出尖锐的嘶鸣!

他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里去。

这倒悬世界的深处,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出口?是更深的陷阱?还是那个冰冷的“遗像师”口中所谓的“归墟”?